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到達家鄉(xiāng)時,山谷里四處升起了寥落的炊煙。一見面,孫飛就緊緊抓住我的手,連聲說:“23年了,23年了,你還沒有變,還是原來的樣子。今晚喝酒,一年一瓶?!本瓦@樣,我們一連干了 22瓶。
孫飛的小賣部也真夠小,10平多一點,貨架將屋子分割成規(guī)則的條塊。屋子里塞滿了貨物,牙膏牙刷洗臉帕,沙琪瑪土豆片豆腐干花生米,醬油鹽巴菜籽油。年關(guān)將近,地上還堆放著鞭炮、孔明燈,以及小孩的玩具——手槍、水槍、激光槍……從小賣部的后門出去,會看到一個臨時搭起的棚子,棚頂被油煙熏得漆黑。一口鍋、一把菜刀、一個切菜的墩子,外加洗碗池,差不多就構(gòu)成了這個簡易廚房的全部。孫飛親自燒了幾個菜,紅燒豆腐,熗炒白菜,鹽菜回鍋,鹵雞爪,蘿卜湯,全是家鄉(xiāng)的味道。我把散落的貨物移了移,露出一塊空地來,孫飛擱上一張小方桌,我們就喝開了。菜已經(jīng)熱了兩回,地上一片狼藉,瓜子殼、衛(wèi)生紙、啤酒瓶蓋、啤酒翻卷的泡沫、烏雞的腿骨、年豬的肋巴,都胡攪蠻纏地裹在一起。
“時間真快,一晃,就 23年,我們都成了老頭了。”
孫飛勾著的頭晃了晃,像在問我,又像在自言自語。我掙扎著站起來,卻搖搖晃晃地一屁股跌在凳子上。孫飛笨拙地伸出手,抓得我手臂生疼。我哎喲一聲,就在這一聲哎喲里,我清醒了許多。
傍晚時,我和孫飛站在埡口的最頂端,這里是一個風(fēng)口,風(fēng)張著嘴一口一口地吞噬著我們,有些冷。四面的青山向這里逼過來,我和孫飛就像落在了井底的一塊石崖上。望著那片來來去去了 3年的房屋和村莊,我激動得差點流下淚來。有那么一刻,我恍恍惚惚起來,過去與今天哪個才是真實的?那個奔走的少年和年近不惑的我之間到底什么關(guān)系?孫飛的頭發(fā)略微有些長,夾雜著根根白發(fā),被風(fēng)掀開來明晃晃地扎眼。孫飛的身板還是有些單薄,他雙手抱在胸前,用衣服裹緊自己,身板就越發(fā)瘦削。我們一一辨認著 23年前足跡到過的地方。偷過洋芋的菜地,追逐嬉鬧過的奶頭山,已經(jīng)廢棄的教學(xué)樓……學(xué)校下方孫飛的家還依稀可辨,在一團樹影里,隱隱飄出炊煙。孫飛家屋前屋后的梯田已經(jīng)面目全非,原來的田埂推平了,零散錯落的土地,變得平整碩大,一塊動輒幾十畝。一梯一梯地排下去,景象壯觀。孫飛說現(xiàn)在我們這里實行土地流轉(zhuǎn)我們家已經(jīng)沒有土地可種了。孫飛說我父親身體還好老頭兒已經(jīng) 72了。孫飛說老頭兒做慣了土地不做了還很不習(xí)慣。孫飛說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走空了過個年也不熱鬧這些天人又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孫飛說有些也不回來了幾十年見不上一面比如說王刊你。
的確,我是多年都不回來一次了。我的家在這個鄉(xiāng)的另一個村,步行需要一上午的時間。十幾年前,父母隨我到了成都,老屋也已賣給了同族的兄弟。沒了棲息之所,故鄉(xiāng)就空了,像一具沖上海灘的貝殼。
我正了正身子,凳子也隨之“咿呀”了幾聲。孫飛動了動嘴角,像要說什么,又悄悄地咽了回去,直直地盯上了地上一塊雞腿骨,像要盯出火來。
“是啦,怎么說來著,歲月是把殺豬刀?”我的手明明是朝孫飛指點著出去的,卻不自覺地耷拉了下來。孫飛的目光離開光溜溜的腿骨,看著我垂下去的手指,像在研究一道數(shù)學(xué)題。
初中畢業(yè)那年,孫飛去了蒼師——蒼溪師范學(xué)校。那時候,孫飛是這個班里成績最為優(yōu)異的學(xué)生。初中畢業(yè)時,我報考了中專,卻只考取了委培,一年要幾百元的委培費,拿不出錢的父親讓我去鎮(zhèn)中復(fù)讀。復(fù)讀這一屆偏偏要卡復(fù)讀生,全縣只收 5個正取復(fù)讀生,前一年后一年都不卡。時事弄人,只得讀高中。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我似乎還可以看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帶著對升學(xué)的絕望,在集市飛揚的塵土里,耷拉著身子,坐在冰冷的石頭上,流干了淚水。通往縣城的中巴,肆無忌憚地鳴笛,驅(qū)趕著橫穿馬路的行人,或者幾頭慢吞吞行走的豬羊。不久之后,他將踏上這樣擁擠的一輛車,開向未知的前路——那時候,村里只有一個大學(xué)生。
“那年頭,能考上中師中專簡直不簡單,你是我們班的驕傲呀。”我朝孫飛豎起了大拇指,孫飛斜了我一眼,在扭過身的一瞬間,腳后跟踢翻了一個啤酒瓶。像飛馳的保齡球,砸中了 1號球,就叮叮咚咚地響成一片。
“讀書倒真沒難住我?!睂O飛說著,站起身,扒開擋路的幾個瓶瓶罐罐,向小賣部的后面走去。鞋底帶起一張餐巾紙,孫飛便用另一只腳去蹭。蹭完后,孫飛彎下腰,從角落一張桌子下拉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原來裝著的竟是厚厚的一摞獎狀和證書。初中數(shù)學(xué)競賽全縣一等獎,三好學(xué)生,優(yōu)秀學(xué)生干部,師范學(xué)校的全能素質(zhì)大賽特等獎,最佳學(xué)生會主席,舞蹈大賽一等獎,市級優(yōu)秀畢業(yè)生……工作后的孫飛仍然是優(yōu)秀的,全縣十大杰出青年教師,十萬教師素質(zhì)大賽特等獎……孫飛一一摸著那些鑲金的證書,仿佛回到自己曾經(jīng)奮斗過的歲月??赐?,孫飛將它們整整齊齊地理好,小心翼翼地放回紅色的布袋里。孫飛一邊裝一邊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哎,這輩子學(xué)歷還是太低了。沒辦法,只能在最底層混混了?!?/p>
“鄉(xiāng)下混著也很好啦,空氣好,食物無公害,走走路,身體健康?!边@樣的安慰捉襟見肘,我知道。但我還能說什么呢?
1992年,我在淚眼朦朧中去了縣城讀高中——廣旺礦務(wù)局子弟?!h城最好的學(xué)校。1995年畢業(yè)時,不愿意報考師專,我以全班第三名的成績落榜,未來再次迷茫。復(fù)讀一年,100多人的班里只考取了不到 10個本科。我在無奈中選擇了四川師范學(xué)院,讀中文。那個假期,我被一種失望的情緒揪攫,最怕被別人問起升學(xué)的事。父親卻與我不同,逢人便夸有個本科的兒子。
可是,第二年,全國高校開始并軌,擴招的大幕一拉開,學(xué)弟學(xué)妹們就像流水一樣嘩嘩地推搡著進入大學(xué)的校門。父親就說,現(xiàn)在哪家沒有一個大學(xué)生?說這話的父親,叼著一鍋葉子煙,腳翹在沾滿泥巴的板凳上,自嘲地笑笑,頭被煙霧包裹,像一個燃燒的炸彈。
“呵呵,其實我也想到你們空氣齷齪的地方看一看啦,我寧肯少活幾年呢?!睂O飛聲音低緩,右手撓了撓頭皮,暗淡的燈光下,白發(fā)也顯得突兀。
“好呀,歡迎你。我全程接待,就怕你不來呢?!蔽沂种庵г诖笸壬?,十指緊扣,頂著下巴,下巴有隱隱的疼痛。
“前幾天,我還在想,這一輩子總得出去走走吧?老窩在這里算什么呢?有時候我挺羨慕農(nóng)民工的,他們起碼走過了很多省份,見識了很多世面。等哪一天攢夠了錢,我就到成都來打擾你,老同學(xué)可不許煩?!睂O飛皺著眉頭,望向遠方。所謂的遠方,也只是目光從小賣部里跌出,一頭扎進堅硬的夜里。月亮還沒升上來,整個鄉(xiāng)村只有幾處燈火在掙扎。
還記得,孫飛從小就想當個旅行家,像徐霞客,走遍千山萬水。他說,我要到臺灣去看看,那里有日月潭,有海邊,有海邊就有帆船吧,有帆船就有風(fēng)帆吧,有風(fēng)帆就有航行的故事吧。他說,我要到美國去看一看,那里有一流的大學(xué),最好到大學(xué)里去旁聽,一邊偷偷地嗑瓜子一邊記筆記,多爽呀。他說,我要到英國,聽說那里有個什么博物館,藏了我們的很多文物,我要去質(zhì)問英國人,你們怎么當小偷呢?如果他們狡辯,我就在埃菲爾鐵塔前撒泡尿。???你說啥?埃菲爾鐵塔不是英國的?
白熾燈的光有些暗,有那么一瞬間,我恍惚覺得,面前的孫飛已經(jīng)不是 23年前的孫飛了。除了眉宇間有幾分相似外,其余的似乎全變了。就連我們的對話,也多了幾分小心和客氣。
孫飛自嘲地笑笑,突然朗聲說,“不知道是哪位說過,生命從四十歲開始,我馬上就這個年齡了,我得改變。我正在計劃著做點改變。改變,我要改變!”孫飛明明笑著,說著說著就帶上了哭腔。
“嗯,那是必須的?!蔽遗呐乃募?,卻不想出手有點重,差點將他按翻了。
孫飛換了一只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人就矮下去一大截,幽幽地說:“等以后想好了,再告訴你吧。我們談點別的吧。哦,我第一個月工資 197元,現(xiàn)在想起來真好笑?!睂O飛像是突然從夢里驚醒,抱歉似地望了我一眼。
“這些年,變化是有點大呢?!蔽冶葘O飛晚幾年工作,又是私立學(xué)校,第一個月領(lǐng)到 1380元,那時候的公立學(xué)校才 800元。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第一次去成都,也第一次領(lǐng)到這么多錢,就毅然決然地換掉了 PP機,買了一個翻蓋的摩托羅拉?,F(xiàn)在想來,那個翻蓋土得夠嗆。
“我是學(xué)校中層,現(xiàn)在工資加干加盡差不多4000元。我夫人一個月能掙一兩千……大女兒在廣元讀書,初三了……對呀,我們原來的鄉(xiāng)中教學(xué)質(zhì)量不高,我不希望下一代還重復(fù)自己以前的遺憾。遠也得去呀,我一個月去看望一回,每次都趕早趕晚的,像出了一趟差。”孫飛先是絮絮叨叨的,語速有些緩。隨后眉毛一挑,露出堅毅的神色。
我喝了一口酒,微涼。下咽有些難,肚子撐得像要把剛才的酒頂出來。孫飛舉起酒杯,歪著腦袋看了看,快見底了,孫飛一飲而盡。然后抓起酒瓶,將最后的一點酒分在兩個杯子里。啤酒翻出的泡沫,順著杯壁流了下來。
“花費蠻貴的。學(xué)費資料費住宿費伙食費,周末還報了補習(xí)班,一年也要將近兩萬。對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呀。第二個孩子不符合政策,我抱著僥幸心理生的。寒假前,校長找我談了,要給處分。原以為到外地去躲一躲就沒事了,現(xiàn)在看來是躲不掉的。不僅要給處分,還要罰款,先例是 6萬。這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目,天天愁呢?!睂O飛眉頭緊鎖,搓搓手,手上有炒菜后油污的痕跡。
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與孫飛相比,我是幸運的。大學(xué)畢業(yè),去了成都教書。幾年后,我選擇了辭職,和朋友搞起了教育培訓(xùn),公司年收入幾千萬。
“呵呵,”孫飛笑起來,“什么事都難不了我,我家老頭兒為了給自己留老木,年輕的時候就在院壩邊種下了幾棵柏樹,現(xiàn)在夠兩人合抱了。前幾天,老頭兒說,把老木賣了,有一兩萬,可以給孫子交罰款呢?!睂O飛的眼角堆滿了皺紋,眼睛被紅絲包裹。孫飛瑟瑟縮縮地掏出一包煙,云煙,遞給我一支。咔,打火機的火苗躥得老高,我的眉毛差點被點燃了。
“不夠的話,說……”我張了張嘴,不知該怎樣說下去,好在孫飛不等我說完就搶了過去:“呵呵,當然不夠了,我還有一輛二手車,前年才買的,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買家,還可以賣 3萬多。差不多就夠了。”
我狠狠地吸煙,孫飛也狠狠地吸煙,像和我比賽似的。這個小小的空間里立即就彌漫著嗆人的煙味,我輕咳起來。
我是不吸煙的人,而孫飛那家伙初中就會了。他叼煙的姿勢有些二,喜歡順在嘴角,牙齒咬著煙嘴,看書的時候就得常常瞇縫著眼睛。他還曾經(jīng)對我吹噓說,看,我給你吐個煙圈。他深吸一口煙,將嘴嘬成 O形,然后將煙慢慢吐出,果然,一個煙圈接著一個煙圈前赴后繼地出來,在空中慢慢消散。畢業(yè)的那一年,邀請孫飛去我家玩,我特意買了一包大前門,2元一盒。這是我第一次買煙。
“對了,還記得土娃子么?就是初中畢業(yè)就做米生意的那個。他的女兒小學(xué)時在我班上。”我們靜靜地吸了一會煙,直到孫飛的煙燃了一半,他才側(cè)過頭,突然問。
“記得,怎么了?”我當然記得了。土娃子是班上最壯實的學(xué)生,成績確實不敢恭維,屬于
幾科加起來 100分的那種,教室的后排自然就得由他承包。一天下午,自習(xí)課,老師不在,我到后排收作業(yè),土娃子正在和二狗玩一個塑料套?!耙氵@是什么?”我好奇地問?!昂俸?,不告訴你。王刊,你成績那么好,設(shè)個未知數(shù),把它解出來,解出來了就送給你?!蓖镣拮雍投废嘁曇恍?,笑得深不可測。我用手摸了摸,有些軟,有些滑,“我以為是什么呢,原來是只氣球,還那么神秘。”我撇撇嘴,不屑地說?!巴?,你連氣球都認得,你太聰明了。”土娃子拳頭由下向上一翻便豎起了大拇指,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還一邊捶得桌子發(fā)出嘭嘭的聲響。班長孫飛轉(zhuǎn)過來,連連大呼:“你們在干什么?安靜安靜!土娃子,你再搗亂我就記下來了哈?!?/p>
“他初中畢業(yè)了,就跟他爹去縣城做生意了。在區(qū)上買米,販到縣城賣,他們在縣城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租了一個攤位?!睂O飛看向我,似乎這是不必陳述的事實,事實的確如此。
在縣城讀高中時,偶然穿過農(nóng)貿(mào)市場,突然聽到背后有熟悉的聲音在喊,原來竟是土娃子。他坐在一個角落里,悠閑地磕著瓜子,面前擺著幾麻袋大米,大米里用紙片寫著不同的價格。他的攤位旁邊,是幾家賣豬肉的,氣味讓人掩鼻。讓人掩鼻的還有陣陣魚的腥味?!澳闶峭镣拮拥耐瑢W(xué)?還在讀書?”旁邊一位阿姨問,“讀什么書嘛?你們廣旺礦務(wù)局的老師一個月才 200多元的工資,我們李老板一個月要掙 500大洋?!蓖镣拮诱f:“老同學(xué),莫聽她吹。你成績好,有前途,我們是瘟豬子,學(xué)了也沒用,只有做這個。老同學(xué),以后考上大學(xué),不要忘了我們哈?!蔽液俸傩χf什么好呢?我用手趕走了幾只亂飛的蒼蠅,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就離開了。那是我們最后一次相見。
我將頭晃了晃,幅度有些大,差點磕在了貨架上,就一下子醒了。孫飛用手一彈,煙蒂就帶著潦草的速度,在空中劃出一道紅線。孫飛說,土娃子畢業(yè)的第二年就結(jié)婚了,又過了幾年,買了摩托,買車是在十年前吧。土娃子做米生意賺了 20萬,遇到房地產(chǎn)興盛的時候,就拿這些錢倒了幾套房,兩年賺了 100萬。這幾年,他可是千萬富翁了。
孫飛說著,順手從貨架上取下一袋豆腐干,撕開攤在盤子里。我們端起杯,向?qū)Ψ脚e了舉,然后淺淺地呷了一口。土娃子的故事適合下酒。
“他曾經(jīng)勸我買房,我哪里有錢?他掙錢的那些年,我們正在花錢,區(qū)別大著呢?!睂O飛用手作筷,夾起一塊豆腐干,歪著頭送進了嘴里,“其實人緊要的往往就那么一步,一步?jīng)]對,其他的節(jié)奏就全亂了。有時候,一步就是一輩子?!?/p>
孫飛又緊鎖著眉頭,端起酒杯,杯中酒已經(jīng)不多了。他又頹然地放下杯子,他的喉結(jié)卻跟著淺淺地滑動了一下。我打了一個嗝,全是啤酒的味道。
我把自己從矮凳上拔起來,不知輕重地一步一步戳在路面上。我掏出家伙,對著斜坡一陣狂掃。這是我第 5次在這個位置撒尿了。
“他呀,后來遇到了趙華。趙華你還記得嗎?”孫飛側(cè)過臉,眉頭舒展開來,一臉傻乎乎的樂。
怎么不記得呢?初二時她從縣城轉(zhuǎn)來,我敢保證,當她走進教室的一瞬間,全班同學(xué)眼睛都亮了。班主任曾老師用手一指:“去吧,坐孫飛的旁邊?!睂O飛往旁邊挪了挪,滿臉緋紅。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我們在操場上無聊地踢著石子,孫飛突然說:“王刊,你說緣分是什么?”我一時語塞,哼哼哈哈的,不知怎么回答。有什么奇怪的呢,緣分這個詞在我們這個鄉(xiāng)顯得有些陌生,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熬壏志褪切尚傻募S便?!睂O飛說。我歪著腦袋想了半天,終于笑出聲來,孫飛也跟著笑起來,兩只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你說,我跟趙華是不是很有緣分?你看哈,她一來就和我是同桌,怎么偏偏就是我呢?另外,曾老師還叫我要多幫助她呢,又怎么偏偏是我呢?”頓了頓,孫飛接著說:“她長得漂亮,可是我成績很好呀?!睂O飛說完,長久地望著天邊,這時候的天空,一團云彩正被夕陽幸福地燃燒,而一群飛鳥也正嘰嘰喳喳地呢喃。
“趙華現(xiàn)在在做什么?”我抬起頭,正與孫飛的目光相遇,孫飛的目光變得淡遠。
“在縣城?!睂O飛并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的意思,抓起酒杯,猛地一倒。意識到不夠豪飲時,孫飛陡然地踩了急剎,余下的啤酒就薄薄地蓋住了杯底。
那次散步之后的孫飛突然變了。他幫趙華講題,削鉛筆,收拾抽屜,包書皮,打水。他常常盯著趙華看上好半天,直到我輕咳幾聲,他才醒過來。他還扔下我,約著趙華偷偷跑到奶頭山上,誰知道他們干些什么。一次,不知孫飛從哪里弄來一把看上去很鋒利的刀?!拔医o你表演特技?!睂O飛提著刀晃了晃,對趙華說,“我是一個日本人,被解放軍捉住了,我要自殺,來報答天皇陛下。??!”孫飛抓住刀把,將刀尖對著自己的心臟,一刀刺去,隨著“啊”的一聲,在刀尖即將到達心窩的時候,手腕迅速一翻,將刀尖向外。趙華嚇得用雙手捂住了嘴巴,看見刀尖朝外才驚叫出來。
“然后呢?難道她跟了土娃子?”見孫飛不說話,我忍不住好奇地問。
“哈哈哈哈?!睂O飛大笑起來,露出還未嚼碎的菜屑,“你也太小看趙華了嘛,她會看得上賣米的土娃子嗎?趙華可是個大美人,好嗎?”
漸漸拼湊出這樣的事實:趙華初中畢業(yè)后,去縣城讀了職高。那時候,孫飛拼命給趙華寫信,拼命等著趙華的回信,有時一天要到收發(fā)室很多趟??梢圆孪胧瞻l(fā)室的老頭一定會取笑他:“孫飛,你小子行呀!好久把女朋友帶來看看?”孫飛的臉頰就會火辣火燒地疼。趙華職高畢業(yè)后就嫁人了,丈夫是公務(wù)員,先是當了幾年嘉川鎮(zhèn)的鎮(zhèn)長,后來又當上了縣交通局的局長。
“趙華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她立在一片梨花中,側(cè)著頭微笑。她的眼睛像會說話似的,直直地盯著你看。”孫飛停了停,又掏出一顆煙,抖抖索索地點上,猛吸幾口,他的腮幫就一鼓一憋地起伏,“現(xiàn)在想來,那段時光竟然成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我雙手夾在腿間,聳著肩膀,踢了踢奄奄一息的火爐,火爐里一塊燃過的炭就勢一滾,栽到了其它炭之間。寒意從四面八方襲過來,包裹了這個小小的空間,也包裹了川北這個小小的村莊。
孫飛隨后“哎喲”了一聲,原來煙燃到一半,燙著了孫飛的手指。孫飛在火爐上摁滅了煙,站起身,身子晃了晃,又提出了剛才那個裝滿獎狀和證書的包。他慢慢地翻找,一一用右手的拇指去摁著證書,像是那后面藏著什么寶貝似的。
“找到了找到了?!睂O飛興奮起來,像個小孩。孫飛揭去證書的獎狀,就赫然地露出一張照片來。照片用透明膠粘上了。這是孫飛偷偷摸摸地保留下來的。是趙華。趙華用手攀著梨樹枝,微側(cè)著頭,像是有人在逗她,有些羞澀,卻又忍不住想笑。鏡頭后那個逗她的人是孫飛嗎? 20年前的趙華,清純得像一枝梨花。
我和孫飛久久地注視著這枝梨花,我想起了我的初中時光,想起了還把尿尿在床上的自己,只是今天我已經(jīng)無法拼湊出一張自己的臉龐來。也想起了對我好過的女生,多年的流離,音訊阻隔,今晚她會在哪里?心里涌現(xiàn)出一陣憂傷,好在我及時阻住了自己的蔓延,用手肘碰了碰孫飛,孫飛如夢初醒,仿佛從遙遠的初中跋涉而來。孫飛邊收證書邊說:“后來才知道,我跟土娃子并沒有什么兩樣,趙華會看得上一個中師生嗎?”
土娃子和孫飛終歸是不同的,他終歸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土娃子利用趙華承包了很多工程,比如,我們鄉(xiāng)通向所有村的公路都是他搞的,工程量大,工期長。土娃子把生意還做到了縣城的角角落落,甚至臨縣也是他的勢力范圍。有了錢的他離了婚,娶了個 90后。
我有些不安地搓搓手,或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妒忌。孫飛捋了捋掉在額前的頭發(fā),絮絮叨叨的,時有時無。
“去年,曾老師過 70大壽,邀請了班里的同學(xué),你沒有回來,土娃子送了 5萬的支票。我才送 200呀。偏偏我倆的名字是挨著的,把我羞得喲?!睂O飛微笑著,卻分明有自嘲的痕跡。
“各有各的命,不要與他比才好?!蔽覍⒕票锔∑鸬囊粚优菽鹊袅?。
“那天,曾老師還喊我講話,理由是我是當時成績最好的。我能說什么呢?我拿著話筒,愣了半天,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啰嗦。王刊,你不知道呀,每個同學(xué)都混得不錯,做生意的就有幾個,還有幾個政府部門的,最大的官做到縣委常委,當然也還有官太太,就是外出打工的,也比我混得好。你還記得那個曾偉吧,個子很矮,說話常常噴標點的那個。”
“記得,是不是以前經(jīng)常背不了課文,曾老師就打他的手板心?”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曾偉挨打時咧著嘴的猥瑣樣子來。
“對的,就是那個家伙,別看他個頭小,打架可厲害了,經(jīng)常拿一把小刀在手頭耍。他畢業(yè)后,油湖浪蕩了幾年,惹了一些事,前幾年老實了,去成都建筑工地打工,一年也掙十幾二十萬呢。你說,面對這些同學(xué),我能說什么呢?”孫飛的頭顱似乎有些沉重,往下重重地一勾,差點碰到桌子才清醒過來。清醒過來的孫飛又低下頭,反復(fù)搓著褲子上的一個泥點。
我突然陷入了沉默,我能說什么呢?我望向屋外,鄉(xiāng)村的夜晚裹挾著這個小小的商店,星星的微光讓夜不至于走向死寂。
“哦,你見到趙華了,那天?”我打破了沉默,端起酒杯,與孫飛碰了碰。
“當然,那天她也來了?!睂O飛又笑了,滿臉幸福,像他正從曾老師手里拿過 100分的試卷,“怎么?想聽?想都可以想得到,她是那天的明星,全班女同學(xué)就數(shù)她最出眾……”
我的頭實在重得有些抬不起來,我伸出酒杯,說:“來,干?!?/p>
孫飛說:“來,干。干了這狗日的?!?/p>
我們一仰脖子,干掉了第 23瓶啤酒。
我們歪歪斜斜地走出小賣部,頭顱時而輕盈,時而沉重。滿天繁星,一勾新月,遠山一橫,偶爾傳來的犬吠聲,并不急切,像在走著程序,空洞而渺遠。孫飛突然朝著鄉(xiāng)中揮著手,大喊:“嗨!”他的喊聲悠長,在靜夜里竄得老遠。接著,我看見他晃晃悠悠地跌下斜坡,咕咚一聲,成了這個冬夜最脆的聲響。我磕磕碰碰地滾下斜坡,想看看孫飛這孫子怎么樣了。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