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淦
1945年3月23日是民國元老、著名教育家吳稚暉的80歲生日。當時,“陪都”(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民政府的臨時首都)重慶的著名學(xué)者衛(wèi)聚賢等人在前一年就開始張羅著為吳老祝壽了。他們準備在《說文月刊》上出一期特刊,為吳老的80歲壽誕增添光彩。吳老聞訊,急忙給衛(wèi)聚賢寫了封信,堅決謝絕,聲言“萬萬不可”。有趣的是,這位后來被聯(lián)合國授予“世界百年文化學(xué)術(shù)偉人”的吳老先生的信中,通篇沒有提到“國難當頭”“共赴時艱”等大道理,只將自己的家事、私事娓娓而訴,而謝絕的理由更是“頗多鬼話趣怪之處”(引自許晚成《抗戰(zhàn)八年重慶花絮》),讀之令人匪夷所思而又忍俊不禁。
他在信中是這樣說的:
“我生平從來沒有做過生日,說出來不但非常可笑,甚至還非??蓱z呢。
“我的祖父是個獨生子,我的父親也是個獨生子,我母親生下我時,外祖母就寄住在我家。外祖母說,母親懷著我時,她夢見已故的我的曾祖母與曾祖父對她說:‘我們將在陰間買一個小孩,價錢已經(jīng)說定了,只是過秤時,賣家是用秤鉤鉤住肚臍眼稱的。而這樣的夢,她竟然做了兩次。已故的曾祖母與曾祖父還對她說,他們已經(jīng)在孩子的兩條胳膊上都做了記號。我生下來后,左臂上有塊蠶豆大小的紅斑,右臂上有塊大約半寸長的葫蘆斑。因此,外祖母對這兩個夢深信不疑,認為我是我的曾祖母與曾祖父瞞著閻王爺買來的孩子,即世俗所謂的‘偷來人身。所以,她一再告誡家人,千萬不能為我做生日,因為一旦做生日,就必須在堂前點上香燭,以敬禱天地神靈,這樣一來,萬一有些閑散的神仙偶然路過,前去報告閻王爺,閻王爺一生氣很可能就會將我拘回陰間了。
“我的母親25歲時就去世了,那時我才6歲,外祖母撫育我如同親孫子。從小她就諄諄告誡我,千萬不可剔除肚臍眼里的塵穢——即顆粒狀的臟東西。她說這就是封住秤鉤之洞的重要東西。我10歲時,漸漸地不再相信這個神話,于是夏天洗澡時,試圖將那如綠豆般大小的塵穢剔除掉,哪知頓時腹痛如絞,而且一連痛了三天。外祖母急忙請醫(yī)生替我涂上膏藥,又焚燒了許多冥幣,以向鬼神謝罪、致敬。從那往后,我即使不想相信那個神話,事實上也不可能了。要說我的人生哲理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鬼神,也不會相信有什么‘秤鉤肚臍、過秤買來的說法,至于胳膊上的紅斑擁有者多了去了,絕不是買賣時的記號,我也更加不相信有什么閻王爺。然而,一旦我欲剔除肚臍眼里的塵穢,且在并未傷及皮肉的情況下,就會使我一連三天腹痛如絞,個中緣由實在令人參詳不透。對于我來說,那些迷信思想我決不會當真,而違背先人的遺命卻是萬萬不可。再說,就我個人來說,自然非常珍愛自己的生命,能夠活下去必定要活下去,而這一前提就是不做生日、不搞壽慶,落得安閑無事。相比于故意鋪張、做生日搞壽慶來說,也省卻不少無謂的浪費。至于出慶祝特刊,大吹‘法螺,尤其會受人嘲笑呢。因此,我需要向衛(wèi)先生說明兩點:第一,不要使我違背先人的遺命。第二,違背先人的遺命不吉祥。
“如果當真有什么閻王爺將我這個‘偷來的人給拘押回去,那可就是性命攸關(guān)了!偷生惡死是人之常情;百年長壽是人所共期。倘若衛(wèi)先生替我懇切地勸諭諸位好友,萬勿再提做壽一事,讓我能夠偷偷地活滿一百歲,那時候我就會心甘情愿地赴死,再也沒有什么遺憾了?!?/p>
吳稚暉的先輩數(shù)世單傳,他的母親早逝,由外祖母撫育成人,應(yīng)是實情;至于什么“偷來人身”、秤鉤、臍穢、腹痛等,顯然有點刻意加工的成分,也可稱之為“鬼話連篇”吧!不過,這位老先生堅決反對別人替他祝壽倒是事實。比如1925年,吳稚暉身在上海,由于他常年生活在無錫,上海的無錫幫不由分說地替他慶賀60歲壽誕:大廳上紅燭高燒、壽幛高掛,桌上有壽桃、壽面和各種壽禮,上海灘的頭面人物濟濟一堂,唯獨不見老壽星出場。直到眾人等得不耐煩的時候,才收到他發(fā)自杭州的信:“我最反對慶壽做生日,從來不替別人慶壽拜祝就是一個硬憑據(jù)……恭敬地璧還原帖,并叩謝諸先生,本日弟已赴杭州,亦不能陪,極為抱歉?!敝苯幸槐娙丝扌Σ坏?。
1953年10月,特立獨行的吳稚暉病逝于臺北,享年88歲。雖說未能活滿百歲略有遺憾,不過與當時的一般人相比也堪稱高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