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路
上了年紀(jì),我竟然想不起哪一年認(rèn)識的馬拉了,但我們熟絡(luò)起來,卻記得清清楚楚,這就是我在中山的那一年。
那一年,馬拉在煙草公司工作,每次喝酒,我總盼著馬拉從口袋里掏出些稀奇古怪的煙來,散給大家。煙草公司干嗎的?你用腳指頭想想就知道??墒敲看挝业脑竿偸锹淇铡qR拉在煙草局工作,他抽的煙不僅不是免費(fèi)的,而且抽的牌子也是大路貨。不僅是大路貨,而且好像抽的有些煙,也是別人高興,隨手甩給他的。馬拉對此似乎很滿足,一副可以為別人兩肋插刀的樣子。反而另一個朋友,北海的龐白總是不經(jīng)意遞給我些稀奇古怪的煙,有一次干脆塞給我整整一包。那盒煙包裝小啊,大概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那包裝讓我愛不釋手。我拆開抽了一支之后,把它放在書架上好幾年,直到后來不知道遇上什么煩惱的事情,我一氣把它全抽光了,喜歡的盒子也不記得丟到哪里去了。那是我書架上待過的唯一的一包煙,竟然一待幾年。要是煙草局的干部馬拉送我一包煙,那不知道要在我書架待上多少年了,至少要十年。不過直到馬拉離開煙草局,也沒送過我一包這樣的煙。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真正讓馬拉感興趣的不是煙,而是酒。
我在中山這個城市待了整整一年,最熟悉的地方就是南下食街。因為那是馬拉的喝酒據(jù)點(diǎn)。我七拐八拐,找到那個地方時,固定喝酒的幾個人都到了,他們是詩人倮倮,阿魯,還有總讓人感覺有點(diǎn)神秘的馬拉的同鄉(xiāng)譚功才,我們叫他老譚。老譚一般早上不在我們面前露面,后來他果然成為了馬拉筆下的一個人物。大熱的天,他們總是脫光上身,甩開膀子喝;唯有我,多熱的天,出再多的汗,也必須焐著,原因是什么?后面有交待。
有時候我覺得中山那撥朋友,比如倮倮,比如劉春潮,比如譚功才,他們的肚子是被馬拉喝大的。每次見到倮倮,看到他肚子圓了,就知道這陣他和馬拉整得慘了。最近這幾年,倮倮的身材一路狂飆瘦了下來,我知道他們喝得少了,少得倮倮的身材竟然變得跟不喝酒的另一個詩人阿魯一樣苗條。
酒過三巡,我們開始自覺地把桌上的菜一個個地往下撤,因為馬拉就要朗誦詩歌了。他朗誦詩歌,一般要把上衣脫了(如果之前還沒脫),站到桌上去。他朗誦認(rèn)真,投入,容不得我們不認(rèn)真地聽。他朗誦的往往就是那幾首,以至于我們對那幾首詩倒背如流。我時常仰望高高在上的馬拉,感到無比的羨慕。這個人,為什么活得這么張揚(yáng)呢。首先,我從不敢在公眾場合脫光上身。因為我上身的疤太多了。如果我脫了上衣,眾人的目光就會像一道道鞭子,抽在我身上,讓我舊傷新傷復(fù)發(fā),渾身疼痛,渾身的不自在。沒有人的時候,我也嘗試著學(xué)馬拉那樣,站到桌子上去。結(jié)果我一句詩都念不出來,只換了一個不亮的燈泡。
馬拉朗誦詩歌我們必須安靜,這樣才是朗誦詩歌的氣氛。如果我們在朗誦詩歌的時候說話,馬拉不悅的目光就會掃過來,在這目光中,我們立馬覺得自己的俗氣,配不上馬拉的詩歌。于是我們只好努力地豎起耳朵,同時壓住說話的聲音。這樣在別人看來,我們像是在認(rèn)真地聽馬拉的朗誦,同時又低聲地交流著聽后感。如果馬拉的目光再掃過來,我們就會朝他點(diǎn)點(diǎn)頭,好像是對他詩歌的贊同,這使朗誦達(dá)到了很好的效果。
馬拉如此熱愛朗誦詩歌,有時候我們也害怕他朗誦,于是酒后倮倮等立馬提出去K歌。馬拉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已被大家連哄帶騙拉上車,一路狂奔。一到唱歌的地方我們不由分說,點(diǎn)上一串歌,我們給倮倮和他點(diǎn)他們喜歡合唱的《朋友》?!杜笥选返那白囗懫鹆耍R拉拿起話筒說,下面我給大家朗誦一首詩……
記得有一次,為了阻止馬拉朗誦,大家起哄著在K廳搞摔跤比賽。朗誦未遂的馬拉立馬沖上場跟每個人都摔了一遍,場面之混亂,令人記憶猶新。那次摔跤的結(jié)果是倮倮摔壞了一塊名表,寄到國外修了半年才回來。馬拉摔壞了一顆牙齒,這讓我們怎么看他總覺得不順眼,直到他把那顆牙齒補(bǔ)回來。
馬拉是位詩人,馬拉是一位熱愛朗誦的詩人,馬拉更是一位喜歡光著膀子、站在桌子上朗誦的詩人。我覺得酒后喜歡朗誦詩歌的詩人其實很好,比那些酒后悶著不吭,破口大罵,或者沒完沒了給女人打電話的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至少他的骨子里對詩歌有著刻骨銘心的熱愛的。于是我們在他朗誦的時候,總在心里默念,讓馬拉一會,讓馬拉一會……朗誦詩歌讓馬拉看上去率真,脫離了人間煙火和低級趣味。
在我經(jīng)歷的馬拉的無數(shù)次朗誦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酒后,他把我們幾個人叫到他家里喝茶,當(dāng)著多納和女兒的面,那是他朗誦得最深情的一次,而且那一次,他朗誦完讓小姨朗誦。小姨朗誦完就到我們了。他小姨正在上大學(xué),年輕漂亮,大家似乎都樂意當(dāng)著她的面朗誦。盡管我們沒有一個普通話是標(biāo)準(zhǔn)的。
我也喜歡詩歌。有一次吃魚,我被一根細(xì)魚刺卡在喉嚨里,使盡各種辦法后,還是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一連好幾天,我竟然把這根刺忘了,突然想起時,覺得它似乎還在,又變得不具體了。于是我有感而發(fā),寫了一首《敵人》:“有根刺卡在喉嚨里/咽不下去/也取不出來/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它/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睂懲甑靡庋笱蟮刭N在微信朋友圈。過一會馬拉回復(fù):抄襲我的。我驚出一身冷汗,嚇得立即問:怎會?馬拉說:我寫過一首《前女友》,你自己看。我立即去書架上翻馬拉的詩集,找到《前女友》來學(xué)習(xí):“說起前女友/就像說起一根卡在喉嚨里的刺/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啊,馬拉竟然寫過“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這樣的句子,而且他竟然把前女友比作魚刺……我爭辯:魚刺卡在喉嚨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的感覺,不是大家共同的感受嗎?使用共同的經(jīng)驗寫作,就會有撞車現(xiàn)象。好在我和馬拉沒有爭執(zhí)下去,“抄襲事件”就這么平息下去了。
馬拉超凡脫俗,我覺得他做的最俗氣的事情是寫小說,更俗氣的是把生活中的朋友一個個地往小說里寫。而且更更俗氣的是,作品到處發(fā)表,什么《收獲》、《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的刊物發(fā)了一遍又一遍,寫小說的影響超過了詩歌,這使他變得俗不可耐。更庸俗的是,我從事文學(xué)編輯工作,這免不了要跟俗人馬拉打交道,比如約稿,比如討論作品。馬拉仗義,顯出了光膀子寫作的那種豪氣和精神,十多年來連著支持我好多作品,有長篇小說,也有中短篇。我覺得馬拉最好的小說都是我發(fā)的,因為他給我的每篇作品我都滿意,好些年想起,竟然都印象深刻,比如《未完成的肖像》,比如《魔鬼書法家》,比如我邀請他向汪曾祺老先生致敬的同題小說《雞鴨名家》。當(dāng)然馬拉給其他雜志的小說也許也是很好的,但精力有限,我的閱讀沒跟得上他的寫作。就不管那么多了。
盡管做盡了人間俗事,馬拉還是不愿意談小說這么庸俗的事情,他談小說藝術(shù),這往往令人汗顏。而且他的眼光之高,讓我害怕。事實上我很害怕跟眼界太高的人交往,這往往讓我顯出自己的拙來。不過眼界之高的馬拉,能放下身段來跟我喝酒,這里面已經(jīng)隱藏著足夠深的友誼了。我只好祝我們友誼地久天長。
我在中山待了整整一年之后,決定離開。中山那天下著大雨。馬拉說等你下次過來雨就停了。隔兩年我再過去,雨依然在下,我、倮倮和他,只好撐著雨傘在大排檔喝。那時我幼稚地想,能撐著一把雨傘一起喝酒的朋友,大概算是很好的朋友了。
于是我們接著喝,雨一直下。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