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昀
書店對我來說是一個地方的Genius loci,在羅馬宗教中它指的是地域的守護靈,而在現(xiàn)代的用法則指地域的特殊氛圍和靈魂。
這靈魂的成分從來不只是書。每一家書店都會有不同的氣氛,吸引不同的顧客到來。比起硬件設施,我更珍惜的是人,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實際交流接觸。
似乎已是一種習慣,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我都會走訪當?shù)氐臅?,像是拜訪朋友。有時候是老朋友,比如一去再去的書店;有時候是新朋友,比如從來沒去過但聽說過的書店,或是偶然散步遇到的書店。
回臺灣兩個月,我已經(jīng)走了幾家書店,其中包括淡水的有河Book、臺中的一本書店、彰化的紅絲線、永和的小小書房、臺北的藥樹下、永樂座、舊香居和金石堂。不懂中文卻喜歡到處亂跑亂晃的波蘭籍丈夫,由于經(jīng)常逛舊書店,現(xiàn)在已經(jīng)會認“書”這個字了。小孩因為常常和我們一起看書、跑書店,似乎也把書店當成一個很自然、令人安心的所在,進去就會想要找個舒服的位置坐下來看書。
這樣的我們,無法想象如果有一天這世界書店消失了,會是什么樣的光景。這假設看似危言聳聽,卻不是完全不可能發(fā)生。畢竟在數(shù)字化和人工智能化的時代,實體書店的逐漸沒落已是正在進行中的事實,許多書店走向賣場化,許多書店紛紛關門,許多我認識的獨立書店老板也都在咬牙苦撐。而且,這情況不只在臺灣發(fā)生,波蘭也是一樣。
如果有一天書店消失了——它所代表的意義是什么?書店的消失僅代表它本身的消失嗎?還是代表著一種文化和經(jīng)驗的消失?書店會消失是因為不再為大眾所需要、還是因為大眾沒有注意到書店的真正價值?對我來說,書店又代表著什么?
書店,那個像世界一樣遼闊的房間
我小的時候,在仁愛圓環(huán)上曾經(jīng)有一家二樓的獨立書店,叫新元秾。那時候我甚至不知道它是獨立書店,只覺得它與金石堂、新學友和誠品都不一樣,有一種特殊的氣氛,可說是隱密安靜,也可說是開放。它有一整個房間的漫畫,都拆了封,讓人可以隨意翻看,對小孩來說這簡直是天堂。
新元秾開張的時候,我大概小學六年級,剛開始對大人的書和大人的文學感興趣。我在新元秾書店里遇見張系國的《棋王》,讀了很喜歡,之后還一口氣讀了《皮牧師正傳》和《游子魂組曲》,并且把它們分享給同學。
新元秾開了幾個月之后就倒了。它倒的時候,我好像沒有很失落。只是后來再想起來的時候,才感到:“什么東西一去不回了?!蔽疫€是會和爸爸一起逛新學友、金石堂和誠品,但是感覺好像有點不一樣。也許這是因為,新學友、金石堂和誠品有很多人會去,而新元秾則是屬于我和爸爸以及少數(shù)顧客的。在書店那狹小卻“像世界一樣遼闊的房間里”(波蘭作家布魯諾·舒茲語),只有我們幾個人,這讓我有一種參加秘密結社的興奮感。
我后來有問過許多愛書人,他們記不記得這家書店,但幾乎都沒有遇到記得它的人。我也在網(wǎng)絡上搜尋,只找到一筆資料(是關于畫家陳來興曾在這里開過個展)。正當我?guī)缀跻獞岩蛇@家書店是否真的存在時,媽媽在整理舊物時找到了一套藏書票,那是曾經(jīng)在新元秾辦過的“林鉅精選藏書票展”所留下來的遺跡。我把藏書票的照片貼上臉書,寫了一篇短文。一位臉友看到了,說:“我也記得新元秾呢,那里常會辦展覽,還有簡餐?!?/p>
直到那時候,我才真正確定了新元秾存在過的事實。這讓我很開心,又有一點失落。竟然,在網(wǎng)絡的時代,記憶要經(jīng)過搜索引擎和網(wǎng)友回應的確認,才會讓我覺得它是真的。
書店,眷顧回憶和對話的守護靈
在網(wǎng)絡購物如此方便普遍的年代,如果說實體書店有什么依然吸引我的地方,我想是它可以提供回憶。我?guī)缀醪挥浀梦以趤嗰R遜、博客來或出版社的網(wǎng)絡書店有留下什么樣的回憶。亞馬遜讓我偶然發(fā)現(xiàn)布魯諾·舒茲的作品,這經(jīng)驗十分珍貴,但除此之外好像無它了。
而我記得許多我去過的實體書店,記得書店的光線,我在那里買過什么書,和書店的店員有過什么樣的對話。我記得我在Portobello的舊書店找到捷克詩人米洛斯拉夫·赫魯伯( Miroslav Holub)的詩集,而我媽媽則在同一家書店找到一本關于蚊子的科普書。我記得我和前男友去韋爾斯的舊書小鎮(zhèn)海伊( Hay-on-Wye),卻因為書店太多而感到疲累,無法好好享受,回來路上還因為錯過公交車,半夜才到家。我記得我住在West Hampstead時,經(jīng)常和West End Lane Boooks的店員聊天,還給他看我的詩。我也記得許多波蘭和臺灣的書店,記得我曾經(jīng)為了特地去某家書店,來到一個我從沒去過的地方,之后也對這個地方產(chǎn)生了興趣,想要了解更多關于它的事。我透過書店建構周遭環(huán)境的地圖,也透過書店強化我對這些地方的記憶。可以說,書店對我來說是一個地方的Genius loci,在羅馬宗教中它指的是地域的守護靈,而在現(xiàn)代的用法則指地域的特殊氛圍和靈魂。
這靈魂的成分從來不只是書。每一家書店主人都會有自己的個性、選書、裝潢、選擇飲料和餐點的品味(如果有供餐的話),每一家書店都會有不同的氣氛,吸引不同的顧客到來。比起硬件設施,我更珍惜的是人,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實際交流接觸。雖然在網(wǎng)絡銷售的比重越來越高、出版社也越來越偏重網(wǎng)絡營銷的年代,我依然喜歡參與和舉辦新書發(fā)表會。畢竟,這是平時孤僻、默默在家工作的我少數(shù)可以和活生生的人(而非同溫層上的臉友)見面的機會。當我看到陌生或熟悉的讀者站在我面前,對我提出問題、挑戰(zhàn)、和我訴說他們的感動、疑惑,我感覺到和他們有奇妙的聯(lián)系。這種感覺和網(wǎng)絡上的交流是不同的——它就像是進劇場看戲:在某一個特定時間內(nèi),有一群真實的人在真實的時空內(nèi)聚集在一起,這經(jīng)驗充滿不確定性和意外、無法重復、無法記錄,只為那一段時間而存在,但那也正是它美麗之處,以及存在的理由。
不可否認地,在科技進步下,面對面接觸的感動或許有一天可以在虛擬空間獲得,或者變得不再那么重要而被淘汰。如果有一天作者與讀者、書店主人與讀者不再需要一個空間來進行直接的交流互動,書店的消失,似乎也無法避免。
如果有一天書店真的消失……
如果有一天實體書店真的消失,這代表著文化的衰亡嗎?書店的消失會不會連帶引起書的消失?我并不想太過悲觀。我相信對我這一代人來說,書店還是有它的意義和重要性。但是,對我的孩子來說——對這一代現(xiàn)實與虛擬界線模糊的兒童來說,我不知道他們會發(fā)展出什么樣的需要。我不知道他們會需要什么樣的文學,也不知道他們會需要什么樣的書店。
我無法預知未來,我只知道我們處在一個過渡的時期,這個時期的人事物都像是被一個巨大的篩子篩過,有些事物像流沙一樣流掉了,有些事物留了下來?;蛟S,我喜歡的書店會越來越少,或是它們生存的環(huán)境會越來越困難,或是為了延續(xù)自己的夢想必須轉型,從定點書店改成流動書店,從匯集讀者的海洋轉變?yōu)榱飨蜃x者的河川,帶著書走入深山、田野、廟口、巷尾、家庭,到達文學平常不會到達的所在。
也許那會是一種新的可能。那時候書店也許不會再叫書“店”,而是有新的名字,但它依然具有自己的使命,守護著它所看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