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智君

奶奶噘著嘴，騎著小三輪車在前面走，孫女滿心不樂意地在后面跟著。走著走著，奶奶停下車，把孫女抱起來沒好氣兒地說：“你這小屁孩兒，氣死人了?！?/p>

孫女兩條小腿蹬踹著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上車，不上車，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奶奶把孫女往地上一撂：“你作吧，沒人管你。”

這條通往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土道很臟，廢紙、舊布、碎磚頭瓦塊兒到處都是。小女孩走走停停，有意拉大距離和奶奶犯倔。她對奶奶的一家有一種很強烈的怨恨。她恨爺爺?shù)冒┌Y，叫家里拉了數(shù)不清的饑荒。沒有那些饑荒，爸爸媽媽就不能狠心撇下她去北京打工。她恨奶奶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生豆芽菜，不拿她為重……

小女孩最想念的是媽媽，想著想著，一對一雙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在地上。抬頭看見奶奶騎車的速度放慢等她，她反倒一邊走著一邊撿來礦泉水瓶子踢著玩兒，有意拖后腿。一個、兩個、三個……磨磨蹭蹭她懷里已抱著四個，腳下踢著一個，恰巧一個收廢品的小牛車停在了她跟前，車上下來一個臟兮兮的老爺爺：“小孩兒，礦泉水瓶賣給我吧，一毛錢一個，五個給你五毛。”

原來空水瓶還能賣錢哪！小女孩心里樂開了花。她小手緊緊捏著這枚金光閃閃的五毛錢硬幣，反復看著。媽媽是為掙錢遠走的，自己能幫媽媽掙錢了，媽媽就能早點回來！小女孩一溜小跑追上奶奶。奶奶氣兒還沒消，瞪了孫女一眼，隨后把她抱上三輪車。

不一會兒工夫，這條朝家走的土路上就有了一老一小的說笑聲?！澳棠蹋憧?，這是我賣礦泉水瓶掙的金幣。”

“那不是金幣是銅做的?！?/p>

“是金的是金的，芝麻開門里說金幣有魔法，我這個金幣一定有魔法?！?/p>

奶奶犟不過孫女，只好點頭承認：“有魔法，你手拿那個就是有魔法的金幣！”

大清早，奶奶往車上裝豆芽筐，孫女光著小腳丫噔噔跑向奶奶，并把金幣舉過頭頂，疑惑地問：“這個金幣的魔法不靈，我在心里念叨了半宿也沒實現(xiàn)。”

奶奶心里明白，孫女想她媽媽了。想到這兒，奶奶琢磨出個長遠的理由穩(wěn)住孫女，煞有介事地說：“一個金幣哪能有魔法，得八十一個?！?/p>

孫女瞪大眼睛：“為什么？”

“你沒看《西游記》嗎？唐僧西天取經(jīng)遭了九九八十一難。你得攢夠八十一個金幣才能有魔法！”

“自己掙錢才算心誠唄。”孫女替奶奶補充。

打這以后，孫女再跟奶奶上農(nóng)貿(mào)市場賣豆芽，就不像往常那樣耍賴皮了，而是瞪大眼睛，左瞅瞅右看看，見到礦泉水瓶像見到媽媽一樣親。每撿到一個就噔噔撒腿跑向奶奶，放在奶奶的腳下。

在把空礦泉水瓶賣給收廢品老爺爺?shù)臅r候，她專門要那黃燦燦的金幣。

一次，老爺爺給她紙幣零票，她直搖頭。老爺爺又翻找出銀白色的一角一角的硬幣，她還是不同意。最后，她只好把礦泉水瓶抱回來，告訴老爺爺明天弄到金幣再來收！

晚上奶奶忙活完活計，盤腿坐在炕頭兒數(shù)賣豆芽錢；孫女也跟著湊熱鬧，她很認真地數(shù)著自己賣礦泉水瓶的錢。奶奶的錢比較亂也比較雜，有零毛的，有整塊的，有紙的還有銅鐵的鋼兒。孫女的錢清一色金燦燦，時不時發(fā)出當當脆響。奶奶數(shù)錢是默默的，孫女數(shù)錢直嚷嚷。

奶奶在自己的錢堆兒里揀幾個金幣，扔到孫女的錢堆兒里。孫女不樂意了，挑出來扔給奶奶：“自己掙的心才誠，才有魔法！”

為防止奶奶的金幣混到自己的金幣里，孫女拽來一個枕頭隔在兩個錢堆兒之間。

金幣一天天多了起來。奶奶找來塊紅絨布，精心縫個心形狀的小口袋兒，孫女興高采烈，每天晚上都數(shù)幾遍金幣，而后把小口袋兒緊緊貼在胸口，甜甜睡去。

終于讓奶奶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為了能盡快攢到八十一個金幣，漸漸地孫女的身影開始脫離奶奶關(guān)照的視線。有幾次，奶奶不得不丟下豆芽筐，尋找老遠，才在擁擠的人群里或在車水馬龍的大道上發(fā)現(xiàn)孫女，硬把她拽回來。

一天晚上，孫女可能是跑得太累了，沒數(shù)完金幣就睡著了。奶奶掰開孫女小手，把幾枚金幣塞進她的小口袋兒。奶奶的良苦用心，無非是早點幫孫女攢夠金幣，擔心她累壞了或走丟了。沒想到，第二天孫女“炸廟兒”了，手扒腳撓連哭帶號，她怪奶奶的金幣損害了她的誠心，破壞了魔法，夢里見不到媽媽了。直到奶奶賠禮道歉認了錯，孫女才罷休。

孫女繼續(xù)積攢金幣，一天忙忙叨叨不得閑。

奶奶望著孫女曬黑的小臉蛋和消瘦的小身板，深感無能為力，背著孫女偷偷抹眼淚。

然而，讓她心里慰藉的是，孫女懂事多了，兒子和兒媳還有自己能安心做事，因此償還了一大筆饑荒。

太陽卡在了西山，道道金光從火紅的晚霞折射下來，照在城鄉(xiāng)的土路上。

孫女坐在奶奶的小三輪車上，舞動臟兮兮的小手，神采飛揚地哼唱著：“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躺在媽媽的懷抱……”

奶奶臉一沉，說：“你這個沒良心的小屁孩兒?！?/p>

孫女調(diào)皮地急忙擺手說：“唱錯了唱錯了，我重唱。世上只有奶奶好，有奶的孩子像塊寶，躺在奶奶的懷抱，幸福少不了……”

奶奶忍不住笑了，臉上都樂開了花：“呸，你這個小人精！”

隨著時間的推移，孫女的金幣在不斷增多。由于上次奶奶偷著往她的口袋里塞金幣，她認為破壞了她的魔法，于是，這回她保密起來，她不讓奶奶看她的金幣，更不讓奶奶數(shù)，只有她自己掌握有幾個九了，等到九個九就是八十一個，那時再讓奶奶數(shù)，她的心愿也就實現(xiàn)了！

孫女撿礦泉水瓶從懷抱著撿，到挎著筐撿，最后發(fā)展到背著塑料編織袋兒撿。相對而來的是走的道越來越遠，去的地方也越來越多。

和往常一樣，小女孩像小雞覓食似的，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邊角、旮旯踅摸礦泉水瓶。她眼睛累得澀澀地疼，好半天才撿到兩個。她想不明白，以前不撿空瓶子的時候隨處都能見到，現(xiàn)在需要的時候咋這么難找呢？

不知不覺走到一個胖女人身后，胖女人討價還價正在買菜，掏錢算賬，一張百元大票飄落在小女孩跟前。小女孩趕忙撿起，喊：“阿姨，阿姨！”endprint

胖女人只顧講價和挑菜，一點反應也沒有。情急之下，小女孩上前一步，用小手拽了拽胖女人的白裙子。

這次胖女人敏感地回頭，一看自己潔白的裙子被小女孩弄出好幾個黑手印，不問青紅皂白，張嘴就給小女孩一頓損：“誰家的小埋汰孩？往哪摸，這么沒教養(yǎng)！”

小女孩委屈得小嘴癟癟著，眼里閃動淚花：“這是你……掉的錢！”

胖女人摸摸兜恍然大悟，臉騰地一下紅到耳根兒：“好孩子，都怨阿姨，錯怪你了！”

不檢討還好，胖女人檢討后，小女孩哇哇地哭出了聲。

胖女人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北側(cè)西拐角開了處副食品批發(fā)部，她硬拉著小女孩到自己那吃好吃的，以彌補對小女孩的傷害。

到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胖女人更是放下了架子，好一頓熱情：“小手咋弄的，這么黑？快來，我給你洗一洗。你媽不管你呀？撿礦泉水瓶子干嗎？你瞅瞅，你瞅瞅！”

小女孩手里的瓶子被胖女人抽走，扔進了垃圾筒。小女孩趕忙跑去垃圾桶撿回來，并道出了其中的秘密。

胖女人很是感動，從擺放門口的大冰柜里往出拿各種各樣的冷飲，不住地讓小女孩吃：“這是‘奶油脆皮兒，這是‘笨笨熊……”

小女孩向胖女人投去感激的目光，還說起了想媽媽的心事。

胖女人雙眼有些濕潤，蹲下身子：“阿姨有個和你一樣大的孩子。成年到輩兒在他爺爺奶奶那兒，我也怪想的。都一樣，母子連心哪！孩子想媽，媽想孩子！你管我叫媽吧？我給你買好吃的、好穿的！”

小女孩咬一口“笨笨熊”，晃動著小腦袋：“你是好人，可不能叫媽媽，寶寶只能有一個媽媽，我有媽媽?！?/p>

胖女人撲哧一聲笑了：“你這小孩兒，怪聰明的，還挺能咬死理兒，阿姨喜歡。從今以后，我就拿你當女兒了。等你想好了就管我叫一聲媽！”

過了一段時間，小女孩碰見胖阿姨抱著兒子逛商場。胖阿姨也看見了她，很熱情招呼她：“快快，我兒子回來了，我給你倆買玩具！”

玩具是買了，可價錢大不一樣。胖阿姨給自己兒子花了一百八，給小女孩僅花了八塊錢。最刺激小女孩的是，她受不了胖阿姨把她撇在一邊，和自己兒子那么親熱。

小女孩脆弱的自尊心受到強烈的沖擊，她把玩具塞給胖阿姨，扭頭跑出商場，消失在茫茫人海。

在偏僻地方的一個水泥涵洞里，小女孩滿臉淚水，她使勁哭了一場，一遍一遍地喊著：“媽媽，媽媽，人家的媽媽都抱自己的寶寶了，你快回來吧……”

哭夠了，心里敞亮多了，小女孩的埋汰小手擦了一下眼淚，暗下決心，快點撿礦泉水瓶，這是早日見到自己媽媽的最好辦法！

天氣悶熱悶熱的，小女孩拎著袋子，不知不覺又走到了胖阿姨家的批發(fā)部門口，她感到又渴又累，心里盤算著，再撿二十個礦泉水瓶賣了，就夠八十一個金幣了。

胖阿姨家門口的冰柜里，花花綠綠的冷飲像長了小手揪著小女孩的心，她咽了一大口涎水，堅定地把目光移開。

這時，一個民工扛著一箱礦泉水從批發(fā)部出來。胖阿姨送到門口，嘴上嘮叨著：“你們這幫人，哪有正經(jīng)事兒！沒料停工就歇著唄，打撲克贏什么水？”

怕讓胖阿姨看見，小女孩躲在了兩個嘮嗑的大人身后。胖阿姨進屋了，她緊跟民工后面，眼睛死死盯著他肩上扛著的那箱礦泉水。過了一條橫道，拐了兩個胡同，到了一處工地。

工棚對外開的小窗戶下不規(guī)則躺著七八個空礦泉水瓶。小女孩欣喜若狂，她小心臟怦怦直跳，跑上前麻利地把地上的礦泉水瓶收撿起來。她不甘心，腳底墊兩塊磚頭兒扒著工棚的小窗戶往里瞅，一幫人正吆五喝六地“斗地主”，地桌上擺著十多瓶快喝完的礦泉水。

起風了，涼風裹著塵土在大街小巷橫沖直撞。剎那間，豆大雨點兒從天上狂瀉下來。

小女孩仰臉瞅一瞅黑壓壓的天，心生恐懼，她想往回走，可實在舍不得那些即將被喝空的瓶子。于是，她抱著單薄的小肩膀蹲工棚下躲雨。

工棚蓋兒是油氈紙壓的，棚檐兒窄窄的，根本不擋雨。

啪啪啪，從工棚的小窗戶扔出來六個礦泉水瓶。小女孩哈腰撿起，心里數(shù)著，還差四個，快點呀快點呀……

真是事遂人愿啊，小女孩終于又撿到四個礦泉水瓶，她用頭繩扎好裝空瓶子的袋子，瘋了一樣地往家的方向跑。這時她才意識到，天快黑了，奶奶一定在到處找她。

她有些慌了，左拐右拐腳下一滑，摔倒在水泡子里，右膝蓋雖然磕在一塊石頭上，但是，她只感覺麻酥酥的，并不覺得疼。當她雙手拄地往起站的時候，右腿不敢吃勁兒，身子一側(cè)歪又趴在水中，她嗆了一口臟水，咳臟水的時候她忽然大哭起來。臉上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殺得眼睛睜不開。情不自禁，她竟然喊叫出好久沒喊過的聲音：“媽媽……”

裝礦泉水瓶的袋子嘴兒開了，十多個瓶子在水泡子上面漂浮晃動。小女孩挺著脖子爬向水泡子中間，一個一個夠，一個一個抓，而后一個一個重新裝進袋子里。

雨聲、雷聲伴隨著刺耳揪心的“媽媽”聲，在陰暗低矮的天空滾蕩開去，讓人不寒而栗。

“咔嚓”，一道藍色的閃電，好像把黑蒙蒙的天撕了個大口子，雨更大了。小女孩驚恐萬狀，她離了歪斜站了起來，像一頭受到驚嚇的小兔子東躲西藏，不知道怎么跑到一棵大樹下。

雨似乎小了許多。小女孩渾身瑟瑟發(fā)抖，她低頭一看褲腳兒，鮮血從褲腳兒那往外淌，她嚇蒙了，又哭起來喊媽媽……

一摟粗的樹干散發(fā)著熱量，她撲過去，像撲到日夜想念的媽媽懷里，她雙手緊緊地抱住大樹，好像抱住的是媽媽那熱乎乎的腰，她不想松手更不愿意離去，因為她已攢夠了九九八十一個金幣！

有媽媽在，心里真熱乎，媽媽，你心咋這么狠……媽媽，錢比你的小心肝寶貝更重要……媽媽，你想我了嗎……媽媽，我能掙錢了……媽媽媽媽，我再不會松手讓你走……

也許是累了，也許是受到難以承受的驚嚇，小女孩昏厥過去，身子順著樹干往下滑，最后癱倒在樹根處。

這一幕讓一個人看到了，他不是別人，就是那個收廢品的老爺爺。老爺爺趕著小牛車收廢品，因為他備有雨衣，沒有遭到雨淋，然而，拉車的牛卻被雨淋得像掉進了河里一樣，滿身濕漉漉的。路過大樹旁的這條道兒時，老爺爺看到小女孩抱著大樹哭的情景，突然，小女孩軟綿綿地癱倒了，他猜測小女孩被雷擊了，嚇得他后脊梁直冒冷汗，他趕忙跑過去，救人要緊。

他跑到大樹下，俯身一看，小女孩他認識，就是那個撿礦泉水瓶賣的丫頭！他來不及多想，簡單地檢查一下，發(fā)現(xiàn)小女孩還有鼻息，也不像被雷擊的樣子，于是，他脫下身上破舊的雨衣，包裹上小女孩，隨即抱起她，心急如焚地往牛車那跑。

他把小女孩放在小牛車上，舉起鞭子，拼命趕著牛。為了給牛車減重，讓小牛車跑得快些，他沒有坐在車上，而是在牛車后面跟著跑，嘴上一個勁兒喊：“駕駕駕！”

拉車的牛眼睛瞪得溜圓，把廢品車拉得悠悠。收廢品的老爺爺心里不住地念叨，不遠就有家醫(yī)院，快到了，快到了，孩子，你可要堅持住??！

小女孩躺在病床上，右膝蓋纏著紗布，左手腕兒插著點滴管兒。她蘇醒過來看到奶奶雙眼紅腫，反倒安慰起奶奶：“奶奶，你哭什么呀？我攢夠了八十一個金幣！”

奶奶眼前一片模糊，用顫抖的嘴唇一遍一遍吻著孫女熱乎乎的臉蛋：“夠了夠了，奶的寶貝，你終于睜開眼了，可嚇死我了……”

奶奶抱著孫女去賣了最后一趟礦泉水瓶，把換來的金幣和原有的金幣加在一起正好是八十一個。奶奶數(shù)了三遍，孫女數(shù)了三遍！

前趟街小賣部的老板娘興沖沖地來對奶奶喊：“你兒媳婦來電話了，你快去接！”

兒媳在電話里說，國慶節(jié)工廠放三天假，回來看孩子不趕趟，叫婆婆把孩子帶去。

孫女樂得蹦了起來，高喊：“魔法顯靈了，魔法顯靈了！”

忽然，她又癟癟著小嘴，雙眼閃動著委屈的淚花一頭撲到奶奶的懷里……

媽媽穿得干干凈凈來接站。當她抱起久別的女兒時，眼淚簌簌流下。

她貼著女兒的臉哽咽著說：“你為了見媽媽……攢了八十一個金幣？！”

女兒扭過臉不讓媽媽看到自己濕潤的眼睛，小手指著北京這座美麗的大城市，說：“媽媽，大樓好高??！”

（選自《東北風》2016年第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