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一個人在談話中可以采取三種不同的方式,一是獨白,一是靜聽,一是互話。
談話不是演說,更不是訓話,所以一個人不可以霸占所有的時間,不可以長篇大論地絮聒不休,旁若無人。
有些人大概是口部肌肉特別發(fā)達,一開口便不能自休,絕不容許別人插嘴,話如連珠,音容并茂。他講一件事能從盤古開天地講起,慢慢進入正題,還要枝節(jié)橫生,終于忘記本題是什么。這樣霸道的談話者,如果他言談之中確有內容,所謂“吐佳言如鋸木屑,霏霏不絕”,亦不難覓取聽眾。
有人也許是以為嘴只管吃飯而不作別用,對人乃鉗口結舌,一言不發(fā)。這樣的人也是談話時不可或缺的,因為談話需要聽眾,這樣的人正是理想的聽眾。
我們平常人中也有人真能做到寡言。你對他講話,他洗耳恭聽;你問他一句話,他能用最經濟的詞句把你打發(fā)掉。如果你恰好也認為“毋多言,多言多敗”,相對不交一言,那便只好共聽壁上掛鐘之滴答滴答了。鐘會之與嵇康,則由打鐵的叮當聲來破除兩人間之岑寂。
無論如何,老于世故的人總是勸人多聽少說,以耳代口。凡是不大開口的人總是令人感到高深莫測;口邊若無遮攔,則容易令人一眼望到底。
談話,和作文一樣,有主題,有腹稿,有層次,有頭尾,不可語無倫次。開口便談天氣好壞,當然不失為一種寒暄之道,但究竟缺乏風趣。一般的談話往往是屬于“無題”“偶成”之類,沒有固定的題材,信手拈來,自有情致。情人們喁喁私語,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談到無可再談,則“此時無聲勝有聲”了。老朋友們剪燭西窗,班荊道故,上下古今無不可談,其間并無定則,只要對方不打哈欠。
禪師們在談吐間好逞機鋒,不落跡象,那又是一種境界,不是我們凡夫俗子所能企望得到的。善談和健談不同:健談者能使四座生春,但多少有點霸道;善談者盡管舌燦蓮花,但總還要給別人留些說話的機會。
話的內容總不能不牽涉人,而所謂人,不是別人便是自己。談論別人則東家長西家短,全成了上好的資料;專門隱惡揚善,則內容枯燥聽來乏味;揭人陰私則又有傷口德,這期間頗費斟酌。
談話專談自己當然不會傷人,并且缺德之事經自己宣揚之后往往成為值得夸耀之事。不過這又顯得“我執(zhí)”太重,而且最關心自己的事的人,往往只是自己。如果談起話來每句話都用“我”字開頭,不更顯得自我本位了嗎?
在技巧上,談話也有些禁忌。“話到口邊留半句”,只是勸人慎言,卻有人認真施行,真的只說半句,其余半句要由你去揣摩。
談話的腔調與嗓音因人而異,這一切都無關宏旨,要緊的是說話聲音之大小需要一點控制。另有一些人的談話別有公式,每句中的名詞與動詞一律用低音,甚至變成耳語,令聽者頗為吃力。
人與人相處,本來易生摩擦,談話時也要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麥 子摘自遼寧人民出版社《話亦有道》一書,劉 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