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自由主義作家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相對來說處于邊緣的地位,他們有著不同于左翼作家的審美追求與創(chuàng)作特色,他們在左翼文學的攻擊下艱難地捍衛(wèi)著自己心靈的園地。自由主義作家們對于人生秉持著獨特的悲情體驗,這種體驗對他們的審美與創(chuàng)作有著很大的影響。
關鍵詞:沈從文 張愛玲 自由主義作家 生命悲情體驗
近代的洋槍洋炮打開了古老中國塵封已久的大門,此后數十年,中華民族固有的傳統價值體系與文明觀念在現代性的強力沖擊下逐步瓦解,面對著傳統農耕文明的衰頹與現代工業(yè)文明的沖擊,自由主義作家產生了深深的悵惘與感傷情緒,在大時代的動蕩之下他們感受著深重的無力與焦灼。由此反映在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審美中,就表現出在歷史時空下對個體生命的無能為力與前路渺茫的憂慮傷懷之痛,展現出一種獨特的生命悲情體驗。本文以沈從文和張愛玲為例,淺論這種生命悲情體驗的生成因素和創(chuàng)作投射。
一、生命悲情體驗的生成因素
湘西是沈從文的故鄉(xiāng),更是他的心靈港灣和創(chuàng)作源泉。沈從文喜歡強調自己是個“鄉(xiāng)下人”:“我實在是個鄉(xiāng)下人,說鄉(xiāng)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在自貶,鄉(xiāng)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xiāng)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他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1]的確,湘西社會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生活習俗、道德體系、人事風范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演變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深植于“鄉(xiāng)下人”沈從文的內心,對他的性格生成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湘西人具有濃厚的宗教意識,由于科技水平低下與生產力的落后,他們無法掙脫自然的束縛,于是他們企圖用宗教活動來表現對于自然的征服。這實際上反映了湘西人在生存環(huán)境中對自然、對生命的悲情感受。沈從文說過:“楚人的血液給了我一種命定的悲劇性?!盵2]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湘西人的天性中所蘊含的悲劇因素已經融為沈從文性格的一部分。
沈從文十幾歲時進了當地的預備兵技術班,后來離開家鄉(xiāng)來到懷化駐兵,“約一年零四個月,大致眼看殺過七百人”[3]“這一份經驗在我心上有了一個分量,使我活下來永遠不能同讀'子曰'的城市中人愛憎感覺一致了?!盵4]1922年他輾轉來到北京,開始了他的寫作生涯。他站在當下回顧從前的人生,審視人類的歷史與現實,思索人類的未來,他驚異地發(fā)現人類社會中“神性”的解體崩塌。社會的現代化進程推搡著人們,使人們迷失在繁雜都市之中,盡顯丑惡之態(tài)。面對這樣的發(fā)現,他感到失望,他說:“我真愿意到黃河岸邊去,和短衣漢子坐在黃土窯里面對湯湯濁流,寢饋在炮火鐵雨中一年半載,必可將生命化零為整,單單純純地熬下去,走出這個瑣碎、懶惰、衍敷、虛偽的衣冠社會。”[5]文化傳承中的悲劇性雜糅了社會經歷里對現代化的疑懼與憂思,共同構成了沈從文的悲情心態(tài)。
張愛玲的童年經歷了父母失和,母親第一次離家留學的時候張愛玲剛剛四歲,她與小一歲的弟弟一同被丟棄在父親那個舊式的家庭里,冷眼旁觀著抽大煙的父親跟穿得花枝招展的妓女大開宴會。張愛玲八歲的時候母親留學歸來,父母言歸于好,但不久后她父親舊態(tài)復萌,二人離婚,母親再度出國。母親回國的時候張愛玲已經中學畢業(yè),為了拉住張愛玲,父親把她關在家里,得了痢疾也不給請醫(yī)生吃藥,被禁閉了半年以后她才找機會逃走,來到母親身邊。因為成長過程中不太美好的經歷,加上家庭帶來的那種沒落貴族骨子里的疏離與傲氣,早熟的張愛玲從小就關注于人性中與生俱來的永恒的虛無與絕望,在她作品中最常出現的一個詞就是“荒涼”。
她用功讀書通過了倫敦大學的入學考試,然而因為戰(zhàn)爭原因只好轉入香港大學。在她大三的時候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這次戰(zhàn)爭給張愛玲帶來了巨大的心理震撼,她和同學曾被迫禁閉在宿舍。戰(zhàn)爭自身的破壞性與毀滅性震擊著張愛玲,人類生命和社會文明在戰(zhàn)爭面前仿佛渺小得不值一提,可笑的是戰(zhàn)爭本身又是由人類發(fā)起的,這何嘗不是巨大的悲劇。在一九四四年的《<傳奇>再版序》中,張愛玲說道:“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時有這惘惘的威脅?!盵6]面對動蕩的歲月,滾滾而來的現代潮流,人在顛沛流離的生命路途上忽感末日奔襲而來,個體生命的孱弱與孤獨震顫著張愛玲敏感的神經,這“惘惘的威脅”吞噬著她,她好像覺得一切都“來不及了,來不及了”[7]。家庭的氛圍、自身的性格再加上戰(zhàn)亂歲月的洗禮,使張愛玲具有“對于人生熱情的荒謬與無聊的一種非個人的深刻悲哀”[8]。
二、生命悲情體驗的創(chuàng)作投射
現代化的進程乘坐時代的滾滾車輪向前而來,與左翼作家們的宏大題材相反,自由主義作家在眼前極速改變的世界里,思索著大時代下小人物的前途與命運,表露出對于個體生命的關注與憂慮。他們經常在作品中表現個體的迷惘與漂泊之感,抒發(fā)世事易變、人生常恨的隱痛。正如沈從文所說:“我將把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一些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與由于營養(yǎng)不足所產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觀念和欲望,來作樸素的敘述?!盵9]沈從文的《阿黑小史》在寧靜的景致下所隱藏著的正是作家對于個體生命不可預知的命運透視。在《婚前》一章里阿黑和五明這對青梅竹馬的關系順利發(fā)展,周圍的人為他們的成婚做著愉快的準備,我們仿佛可以預見他們幸福的婚后生活。然而在《雨》這一章里情況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簡直讓人措手不及、大跌眼鏡,五明瘋癲地回憶著不知所蹤的阿黑,原本熱鬧的油坊也無可避免地走向衰頹。個體最終在歷史的沉浮中被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在張愛玲的作品里,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同樣是作家的關注中心,《傾城之戀》里白流蘇與范柳原原本是拿出甚少的感情互相試探,而在戰(zhàn)爭的催化下,兩人的感情在那個時刻迅速獲得了升華,爆發(fā)出了一點真心,盡管他們的真心也只在那一瞬間,最終還是各有所圖、各懷鬼胎。在動亂歲月里,個體的命運隨時有可能被改寫,而這命運最終歸于何處,卻無人可知曉。
除了表現個體的迷惘與漂泊之感外,自由主義作家還在作品中流露出對于人類情感的迷失與變異之痛。沈從文的小說在田園牧歌的背后潛藏著悲情的色彩?!墩煞颉分衅拮訛榱思彝サ酱献骷伺弧栋刈印酚靡辉滦量嗨玫氖杖肴サ跄_樓過一晚,用金錢交換情欲;《媚金·豹子與那羊》里豹子近乎瘋狂地想找到一只純白色的羊,導致了媚金自殺的悲劇,“羊”在這里就代表了個體無法掙脫的命運。現代化、商品化闖入了寧靜的田園,愛情沾染了外物的誘惑,成為一場又一場交易。沈從文曾說過:“我因為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近于買櫝還珠,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隱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背后隱藏的悲痛也忽略了?!盵10]在他純凈詩意的語言背后,那種對人生命運的深沉憂慮,不動聲色地潛伏在作品的字里行間?!督疰i記》里的曹七巧是情感變異的典型,她從麻油店的女兒成為姜家的二奶奶。丈夫患有軟骨病,如同活死人一般茍延殘喘,大家庭里所有人都在為了利益勾心斗角,娘家哥嫂不時過來索要金錢的資助。姜家三爺姜季澤想利用她對他的愛意獲得金錢,然而在金錢與愛情的較量交戰(zhàn)中她保持著超乎常人的理智,她看清了姜季澤的真面目,最終選擇了金錢,同時也把自己永久地困在了金錢鑄造的牢籠里。曹七巧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她那種希望同歸于盡的變態(tài)心理把兒子長白和女兒長安的人生也一同葬送了,還害了兒媳芝壽和絹姑娘的性命。張愛玲用冷靜的筆調訴說著普通人一樁樁、一件件的情感悲劇,她不試圖通過某種方式來消解這種悲劇,她只是含著冷笑站在故事之外,不動聲色地把悲劇呈現出來,這更能讓人體會到人生中所蘊含的那不加修飾的赤裸裸的蒼涼。
三、結語
獨特的生命悲情體驗使自由主義作家在左翼之外獨辟蹊徑地生發(fā)出另一條文學之路,與左翼相對,自由主義作家更加關注的是個體的命運,更加關注文學的審美作用。自由主義作家們在左翼文學的攻擊下艱難地捍衛(wèi)著自己心靈的園地,他們用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豐富著中國現代文學的寶庫,展示了中國知識分子不屈的堅守。
注釋:
[1]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沈從文選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29頁。
[2]沈從文:《長庚》,《沈從文選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2頁。
[3]沈從文:《懷化鎮(zhèn)》,《沈從文散文選》,中國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8頁。
[4]沈從文:《懷化鎮(zhèn)》,《沈從文散文選》,中國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8頁。
[5]沈從文:《燭虛》,《沈從文選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0頁。
[6]張愛玲:《<傳奇>再版序》,《流言》,杭州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31頁。
[7]張愛玲:《<傳奇>再版序》,《流言》,杭州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31頁。
[8]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7頁。
[9]沈從文:《<邊城>題記》,《邊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390頁。
[10]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沈從文選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0頁。
(李歌 黑龍江牡丹江 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 157011)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2017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