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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在《<論語><孟子>讀法》中引程子話說:“讀書者當觀圣人所以作經之意,與圣人所以用心,圣人之所以至于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句句而求之。”又說:“學者需將《論語》中諸弟子問處,便作自己問,圣人答處,便作今日耳聞,自然有得。”是強調讀《論語》時要全身心投入其中,將自己帶入到孔門師生問答的情景之中,如此才能真正地修養(yǎng)身心、變化氣質。這一段話既是傳統(tǒng)儒者修身的重要方法,也可視為當代學者閱讀和理解古代儒家文化典籍的不二法門。
然而由于時代久遠,使得許多先秦的儒家文化典籍不可避免地出現語境的缺失,而這種缺失很容易造成讀者對文意理解的歧義。比如《子路·第十三》中“樊遲請學稼”一章中說: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闭垖W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在這里孔子面對樊遲想要學習種地的請求并沒有當面指責,而僅是以“吾不如老農”這樣近似冷言冷語的回答加以拒絕,等到樊遲離開才批評樊遲是的是“小人”。如此看來,孔子似乎有“背后說人壞話”之嫌。
漢代何晏的《論語集解》中對此章的注解為:“禮義與信,足以成德,何用學稼以教民乎?”這僅僅是對孔子的話作出解釋,說明一個君子不應該學種地,而應該注重“禮義與信”,卻并沒有說明孔子為什么不當面批評樊遲。而邢邴的《論語注疏》以及劉寶楠的《論語正義》也都沒有對此作出解釋。也許是“漢學”一派偏重考據,而忽略此種義理方面的問題;或者就是他們認為孔子這種做法是理所應當的,更本不需要解釋。而在與“漢學”相對的“宋學”中,便有對于此問題的探討。朱熹《論語集注》(以下簡稱《集注》)中對此章引楊時的話解釋道:
樊須游圣人之門,而問稼圃,志則陋矣,辭而辟之可也。待其出而后言其非,何也?蓋于其問也,自謂農圃之不如,則拒之者至矣。須之學疑不及此,而不能問,不能以三隅反矣,故不復。及其既出,則懼其終不喻也,求老農老圃而學焉,則其失愈遠矣。故復言之,使知前所言者意有在也。
也就是說,孔子在與樊遲對話的時候,先是對于其學習種地的請求直接以言辭拒絕,其本意是認為君子應該有更高的志向。但等到樊遲出去之后,又怕他不明白自己的用意,真的去找老農老圃學種地,所以又加以解釋,乃是怕樊遲誤解自己的意思而誤入歧途。與此類似的還有“宰我問三年之喪”一章,孔子沒有當面指責宰我,也是在“宰我出”之后才對宰我的話加以詳細的批評,而朱熹《集注》中的解釋與“樊遲請學稼”一章近似:
初言女安則為之,絕之之辭。又發(fā)其不忍之端,以警其不察。而再言女安則為之以深責之。
也是說孔子怕宰我誤解自己的意思,而真的不遵守三年之喪的制度。應該說,宋儒對于《論語》中這一類記載的解釋是合情合理的。但是筆者認為,對于《論語》中孔子“背后說人壞話”的現象,還可以做進一步的分析。
就以“樊遲請學稼”這一章為例,如果我們仔細玩味這段話,我們可以發(fā)現,其實這段話的語境十分模糊,對于孔子與樊遲的對話,其中有許多細節(jié)是我們不清楚的。比如,對話發(fā)生的時間、地點、在場人物,還有樊遲發(fā)問的起因等等,這些我們都無從知曉。作為語錄體散文的論語《論語》,由于重視對言語內容的記錄,而往往忽略對語境的描寫。這是此類文體的普遍規(guī)律。而且通過對比閱讀我們可以發(fā)現,《論語》中確實存在很多語境缺失的問題。如《論語·子罕第九》中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史記·孔子世家》中也記載了這句話,前面卻多出一段文字:“孔子居衛(wèi),靈公與夫人同車,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蔽覀冇纱吮憧芍溃@孔子是因為目睹了衛(wèi)靈公與夫人同車的行為,才說出了這句話。再如《論語·子路第十三》中孔子說:“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而《史記·孔子世家》中記載這段話時在前面也有額外的文字:“衛(wèi)靈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我們由此才知道,孔子這句話是在出游衛(wèi)國時說的。這兩句話的語境缺失,雖然基本不影響我們對于文意的理解,但可以說明《論語》中確實存在語境缺失的現象。而回到“樊遲請學稼”這一章,筆者認為這一章也存在語境缺失的現象,因而讓讀者覺得孔子似乎是“在背后說人壞話”。所以我們在理解此章的文意時,應該盡量還原當時的語境。而還原語境的主要方法,就是通過與書中其他章節(jié)的對比。
首先是對話的緣起,也就是樊遲為什么要學種莊稼。如果我們先從這一章的文字來分析,可以看出,樊遲是在向孔子訴說自己的志向。朱熹《集注》引楊時的之言也說:“樊須游圣人之門,而問稼圃,志則陋矣?!薄墩撜Z》中與此相同的章節(jié)還有“張學干祿”、“子路問政”等等,都是弟子在向孔子訴說自己的志向。而這些章節(jié)大多是沒有語境的,但我們可以根據《論語》中的其他章節(jié)來推測和補充這些語境。例如《雍也第六》中說: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鳖仠Y曰:“愿無伐善,無施勞?!弊勇吩唬骸霸嘎勛又?。”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再如《先進第十一》中說: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狈蜃舆又釉唬骸昂蝹??亦各言其志也。”……
由于這兩章語境比較清楚,都是孔子在與弟子們講學時所說??鬃幼尩茏觽兎謩e說出各自的志向,并且孔子自己也會參與其中,說出自己的志向,而這些志向包括各個方面,如德行、人際、從政等等。由此可以推測,在孔門師生的日常教學活動中,訴說和討論各自的志向是一項“常規(guī)教學項目”。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樊遲學習種地的愿望,就是在這樣的日常討論中所提出的。
并且,仔細玩味這段話,可以發(fā)現這段話并非出自樊遲自己的記錄,而是由其他弟子記下來的。原因在于:首先,樊遲出去之后孔子所說的話,樊遲自己必定是不知道,即便知道,也是后來經別人轉述的;其次,這段話的內容是孔子在批評樊遲,而且批評得很嚴厲,樊遲不太可能把批評自己的話記下來傳給后人。由此可知,這段對話發(fā)生的時候,必然有其他人在場,且極有可能就是在與樊遲一起聽孔子講學。
總之,這段對話發(fā)生的場景應該就是在孔門師生“坐而論道”的時候。那么既然是坐而論道,面對樊遲的提問,為何孔子不直接對樊遲講清楚,反而只以自己不如老農老圃來拒絕呢?筆者認為,這主要是孔子的教育理念使然??鬃与m然以“誨人不倦”為己任,但對于教學問答也有自己的尺度,他說:“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保ā墩撜Z·述而第七》)也就是說,學生不是誠心有所求而自己無法解答的,孔子也不會迫切地去對他講授。換言之,學生有何問題,老師便至做出相應的回答,學生若不追問,老師也不必自己說出來。在這里,樊遲只是問學種地的問題,孔子便直接回答自己不能,而樊遲沒有繼續(xù)追問,孔子也就不再深入解答。也正是《集注》中所說的:“須之學疑不及此,而不能問,不能以三隅反矣,故不復?!睂Υ恕墩撜Z·先進第十一》中的一章可以作為旁證: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惫魅A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弊釉唬骸扒笠餐?,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在這一章中,孔子也是僅僅告訴子路和冉有各自應該如何做,至于為什么要這樣做,孔子并沒有對他們說,而是等到公西華提問的時候才進行了詳細解釋??梢娺@是孔子一以貫之的教學理念。
接下來討論“人前與人后”的問題。即便樊遲的提問和孔子的回答都是孔子課堂上的常規(guī)教學內容,但是在樊遲離開后又說他的“壞話”,依舊讓人覺得有些說不過去。但筆者認為,這也是孔子課堂教學的一部分。首先,上文已經說過,這段話的語境十分模糊,有許多細節(jié)不清楚,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小人哉樊須”這段話是孔子自己主動說的,還是別人問孔子后孔子才說的。我們現在看到的《論語》原文,“樊遲出”后面緊接著就是“子曰”,所以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孔子主動說的。但當時的情況未必如此。我們同樣可以在《論語》的其他章節(jié)找到佐證。如上文提到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一章,在幾位弟子都說完了各自的志向后,文中寫到: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薄拔ㄇ髣t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曾晳在其他三位弟子離開后,又向孔子追問了孔子對于他們所說的志向的評價,而孔子也分別作出了回答。再如上文所舉“子路問聞斯行諸”一章,顯然也是在孔子與前兩位弟子問答之后,公西華又向孔子追問其對于前兩人的教誨內容。且這兩段話顯然都是發(fā)生在在孔子講學的過程中??梢姡愃魄闆r在孔子講學的過程中,也是常有的事。而“樊遲請學稼”這一章中孔子的話,極有可能也是在這種情況之下說出的,是孔子對于其他弟子追問的回答。
并且,對于門下弟子的評論,也是孔門教學的重要內容。比如《論語·先進第十一》一篇的內容,朱熹在《集注》中就說:“此篇多評弟子賢否?!?。當然,還有許多孔子對于其弟子的評價散見于《論語》各篇之中。可見孔子在平時的教學中十分重視此項內容。他們討論的角度十分多樣,如《論語·先進第十一》中子貢就問孔子:“師與商也孰賢?”,孔子說:“師也過,商也不及?!逼渲猩婕暗阶佑魏妥酉膬晌煌T師弟?!墩撜Z·公冶長第五》中,子貢還問孔子對于自己的評價,說:“賜也何如?”,孔子回答說:“女器也?!?。同一篇中,孔子還直接問弟子對于其他同門的看法,如問子貢:“女與回也孰愈?”。而孔門弟子之間也互相品評,如曾子說:“堂堂乎張也,難與并為仁也。”(《論語·子張第十九》)總之,對于門下弟子的評論應該是孔子教學過程中的重要內容,而且常常直言不諱。如此則孔子對于樊遲的批評也屬于教學內容的一部分,“人前”與“人后”的問題是不存在的。
除此之外,如果有人認為孔子稱樊遲為“小人”的評語過于嚴厲,這種看法也是不能成立的。因為在《論語》中,孔子對于弟子們的評價,向來是十分嚴厲的。如批評宰我“朽木不可雕也”,說子路“野哉”,說子貢是“胡璉”,對比之下,此處對于樊遲的批評完全是“常規(guī)范圍”之內。并且身為老師,愛之深責之切,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而即使孔子對弟子們批評得如此嚴厲,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師生關系。即使是被孔子批評得最狠的宰我,在評價孔子的時候依然說:“以予觀于夫子,賢于堯舜遠矣!”(《孟子·公孫丑上》)可見孔門師生之間完全不忌諱這種批評,又怎能說孔子說樊遲的“壞話”呢?
總而言之,筆者認為,由于語境的模糊和一些細節(jié)記載的缺失,使得人們對“樊遲請學稼”這一章產生了一些誤解,好像孔子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但實際上,如果我們仔細閱讀過《論語》全文,并還原當時的語境,我們可以發(fā)現,這不過是孔門師生之間一次再平常不過教學探討。通過以上分析,筆者想要指出的是,在我們閱讀古代典籍,尤其是閱讀《論語》過程中,一定要充分還原和體認文中的語境。當然,我們永遠無法真正回到對話發(fā)生的場景中去,但是通過反復誦讀和體會,我們依然可以無限接近文本產生的原始語境,從而更加準確地理解其中的含義。
北方文學·上旬2017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