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魏晉志怪小說中存在大量婚戀故事,而“人神戀”則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婚戀類型之一。在“人神戀”故事中,神女、凡男的人物形象設置受到特定社會文化習俗的影響,民間群體也將其潛意識投射于故事內(nèi)容之中。此外,魏晉時期道教的熾熱、興盛使得神女、凡男婚戀故事披上了道教思想的外衣。在道教思想影響之下,此類婚戀故事中出現(xiàn)了一系列勸勉修道、服食、觸犯禁忌、人神殊途等道教主題意象。
關(guān)鍵詞:魏晉志怪小說 神女凡男 婚戀
現(xiàn)存于筆記小說中的“人神戀”故事有多種類型,有學者從民俗學角度將其分為“神神、男神娶婦、女神迎夫”三類。[1]在這些故事中,無論是凡男的形象行為,抑或是神女的身世都有人民群眾集體潛意識的投射,其中既有對門閥制度的不滿與反抗,也同樣具有對早亡女子的同情、憐惜和愛憫之情,于是他們借故事傳聞的形式來肯定其民間觀念的合理性。筆者主要以干寶《搜神記》中杜蘭香、成公知瓊兩篇,以及陶淵明《搜神后記》中何參軍女一篇為研究對象,并對這幾個故事中的諸多意象進行分析解讀。
一、神女贈詩
在此三則神女、凡男的故事中都有神女對凡男的贈詩場景,其中杜蘭香和成公知瓊兩篇尤為顯著。五言詩雖然在漢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是到魏晉之際才廣泛傳播開來,而詩歌自身的抒情性和隱喻性更是為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以及男女主人公的交往增添了一種生動浪漫。
阿母處靈岳,時游云霄際。眾女侍羽儀,不出墉宮外。飄輪送我來,豈復恥塵穢。從我與福俱,嫌我與禍會。
——《搜神記·卷一·杜蘭香》
飄飖浮勃逢,敖曹云石滋。芝英不須潤,至德與時期。神仙豈虛感,應運來相之。納我榮五族,逆我致禍宰。
——《搜神記·卷一·弦超附知瓊》
從神女對凡男的贈詩中可以看出杜蘭香、成公知瓊對凡男含有一種威脅口吻,有一種“從我者榮,逆我者亡”之感;另外神女所贈的詩中出現(xiàn)了道教修煉引導術(shù)和道教仙藥主題,如杜蘭香要求張碩行呼吸導引之術(shù),成公知瓊贈詩中又出現(xiàn)了云石、芝英等,這些都是服食成仙的藥材,由此可知魏晉時期道教在民間流傳之廣、之深。二則故事的贈詩中明確提及“遣授配君”,可知神女下降凡男也屬于完成一種宿緣的使命,這種使命一方面含有完成命中注定姻緣的任務,另一方面則含有拓展仙人群體之意。故神女所贈的詩歌含有一種威脅性質(zhì)的勸勉鼓勵凡男學仙修煉之意。張碩、弦超依從與否不僅關(guān)系到他們自身的禍福,而且也關(guān)系到神女完成使命與否的情況。道教在魏晉時期經(jīng)由不斷的改革吸收已形成一個新的體系,神仙神女開始主動引導凡人學仙修煉,以此表明凡人皆能通過修煉、服食等方式而羽化成仙或尸解成仙。故事中短短的五言贈詩所包含的道教思想不僅起到一種點明題旨的作用,而且更重要的是對道教信仰傳播起到一種推波助瀾的作用。
二、服食
在神女、凡男的故事中,還出現(xiàn)了一些服食場景,服食乃是道教神仙故事中常見的母題。道教服食修煉又分為服氣之法和服食之法。所謂的服氣之法,即要求修煉者運用呼吸吐納之術(shù),不但要服己身之氣,而且要吸收天地之氣,服日月之精華;服食之法要求修煉者服食草木金石之類。無論是服氣之法,抑或是服食之法,其根本目的在于祈求長生不老、轉(zhuǎn)化成仙。成公知瓊從夢境轉(zhuǎn)而到現(xiàn)實中詣見弦超,故事開始便有服食場景,“車上有壺榼,青白琉璃五具。飲啖奇異,饌具醴酒,與超共飲食”,成公知瓊緊接著對弦超說成為夫妻之后“然往來可得駕輕車,乘肥馬,飲食??傻眠h味異膳,繒素??傻贸溆貌环Α?。這些接二連三出現(xiàn)的服食場景,所服之物并非世間尋常食物,都是些“非?!笔澄铮栽诠适轮谐霈F(xiàn)“非?!笔澄?,其實質(zhì)乃是貧民百姓對飲食本能潛意識的反映投射。在現(xiàn)實社會中他們毫無機緣品嘗如此美味,只能投射于故事傳聞之中來彌補食欲上的缺憾。在杜蘭香故事中則出現(xiàn)了具有奇異功效的食物,“出薯蕷子三枚,大如雞子”,這種薯蕷子的特殊功能是“食此,令君不畏風波,辟寒溫”。由此可知此食物乃一神奇之物,張碩服此食物可以煉成“金剛之身”,不畏風波、不畏寒暑。張碩食薯蕷子兩枚,想要留下一枚,或其想要將如此神奇之物種植于人間,但是杜蘭香不許,使其食盡。此處便涉及道教神仙神話的另一母題,即仙凡有別。仙界食物不許留于人間,在《漢武帝內(nèi)傳》中也同樣出現(xiàn),“又命侍女索桃,須臾,以鎜盛桃七枚,大如鴨子,形圓,色青,以呈王母。母以四枚與帝,自食三桃。桃之甘美,口有盈味。帝食輒錄核。母曰:‘何謂?帝曰:‘欲種之耳。母曰:‘此桃三千歲一生實耳,中夏地薄,種之不生如何!帝乃止”?!稘h武帝內(nèi)傳》記載了漢武帝欲將仙桃留于人間而未能獲準的情形,這說明在道教教義中仙凡二界有別,如若將仙界之物留于人間,將會觸犯禁忌。筆者認為在杜蘭香和成公知瓊二則故事中出現(xiàn)的服食母題是受道教思想的影響。一方面,杜蘭香給予張碩神界異物是勸勉張碩學仙修道,此異物也是張碩修仙成功與否的關(guān)鍵;另一方面,成公知瓊所提供的服食之物,不單單滿足了弦超這種平常人家對食欲的需求,而且這種盛宴場景也是道教修煉者在苦修的過程中,由于饑餓而引起的心理、生理上的幻覺,它是人類在幻覺狀態(tài)下,潛意識地對食物的一種浮現(xiàn)折射,這也是道教修煉中坐致行廚法術(shù)的體現(xiàn)。
三、凡男娶凡女
神女、凡男的故事往往給讀者一種似真似幻的感覺,而在這似真還幻的故事傳聞中卻出現(xiàn)了一些令人費解的情節(jié)場景,神女容許凡男另娶凡女即其中之一。成公知瓊在預想與弦超結(jié)為夫婦之后便對弦超說“然我神人,不為君生子,亦無妒忌之性,不害君婚姻之義”。成公知瓊與弦超結(jié)為夫妻之后七八年,弦超父母為他另娶凡女,此時成公知瓊和弦超便是“分日而燕,分夕而寢,夜來晨去,倏忽若飛,惟超見之,他人不見”。杜蘭香、何參軍女故事已非全貌,不存在此部分情節(jié),故筆者于此暫不敘述。雖然中國古代社會是一夫多妻制,但是沒有幾個妻子會主動想讓自己的丈夫另娶他人,與別的女子結(jié)婚生子,并且毫無妒忌之心。成公知瓊是天界玉女,以她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讓弦超專心于她一人,那么成公知瓊為何會主動提及讓弦超與其他凡女結(jié)合誕子?其實此處涉及到中國社會民俗文化的問題?!白苑Q天上玉女,東郡人,姓成公,字知瓊。早失父母,天帝哀其孤苦,遣令下嫁從夫”,由此可知成公知瓊是早亡未婚女子,按民間習俗來講,此類早亡未婚女子的非正常性死亡,使其死后無所依靠,故需進行類似冥婚性質(zhì)的神婚儀式,為其選擇正常男性完成婚配過程。另外,中國傳統(tǒng)家庭觀念“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也深植人心,所以這種神婚不僅得為神女了卻人間姻緣的心愿,而且還得兼顧傳宗接代之大義。因神女不能生育,故而允許自己的凡男丈夫可以另娶妻妾傳宗接代。志怪小說中此情節(jié)場景是民間群體對早亡未婚女子的一種心理補償,完成其生前未能完成的心愿;此外,這也是民間男子渴望與年輕貌美女子結(jié)合、妻妾成群的一種集體潛意識反映。
四、神女凡男離別、贈物、重逢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生也許就是這般無奈,被許多不可控因素左右,有時正因這些不可控因素的充斥,人生才顯得多姿多彩。志怪小說中神女凡男的故事也同樣如此,世間普通男子與神界神女的婚姻并非如一汪靜水毫無波瀾,在兩人的交往過程中同樣也出現(xiàn)了暫別、贈物以及別后重逢的情節(jié)場景,而這些情節(jié)場景則加強了小說故事生動曲折的藝術(shù)效果?!半m居暗室,輒聞人聲,常見蹤跡,然不睹其形。后人怪問,漏泄此事。玉女遂求去,云:‘我,神人也。雖與君交,不愿人知。而君性疏漏,我今本末已漏,不復與君通接。積年交結(jié),恩義不輕,一旦分別,豈不愴恨?勢不得不爾,各自努力!”在成公知瓊的故事中,弦超無意中的泄露致使成公知瓊被迫結(jié)束此段人間情緣,成公知瓊本不愿為人所知,而今被弦超泄露身份,不得不選擇離開。人神有別,神為了嚴格控制人類,便設立一些禁忌,禁止侵犯者對絕對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在“圣”與“俗”各自領域遵守秩序,即迎來和平、和諧,相反,擅自跨越領域,就等于破壞與違反禁忌。[2]筆者在前文中已經(jīng)說明成公知瓊的故事深受道教思想的浸染,故由此可以推斷弦超與成公知瓊的分離可能是因為弦超觸犯了修煉者禁忌項中“勿言”一則,所以一旦弦超觸犯禁忌,神女成公知瓊必然要離開消失。另外,成公知瓊故事中又出現(xiàn)離開前將“發(fā)簏,取織成裙衫兩副遺超,又贈詩一首”的贈物場景。此暫別贈物情景同樣也出現(xiàn)在另外二則故事中,在杜蘭香故事中,杜蘭香云:“本為君作妻,情無曠遠。以年命未合,其小乖。太歲東方卯,當還求君。”杜蘭香以“年命未合,其小乖”為理由,結(jié)束了這段人間情緣,至于贈物部分已佚,無法考知。另外何參軍女故事部分已佚,只留存何參軍女贈物部分“廣與之纏綿,其中,于席下得手巾,裹雞舌香。其母取巾燒之,乃是火浣布”,對于何參軍女為何選擇離開,作者未作交代。神女凡男分離的故事傳聞,可以簡單地以泄露天機、觸犯禁忌等作為解釋理由,但其分離的實質(zhì)乃是因為深沉的民族文化,即人神殊途。人類為了守護自然定律,必然將人與異類加以區(qū)別、區(qū)隔,以維護人類社會秩序的常態(tài)化,這種至死不變的民族文化勢必會導致人類與神類無法永遠在一起的結(jié)局。人神殊途,一方面,是受到中國傳統(tǒng)陰陽五行觀念的影響,人所屬的世界和神所屬的世界是兩個不同的系統(tǒng)體系,神高于人類而存在,不屬于“陰陽”這個范疇,如若人神永久相處,便會違背自然界的定律,打破自然之“?!?、現(xiàn)實社會之“?!?;另一方面,受中國傳統(tǒng)儒家禮教文化影響,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中,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嫁自有一定的規(guī)章流程,須按“禮”的規(guī)定完成婚配過程。在神女凡男的三則故事中,神女都是自薦而來,仙凡的婚配并沒有什么禮數(shù)可言,這種越禮的婚姻在名義上沒有得到“法律”的保護,故而仙凡二人只能以分離收場。
故事的發(fā)展往往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弦超與成公知瓊的分離只是暫時的,他們的愛情結(jié)局較之杜蘭香、何參軍女要圓滿幸福得多。筆者在此之前已經(jīng)提及故事中的贈物場景,分別前贈物留念,這也許暗伏了對下次相遇的一種期望?!叭ズ笪迥辏羁な怪谅?,到濟北魚山下,陌上西行,遙望曲道頭有一馬車,似知瓊。驅(qū)馳前至,果是也。遂披帷相見,悲喜交切??刈笤?,同乘至洛,遂為室家,克復舊好。至太康中猶在。但不日日往來,每于三月三日、五月五日、七月七日、九月九日、旦、十五日,輒下往來,經(jīng)宿而去?!狈蛛x后再次重逢,重修舊好,這也許是情緣未盡,如命中注定一般。神女凡男故事結(jié)局之所以峰回路轉(zhuǎn),筆者認為很可能是世間男女將自身的自由戀愛觀投射于人神戀愛故事之中,用以彌補現(xiàn)實社會中的一種缺憾。
五、結(jié)語
魏晉時期,門閥等級制度森嚴,寒門之子毫無晉升之機,在現(xiàn)實社會中受到種種壓制。寒門子弟如若偶為神女玉女所選中,美食、美女、美物一應俱全,在迷離之中沉醉般地享受現(xiàn)實世界遙不可及的生活。身邊不但有神仙玉女的陪伴,衣食無憂,而且還可以另娶凡女完成傳宗接代之大義,可謂是貧賤人生最大的幸福。魏晉志怪小說中神女凡男婚戀故事之所以得到民間尋常百姓的認可,是因為這些都是現(xiàn)實社會中普通百姓集體潛意識的體現(xiàn),是下層社會未能攀附高門的一種心理補償,借小說故事以彌補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生缺憾。但就神女凡男故事的藝術(shù)效果而言,其史家敘述手法和民間文學敘述手法結(jié)合后形成的似真似幻的效果,情節(jié)設置的曲折生動,人物性格的塑造及其言語的個性化都對民間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同樣也為后世小說、戲曲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少素材和典故。
總之,魏晉志怪小說中神女、凡男婚戀故事既有民間群體借小說故事以示反抗,宣泄不滿的用意;也受到下層社會民俗思想的浸染。魏晉時期道教傳播的熾熱勢必也會影響神女、凡男故事。此三則神女、凡男婚戀故事是仙人主動下降人間與凡人結(jié)合,屬于受道教思想影響較早的故事類型,此后受道教影響的小說故事更多地表現(xiàn)出凡人無意或主動接近神仙,以期求仙問道、長生不老、列位仙家。
注釋:
[1]澤田瑞穗:《中國の民間信仰》,工作舍,1991年版,250—277頁。
[2]鄭宣景:《神仙的時空》,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168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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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鄭宣景.神仙的時空[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7.
(丁睿 甘肅蘭州 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730070)
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2017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