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向天笑
實力方陣璀璨的星群
底層的光芒(八章)
湖北 向天笑
表嫂有點心高氣傲,在農(nóng)村還算是長得有點姿色的女人,她走起路來,旁若無人,目不斜視,抬頭看天的時候,遠比低頭看溝溝坎坎的時候多。
表哥,從礦山下崗了,等于一群活蹦亂跳的雞鴨發(fā)瘟了,等于一頭快出欄的肥豬失蹤了,等于表嫂盼望中的新房倒塌了,等于女兒的嫁妝、兒子的讀書費用泡湯了。
好強的表嫂,流了三夜的淚水,就一把拖著懦弱的表哥進城了。
兩個人,總是一早一晚在街頭或者巷尾,出沒;總是一前一后,表嫂背一只編織袋,表哥拖一輛木板車。見到大蓋帽比撞到鬼還怕,罰一次款,一個星期就白忙了,那板車是唯一的家當(dāng),碰到不好說話的,連家當(dāng)也沒了。
心高氣傲的表嫂,低聲下氣了,還沒干枯的一點姿色,被那些垃圾涂抹得一塌糊涂。她走起路來,不再旁若無人,也不會目不斜視了。更多的時候,像一只警犬,到處搜尋她的目標。
只是,現(xiàn)在低頭看溝溝坎坎的時候,遠比抬頭看天的時候多。
冬天的風(fēng),在你的租屋前冷冷地吹,你已經(jīng)沒有感覺,你比風(fēng)還冷。
我?guī)еr花來到你的面前,你睜著眼,始終盯一個方向;你張著嘴,也不說出一句話。
我輕輕地撫摸著你,舅舅,你的眼閉上了,嘴也閉上了。你像平時一樣講究,衣冠楚楚,不過,今天從內(nèi)到外都是新衣。
你安安靜靜地睡著,睡著,你的微笑被塞進相框,那些被淚水打濕的聲音,流成河了,你也不回到岸邊走走。
還有三天就要過年了,可你整個人再也回不到鄉(xiāng)下去了,那里有花光你打工積蓄建造的新居,你還沒來得及住上一夜,卻把自己的影子留在這座城市里,恨不能繼續(xù)為孩子們奔波。
君與燕,兩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女子,打扮了不少的城里人,在別人的臉上精心打造自己的生活,在自己的臉上刻意隱瞞自己的過去。
她們從路邊的理發(fā)攤,到鐘樓一家鞋店的樓梯角改造成理發(fā)室,然后是像樣的單間發(fā)廊、然后是通間的發(fā)屋、然后是寬敞的美發(fā)廳、然后是改頭換面的美容院,現(xiàn)在搖身一變成了君燕美容連鎖機構(gòu),到處都能看到君與燕兩個人的招貼畫,在鬧市的街頭招搖。
君與燕,兩個最初相依為命的小女孩,從兩條羊角小辮,到一頭卷發(fā);從天然的黑,到耀眼的或紅或黃;先前無比清新的臉蛋,現(xiàn)在都看不見真正的臉色。就像她們現(xiàn)在習(xí)慣的微笑,你不知道是苦、是甜,還是嘲諷。
隔著一層玻璃、隔著一層漿粉,我看見一個個有錢的女人,把一張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其實,女人把臉并不當(dāng)臉,只是當(dāng)著自留地,不停地耕耘;只是當(dāng)著門面,不停地裝修。
沒有同他爭搶座位,起點也就是終點,一個人在城里漫無目的地坐車。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一路到九路。
他每周休息的時候,就選擇正午沒有多少乘客的時候坐車,不停地更換線路,不停地上下。
他很想弄清這座陌生城市的線路,更想弄清自己在這座城市里的位置。
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最舒服的位置就在這空蕩蕩的車廂里,這流動的位置不會屬于哪一個人專用。他的心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就像正午的大街。
一個人的車站就是一個廣場,他是坐在車廂里,還是坐在廣場上,連他自己弄不明白。
除了在鄉(xiāng)下歡度的良宵,他站在水池邊,看水中的自己,像一個門衛(wèi),守著自己的孤寂。
陽光,在這高溫的日子里,成了透明的子彈穿膚而入,帶水而出。
弟弟的前面開著空調(diào),背后還有電扇在不停地轉(zhuǎn)動,他吃著我從沿海買回來的魚片,喝著啤酒,他說要是大?,F(xiàn)在能在面前翻滾該有多好!
早晨,他帶著雨傘出門,確切地說是帶著雨水出去;中午雨停了,他帶著一身汗水回來。
晚上他躲在高高在上的閣樓里,身邊多數(shù)時候空無一人,樓底下的大院也空無一人,只有神秘的歌聲,在樓頂上隱隱約約地響起,聽去像遠方的呼喚。
他什么也不管了,到夢子大排檔去,喝幾瓶啤酒。在露天的餐桌前,夢子比他進城前還要動人,只是她那受過傷的手,他永遠也看不清是什么樣子。
月光,在城里,他從不經(jīng)意的月光,今夜,化作了灑滿大地的香水,讓人沉醉。他躺在江堤的草坡上,望著滔滔的江水,正在上漲的江水,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這個城市的孤兒,沒有誰把他抱在懷里,沒有誰撫摸他的傷痛。
這個布滿灰塵、猜疑的城市,你在一個又一個的工地上磨擦著銳氣,脆弱的心長滿皺紋,像堅硬的核桃,無法敲碎的影子早已褪色,模糊不清。
家鄉(xiāng)的小洋樓,早已落滿了灰塵;破敗的工棚,卻被你收拾得干干凈凈。
是誰打開緊閉多年的山門,是誰闖進城里開放的花園,是誰停留下來,不想離開?是你自己喜歡沿著城市的邊緣散步。
只是深夜當(dāng)堅硬的思念,插進光滑的紙面,窗外的雨正在把冰涼的秋天帶來,像一場又一場的夢,把你帶進家鄉(xiāng),可醒來,你還是想停留在這座城市里。
一生中不知道要出入多少扇門,但你擁有的鑰匙并不多,換來換去總只有那么幾枚,一枚鑰匙開一把鎖。
鑰匙與安全、與隱私有關(guān),卻與人無關(guān),即使你是主人,門鎖只認鑰匙,不認人。
小小的匙孔竟然成了通道,丟失、配制,都是一種把柄,打工的兄弟翻遍所有的口袋,找不到那枚鑰匙。
昨天下午,我背著一身明媚的陽光,去看望十五年前就很漂亮的姑娘,因出生時被拉傷胯骨的維納斯,她走路,像美麗的花瓶輕輕搖晃。
認識她時,她還是一個中學(xué)生,蘋果樣紅嫩的臉蛋,寫滿了透明的憂傷,她愛詩歌,也愛歌唱。
近幾年,從她寄我的照片里,領(lǐng)略了她在俄羅斯當(dāng)?shù)範(fàn)數(shù)娘L(fēng)光,可信中說她一直揣著我的詩集流浪,在普希金的故鄉(xiāng)。
天黑之前,我抵達鐵山廣場,不料下雨了,天氣變得很涼,她身曳長裙等我,儼然一位漂亮而又高貴的新娘。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目光,此時,許多人已紛紛穿上了冬裝。她說這點冷算什么,要在俄羅斯連眉毛都是冰霜。
剛開始時,她凍得骨節(jié)都發(fā)疼,流出的淚水也會結(jié)冰,掛在臉上,青春的苦澀泡在濃濃的茶水里,整整一晚上都在不停地品嘗。
今天早晨,打開門窗,陽春三月,竟然有白雪紛紛飄揚。我不得不悄然離開她飽經(jīng)的滄桑,怕她明亮的眼睛像憂郁的蝴蝶,扇動著無比沉重的翅膀。有什么悲哀能勝過她艱辛的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