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念長
2016年2月,美國漢學家孔飛力離世,中國知識界反應較大,并且頻繁提及他的經(jīng)典作品《叫魂》。這本著作不僅在專業(yè)研究領域獲得高度贊譽,而且在整個讀書界影響卓著,甚至被許多人反復閱讀。一本書,能被反復閱讀,若不是出于某種實用因素,必然是出于文本自身的魅力。這種情況通常在文學作品的閱讀中較常見。比如《紅樓夢》被反復閱讀,并不在于它的實用,而在于文本自身的價值。這種價值是通過敘述過程來實現(xiàn)的,而非某個具體的、實際的觀點。但我們較少反復閱讀一部學術作品,原因就在于多數(shù)學術作品的價值僅在于它的學術觀點。一旦學術觀點被提取出來,文本本身就不再有價值了?!督谢辍穭t超越了這種被一次性閱讀的命運。這本書涉及的學術議題,或許與許多人從事的研究領域并無太大關系,即便它有再重大的學術發(fā)現(xiàn),也只需大致了解即可。我們復又讀它,完全是出于對文本本身的好奇:孔飛力是如何表述他的學術發(fā)現(xiàn)的。換言之,是孔飛力的那種與眾不同的形式關懷,使得這本學術專著具有了超額的閱讀價值。
《叫魂》是一本極具專業(yè)見識的學術著作,但它最終越出了專業(yè)的邊界,成為一本走向更大讀者范圍的讀物。這其中的魅力,一方面固然是源于作者的出色的問題意識,另一方面卻不可不論作者在文本經(jīng)營上的獨具匠心。只是許多論者談及此書,往往忽略了后一個因素。這種情況在當下學術界乃至整個讀書界,似乎都不足為奇了。因為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普遍共享了這樣一種假設:學術著作的核心價值在于他的學術發(fā)現(xiàn),也就是看它發(fā)現(xiàn)了什么重要的問題,提出了什么有價值的觀點,至于如何表述這個問題和觀點,則有共同的書寫規(guī)范可遵守,按部就班不僅是被允許的,而且被認為是必須的,甚至是一種學術美德。正是基于這個共同的假設,許多人都充分地討論了孔飛力對晚期中華帝國政治史和社會史的精湛理解,而鮮有人論及《叫魂》在文本形式上的出色探索。例如張鳴談《叫魂》,稱“孔飛力此書最精辟的論述之一就是指出了在這次妖術恐慌事件中,暴露了官僚體系與皇權的緊張關系,而這種緊張恰恰由于‘官僚責任制度的運作是圍繞著對信息的控制而展開的”【1】
張鳴更多是從一個歷史學家的角度來看《叫魂》的,因此他一下子就抓住了一般性的核心價值,也就是體現(xiàn)在一本學術著作中的出色的問題意識??罪w力在該書的中譯本序言中曾說道,他最初的計劃是要研究清政府內部的通訊體系如何影響其政策的實際運作,而1768年的叫魂事件無意中成了他在研究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理想個案,并且最終醞釀成這本專著的寫作主題。【2】由是,正如張鳴給予充分肯定的,在個案研究與一般假設之間,孔飛力建立了某種緊密的邏輯關聯(lián),并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結論。我們可以說,正是孔飛力具有了一位優(yōu)秀學者的問題意識,才有可能讓他敏銳地抓住了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個案的有效性。同時我們還可以做另外一種設想,如果孔飛力僅僅滿足于個案與假設之間的線性關聯(lián),迫不急待地推導出一個他想要的結論,那么這本專著的寫作效果恐怕是要大打折扣的。但孔飛力沒有這么做。他對個案給予了更多的專注,在如何表述個案的問題上傾注了更多的心力。正如我們看到的,他對個案展開了多側面的描述,輾轉反復,以至于讀者一眼望不到結論的盡頭。
僅從目錄看,《叫魂》似乎雜亂無章。但是,只要靜下心來把全書讀完,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前面看似漫無邊際的敘述,其實都是在為最終的結論做出層層鋪墊。全書隱伏著一個大線條,就是從民間社會到官僚系統(tǒng)再到以皇帝為代表的權力中樞,處于不同權力層級的帝國成員對叫魂事件做出了不同的反應。如果把整個帝國看成一個金字塔,從上往下看,那么位于底層的部分是微觀的,中層部分是中觀的,而頂層部分是宏觀的。這也正是《叫魂》的結構層次,有微觀,有中觀,也有宏觀。它們層層相疊,交錯勾連,形成一個整體。書中不同層次的材料相互穿插,看似混亂,實則增加了文體結構的有機性和完整性。關于這種有機性和穩(wěn)定性,可以通過文本自身的拆卸實驗得到印證:如果把一部著作的任何一節(jié)刪除,哪怕只是刪除一小部分,都會使該著作出現(xiàn)連貫性問題和結構性缺陷,從而暴露出殘缺和混亂,那么這個文本就是有機的,在結構上也是完整的?!督谢辍芳词侨绱?。
《叫魂》的寫作風格,尚無專業(yè)術語可界定,但本雅明曾經(jīng)批評過的“索引論文”,大概可作為我們理解這種寫作風格的反面參照。所謂“索引論文”,從讀者的角度來看,就是一部學術作品只需讀一下目錄或索引即可,至于內文,實無詳讀的必要。對此,本雅明嘲諷道:“假如糟糕的內容是這樣擠滲到外面來的,那么,一部其觀點無需閱讀就會自己顯露出價值的杰作就會以此方式誕生”。 【3】與“索引論文”相反的一種學術寫作風格則是這樣的:僅看目錄,讀者所獲甚少,甚至產(chǎn)生迷惑。因為寫作者并不訴諸于某種抽象的概括性的語言,而是將結論隱藏在材料以及對材料的敘述過程中。直至你耐心讀完作品,方見答案水落石出。也就是說,寫作者不僅在乎自己的學術發(fā)現(xiàn),而且在乎如何通過精細的文本形式的構建來表述他的學術發(fā)現(xiàn)。前者是一種問題意識,而后者是一種形式關懷。此二者能被放置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在學術寫作中恐怕只是一個少數(shù)派。
從問題意識到形式關懷,孔飛力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銜接與轉化。因此,我們可以說,孔飛力不僅是個優(yōu)秀的學者,也是一個出色的作家。他將研究和寫作當作兩個不同階段、兩種不同性質的作業(yè)來完成。當他在完成研究任務時,他必須專注于解決“得出一個怎樣的結論”;而當他在完成寫作任務時,他必須專注于“如何來表述一個結論”。他可以開門見山拋出結論,而后逐步闡述;也可以層層設下伏筆,最后萬流歸一。此中不同,因人因文而異。不管如何,要把研究和寫作區(qū)分開來,就要求一個學者先有相對清晰的結論及其推演過程,包括對自己的價值立場的妥當處置,然后再下筆成文。這也不是一般的學者能夠達到的層次。
二
《叫魂》不是孤例。許多人在其個人的閱讀路徑中,可能都遇到過可與之相類比的學術作品。比如林耀華的《金翼》,王銘銘的《西方作為他者》,以及景軍在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寫作的博士論文《神堂記憶》(作者發(fā)布在網(wǎng)絡上的版本)等等,都是可作類比的。當然,還包括具有類比意義同時又有較大區(qū)別的《萬歷十五年》。之所以挑出這幾部作品來說,不僅僅是針對它們的學術價值而言,更是針對它們的文本形式來說的。在這幾本著作中,《金翼》在文本形式上的探索是一個極端而典型的例子。作為一部研究中國鄉(xiāng)村家族結構及其人際關系的人類學著作,這本書未著一個專業(yè)術語,未行一段理論表述,而是訴諸于結構完整的小說形式。作者在語言運用上相當節(jié)制,盡去麗藻,體現(xiàn)了一個學者的基本素養(yǎng),而在體式和結構上則完全按照一部長篇小說來運營,布局精巧,渾然一體?!督鹨怼烦蓵螅倘灰毁|疑。它是一部學術著作,還是一部小說?諸如此問,恐怕會一直纏繞著許多讀者。但在專業(yè)領域,沒有人會把《金翼》當作文學經(jīng)典來看待,而在人類學界它卻日益成為一種寫作典范。歸根結底來說,這是一部學術作品。它只不過是借用了小說的外衣,就像狼披上了羊皮,卻也不曾改變了狼的本性。這里面自然就涉及學術與藝術的終極目標之差異,此處暫且不表。
相比之下,《叫魂》對文本形式的探索,并沒有像《金翼》走得那么遠。即便如此,《叫魂》呈現(xiàn)出來的寫作者的形式關懷,也非一般學術作品可比。實際上,很少有學術作品能夠達到《叫魂》這般形式精巧。包括許多已經(jīng)典化的學術作品,它們也僅僅是在學術和思想上做出重大貢獻,而非文本形式取勝。這是因為,學術寫作,重在內容,而非形式。就此而言,學術寫作與文學寫作是兩種不同類型的寫作,有著完全不同的價值起點。學術寫作,從培養(yǎng)研究者的問題意識開始,直至學問清明,才有可能轉向文本形式的自覺探索。年輕學者,重在對問題的發(fā)現(xiàn)能力和分析能力的訓練,然后逐步進入學術軌道。至于論文寫作的形式探索,基本上無須勞神費力,只要服從一整套規(guī)范就可以了。這一整套規(guī)范,就狹義而言,也是一種特定的文本形式,只不過這種形式是死的,而且它的意義不在形式本身,而是為了抵達學術表達的有效性。其一是確保材料和觀點的真實,因此有了注釋的規(guī)范;其二是確保語義的統(tǒng)一和邏輯的自洽,因而有了行文結構和語言風格的規(guī)范。
與學術寫作不同,文學寫作從培養(yǎng)寫作者的形式感覺開始,直至這種感覺神乎其技,才有可能轉向對重大精神問題的探索。一個年輕的文學寫作者,無論它是寫詩,還是寫小說,甚至是寫“形散神不散”的散文,他首先要面臨的,是形式的無限可能性問題。這個形式,有兩個基本層次。第一個層次是語言形式;第二個層次是行文結構。這兩個層次是相互參透的,優(yōu)秀的文學寫作者自然能夠找到最佳的結合點。初學寫作者必須在形式的無限可能性的嘗試與探索中磨礪自己的感覺,找到屬于自己的寫作方式。古典的詩詞寫作尚有一套規(guī)范可遵循,現(xiàn)代文學寫作則無明確的形式規(guī)范。當然,只是外部規(guī)范被取消了,內在規(guī)范卻有著很高的要求,這也正是現(xiàn)代文學寫作的難度。譬如一個小說寫作者,只有經(jīng)歷長期的形式摸索,才會明白一個短篇要在什么時候結束才是最佳的。這個明白,沒有什么寫作指南可參照,完全是靠寫作者對文本形式的領悟。當然,很多人寫了一輩子,也領悟不了,所以也不可能寫出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出來。
相比之下,一般的學術寫作則無需承擔太多的形式風險。因為形式是固定的,在一個穩(wěn)定的框架之內,寫作者只需考慮邏輯的嚴密與自洽。當然,諸如《叫魂》這樣的學術專著,已經(jīng)超越了一般的學術寫作,有著更高的追求。它與一般的學術寫作有什么區(qū)別呢?要理解這個區(qū)別,可將它與學術界常見的兩種學術寫作進行比較。一種是短篇論文的寫作,一種是由短篇論文機械相加的學術論著的寫作。本質上,后者只是前者的復數(shù)形式,因此下文將重點討論前一種情況。
三
短篇論文寫作又分兩種情況。首先是學術刊物上的論文,篇幅一般在幾千字至二萬字之間。在形式上,這種論文已被學術刊物的嚴格規(guī)范限定,可作探索的空間已經(jīng)很少。當然,如果不考慮學術刊物的各種規(guī)范,短篇論文也可以在形式上做得精致且富有創(chuàng)造性,這是短篇論文的另外一種情況。但它還是與長篇論文有區(qū)別。關于這種區(qū)別,在《叫魂》和《萬歷十五年》這兩本著作中可比較出來?!度f歷十五年》的每一個單篇都非常精巧,其文本形式已不同于一般的短篇論文,具有探索性。但從學術專著的角度來看,《萬歷十五年》只是一部“半成品”,因為它是由若干精致短篇論文機械集合而成。盡管“萬歷十五年”這個時間使得這些短篇有了某種內在的聯(lián)系,但在文本形式上,這種聯(lián)系不是有機的。把其中一篇抽出,并不影響這本書的整體性。把其中兩篇對調位置,也不影響這本書的邏輯連貫性。而《叫魂》則不然,每個章節(jié)不可刪減,亦不可隨意調整位置。在文本構造上環(huán)環(huán)相扣,其整體性和連續(xù)性不僅針對學術邏輯而言,而且在文本形態(tài)上亦有自足的意義,因此是名符其實的長篇論文,也是嚴格意義上的學術專著。
關于長篇論文與短篇論文的區(qū)別,還可以往下說。當下學術界有一種流行說法:論文是干貨,專著是水貨。言下之意,論文比專著更有價值。所謂論文,是指可以發(fā)表在學術刊物上的短篇論文,而所謂專著,是指在出版社出版的單行本學術作品。這個說法如果是用在自然科學領域,是有道理的。因為自然科學研究以科學實驗為基礎,一旦有所發(fā)現(xiàn),必須以短平快的方式向同行公布其研究成果。而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學科則不然。它的結論可以是簡潔的,但其論證過程必須穿越知識和經(jīng)驗的連綿山脈。這個過程是復雜的,內在地表現(xiàn)為邏輯結構的縱橫交織,外在則表現(xiàn)為文本形式的曲折繁復。在這一點上,短篇論文具有天然的局限性。當然,如果你認定了學術寫作的價值就在于它的學術性,在于結論的快速抵達,那么這個話題可以就此打住。如果你承認學術寫作還可以走得更加久遠,應該有廣義的文學性追求,那么這個話題就可繼續(xù)下去。事實上,正如前文舉例的《萬歷十五年》,短篇論文也可以在形式上做得相當精致,也可以有創(chuàng)造性,但與長篇論文比起來,顯然不是同一水平的作業(yè)。如果把長篇論文比作一個鐘表,那么短篇論文就是鐘表的零部件。將某個零部件打造得相當精細是一回事,而要將所有零部件組裝成一個嚴絲合縫的鐘表,則是另外一回事。后者需要更精確的層次設計和整體把握。當然,上述比喻只能說明一些問題,并不完全準確。因為鐘表是一種機械產(chǎn)品,各部件之間是一種無機聯(lián)系,可隨意拆卸。而好的學術專著應是一個有機體,各部分之間是無法拆離的?,F(xiàn)在學術界有一個常見的現(xiàn)象:許多青年學者,為了在學術期刊上發(fā)表論文,把博士論文各章節(jié)拆開來,稍加修改便可分篇發(fā)表。從文本形式的角度來看,這樣的博士論文一般不會是上乘作品,因為它的內部構造是一種機械組合。
那么學術界為何普遍認為論文比專著更具有含金量呢?事實上,不僅是學術界,文學界也是如此。在文學寫作領域,也有一種普遍觀點:寫好短篇小說比寫好長篇小說更難。這實在是一個糊涂的說法。無論是文學寫作,還是學術寫作,寫不好短篇,當然不可能寫好長篇,但寫好了短篇,離寫好長篇尚有一段路要走。很多人認為學術專著好寫,是因為他們看到的只是一些形式粗放的學術專著,多由幾個缺乏內部有機聯(lián)系的短篇拼湊而成,就像一個不會走的鐘表,或走得不怎么靠譜。像《叫魂》這樣邏輯連貫、形式完整的學術專著,其實是比較少的。文學寫作領域也是如此。現(xiàn)在中國每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大概在5000部左右,但好作品為數(shù)甚少。
當前的學術評價體系也誤導了學術界對學術寫作的認知,從而產(chǎn)生“論文比專著更具有含金量”的幻覺。許紀霖曾撰文指出,在當下主流的學術評價體系中,“由于受到理工科的影響,重論文,不重著作。著作方面,只須達標,便算及格。而事實上,人文學科的研究,與自然科學不同,一個優(yōu)秀的學者,必定有影響的學術專著”。[ 許紀霖:《回歸學術共同體的內在價值尺度》,《清華大學學報》2014年第4期,第81頁。]對此,我深以為然。因為過于專注學術期刊的論文發(fā)表,就會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對更高層次的學術寫作缺乏足夠的自覺和認知。許紀霖還提議,人文社科領域的職稱評審,應該建立代表作評價體系。這個建議也非常好。因為以代表作為核心的評價體系,排除了數(shù)量優(yōu)先的原則,可以引導學者朝著一本真正的學術專著的寫作目標前進,所謂十年磨一劍是也。而一本高質量的學術專著,也更能反映和衡量一位學者的綜合水平和學術貢獻。
行文至此,似乎要為前面的絕對觀點挽回一點余地了。既有問題意識又有形式關懷的學術專著固然是學術寫作的最高追求,但并不意味著一般的學術論文的生產(chǎn)應該被排除在學術寫作之外。從某種角度來理解,一般的學術寫作,包括在文本形式上并不成熟的學術論著,都可看作是“學術草稿”。它們不是最終的、理想的學術作品,卻是通往最高層次的學術寫作的必經(jīng)過程。對于每個學術人來說,這個過程是公平的。但最終結果如何,卻又因人而異。
注釋:
【1】參見張鳴:《<叫魂>的多余話》,《讀書》2000年第6期,第61頁。
【2】 [美]孔飛力:《中譯本序言》,《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1頁。
【3】 [德]瓦爾特·本雅明著,王涌譯:《單行道》,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33-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