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文

顏真卿書《唐故趙郡君太原王氏墓志銘并序》賞析

□王金文

《唐故趙郡君太原王氏墓志銘并序》是近10年來面世的最引人注目的唐代墓志之一。該石刻墓志對研究唐代歷史、文化、宗教、葬俗等都有重要的價值，堪稱中國書法史上的一項重要發(fā)現(xiàn)。

《唐故趙郡君太原王氏墓志銘并序》簡稱 “王琳墓志”，于2003年秋在洛陽龍門鎮(zhèn)張溝村出土，志石系石灰?guī)r質(zhì)，長、寬各90厘米，厚約18厘米，四側(cè)線刻云紋裝飾，唯下側(cè)有一行楷書“開元廿九年記”（圖一）。志文楷書，有界格，32行，滿行32字，共計913字，現(xiàn)存洛陽師范學(xué)院河洛古代石刻藝術(shù)館（圖二）。

“王琳墓志”蓋呈盝頂形，頂刻篆書 “大唐故趙郡君墓志銘”3行9字，有淺界格，文字四周裝飾有卷草花葉紋圖案。外方四剎分別以細線鐫刻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瑞獸，襯以芝云紋，雕工精美，古樸雅致（圖三）。

因該志撰文者為死者王琳之夫、盛唐名士徐嶠，碑志書寫者是中國古代著名書法家、一代書壇宗師顏真卿，故墓志面世之初，即引起學(xué)界書家驚羨，贊為文書雙雄。

圖一

圖二 王琳墓志文拓片

圖三 王琳墓志蓋

志主王琳家世顯赫，系晉、隋時期名門望族，她與出身官宦世家、皇親貴戚的丈夫徐嶠可謂門當(dāng)戶對。王氏六代祖王士良，曾任北周吏部尚書、隋并州刺史。五代祖王德衡，曾任隋儀同大將軍，《周書》《北史》有傳。王琳18歲嫁與徐嶠。晚年，徐嶠出鎮(zhèn)潤州（治今江蘇鎮(zhèn)江市）時，王琳隨行。唐開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七月二十八日，王琳因身體病弱，不服水土，染疾去世。徐嶠與王琳“一和琴瑟，垂四十年”，二人感情甚篤。徐嶠對亡妻的品行十分推崇，“雪涕揮翰”，撰寫的志文充滿了悲傷和懷念之情。由于夫婦二人皆為虔誠的佛教信徒，根據(jù)亡妻遺愿，徐嶠在佛教圣地洛都（今洛陽市）龍門附近為王琳卜選了一方福地，并于“其年十一月二日安厝于洛陽龍門西崗清河王嶺”。這里“前瞻伊闕，傍對伊川。寶塔靈龕，盡為極樂之界；鯨鐘魚梵，常送大悲之聲。即是楞伽之峰，自然解脫之岸”。一年后，徐嶠去世，與妻子王琳合葬于此。

徐嶠，字仲山，官宦世家，書香門第，源自東海徐氏，祖上歷仕南朝。他少年聰慧，一生為官，曾任大唐潤州刺史、江南道采訪處置使、長樂建安等郡經(jīng)略使、慈源縣開國公等，《新唐書》有傳。撰有《〈易〉廣義》卅卷、《類二戴禮》百篇、《文集》卅卷等著作，皆已失傳。他為官清廉，文藻勝人，曾就職于大唐王室，負責(zé)起草國文，受到皇帝褒美，恩賜“束帛珍玩不可勝數(shù)，朝廷恩渥，獨傾一時”。長期在中央、地方任職的經(jīng)歷，為徐嶠結(jié)識大唐的高官、才俊提供了機遇。這也是徐嶠能托請顏真卿為愛妻書寫志文的一個重要緣由。且顏真卿尊重信仰，熟諳佛道文化，長期與僧侶、道士交往，并熱心宗教活動，其詩文、書法創(chuàng)作多與此有關(guān)。徐嶠為佛家弟子、朝廷命官、當(dāng)時名士，他委托顏真卿為亡妻書寫志文亦合情理。

顏真卿 （公元709—公元784年），字清臣，京兆（今陜西西安）人，祖籍唐瑯琊臨沂（今山東臨沂）。他3歲喪父，由母親撫養(yǎng)長大。26歲舉進士，登甲科，曾任太子太師、殿中侍御史、刑部尚書、平原太守等職，封魯郡開國公，世稱“顏魯公”。顏真卿才華出眾，性情剛烈，為官清正廉潔，一生事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朝不變其節(jié)，唐興元元年(公元784年)被叛賊李希烈縊殺。他既是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忠臣，又是中國書法史上獨具一格的一代宗師。

人道是“字如其人”，對顏真卿來說真是恰如其分。顏體字極具特點，其用筆藏頭護尾，雄健有力。直畫為弓弩蓄勢之形，其捺筆一波三折，韻味十足。筆畫之間形成豎粗橫細的對比式結(jié)構(gòu)，在鉤末、捺末挑出尖鋒，可謂錯落有致，節(jié)奏分明。其直鉤、平鉤、斜鉤，飽滿取勢，彎度均勻，方圓并用，圓勁有力。顏體字整體風(fēng)格端莊偉岸，穩(wěn)健厚重，筋力豐厚，大氣磅礴，飽含剛正威武之氣節(jié)，呈現(xiàn)堂堂君子之相。北宋書學(xué)理論家朱長文贊其書：“點如墜石，畫如夏云，鉤如屈金，戈如發(fā)弩，縱橫有象，低昂有志，自羲、獻以來，未有如公者也?！?/p>

顏真卿的書法遺存，據(jù)說有138種之多。其楷書代表作有《顏勤禮碑》，全稱《唐故秘書省著作郎夔州都督府長史上護軍顏君神道碑》，現(xiàn)存西安碑林，是顏真卿71歲（公元779年）時為其曾祖父顏勤禮所書的神道碑。后世評之為：筆法純熟，端莊偉岸，雍容雄秀，一筆有千鈞之力而體合天成。他壯年成名期的代表作品有《多寶塔感應(yīng)碑》，全稱《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寶塔感應(yīng)碑》，現(xiàn)藏西安碑林，系顏真卿44歲(公元752年)時書寫的。此碑豐腴雄渾的顏體風(fēng)格已成，早期楷書的瘦勁遺風(fēng)猶存。1997年10月，河南偃師首陽山鎮(zhèn)出土、現(xiàn)藏偃師商城博物館的 《郭虛己墓志》（全稱《唐故工部尚書贈太子太師郭公墓志銘》），也是這一時期的楷書作品，書寫年代較前者略早兩年。顏真卿上百種書法遺存均系中年以后所書寫，獨缺其早年作品，這對研究顏體書法的發(fā)展演變殊為遺憾；而顏真卿32歲所書寫的《王琳墓志》，恰恰彌補了中國書法史上的這一大缺憾，其學(xué)術(shù)價值不言而喻。

“王琳墓志”是目前所存最早的顏體書法文物，它將我們追尋一代書法大師的書法演變之路向前推進了10年，使我們能夠更加清晰地看到顏體書法發(fā)展的來龍去脈。史載，顏真卿習(xí)字之初，先學(xué)褚遂良，后從張旭，又汲取初唐四大家的特點，廣收博取，兼收篆隸和北魏筆意，自成一家?！锻趿漳怪尽返臅?，明顯保留著二王（王羲之、王獻之）及初唐的歐（歐陽詢）、虞（虞世南）、褚（褚遂良）、薛（薛稷）的遺風(fēng)，字體周正端莊，用筆方折勁秀，結(jié)體平整穩(wěn)重。整篇結(jié)構(gòu)嚴密，點畫圓整，秀麗剛勁，雖未形成后期剛勁渾厚、雄健寬博的顏體風(fēng)貌，但是已顯現(xiàn)用筆勁健遒美、寬博渾厚之風(fēng)格的雛形?？梢哉f，顏真卿書寫此碑時，已奠定了顏體書風(fēng)的基本格調(diào)。

另外，關(guān)于這方彌足珍貴的《王琳墓志》，學(xué)界至今尚有難以放下的心結(jié)：一是該墓志出自民間，系盜掘出土，確切的出土?xí)r間、地點及相關(guān)資料不詳；二是面世的拓片有不同的兩種，顯然出自兩方雷同但又有區(qū)別的墓志石，這不能不令人心生疑竇。兩方王琳墓志究竟是同時鐫刻的一式兩份，還是被人仿刻的一真一偽？這實在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值得方家深思。

附《王琳墓志》錄文：

唐故趙郡君太原王氏墓志銘并序

夫潤州刺史江南東道采訪處置兼福建等州經(jīng)略使慈源縣開國公徐嶠撰

朝散郎前行秘書省著作局校書郎顏真卿書

趙郡君王氏，諱琳，字寶真，族望太原，胤承仙胄。珪璧濟美，弈業(yè)其休。六代祖廣昌郡公士良，周小司徒、吏部尚書、隋并州刺史。五代祖德衡，隋儀同大將軍，并周、隋史有傳。高祖武英，隋棗陽公、皇朝左衛(wèi)大將軍，尚咸寧縣主。曾祖神感，判涼府節(jié)度、西州長史。祖仁肅，尚乘直長，并偉才湛識，彪武炳文，貴戚增榮，戎麾總寄，清仕令望，克傳家聲。烈考獻，襲棗陽公，糠粃名實，優(yōu)游琴酒，抱素高尚，八十而終。夫人弘農(nóng)楊氏生一子一女，子聽思，未仕而卒，女即趙郡君焉。于昭淑儀，實著令范。吾見其懿，可略而言爾。其生韞惠和，性克柔婉，孝慈穆于中外，禮樂備乎周旋。絲絍組紃，彩就雕縷，凡曰女工之妙，自然造微。載惟女史之規(guī)，寧俟師姆。

我先太夫人重笄棗之行，難齊姜之選，允擇四德，遍于六姻。謂求宜家，俾正婦道，年甫十八禮歸吾門。事舅姑，奉蘋藻，節(jié)環(huán)佩之響，整山河之容，溫如曒如，有典有麗。余自弱冠登于宦途，克儉克勤，靡私靡費，嘗無囊篋之蓄，固存俸祿之余。初不愆甘脆之資，終能廣散惠之義。由是中外戚屬欽裕慕仁，若眾鳥之赴春林，族云之歸晴阜矣。開元中，亟丁二門艱，罰其居喪之節(jié)，動必加人，號毀之深，氣積成痼。余既出鎮(zhèn)，隨泛江皋，允遵輔佐之宜，不憚東南之厲，居諸卑濕，歲月沉沉，冀蠲無妄，將葉勿藥。天乎可問，曷禍我賢！以今辛巳之年秋七月二旬有八日，薨于潤州之正寢。嗚呼哀哉！載惟平昔，禪寂為行，暨屬纊之際，真性轉(zhuǎn)明。泯苦空，絕恩愛，慧心普至。揮手謝時，猶托以祀絕葷血，斂唯縵素。卜宅龍門之上，幽憑凈境之緣，敢懷雅言，寧忍奪志。危旌旅櫬，泝江而回，男行女隨，哀哀不絕，萬里孤帆，爰屆洛都。即以其年十一月二日安厝于龍門西崗清河王嶺，從遺語也。前瞻伊闕，傍對伊川，寶塔靈龕，盡為極樂之界；鯨鐘魚梵，常送大悲之聲。即是楞伽之峰，自然解脫之岸。豈比夫北邙之壟，西陵之原，白楊蕭蕭，夜雜鬼哭；蒼煙漠漠，晝掩魂游者乎！子旻、曇、暈，女苕、菲、萼、蘭，天生之孝，孺慕之哀，舉聲殞絕，感慟行路。嶠一和琴瑟，垂四十年，中饋正言，作程作則。婦禮可以久敬，母儀可以訓(xùn)時，奈何雙飛忽傷孤翼。撫存追往，吊影何言？不堪長簟之悲，聊發(fā)鼓盆之響。雪涕揮翰，敢志鴻妻，其銘曰：

鳳皇于飛，和鳴鏘鏘。婉孌家室，蘭芬蕙芳。追想婦則，言容允光。載惟母范，慈訓(xùn)克藏?？椊V紃組，浣濯衣裳。能謙能順，有樸有章。從予鎮(zhèn)守，遐赴江鄉(xiāng)。奈何沉疾，匣劍孤亡。一遘兇變，六姻感傷。痛乎鰥夫，忍見此殃。愁看苦月，泣對空牀。況卜宅兆，永訣泉堂。龍門之陽，伊水湯湯，賢婦冢傍，福地?zé)o疆。

(作者單位 三門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 秦秀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