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夫妻恩愛,終于生下一個孩子,歡喜不盡。老人們也樂樂呵呵,覺得日子不再那么寂寞??扇f一生下來的是個傻子,就不大妙。父母家人縱然百般憐愛,可傻兒愣愣磕磕、咿咿呀呀,不甚知覺,大人們終究不是滋味兒。也許就生出百般嫌隙,諸種不和,最終是傻兒倒霉。
我第五次搬家,搬到一條不小的街上。幾天了,卻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傻子。于是上班就和對面的老李說起來。老李聽了,笑一笑,用手捋一捋稀疏的頭發(fā),說:“你太認真。各家有各家的事兒,哪兒有什么道德不道德的?”我知道老李有一個極漂亮的女兒小雯兒,她常來單位走動,于是不再說什么。
臨到下班,老李慢慢地對我說:“怎么樣?上我那兒喝點兒去?”我到這個單位幾年,很敬重老李,單位的人也都認為老李為人厚道,沒有那人前人后的事。老李寫得一手好顏體,很像他的人,輪廓線略略向外弓,端端正正。北京新開張了許多小鋪子,有講究的,就請老李給寫個匾額。老李都是盡心寫好,自己樂呵呵地送去。店家自然要請老李吃飯,于是老李就常邀我同去,一是因我略有酒量,二是我也好字,聊得開。
老李喝了酒,便會說些讓人覺得又對又不對的字經。比如,我評他哪次的匾額寫得如何如何,他先注意聽。聽完,用手撫一撫頂,笑一笑,細細地呷一口酒,說:“是啊。其實這個字,就像人。不是說字如其人的那個像,而是體面。人都要體面,字就是人的一面旗。這旗要漂亮、體面。骨力?寫出骨力自然高??梢粋€匾,三教九流,人來人往,誰會看骨力呢?其實就是看個順眼。這街上的人,你看他什么?婦女們,看她一身兒衣裳順不順。一個人骨架再好,衣裳七長八短,終是不順眼。骨架好,可穿個雞腿褲,刀螂似的在街上走,變成字,能上匾嗎?”
現(xiàn)在,老李請我去他家里喝酒,這倒是第一次。我很有興趣,下了班,就騎車隨他一起走。老李的家在臨街的一個院子里,院子不是特別大,但住戶不少。正是做飯的時候,院子當中的水管子下,幾個婦女在洗洗弄弄,見了老李,都熟稔地打著招呼,老李就“回來了、回來了”地應著,進到北屋。
老李的北屋是這個院子里最體面的房子。雖然院子里高高低低地蓋了一些磚棚,但北屋還是維持著昔日四合院兒上房的體面,干干凈凈,沒有絲毫累贅。見慣了北京院子里的擁擠與雜亂,你會以為老李的北屋是受國家保護的一級文物,心里忽然敬重與舒服起來。覺得假如自己能有這樣體面的房子,就是人口再擠,也是舍不得再續(xù)蓋個矮棚什么的。
聽見老李的說話聲兒,老李的愛人早到屋門口迎著,給老李向外推開門,向我笑著。老李說:“有客。”老李的愛人就更笑著向我說:“來啦?”我趕忙站住,半躬不躬地動一動上身,也笑著說:“啊,您好哇?”老李的愛人說:“快進來吧!好,好?!?/p>
屋里更是素雅。墻有些黃,但絕沒有灰塵。大方磚墁地,暗暗地襯著屋里的沉靜。一張大漆有些殘的條案上有兩個膽瓶,彩繪著群仙祝壽、麒麟送子的圖案,清末的格式。膽瓶里插一個奇大的雞毛撣子,油亮蓬松,還插著幾卷字軸。條案中央有一架玻璃罩的座鐘,羅馬數(shù)字標一圈兒鐘點。座鐘旁邊大概是一臺小電視機,套著古銅色的燈芯絨罩。條案兩邊有一大一小兩個沙發(fā)。大沙發(fā)上懸一軸字,字漂亮瀟灑。我看了看老李,老李笑一笑。老李的愛人打來水,擰了一把手巾。老李讓我先擦,我推讓了一下,溫溫地拿過來擦了臉,謝著遞給老李的愛人。老李的愛人在屋里走動著,既不奪鐘,不奪膽瓶,也不奪字,似乎與這些東西是平級的,顯得那么穩(wěn)實、安靜,似乎是顏體的“賢惠”二字,透著體面。老李和她一句一句地商量著,我才聽出原來今天他家相姑爺。
老李的愛人張羅去了。老李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下來,撫一撫頂,說:“今天小雯兒的朋友來。我拉著你,為的是幫著看看。我們的眼光老了,看不大出現(xiàn)今的年輕人,不要挑了一個人,讓街坊四鄰的看著那個?!蔽矣悬c兒緊張,怕萬一看不出,誤了李家的大事。
說話間,天暗下來,老李開了燈,一圈兒的亮,更顯得屋里干凈。不多時,小雯兒來了,后面跟著一個小伙子。小雯兒一見我,說:“喲!您來啦?”老李和他愛人的四只眼睛不松不緊地看著那個小伙子。我不敢怠慢,應了小雯兒,也急忙去看小伙子。小雯兒介紹說:“這是嚴行,我的同事?!蔽覀內齻€人笑著點頭。嚴行很客氣,被老李的愛人讓到小沙發(fā)上坐著,一邊應酬著,一邊四面看。小雯兒沏來了茶,端給嚴行一盅。嚴行笑一笑接了,說:“客氣什么?”趁這工夫,老李兩口子上上下下地看兩個人。
老李的愛人站起來說:“洗洗手,吃飯吧!”小雯兒一拍巴掌:“好!今兒吃什么,媽?”老李的愛人笑著說:“端上來就知道了。”大家擺好桌子,老李拉我在他旁邊坐下。小雯兒和嚴行坐在一起,忙著給嚴行夾菜。老李說:“小嚴,來,喝一點兒?!眹佬泻芸蜌獾仂o靜看老李給我和他斟酒。老李給自己也斟了,把酒杯端起來。
我看老李的愛人還不來,就轉身找,只見她端著一碗蓋了幾樣菜的飯進來,就招呼她說:“您來呀!”老李的愛人笑著搖搖頭,說:“你們喝吧。”隨手掀開墻上的一個大布簾,撥了一下銷子,推門進去了。布簾晃了晃,又遮在那里。我回頭對老李說:“你們家還這么講規(guī)矩?女人不上席?叫您愛人一塊來呀!”老李很和善地瞧瞧我,略舉舉杯,說:“喝?!贝蠹叶歼攘艘豢?。
菜很多,而且好,在燈光底下紅紅綠綠的,讓人覺得,酒的滋味很濃。我卻忽然覺得,讓老李的愛人一個人在里屋吃,實在過意不去,于是站起來要去請。老李一把按住我:“坐下,坐下,她一會兒就完?!蔽倚睦镉悬c兒不舒服,看看小雯兒,剛要說話,嚴行忽然問:“這幅字是誰寫的?”小雯兒在我站起來的一剎那,把頭低下去,這時又忽然抬起頭來,很高興地說:“我爸?!眹佬屑t了一下臉,說:“寫得真好?!崩侠钚Σ[瞇地呷了一口酒,嘴唇亮亮地說:“唉,寫了不少年了?!毙■﹥赫f:“咱們單位旁邊的那個飯館兒,招牌就是我爸寫的,”嚴行“喲”了一聲,看看老李,老李抬抬筷子,說:“吃,吃?!毙■﹥焊吒吲d興地又說出幾處地方的匾額也是她爸寫的,嚴行愈發(fā)敬重地看著老李。老李用杯子朝我比了比,說:“讓咱們這位給評評?!蔽野腴_玩笑地說:“穿衣服的理論我可不會評?!毙■﹥簱u晃著兩只手說:“我評,我評,我會評我爸的字?!眹佬姓f:“你會評什么?給我留個條兒,都認不得你的字?!毙■﹥何匕芽曜宇^兒銜在嘴里,扭一下身子說:“人家那是草書,你懂個啥!”嚴行說:“那趕明兒我等錯了地方,你可別怨我?!贝蠹液逍ζ饋怼?
我忽然覺得背后門一響,急忙回頭,只見老李的愛人一團喜氣,拿著碗筷從里屋出來??匆娢覀冃?,她說:“什么事兒?看你們高興的!”我說:“您也來喝點兒!”老李的愛人說:“就來,就來!”她出去放了碗筷,進來走到燈影里,看看菜,說,“快吃呀。做得不好吧?”我和嚴行忙說:“好,好!”老李的愛人坐下了,我給她斟酒,她用手推攔著,說:“喝不了,行了,行了?!敝?,她在燈光下抬起臉,笑瞇瞇地看著小雯兒和嚴行。我覺得酒暖烘烘地在身子里漫開,就往后靠在椅背上,說:“老李,你這日子,這樣的住房條件,老伴兒這么賢惠,你又寫得一手好字,小雯兒也快結婚了,真是……”就在這時,里屋的門響了一下,我分明看到老李的愛人哆嗦了一下,眼神凄凄地看著老李。老李的細眼里閃過一道光,額角兒騰騰地跳了兩下。我轉過身去,只見門簾被掀開了一些,一張臉向燈下的人們望著。不用多看,我明白了,這是一個傻子。
我聽見旁邊老李低而快地說:“怎么不插門?”我回過身來,見老李的愛人慌亂地看著大家。老李頓了一下酒杯,她才醒悟過來,站起身走過去。小雯兒的臉在燈下白得不成樣子,愣著眼兒看著嚴行。嚴行沒有表情,靜靜地注視著老李的愛人走過去處置傻子。
小雯兒的眼睛忽然涌出淚水,她很快地站起來,也進到里屋。老李笑得很勉強,說:“喝,喝!”嚴行沒有動。我端起酒杯,覺得杯里是水,吸了一口,辣極了。
猛聽得里屋老李的愛人大聲地說:“小雯兒!這是你兄弟!”老李控制著聲兒說:“小雯兒呀!”
小雯兒眼睛紅紅地出來,慢慢坐下。嚴行看著她,問:“怎么了?”小雯兒說:“都是他!”嚴行說:“怎么都是他?”小雯兒不說話。
我問老李:“您還有個兒子?”老李垂下眼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到單位幾年,從來沒有聽說老李還有個兒子。小雯兒每回到單位來,嘰嘰喳喳的,大家都喜歡她。老李很高興,笑瞇瞇地看小雯兒在辦公室里轉來轉去。
小雯兒這時恨恨地擦一下眼睛,說:“我媽真是的,老忘插這個門,爸跟她說多少回了,她就是記不住。沒人來,到正屋轉轉倒沒什么。上回,都到院兒里去了,要不是我回來,他就上街了,像什么話!”我說:“他多大了?”小雯兒看一眼里屋門:“哼!都二十六了!”說完,她又看看老李,老李正看自己那幅字,身架塌下來。嚴行說:“喝,伯父,喝?!崩侠罨剡^身來,臉上暗暗的,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嘴里慢慢嚼著,咽了。又呷一口酒,額上跳了一下兒,臉忽然松下來,說:“反正是早晚的事兒,跟自己過不去干嗎?”他搓一搓手,招呼著:“喝,喝?!庇终酒饋?,進到里屋,半天才和愛人出來。老李的愛人眼睛紅紅的,走到燈影兒里,笑著說:“吃呀。”我說:“您快吃吧,都忙了半天了?!毙■﹥簩⒚繕硬擞侄冀o嚴行夾了一些,嚴行不看她。小雯兒定定地看著嚴行,忽然低下頭去。老李的愛人有點兒不自在,舉著筷子,不知再給嚴行夾什么好。老李卻一臉輕松,不看別人,只與我講字經。我覺得這話題太冷落別人,又不能不應付著,忽然開玩笑說:“老李,你字寫到這份兒上,來個晚年變法,怎么樣?”老李停住正在自斟的瓶子,笑出聲兒來:“好哇!我正琢磨著呢,只怕……”嚴行忽然說:“我趕明兒跟您學字吧?!崩侠顑煽谧右幌伦痈吲d起來。老李給嚴行斟上酒,額頭又滲出光來,把筷子做筆豎捏著,在空中虛繞繞,說:“這寫字,第一要骨力。人看字,看什么呢?就是看個骨力。你要學字,學顏體。顏體不易取巧,非心寬心正,不能寫好。先找《多寶塔碑》《東方畫贊碑》臨著。寫好了,再看看魯公的《麻姑帖》《告身帖》。得了氣體,再看《與夫人帖》《鹿脯帖》《爭座位帖》《放生池帖》,漂亮、正,不俗不媚。再看《裴將軍詩帖》,絕!字如其——”老李忽然發(fā)覺我在笑,就酒遮臉,對我說:“不對?”我連忙點頭。
酒喝罷了,吃飯、吃菜。老李的愛人又端來一盆湯,熱氣升騰起來,裹了燈泡,屋子里顯得暖洋洋的,大家說說笑笑。
吃罷飯,又喝了茶,看看天色晚了,我站起來告辭。嚴行也說要回去了,于是老李兩口子和小雯兒送出來。老李兩口子一迭聲兒地讓嚴行常來,小雯兒不說話。嚴行答應著,剛要走,忽然站住,說:“小雯兒,不送送我嗎?”小雯兒一下跳下臺階兒,可著嗓子答應了一聲兒:“哎——”老李呵呵地笑著,用手撫一撫頂,和愛人在門口站了許久。
(李金鋒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遍地風流》一書,本刊節(jié)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