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澤瑋+孫澤方
摘 要:“意合”性是漢語的重要屬性之一。從語言對比的角度,將漢語與英語、日語、法語、西語、德語、俄語這些“形合”型語言進行較為全面的比較,有助于深入認識漢語的“意合”屬性,有助于增進對漢語本質(zhì)的認識,有助于漢語與外語教學質(zhì)量的提升。
關(guān)鍵詞:意合 形合 漢語 語言比較 詞類 句子成分
一、引言
(一)“意合”與“形合”的概念
通常認為,“形合”與“意合”的概念最早由王力在《中國語法理論》中提出。王力認為,漢語中多用意合法;西方語言多用形合法。①
“意合”指詞語或分句之間不用語言形式手段連接,句中的語法意義和邏輯關(guān)系通過詞語或分句的含義表達;“形合”指句中的詞語或分句之間用語言形式手段(如關(guān)聯(lián)詞)連接起來,表達語法意義和邏輯關(guān)系②。形合的語言模式反映了西方重形式邏輯、重實證分析的思維模式;意合的語言模式反映了漢民族重內(nèi)省體悟、表意簡約的思維模式。③
美國著名翻譯理論家尤金·奈達(Eugene A.Nida)在其著作Translating Meaning中指出:就漢語和英語而言,也許在語言學中最重要的一個區(qū)別就是意合與形合的對比。④
(二)“缺省型意合”與“籠統(tǒng)型意合”
我們認為,“意合”與“形合”的對立體現(xiàn)為兩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是,“形合”型語言中強制性“明示”的信息,在“意合”型語言中卻常?!叭笔 ?。所謂“明示”,就是用語言將某些信息顯性編碼;所謂“缺省”,就是不對這些信息進行語言編碼。我們將這種“意合”情況稱為“缺省型意合”。
第二種情況是,在“意合”型語言中通常進行“粗略”編碼的信息,在“形合”型語言中卻強制進行了“細化”編碼,使得語言表達更精確了。我們將這種“意合”情況稱為“籠統(tǒng)型意合”。
與“缺省型意合”相對,“形合”語言是強制顯化;與“籠統(tǒng)型意合”相對,“形合”語言是強制細化。
(三)“意合”“形合”的相對性與“形合度”的概念
我們認為,一種語言是“意合”型還是“形合”型并不絕對,而是相對而言的。如英語跟漢語比起來,是“形合”型語言,而跟俄語這種屈折程度很高的語言比起來,就是“意合”型語言了。
因此我們提出“形合度”的概念,來表示一種語言傾向于采用“形合”型手段的程度。為了對“形合度”進行大致量化,我們建議采用“10度分割法”:“形合度”的值可取從1到10的10個自然數(shù),數(shù)值越高,表示形合的程度越高(同時意合的程度越低);數(shù)值越低,表示形合的程度越低(同時意合的程度越高)。
以下我們將根據(jù)自己的研究經(jīng)驗及綜合一些研究成果,大致標出幾種有代表性的語言的形合度,以利相互比較:將漢語這種非常典型的意合型語言的形合度設為2;將拉丁語、梵語的形合度設為9;將俄語、德語的形合度設為8,將法語、西語的形合度設為7,將英語、日語的形合度設為6。以上數(shù)值只粗略估計,不會完全精確,但大致上還是能反映出各語言形合度的相對差別。表示在數(shù)軸上為:
通過數(shù)軸可以看出,即使是這幾種語言中形合度最低的英語、日語,也與漢語的形合度有著較大差距(高達4),比英語和梵語的形合度差別(為3)還大。英語、日語、法語、西語、德語、俄語、梵語、拉丁語都在數(shù)軸中點(表示形合度為5)的右側(cè),且相互之間距離較近;漢語遠離數(shù)軸中點,且與其他語言距離很遠。所以在本文中,將漢語稱為“意合”型語言,并以其為參照點,將其余幾種語言稱為“形合”型語言,對其進行比較研究,以闡明漢語的“意合”特性在方方面面的表現(xiàn)。文中與漢語進行對比的“形合”型語言主要為英語,其次為日語,其他語言會略帶提及。
二、通過詞類體現(xiàn)的“意合”性
(一)通過介詞體現(xiàn)的“意合”性
介詞一般與介詞賓語組合起來,構(gòu)成介詞短語。介詞短語可在句子中作主語、賓語、定語、狀語、補語、表語等。
1.介詞賓語作定語時體現(xiàn)的“意合”性
1)介詞缺省體現(xiàn)的“意合”性
漢語中介詞賓語作定語時,介詞缺省非常常見。如漢語中類似“李先生的信”的定中短語很常見。定語“李先生”前介詞缺省,因而歧義較多。其對應的英語結(jié)構(gòu)可能是“the letter from Mr.Li”(李先生寫來的信),可能是“the letter to Mr.Li”(寄給李先生的信),可能是“the letter about Mr.Li”(關(guān)于李先生的信),可能是“the letter of Mr.Li”(屬于李先生的信)……對于“信”與“李先生”究竟是何種關(guān)系,英語中強制使用相應的介詞明確地表示出來,而漢語缺省介詞,直接說成“李先生的信”才更自然,這明顯體現(xiàn)出漢語的“意合”特點與英語的“形合”特點。
2)介詞籠統(tǒng)體現(xiàn)的“意合”性
有時英語中的數(shù)個介詞的意義,漢語中用一個介詞(有時是方位詞)來總括地表示。如聽到用漢語說“在桌子上面的電燈泡”時,我們僅知道這個燈泡的高度不低于桌面,至于這個燈泡與桌子是否接觸,是否在桌子的正上方則無從得知。而英語表達這個意思時強制使其意思細化,以使情況更加明確。如:“the bulb on the table”表示桌子上的電燈泡與桌面相接觸;“the bulb over the table”表示電燈泡在桌子的垂直上方,并且不與桌面相接觸;“the bulb above the table”表示燈泡的水平高度超過桌面,并且不與桌面接觸。類似地,與漢語的“在……下面”相對應的英語介詞是“beneath”“under”和“below”。
2.介詞賓語作狀語時體現(xiàn)的“意合”性
1)介詞缺省體現(xiàn)的“意合”性
漢語母語者常說的“亮相北京”,實際上是“在北京亮相”缺省介詞并移位的產(chǎn)物。在英語中,表達同樣的意思則必須使用介詞——“show up in Beijing”,這里的介詞“in”是強制出現(xiàn)的。又如漢語中的“獻身祖國”,是“為祖國獻身”省略介詞“為”并移位的結(jié)果,相應的英語表達中同樣不能省略介詞——“dedicate oneself to ones country”,其中介詞“to”也是必不可少的。類似的漢語表達還有很多,如“叫板導演”(省略介詞“向”),“服務大眾”(省略介詞“為”)等。endprint
2)介詞籠統(tǒng)體現(xiàn)的“意合”性
漢語中,“他死于心臟病”“他死于車禍”的介詞相同,都是“于”。而英語中,表示因內(nèi)因而死時,要使用介詞“of”,如“He died of a heart attack”;表示因外因而死時,需使用介詞“from”,如“He died from an accident”。
漢語與英語中的介詞相當于日語中的“補格助詞”。請看下面的日語例句:
(1)犬は庭にいる。(狗在院子里。)
(2)犬は庭で飛んでいる。(狗在院子里跑。)
在兩個例句中漢語用了同樣的介詞“在”;與之相對,日語第一句用了補格助詞“に”,第二句用了補格助詞“で”。因為“に”(在)要跟表示靜態(tài)存在的動詞連用,“いる”(存在)表示靜態(tài)存在,所以要用“に”;“で”要跟表示動態(tài)活動的動詞搭配,句子中動詞是“飛んでいる”(跑),所以要用“で”。單看介詞,漢語無法推斷出描述的是靜態(tài)場景還是動態(tài)事件,而日語僅通過補格助詞“に”“で”的選用就能做到。又如:
(3)ばらを公園で植える(在公園里種玫瑰)
(4)ばらを公園に植える(在公園里種玫瑰)
兩個日語例句的漢語譯文相同,都用介詞“在”,而兩個日語句子中卻分別用了補格助詞“で”和“に”,其句意也有所不同。例(3)中,“で”表示動態(tài)活動的場所,僅表示“植える”(種)這一動作的發(fā)生地點是公園,而花究竟被種在了哪里——是將其種在公園的泥土中,還是將其種在花盆的泥土中,再將花盆帶出公園——則是不確定的。而例(3)中,“に”表示附著點,也就明確表示了花被種在了并將長時間靜態(tài)存在于公園的泥土中。在漢語中運用籠統(tǒng)的介詞“在”所造成的歧義,在日語中可通過選用不同的補格助詞而加以消解。
(二)連詞缺省體現(xiàn)的“意合”性
連詞起連接作用,連接詞、短語、分句和句子等,表示并列、選擇、遞進、轉(zhuǎn)折、條件、因果等關(guān)系。⑤
漢語中的連詞常常省略,詞語、詞組、分句、句子之間的關(guān)系往往要依靠上下文語境或情景語境來推測。如:
(5)老公掙錢,我掙錢。
這句話沒用連詞,前后兩個分句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只能靠推測甚至猜測。而英語在相同的情況下則必須要用連詞。如:
(6)If hubby makes money,I also make money.(如果老公掙錢,那我也掙錢。)
Since hubby makes money,I also make money.(因為老公掙錢,所以我也掙錢。)
Hubby makes money,and I also make money.(老公掙錢,并且我也掙錢。)
Even if hubby makes money,I make money.(即使老公掙錢,我也掙錢。)
Although hubby makes money,I also make money.(雖然老公掙錢,我也掙錢。)
Only if hubby makes money,I make money.(只有老公掙錢,我才掙錢。)
……
可以看出,“形合”型語言英語通過強制出現(xiàn)連詞,使得分句間的語義關(guān)系更加明確。
(三)冠詞缺省體現(xiàn)的“意合”性
英語中存在冠詞這一詞類。冠詞是置于名詞之前,幫助說明名詞所表示的人或事物的一種虛詞。它本身不能單獨使用。冠詞分為定冠詞與不定冠詞。不定冠詞“a/an”相當于“one”,一般表示“某一個”。定冠詞“the”來自一個古老的、相當于現(xiàn)今“that”的詞,它與指示代詞“this,that”意義相近。⑥
而漢語中不存在冠詞這一詞類,冠詞所表示的“單數(shù)”“定指/泛指”的信息是漢語中缺省而不加以語言編碼的。
(四)自他動詞標記缺省體現(xiàn)的“意合”性
動詞的自他性是日語語法中的概念,與動詞的及物性相似,又有所區(qū)別。動詞本身能完整地表示主語的某種動作的詞叫自動詞;動詞需要一個賓語才能完整地表現(xiàn)主語的動作或作用的詞叫他動詞⑦。日語中的動詞往往都是成對的,一個自動詞對應一個他動詞,兩者詞根相同而詞尾不同。這個成對的自他動詞組中,他動詞變?yōu)楸粍討B(tài)與自動詞詞義基本等同,自動詞變成使役態(tài)與他動詞基本同義。例如:
(7)枝は折れった。(樹枝折了。)
(8)彼は枝を折った。(他折了樹枝。)
在日語的自動詞句中,用的是自動詞“折れる”(句中用其過去時“折れった”);在日語他動詞句中,用了他動詞“折る”(其過去式“折った”)。而在漢語中,在自動詞句與他動詞句中,“折”的詞形都一樣。又如:
(9)経済は発展する(經(jīng)濟發(fā)展)
(10)経済を発展させる(發(fā)展經(jīng)濟)
例(9)是主謂短語,其中“発展する”是自動詞;例(10)是述賓短語,“発展させる”是“発展する”的使役態(tài),相當于他動詞??梢钥闯?,兩者的假名是不同的。而漢語中,都用同一個詞形“發(fā)展”表示。
三、通過句子成分體現(xiàn)的“意合”性
(一)表語缺省體現(xiàn)的“意合”性
漢語的主謂句分為動詞謂語句、形容詞謂語句、名詞謂語句三大類。形容詞性詞語充當謂語的句子叫形容詞謂語句,主要用來描寫人或物的形狀、性質(zhì)、特征等,所以又叫描寫句⑧。如:
(11)她漂亮。
(12)泉水清澈。
(13)那些人兇巴巴的。
例(11)~(13)都由兩個部分組成——主語(“她”“泉水”“那些人”)直接與表述其特征的形容詞謂語(“漂亮”“清澈”“兇巴巴的”)組合。而在英語中,并不存在“形容詞謂語句”,與之對應的是“主系表”句,由“主語+系動詞+表語”三個部分組成。例(11)~(13)翻譯成英語后,都會多出一個系動詞:endprint
(14)She is beautiful.
(15)The spring was clear.
(16)They are ferocious.
通過對比可以看出,漢語例句的兩個成分變成了三個成分。下面是對照表:
可見,漢語形容詞謂語句可看做主系表結(jié)構(gòu)省略系動詞而成,這體現(xiàn)出漢語的意合特性。
(二)主語缺省體現(xiàn)的“意合”性
漢語中,主語并不是句子必有成分。漢語中不僅有“主謂句”,還有“非主謂句”。非主謂句中,常常只有謂語,而沒有主語。如:
(17)真香!
(18)太好了!
(19)夏天了。
這些句子只有表述成分(謂語),而沒有被表述成分(主語)。與之形成對照,英語中除了祈使句通常沒主語之外,謂語不能單獨出現(xiàn),必須跟主語同現(xiàn),也就是都是“主謂句”。例(17)~(19)翻譯成英語的話,必須把隱含的主語補充出來。如:
(20)The dish is so delicious!(飯真香?。?/p>
The flower is so fragrant!(花真香?。?/p>
……
(21)The idea is so good!(這個主意太好了?。?/p>
The book is so good?。ㄟ@本書太好了?。?/p>
……
(22)It is summer now.(季節(jié)是夏天了。)
四、結(jié)語
本文從語言對比的角度,通過將漢語與以英語為主的一些“形合”型外語在語法范疇方面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漢語的介詞、連詞、冠詞、動詞自他性標記、表語、主語的缺省,是造成其“意合”性的重要因素。希望本文能夠為相關(guān)研究提供有益參考。
注釋:
①王力《中國語法理論》,載《王力文集》(第一卷),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310頁。
②連淑能《英漢對比研究》,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48頁。
③趙善青《形合、意合與翻譯》,青島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10年第3期。
④Nida,E.A:Translating Meaning,San Dimas,California:English Language Institute,1982:P57.
⑤黃伯榮,廖序東《現(xiàn)代漢語》,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27頁。
⑥薄冰《新版薄冰英語語法》,北京:開明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頁。
⑦皮細庚《新編日語語法教程》,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90頁。
⑧黃伯榮,廖序東《現(xiàn)代漢語》,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8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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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力.中國語法理論[A].王力文集(第一卷)[C].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4.
[3]連淑能.英漢對比研究[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4]趙善青.形合、意合與翻譯[J].青島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10,(3).
[5]葉蜚聲,徐通鏘.語言學綱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6]黃伯榮,廖序東.現(xiàn)代漢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7]陸儉明,沈陽.漢語和漢語研究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8]皮細庚.新編日語語法教程[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
[9]薄冰.新版薄冰英語語法[M].北京:開明出版社,2010.
[10]沈陽.語言學常識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孫澤瑋 孫澤方 山東曲阜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 27316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