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秦朝時期,韓學極盛。韓非子的《五蠹》《孤憤》等名篇在秦王嬴政(秦始皇)時代便傳入秦國,從而開啟了“韓學”的實踐與研究之門。嬴政對韓非子的欣賞,秦朝的政治實踐、制度創(chuàng)設以及李斯與秦二世之間有關韓非子思想的討論,構(gòu)成了韓非子學說與秦朝的歷史交集。韓非子思想確實對嬴政、秦二世、李斯均產(chǎn)生過影響,然而,秦二世、李斯對韓非子思想的理解,多為偏頗與片面的理解,甚至是完全錯誤的理解。秦朝政治實踐背離了韓非子的基本政治原理。從最嚴格的標準來看,韓非子強調(diào)君權(quán)至尊,盡管他在理論上強調(diào)了君主應該遵守君道,但在實際政治領域卻又未能提出有效約束君權(quán)的措施,勢必導致君主濫權(quán)。作為一個思想家,韓非子對秦朝暴政及二世而亡,應該負有一定歷史責任,但僅局限于作為一個特定歷史時代的思想家所應承擔的責任。有效約束君權(quán),并非先秦時期的思想家所能解決的政治理論問題。
關鍵詞:韓非子;秦王嬴政;秦二世;李斯
作者簡介:宋洪兵,男,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副教授,從事先秦思想史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韓(非)學史略”,項目編號:12YJAZH118
中圖分類號:K2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7)04-0142-10
從漢儒開始,秦朝二世而亡的歷史教訓就與法家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董仲舒謂:“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非有文德以教訓于天下也?!保ā稘h書·董仲舒?zhèn)鳌罚┧抉R談《論六家要旨》定性法家:“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狈业拈L處在于維護君尊臣卑的政治倫理秩序,而其缺陷在于不講親情,嚴而少恩,一斷于法,從而得出一個影響至為深遠的結(jié)論:“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這個判斷,無異于剝奪了以韓非子為代表的法家學說在中國古代政治實踐中的正當性。影響所及,后世論及秦朝滅亡原因時,往往會歸結(jié)為法家的慘刻導致了秦朝的暴政。這種常識與通見,限制了人們進一步探索法家學說與秦朝內(nèi)在關系的復雜性。秦時的“韓學”,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加以探討:其一,從政治實踐層面而言,“韓學”不僅為秦朝的部分政治實踐提供了理論依據(jù),而且也在漢代的政治實踐中得以延續(xù);其二,從學術層面而言,秦朝短祚,以李斯為代表的“尊韓”思路著重于韓非子學說的實踐與運用,并未有思想層面的繼承與發(fā)展。本文嘗試本著公允之學術立場,重提這個學術話題,以就教于學界同仁。
一、秦王嬴政為何重視“韓學”
“韓學”進入秦國政治實踐的歷史契機,始于秦王嬴政對韓非子學說的青睞?!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記載:“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秦因急攻韓。韓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悅之,未信用?!碧饭⑽唇淮l將韓非子《孤憤》《五蠹》傳入秦國并擺在秦王嬴政面前,從李斯從旁迅疾指出此為韓非子所作的回答來看,合理推測應該是李斯所為。史載,韓非子與李斯俱出于荀子門下,且李斯自認不如韓非子:“與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為不如非?!保ā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李斯既知不如韓非子,自當對其思想相當熟悉。秦王嬴政立即下令發(fā)兵攻打韓國,聲言讓韓非子入秦,他迫切想見到他的知音與偶像。然而,及至韓王派遣韓非子出使秦國時,秦王嬴政見到韓非子之后,并未真正信任和重用韓非子。個中緣由,李斯、姚賈道出了實情:“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表n非子出使秦國的使命是為“存韓”,并非真正為秦國利益著想,秦王嬴政對此當是心知肚明。
秦王嬴政為何對韓非子的《孤憤》《五蠹》篇章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耐人尋味。《韓非子·孤憤》的主旨在于闡述法術之士與當權(quán)重臣不可兩存之仇,重在揭示當權(quán)重臣如何利用自己的權(quán)勢籠絡一個小利益集團,一方面排擠真正有品節(jié)、有才能的“修智之士”,另一方面又導致“主上愈卑,私門益尊”,其根源都在于當權(quán)重臣及其黨羽“上與之欺主,下與之收利侵漁,朋黨比周,相與一口,惑主敗法,以亂士民,使國家危削,主上勞辱”。韓非子認為當權(quán)重臣有“大罪”,而國君聽任當權(quán)重臣為所欲為,則為“大失”。韓非子入木三分地刻畫當權(quán)重臣以權(quán)謀私的內(nèi)在政治機理,警醒國君防備當權(quán)重臣的危害,加強手中的權(quán)勢,重用遠見明察、公正廉潔的法術之士。《韓非子·孤憤》通篇都在探討加強君權(quán)、嚴防重臣的政治道理及治吏思路,這自然能夠極大引起雄才大略的秦王嬴政的關注?!俄n非子·五蠹》首先講述了“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的道理,這種理論在《商君書·更法》中也有所涉及,所謂“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秦王嬴政身處秦國,當深知商鞅這種政治主張,自然不會對韓非子的這種觀念感到新奇。其次,韓非子重點批判了儒家的先王仁政觀,認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闡釋了重“法治”而輕“德治”的觀念。韓非子認為,仁愛不可以作為治國的根本原則,他以孔子及其七十弟子為例,說明“貴仁者寡,能義者難”的道理,認為僅僅依靠道德教化并不能真正治理好國家,批判當時學者“務行仁義,則可以王”的觀點,突出強調(diào)了賞善罰惡的法治思想以及強制力對于國家治理的重要性,所謂“民者固服于勢,寡能懷于義”?;谏鲜稣斡^念,韓非子分別批判了“學者”“言談者”“帶劍者”“患御者”及“商工之民”等所謂“五蠹”對于富國強兵的危害。尤其“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一語,對秦王嬴政其后的施政方針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政治影響。
《韓非子·定法》批評商鞅富國強兵的不足時而主張的“察奸”與以“才能”而非“道德”為用人標準的思想,恰好都體現(xiàn)于《孤憤》與《五蠹》。就此而論,秦王嬴政初讀韓非子之著述時其內(nèi)心興奮之狀,也就不難理解了。打擊當權(quán)重臣之“察奸”指向加強王權(quán);“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之“術治”觀念指向如何任用人才而治國。韓非子之學說之所以能夠引起秦王嬴政的共鳴,還與他經(jīng)歷并克服了諸多政治困境緊密相連。秦王嬴政在讀《孤憤》《五蠹》之前,秦國內(nèi)政經(jīng)歷了三次波詭云譎的政治事件:其一,長信侯嫪毐叛亂;其二,清除文信侯呂不韋政治影響;其三,因“鄭國事件”而引發(fā)的逐客事件(《史記·秦始皇本紀》《史記·呂不韋列傳》及《史記·李斯列傳》)。每一樁每一件都在印證韓非子之政治洞見。韓非子的《孤憤》,重在打擊當權(quán)重臣,印證了秦王嬴政經(jīng)歷過的血雨腥風般的政治斗爭,秦王嬴政對于當權(quán)重臣的政治危害可謂感同身受;《五蠹》的主旨,一則印證了秦王嬴政處理“鄭國事件”的正確性,二則堅定了其實現(xiàn)“天下一統(tǒng)”政治理想的治國理念,從而為未來的秦朝政治實踐奠定了理論基礎。由此,當秦王嬴政看到韓非子的《孤憤》《五蠹》時,其內(nèi)心的興奮與愉悅,可想而知,他能說出“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這樣感性的話,當在情理之中。
二、韓學與秦朝政治實踐
秦王嬴政在李斯的輔佐下,很快蕩平東方六國,實現(xiàn)了“天下一統(tǒng)”。韓非子雖因秦韓兩國根本利益之沖突,最終客死云陽獄中,但是其思想學說卻未因其悲劇命運而為秦國所摒棄。秦朝的重大政治實踐大都與韓非子之學說有關。其緣由,既有秦王嬴政服膺韓非子學說的因素,亦有對韓非子學說更為熟悉的李斯從旁推波助瀾的因素。韓非子學說在秦朝政治實踐之運用,主要體現(xiàn)為兩個大的方面:其一,制度層面,依據(jù)韓非子中央集權(quán)學說,確立了中央皇帝—三公九卿及地方郡縣制的政治體制;依據(jù)韓非子的治吏觀念,確立了御史監(jiān)察制度。其二,政策層面,依據(jù)韓非子的法術勢思想,厲行法治,行督責之術;同時依據(jù)韓非子加強思想統(tǒng)一的學說,李斯建議焚書,打擊民間私學及方士、術士。
韓非子闡述了完整系統(tǒng)的中央集權(quán)理論。前期法家的著作,無論《管子》《商君書》《慎子》及《申子》,基本都是在周天子—諸侯這樣的天下觀念體系中強調(diào)加強各諸侯國的實力,從而在列國紛爭的政治格局中謀求諸侯國的生存與發(fā)展。拋開周天子的天下共主地位而另起爐灶地提倡“天下一統(tǒng)”理論,尚未進入前期法家諸子思考的理論視野。及至韓非子生活的時代,小國幾乎悉數(shù)為大國所滅,周天子更是名存實亡,“有主名而無實,臣專法而行之,周天子是也”(《韓非子·備內(nèi)》),天下一統(tǒng)的趨勢已經(jīng)越來越明顯。孟子在戰(zhàn)國中期就開始撇開周天子而提倡“定于一”,只不過他提倡“王道”與“仁政”,并將實現(xiàn)這一政治理想的希望寄托在齊宣王身上(《孟子·梁惠王上》)。李斯入秦之后,亦明確勸諫秦王嬴政“成帝業(yè),為天下一統(tǒng),此萬世之一時也”。韓非子生活的時代,周王室已經(jīng)被秦國所滅?!妒酚洝ぶ鼙炯o》記載,周赧王五十九年,秦昭襄王就占領了周天子的王畿。隨即周赧王死,秦取周天子九鼎,后七年,秦莊襄王滅東西周兩小國,周室不祀。此時距韓非子客死云陽,尚有十六年時間。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韓非子提出了系統(tǒng)的中央集權(quán)理論。
韓非子中央集權(quán)理論的核心,在于加強君主權(quán)力,防止大臣竊權(quán),主張君權(quán)獨尊。韓非子汲取歷史教訓,認為:“上古之傳言,春秋所記,犯法為逆以成大奸者,未嘗不從尊貴之臣也?!敝芴熳又杂忻麩o實,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沒有守護好自己手中的權(quán)勢,而被權(quán)臣竊取,所謂“偏借其權(quán)勢則上下易位矣,此言人臣之不可借權(quán)勢也”(《韓非子·備內(nèi)》)。田氏之所以取代姜齊,韓趙魏三家分割姬姓,根源也在于國君不知收權(quán),從而導致權(quán)臣當?shù)溃骸叭酥魉灾^齊亡者,非地與城亡也,呂氏弗制,而田氏用之。所以謂晉亡者,亦非地與城亡也,姬氏不制,而六卿專之也。今大臣執(zhí)柄獨斷,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保ā俄n非子·孤憤》)《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也強調(diào)了君權(quán)獨尊的重要性:“權(quán)勢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為百。故臣得借則力多,力多則內(nèi)外為用,則人主壅?!?/p>
韓非子還從形而上學的角度為君權(quán)獨尊尋求理論依據(jù)?!俄n非子·揚權(quán)》謂:“道不同于萬物,德不同于陰陽,衡不同于輕重,繩不同于出入,和不同于燥濕,君不同于群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道無雙,故曰一。是故明君貴獨道之容。君臣不同道,下以名禱,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參同,上下和調(diào)也?!闭绲啦煌谕馕?,君亦不同于群臣。道相對于萬物的權(quán)威性,亦相當于君于群臣的權(quán)威性。在現(xiàn)實政治領域,君無雙,君為一,這種觀念是先秦時期除農(nóng)家學派“無君論”之外思想界的一種通見。韓非子強調(diào)君尊臣卑,主張君臣關系之絕對服從,如《韓非子·忠孝》說:“人主雖不肖,臣不敢侵也?!钡切枰獜娬{(diào)的是,韓非子觀念中,“君”并非處于“道”的地位,君只是相對群臣而言,具有道相對于萬物那樣的權(quán)威性。“道”在韓非子思想體系中,毫無疑問是高于“君”的。從韓非子的思想動機來看,他并不主張君權(quán)無限。
韓非子反對西周以來的封建制,主張郡縣制。宗法封建制下,天子具有獨尊地位,天子之于諸侯,諸侯之于卿大夫,尊卑秩序皆有制度之保障。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兄弟之邦,隨著世系久遠情感亦愈疏,加之政治領域權(quán)力斗爭之必然性,導致諸侯坐大、周天子式微的政治局面。韓非子對于封建制度的弊端具有深刻的理論認識。《韓非子·愛臣》說:“是故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敗也。”諸侯之于天子,群臣之于諸侯,如果權(quán)尊勢重,必然帶來嚴重的政治危害。《韓非子·和氏》則引吳起在楚國變法的邏輯,盛贊打擊貴族世襲權(quán)益的做法:“大臣太重,封君太眾,若此則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貧國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孫三世而收爵祿,絕滅百吏之祿秩,損不急之枝官,以奉選練之士?!表n非子主張郡縣制的觀念一目了然。正因如此,他明確表示:“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fā)于卒伍。夫有功者必賞,則爵祿厚而愈勸;遷官襲級,則官職大而愈治。夫爵祿大而官職治,王之道也?!保ā俄n非子·顯學》)爵祿之獲得,必須依靠真實才能;官職之升遷,亦必須以切實政績?yōu)榛A。宰相也好,猛將也罷,均不得以世襲來獲得,必須從基層做起,必須具備真實的才能。韓非子的這種觀念,完全否定了封建制度之下貴族的世襲特權(quán),凸顯了郡縣制在其政治制度設想中的主導地位。
更為甚者,韓非子提醒君主防范親屬,全然不是以宗法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封建制。他將政治領域權(quán)力斗爭的殘酷一面赤裸裸地揭示出來,面對巨大的權(quán)力與利益誘惑,甚至親情都靠不?。骸叭f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適子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蚤死者。”(《韓非子·備內(nèi)》)所以韓非子一再強調(diào)君主應該時刻提防身邊親近之人,“同床”“父兄”皆應成為君主重點防范的對象(《韓非子·八奸》)。因此之故,很難想象韓非子會主張以血緣親情之關系行封建之制。他所期待的,是“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zhí)要,四方來效”(《韓非子·揚權(quán)》)的中央集權(quán)制與郡縣制,沒有為封建制度下的諸侯權(quán)勢預留任何政治空間。
秦國在政治制度的創(chuàng)設方面,充分體現(xiàn)了韓非子的中央集權(quán)理論。秦朝初創(chuàng)之際,海內(nèi)一統(tǒng),秦王下詔議帝號。丞相王綰、廷尉李斯對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nèi)為郡縣,法令由一統(tǒng),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毕嘈徘赝踬牭竭@一番恭維之辭時,腦海里一定浮現(xiàn)出《韓非子·五蠹》所期待的“超五帝,侔三王”的政治偉業(yè)。王綰、李斯隨即提議用“泰皇”為號,秦王去“泰”,留“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丞相王綰等人又進言,主張仿周制行封建:“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不為置王,毋以填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始皇下其議于群臣,群臣哪里敢得罪王室親貴,故“皆以為便”,唯獨廷尉李斯不以為然。廷尉李斯議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后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nèi)賴陛下神靈一統(tǒng),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崩钏拐J為,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紛亂格局,正是肇始于周初之分封子弟。當今海內(nèi)俱為郡縣,若再行封建,恐將重蹈周天子之覆轍,對于諸子功臣只需重賞爵祿便可。顯然,李斯的政治見解并非源自其師荀子,荀子之“王制”具有明顯的天子—諸侯色彩(《荀子·王制》),而是來自其同門韓非子之政治理論。同樣深受韓非子學說熏陶的秦始皇,對于李斯的建議深表贊同:“天下共苦戰(zhàn)斗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史記·秦始皇本紀》)自此之后,李斯升為秦朝丞相,秦朝的地方政治體制明確實行郡縣制:“使秦無尺土之封,不立子弟為王、功臣為諸侯者,使后無戰(zhàn)攻之患?!保ā妒酚洝だ钏沽袀鳌罚╁X穆曾對秦朝廢封建而行郡縣的政治制度有一番精辟的闡述:“秦借東方人力得天下,自不能專以秦貴族統(tǒng)治。故始皇雖為天子,子弟下儕齊民為匹夫,更不封建。雖系始皇卓識,亦當時情勢使然?!盵1](P121)與其說是秦始皇的卓識,不如說是李斯的政治洞見更為貼切。當然,二人政治觀念的背后,始終存在著韓非子學說的理論支撐。
然而,郡縣與封建之爭,在秦朝政壇上并未消歇,并由此導致秦朝“焚書”之策。秦始皇三十四年,召集七十儒生博士宴會于咸陽宮。博士仆射周青臣等在酒席之上大肆稱頌始皇威德。同為儒生博士的齊人淳于越看不下去,藐視周青臣枉顧始皇行郡縣之失而一味諂諛,故重提封建之議:“臣聞之,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支輔。今陛下有海內(nèi),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無輔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等又面諛以重陛下過,非忠臣也?!贝居谠搅χ魇蓟市蟹饨?,其理由在于若再出現(xiàn)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那樣的權(quán)力斗爭,不靠秦朝宗室子弟又能靠誰呢?同時又隱含著“師古”的正當性,殷周皆行封建且享國千年,這樣曾經(jīng)為歷史證明切實有效的制度不能輕易廢棄。顯然,淳于越的封建觀念源自儒家思想。秦始皇將淳于越的諫議告知丞相李斯,李斯極力反對,乃上書曰:“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保ā妒酚洝だ钏沽袀鳌罚┒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更將蠲除文學詩書百家語的內(nèi)容具體為:“悉詣守、尉雜燒之。”更有嚴格的思想與言論控制:“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鼻厥蓟收J可李斯的奏議,于是揭開了“焚書”的歷史序幕。
秦朝的“焚書”政策,本質(zhì)在于禁止民間私學,但并未否定官學。文學詩書百家語,依然是當時博士所掌管的學問:“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李斯及秦始皇“焚書”的目的還在于恢復官學:“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保ā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伴隨“焚書”的過程,就是推行“以吏為師”。關于秦朝“以吏為師”這種文化政策,章學誠認為其本質(zhì)在于恢復三代的王官之學:“以吏為師,三代之舊法也。秦人之悖于古者,禁詩書,而僅以法律為師耳。三代盛時,天下之學,無不以吏為師。周官三百六十,天人之學備矣。其守官舉職,而不墜天工者,皆天下之師資也。東周以還,君師政教,不合于一,于是人之學術,不盡出于官司之典守。秦人以吏為師,始復古制。而人乃狃于所習,轉(zhuǎn)以秦人為非耳。秦之悖于古者多矣,猶有合于古者,以吏為師也?!保ā段氖吠x·史釋》)與三代王官之學不同之處在于,秦朝“以吏為師”的內(nèi)容為“法令”而已。
秦朝“焚書”與“以吏為師”的政策,均來自韓非子加強思想統(tǒng)一的觀念。關于“焚書”,《商君書·農(nóng)戰(zhàn)》提出“去”詩書、禮樂等儒家經(jīng)典及其思想,至于如何“去”,《商君書》并未給出具體辦法?!俄n非子·和氏》曾謂商鞅相秦時“燔詩書而明法令”,這可能更多是韓非子自己觀念的表達,商鞅是否焚書,除《韓非子》外,先秦典籍沒有明確記載?!俄n非子·五蠹》立場鮮明地提出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觀點,這是秦朝“焚書”與“以吏為師”政策最直接的理論來源:“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笨梢?,韓非子學說對秦朝政治實踐的影響不可謂不深遠。
韓非子的“法治”學說,也對秦朝政治實踐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瞿同祖認為,“秦漢之法律為法家所擬定,純本法家精神”[2](P329)。結(jié)合秦朝政治實踐來看,其確實有一定道理,但也要審慎看待。
韓非子的“法治”學說,本質(zhì)上乃是一套社會規(guī)則體系及其實現(xiàn)方法。法家之“法治”涉及規(guī)則屬性、規(guī)則制訂、規(guī)則執(zhí)行以及規(guī)則運行環(huán)境等諸多方面的探討。所謂“規(guī)則體系”,體現(xiàn)在社會治理層面,就成為“制度”或“法規(guī)”,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領域,就成為林林總總的行為規(guī)范及交往禮儀[3]。先秦法家諸子并非現(xiàn)代法學意義上的法學家,而是政治家,盡管這兩種身份都關注法律之運用,但作為政治家的法家對“法”的理解遠比現(xiàn)代法學家更為豐富。盡管“刑”為法家之“法”題中應有之義,但二者存在的細微差別卻不容忽視。就此而言,陳顧遠的觀點值得充分重視,他說:“法家把法字的涵義看得很廣,依正當?shù)挠梅?,刑書只是法的一部分,絕不能泛稱為法;所以商鞅受《法經(jīng)》以相秦便改法為律,把《法經(jīng)》的盜法、賊法……改稱盜律,賊律……表示出法和刑不是一種事物。”[4]
刑罰,是先秦法家包括韓非子“法治”學說的重要內(nèi)涵,輕罪重罰、以刑去刑則是其“法治”觀念的顯著特色?!渡叹龝そ睢氛f:“行罰,重其輕者,輕其重者,輕者不至,重者不來,此謂以刑去刑,刑去事成。罪重刑輕,刑至事生,此謂以刑致刑,其國必削。”韓非子利用人們趨利避害的本性和畏懼懲罰的心理,主張“輕罪重罰”“以刑去刑”的政策,欲實現(xiàn)民眾“自治”,以此達到治國的目的。所以《韓非子·守道》云:“古之善守者,以其所重禁其所輕,以其所難止其所易?!狈逸p罪重罰的邏輯在于,提高違法成本。因為人都具有趨利避害的“經(jīng)濟人”特征,能夠依靠自己的理性權(quán)衡利弊,當違犯某種強制性規(guī)范所帶來的利益遠遠不如為此付出的代價時,人們自然會主動選擇遵守強制性規(guī)范,從而不為或中止法規(guī)禁止的行為,以此達到預防犯罪的目的。
秦朝幾乎完全將韓非子等先秦法家的“輕罪重罰”理念運用于政治領域,從而帶來了無可避免的政治惡果?!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記載侯生、盧生評價秦始皇的話突出體現(xiàn)了秦法慘刻的特征:“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奔爸燎囟罆r,李斯的《行督責書》更使秦政之殘酷性表現(xiàn)得無以復加。然而,秦朝“法治”實踐卻違背了韓非子以利益滿足為前提以及公平執(zhí)法的基本“法治”原則。
三、《行督責書》與韓非子學說的思想關聯(lián)
李斯與秦二世有關“韓學”的看法,集中體現(xiàn)在《行督責書》。李斯向秦二世上《行督責書》的歷史背景,在于秦政日益慘刻,群臣不堪其苦,人人自危,欲反叛者日多。所謂“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眾”。加之秦朝大興土木,建阿房宮,修直道、馳道,賦稅徭役日益嚴重。當此民不聊生之際,陳勝、吳廣揭竿而起,欲推翻秦朝統(tǒng)治。當時,李斯之子為三川守,未能鎮(zhèn)壓陳勝、吳廣起義。秦將章邯擊敗吳廣大軍之后,譏誚李斯,略謂其位居三公,何至盜賊猖獗而無策。李斯對此深感恐懼,擔憂其爵祿受到損害。恰在此時,秦二世向李斯詢問皇帝是否應該隨心所欲地縱欲享樂之事。
秦二世的問題意識,源自韓非子的“啟迪”。他問李斯:“吾有私議而有所聞于韓子也,曰‘堯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剪,雖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糲之食,藜藿之羹,飯土匭,啜土铏,雖監(jiān)門之養(yǎng)不觳于此矣。禹鑿龍門,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決渟水致之海,而股無胈,脛無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會稽,臣虜之勞不烈于此矣?!鼻囟浪龅捻n非子的話,見于《韓非子·五蠹》。韓非子的意圖在于說明上古堯舜禹禪讓的原因在于當時天子并未占據(jù)多少優(yōu)勢資源,故而看輕權(quán)勢,由此禪讓并不值得像儒家那樣去稱道:“古傳天下而不足多也?!毕喾?,隨著人口的增加以及物質(zhì)財富日益匱乏,擁有權(quán)勢就等于能夠支配更多的物質(zhì)資源,故而人們遂起爭奪之心,即使縣令這樣的小官,也會去爭奪?!拜p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薄厚之實異也。”韓非子從物質(zhì)資源的支配權(quán)去看待古今之別,古代禪讓不值得稱道,今日紛爭亦非道德問題,而是財富多寡問題。秦二世雖口稱“韓子”以示尊敬,但其并未理解韓非子真實的思想內(nèi)涵,而是考慮作為天子應不應該過堯、禹那樣簡樸粗陋的生活。顯然,秦二世并不認同韓非子的記述,他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然則夫所貴于有天下者,豈欲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jiān)門之養(yǎng),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賢者之所務也。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貴于有天下也。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萬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賜志廣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為之奈何?”秦二世認為,身為天子,貴有天下,如果還過簡樸粗陋的生活,那是不肖之人提倡的道理;他眼里的“賢人”擁有天子之位時,就應該首先讓自己隨心所欲地享樂。他甚至理直氣壯地反問:貴為天子,就連自己的欲望都無法滿足,怎么可能滿足天下百姓的欲望,怎么可能去安天下治萬民呢?
按道理,面對昏君秦二世的荒謬問題,李斯本應該依據(jù)《韓非子》的“君道”理論加以規(guī)勸和引導,結(jié)束暴虐之政。事實上,之前李斯也曾嘗試規(guī)勸:“李斯數(shù)欲請閑諫,二世不許?!保ā妒酚洝だ钏沽袀鳌罚┑抢钏关潙贆?quán)位與爵祿,懾于章邯之問,生怕惹怒秦二世而遭受責罰,故違心上《行督責書》,肆意曲解韓非子之學說,阿諛秦二世,從而使得秦政愈加殘暴。
李斯認為真正的“賢主”在于能夠“全道而行督責之術”。所謂“督責”,司馬貞《索隱》曰:“察其罪,責之以刑罰也。”實質(zhì)就是國君循名責實以定賞罰之意,重在監(jiān)督考核群臣,確立君臣名分不得違背的政治倫理,一則避免權(quán)臣攫取君主權(quán)勢,二則防止群臣以權(quán)謀私。單從“督責之術”的字面意思理解,當與申不害、韓非子的“術治”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然而,李斯隨即得出的結(jié)論卻大違韓非子之基本政治理念:“是故主獨制于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李斯認為,“賢主”就是能夠權(quán)傾天下而又不受任何限制,還可以“窮樂之極”,隨心所欲地縱欲享樂!更為甚者,李斯將君主之享樂與天下利益對立起來,認為“督責之術”的根本目的在于“以人徇己”,以天下人的利益來滿足君主一個人的私欲,“以己徇人”則是君主加之于己身的“桎梏”。這種赤裸裸認為君主擁有絕對權(quán)力且肆無忌憚宣揚君主縱欲享樂不顧天下百姓利益的觀念,可謂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上最為媚權(quán)的言論,恰恰符合孟德斯鳩為“專制”所下的定義:“專制政體是既無法律,又無規(guī)章,由單獨一個人按照一己的意志與反復無常的性情領導一切?!薄叭藗冊?jīng)想使法律和專制主義并行,但是任何東西和專制主義聯(lián)系起來,便失掉了自己的力量。中國的專制主義,在禍患無窮的壓力之下,雖然曾經(jīng)愿意給自己戴上鎖鏈,但都徒勞無益;它用自己的鎖鏈武裝了自己,而變得更為兇暴。因此,中國是一個專制的國家,它的原則是恐怖?!盵5](P9,151)孟德斯鳩的這番話用來形容李斯與秦二世的觀念是貼切的,但是與法家的思想原則以及中國古代的政治實踐不相吻合[3]。即使將法家思想定性為“絕對君主專制”的蕭公權(quán),也不得不在涉及法家思想的評論時有所動搖:“法家主以法限君,故其思想在理論上為君權(quán)絕對主義,而在實行上為君權(quán)有限主義。……嚴格之法治,于君主頗有不便?!盵6](P840)他更將韓非子對君主的要求清楚地表達出來:“韓子所謂中主,就其論法術諸端察之,殆亦為具有非常才智之人。身居至高之位,手握無上之權(quán),而能明燭群奸,操縱百吏,不耽嗜好,不阿親幸,不動聲色,不撓議論,不出好惡,不昧利害。如此之君主,二千余年之中,求其近似者寥寥無多,屈指可數(shù)。其難能可貴殆不亞于堯舜?!盵6](P235—236)
毫無疑問,韓非子之理論確實極度尊君,認為君主擁有四美:至貴、至尊、主威之重與主勢之?。骸叭f物莫如身之至貴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勢之隆也。此四美者,不求諸外,不請于人,議之而得之矣。故曰人主不能用其富,則終于外也。此君人者之所識也?!保ā俄n非子·愛臣》)四美之中,除卻權(quán)勢尊貴之外,物質(zhì)層面的享受當然也被韓非子認可。韓非子并不主張君主為了天下人的利益而無私奉獻。然而,韓非子具有明確的“君道”理論,君主的物質(zhì)享受,不能以損害天下人的公利為代價?!俄n非子》整篇思想充滿了崇尚節(jié)儉、反對縱欲的觀點?!俄n非子·揚權(quán)》篇云:“夫香美脆味,厚酒肥肉,甘口而疾形;曼理皓齒,說情而捐精。故去甚去泰,身乃無害?!币缶鳌叭ハ踩?,虛心以為道舍”;《韓非子·亡征》更謂:“好宮室臺榭陂池,事車服器玩,好罷露百姓,煎靡貨財者,可亡也?!薄俄n非子·解老》說:“有道之君,外希用甲兵,而內(nèi)禁淫奢。”又說:“圣人不引五色,不淫于聲樂;明君賤玩好而去淫麗?!备鼮橹匾氖?,韓非子要求君主“去好去惡”的理由還在于不讓左右近習揣摩君主心態(tài)迎合之從而攫取權(quán)勢,危害政治決策的公平和公正:“人主樂美宮室臺池、好飾子女狗馬以娛其心,此人主之殃也。為人臣者盡民力以美宮室臺池,重賦斂以飾子女狗馬,以娛其主而亂其心,從其所欲,而樹私利其間,此謂養(yǎng)殃。”(《韓非子·八奸》)韓非子要求君主體道悟道,希望君主無為,去好去惡;君主在私人生活領域應該享有豐厚的物質(zhì)待遇,但應以不損害公共利益及正當法規(guī)為前提。
然而,李斯在向秦二世的上書當中,卻一再以曲解的申、韓理論為依據(jù),從而給法家的理論形象帶來嚴重的負面影響。他引《申子》“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一語,論證君主肆意縱欲的合理性,為天下公利而自我約束,無異于為自己套上了枷鎖?!渡曜印芬粫淹鲐钏顾鶕?jù)或有出處。就現(xiàn)存的《申子》佚文來看,李斯對申不害觀點的引述也是斷章取義的曲解。申不害之術,離不開道家之虛靜無為,亦離不開天道之無私?!渡曜印へ摹氛f:“天道無私,是以常正。天道常正,是以清明?!鄙瓴缓Ω鼪]有以天下人利益為國君縱欲享樂的觀念,《申子·佚文》說:“昔七十九代之君,法制不一,號令不同,然俱王天下,何也?必當國富而粟多也?!边@是明確強調(diào)“王天下”的基礎在于國富而粟多,在于天下百姓的物質(zhì)利益得到滿足。再看李斯論述申韓之術:“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李斯所謂“專以天下自適”的觀念,不僅申不害所無,而且韓非子也闕如。李斯阿諛奉承秦二世,不惜歪曲先秦法家理論,曲學以阿主。先秦法家在中國歷史上長期蒙受惡名而致使真精神被世人遺忘,李斯罪責難逃。
李斯將商鞅、韓非子輕罪重罰的理論推至極端,慫恿秦二世毫無原則地實施嚴刑峻法。李斯不斷引述《韓非子·五蠹》及《韓非子·顯學》之語,以此迎合秦二世,從此側(cè)面亦可看出韓非子學說對秦始皇、秦二世及李斯的影響確實超乎想象。只不過李斯所論,涉及根本問題方面均斷章取義,肆意曲解韓非子思想意圖。李斯謂:“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何也?則能罰之加焉必也。”此語出自《韓非子·顯學》:“夫嚴家無悍虜,而慈母有敗子,吾以此知威勢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亂也?!表n非子在此強調(diào)在“爭于氣力”的時代,不應該講求仁義道德,即便道德有瑕疵,只要君主有充分的權(quán)勢,就可以迫使其臣服。在“威勢”與“德厚”之間,韓非子強調(diào)“威勢”,也是韓非子在繼承慎到思想基礎之上表達得非常明確的“勢治”觀念。拋開已經(jīng)變換的時代語境,李斯此處轉(zhuǎn)述韓非子之語,大致符合韓非子之本意。
李斯又說:“故商君之法,刑棄灰于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而況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商鞅是否刑棄灰于道者,史無明載,不得而知。李斯此語之出處,來自《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殷之法刑棄灰于街者,子貢以為重,問之仲尼,仲尼曰:‘知治之道也。夫棄灰于街必掩人,掩人人必怒,怒則斗,斗必三族相殘也。此殘三族之道也,雖刑之可也。且夫重罰者,人之所惡也,而無棄灰,人之所易也。使人行之所易,而無離所惡,此治之道?!备鶕?jù)韓非子的記述,刑棄灰于道者,乃是殷商之法,并非商鞅之法。并且韓非子還假托孔子來為其輕罪重罰理論背書。這是韓非子輕罪重罰、以刑去刑思想的典型事例,也是“禁奸于未萌”(《韓非子·心度》)政治理念的呈現(xiàn)。李斯論述輕罪重罰的邏輯,亦符合商鞅、韓非子的思路。
接著李斯再引述韓非子之語:“是故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鎰,盜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尋常之利深,而盜跖之欲淺也;又不以盜跖之行,為輕百鎰之重也。搏必隨手刑,則盜跖不搏百鎰;而罰不必行也,則庸人不釋尋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樓季不輕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羊牧其上。夫樓季也而難五丈之限,豈跛羊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塹之勢異也?!崩钏顾鲎浴俄n非子·五蠹》。韓非子在此表達的意思是,樓季善攀援,卻不能逾越十仞之城,原因在于城墻陡峭;千仞之山,遠遠高于十仞之城,但跛腳之羊亦能上山吃草,原因在于山勢雖高,但卻有斜坡可上。英明的君主知道這個道理,故而使其法像十仞之城那樣陡峭,使人無法逾越,此即嚴刑峻法。韓非子隨即闡述嚴刑峻法之所以能夠產(chǎn)生政治效果的心理基礎,在于權(quán)衡獲得利益與為此所付出代價之間的利弊。如果不必付出代價,人們對于蠅頭小利亦不放過;如果要付出沉重代價,即使像盜跖那樣貪婪的人亦不敢去觸碰熔化的液態(tài)金。所以,君主治國,一定要有過必罰,且輕罪重罰。到此為止,李斯引述的韓非子思想依然在法家觀念的范圍內(nèi)。
然而,依據(jù)同樣的輕罪重罰理論,李斯與韓非子得出的結(jié)論卻判然有別。李斯的結(jié)論是:“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處尊位,長執(zhí)重勢,而獨擅天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斷而審督責,必深罰,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務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也,則亦不察于圣人之論矣。夫不能行圣人之術,則舍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在此,李斯為了迎合二世,一味強調(diào)明主圣王獨擅權(quán)勢以行督責重罰的重要性,使天下人不敢違抗君主的意志。韓非子得出的結(jié)論卻是:“是以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賞不遷,行誅無赦。譽輔其賞,毀隨其罰,則賢、不肖俱盡其力矣。”在韓非子的觀念體系中,賞罰一體,沒有以利益與名譽滿足為前提的“賞”與“譽”,單純的“罰”與“毀”也就失去了其政治意義。韓非子固然主張“民固驕于愛、聽于威矣”,但是其理論前提卻在于“以利服人”“以理服人”,單純的“以力服人”不是韓非子思想的本意。李斯此處結(jié)論,已然在根本問題上偏離了韓非子的學說。
李斯接下來的論調(diào)更為邪辟,慫恿秦二世獨行恣睢之心,為其獨尊濫權(quán)提供理論說明,為其縱欲享樂張目。他說:“且夫儉節(jié)仁義之人立于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諫說論理之臣間于側(cè),則流漫之志詘矣;烈士死節(jié)之行顯于世,則淫康之虞廢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以制聽從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勢重也?!表n非子亦反對仁義之人、言談諫說之士以及死節(jié)之士,如《韓非子·奸劫弒臣》說:“吾以是明仁義愛惠之不足用,而嚴刑重罰之可以治國也。”《韓非子·說疑》明確主張:“故有道之主,遠仁義,去智能,服之以法?!薄俄n非子·五蠹》則將言談者視為五蠹之一,要求“其言談者必軌于法”。《韓非子·奸劫弒臣》亦將豫讓、伯夷、叔齊等“烈士”視為“無益之臣”。但是,韓非子反對這些人的標準在于其沒有為國家作出貢獻,沒有符合強制性規(guī)則,認為這些人依靠個人品行及言談諫說獲得名利會影響“富國強兵”之國策,會打擊真正為國效力的耕戰(zhàn)之士的積極性。反觀李斯,他認為這些人的存在,將會影響君主享樂!所謂“荒肆之樂”“流漫之志”“淫康之虞”,單從用詞來看,就不是好的,但是李斯卻將此視為君主應該享受的驕奢淫逸之樂。若以同情之理解的態(tài)度對李斯,他在撰寫《行督責書》時,內(nèi)心是否充滿了無奈甚至反諷呢?否則,怎么會用如此不堪之詞形容二世之淫樂喜好?不管怎樣,李斯這番言論,全然背離了韓非子思想的基本宗旨。
李斯摸透了秦二世喜歡申韓的心理,一再鼓勵秦二世效仿商鞅與申韓,似乎他所論述的道理全然符合法家前賢的理論主張。例如慫恿秦二世獨行恣睢之心,稱“若此然后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法修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李斯“法修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這句,完全符合法家前賢的觀念,但“獨行恣睢之心”與法家前賢主張的“獨斷”并非同義。法家前賢之“獨斷”,在于加強君權(quán)而行中央集權(quán)之制,防止權(quán)臣犯上作亂,而李斯“獨行恣睢之心”不僅包含大權(quán)獨攬,而且還有肆意妄為、縱欲享樂之義。這種夾雜著法家前賢理論的曲解,其實具有極大迷惑性。李斯預見到,國君肆意妄為,必然招致群臣及百姓反對,所以他又說:“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磨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謚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quán)不在臣也?!表n非子亦有這種“道俗對立”的思路,旨在排除“變法”或“移風易俗”過程中來自民眾的阻力,主張君主應該以堅定的意志將“法治”貫徹到底,不為世俗觀念之反對而動搖?!俄n非子·奸劫弒臣》說:“夫嚴刑重罰者,民之所惡也,而國之所以治也;哀憐百姓輕刑罰者,民之所喜,而國之所以危也。圣人為法國者,必逆于世,而順于道德。知之者,同于義而異于俗;弗知之者,異于義而同于俗。天下知之者少,則義非矣?!表n非子眼中的圣人,當是體道悟道之圣人,當其下決心要順于道德、以法治國時,就不必顧忌世俗觀念的反對。在此,存在一個最為基本的前提“順于道德”,這是以法治國正當性的理論基礎。如果置這個正當性前提于不顧,只強調(diào)運用權(quán)勢“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昏君、暴君亦有所欲所惡,然而,其好惡一旦落實到政治領域,必將導致一場無可估量的政治災難!
韓非子尊主安國的現(xiàn)實目標在于富國強兵,富國強兵的最終理想在于“利民萌,便眾庶”(《韓非子·問田》),在于實現(xiàn)天下大治:“正明法,陳嚴刑,將以救群生之亂,去天下之禍,使強不陵弱,眾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長,邊境不侵,君臣相親,父子相保,而無死亡系虜之患,此亦功之至厚者也?!保ā俄n非子·奸劫弒臣》)這是韓非子的終極政治理想。李斯勸誡秦二世行督責之術的目的卻在于,在迫使群臣百姓終日惶恐不安之際,君主能夠獨享國家富強的利益,從而過一種奢靡至極的縱欲生活:“若此則謂督責之誠,則臣無邪,臣無邪則天下安,天下安則主嚴尊,主嚴尊則督責必,督責必則所求得,所求得則國家富,國家富則君樂豐。故督責之術設,則所欲無不得矣。群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當李斯信誓旦旦地宣稱他提供給秦二世的督責之術“雖申、韓復生,不能加也”時,世人可以預見到法家輕罪重罰理論被刻意曲解之后所帶來的嚴重政治惡果。
當秦二世看到李斯上書時,“二世悅”,“于是行督責益嚴,稅民深者為明吏。二世曰:‘若此則可謂能督責矣。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積于市。殺人眾者為忠臣。二世曰:‘若此則可謂能督責矣”。(《史記·李斯列傳》,上引《行督責書》的內(nèi)容均出自該篇。)秦朝二世而亡,具有多方面原因,但慘無人道之暴政統(tǒng)治無疑是其中一個必不可少的重要因素。就此而言,韓非子及先秦法家對秦朝滅亡應該負有一定歷史責任,但這種責任是思想家未能提出有效途徑化解他們輕罪重罰理論所隱含的殘暴特質(zhì),這是一種理論責任;他們的輕罪重罰理論經(jīng)由李斯曲解篡改,加之秦始皇及秦二世慘刻之性格,最終導致了秦朝暴政統(tǒng)治。若申韓果復生,面對秦朝暴政,定當太息零涕而不已!
結(jié) 語
秦亡漢興,法家思想遭受重創(chuàng)。漢代因反思秦亡教訓而“非韓”的思潮漸成思想界的主流。然而,先秦法家作為一個頗具影響力的思想流派,盡管受到漢儒的猛烈抨擊,余波尚存,在漢代的思想界依然具有相當?shù)牡匚?,因此亦不乏“尊韓”聲音。此外,即便“非韓”之漢儒,亦在悄然延續(xù)韓非子的某些觀念。譬如,董仲舒“非韓”聲音非常響亮,但其思想中依然摻雜了不少法家的因素。有學者認為,董仲舒繼承了法家的尊君卑臣思想、賞罰嚴明的思想以及法術勢的思想[7](P404—405),結(jié)合董仲舒的思想來看,這一結(jié)論應該是有道理的。蕭公權(quán)論及秦漢之際的思想現(xiàn)象時曾說:“依現(xiàn)存之文獻以為斷,韓非乃發(fā)展法家理論之后勁,李斯為實行法家政術之殿軍。秦亡之后,歷朝君臣既無行純粹任法之政治者,而申韓之學術亦終止理論上之進展?!盵6](P252)韓非子學說的學理發(fā)展由此中止,但實踐層面卻依然引起歷代統(tǒng)治者的高度興趣,正如周孔教所指出的:“韓非子之書,世多以慘刻擯之。然三代以降,操其術而治者十九?!盵8](P3—6)歷代政客高揚儒家仁政與德治學說的同時,又悄悄運用韓非子學說的歷史現(xiàn)象,值得玩味。至于韓非子學說涉及的法家真精神,并未得到發(fā)展與弘揚。今人應拋棄先入為主的成見,在深入批判韓非子學說的基礎之上,著力繼承并發(fā)揚其有益于公平與正義的真精神。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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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雪萍]
Abstract: In Qin Dynasty, Legalist School is prosperous. Wu Du and Lonely Anger by Han Fei-zi are spread into Qin Kingom 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 Ying-zheng, which starts the practice and study of “Legalist School”. The appreciation of Emperor Ying-zheng, the political practice in Qin Dynasty, systematic establishment as well as discussion of ideas of HAN Fei-zi between LI Si and the Second Emperor contribute to the spreading of Legalist School in Qin Dynasty historically. Ideas of HAN Fei-zi influence definitely Emperor Ying-zheng, the Second Emperor and LI Si. However, the Second Emperor and LI Sis understanding of HAN Fei-zi is partial and incomplete, even wrong. Politics in Qin Dynasty is away from basic ideas of HAN Fei-zi. According to the most strict standard, HAN Fei-zi emphasizes supremacy of right of emperor, though he theoretically claims that emperor should follow his standard. But in real political field, he cannot put forward effective means to restrain right of emperor, which may lead to the unrestraint of the right. As a thinker, HAN Fei-zi should shoulder some responsibility of the tyranny and death of the Second Emperor of Qin Dynasty, but just within the responsibility of a thinker in a given historical era. Restraint of right of emperor is not a political theoretical issue which can be solved by a thinker in pre-Qin period.
Key words: HAN Fei-zi, Emperor Ying-zheng, the Second Emperor, LI 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