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xué) 左安軍
學(xué)苑詩風(fēng)
二十六號床位(外二章)
北京大學(xué) 左安軍
最多是他們把你的血液帶走,最多在那間小屋子住上一個星期,而其余的日子都用來相遇。
你躺著,像其他幾個人,在同一間停尸房,你輸液是為了等死,和所有人,一樣的死;
并不是因為你開始喊:疼——
她們才慢條斯理將針頭從你體內(nèi)拔出,并不是緊急傳呼后,
她們才游鴨般走向你。死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當(dāng)你意識到生命是以死為開端,你就在那里蹦啊,跳;
為什么不跳呢?像孩子胡鬧,因為他們活而不知生。
把這些藥也吃了吧,一口吞,吃了你不會死,難道這也需要中場休息?
你知道這不是中國足球隊,想看電視啦?還是想聽我講講故事?
但這里什么也沒有,除了被刷白的墻壁,和兩張靠椅,一瓶礦泉水;
一切都是白的,病歷表是白的,透過衣服,他們的心臟也是白的。
把床位搖高就是該你吃藥的時候了。
用午休為生命充電,然后在無數(shù)個夜晚燃燒。
你讓我睡一會兒,我怕我睡下你就死了。這是真的,而每一滴液滴都會將下午切割,對此我卻不能作出精確算計,這不是數(shù)學(xué)而數(shù)學(xué)往往受雇于幾何。
我怕我睡下你就死了,于是我們分享同一個枕頭。而后來,護士命令我坐靠椅,你就笑,你笑,我也笑。是的,此時她也荷爾蒙分泌過多。
我睡著了,這也是真的,那中年白衣婦女將拖把從床腳晃過,我彈簧般彈起并盯著地板不言語,她為什么要問我,你要輸液啊。
我說我陪你,到底是你陪她還是她陪你,我知道我陪你時你也在陪我;
于是你就笑,你笑,我就對你呲牙。
走出大門,她們開始高談,像她家里死了人,也像煮稀飯,那回聲穿越走廊,什么也沒有被我聽見。
對別人,我沒有多余的耐心;對于你,我用的是另一個人稱。你坐在醫(yī)生旁,是誰的電話突然放聲嚎啕,誰就在為規(guī)則哀悼,病人們在門外踱步并不斷向室內(nèi)探望,我們看著她接完無關(guān)醫(yī)學(xué)的錢的電話。對于你,那是很久很久;對于我,那是一次謀殺。
我正要作狀奪走她手中的處方,盡管出口沒有多余的門供我逃脫……
三月的一個夜晚,他醉醺醺回家,過去和未來毫無差別;
半夜他解下繩索系住樓板的炕條,他站上去,將脖子勒緊(他是否感到一切離他遠去,他為此感到輕松?),他自死亡的高度一腳將他母親踹開。
為此他付出了太多,比如他母親年邁的淚水,他留下的債務(wù)要繼續(xù)償還。
他終于決定提前拜訪他多年前踢開他的父親,這是突然的登門,是如約而至,所以他也一腳踢開此刻和他同睡一個房間的幺弟。
一切都已睡熟,村子安靜得像沒有人,驕傲的雄雞未醒,只有黑暗不死,黑暗是唯一醒著的同謀。
他取消了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是通過不斷麻醉得以確認,他無兒無女,還沒有老婆,他獨居在一間傾斜的木房子,時常就著黑暗喝燒酒。每逢過年他也會像平時一樣在村子里串門,有時酒醉跌進邊溝,把生活撞得支離破碎。
他嚼不動棉花一樣的瘦肉,他的牙齒已經(jīng)掉光,所以他喝酒,他通過無完成了生命的有,第二天早晨當(dāng)他弟弟發(fā)現(xiàn)他浮在半空,嘴巴張開大伸舌頭。
他已經(jīng)離開人世,帶著所有他身后的一切,他唯一留下自己的姓名,而這個姓名也會被人們忘記。他將自己從家族中抹去,從家譜中剔除,盡管他的名字像一座豐碑留在那里。
他大哥的兒子正從別處趕來,兩張長凳上放著他的兄弟為他剛買的棺材,我們用抹布擦去上面灰塵,仿佛在為自己準(zhǔn)備;人們在談?wù)?,仿佛沒有人死去,仿佛他們打掃的是棺木本身。
柴火堆的煙霧正在天空寫訃告,向看得見的人轉(zhuǎn)告他的離去,現(xiàn)在他擁有一座房子,他不用像生前一樣擔(dān)心沒有居所。
我推開門想要踏進房間,他躺在床上,一個隆起的影子,如同夜間的墳?zāi)箷r隱時現(xiàn)。有一股力量阻止我無法前進,我被擊出自己的身體,那個想探望他最后遺容的人看見了自己,而站在門口的人永遠站在那里。
他換上新衣,帶著遺物在棺材里睡著了,而此時有人扶著棺材嚎啕大哭,扶著失眠的哀樂,活著的人也在提前哀悼自己。
很多人,很多人手拿竹片和燃香,頭戴白布和縫制的白色薄帽子,圍著木屋,從房前繞到屋后,在靈堂前三叩首;在儀式完畢的清晨以地炮開路,八臺木桿將他送到地平線以下,土地回收了他的身體。他死的那年四十六歲。
時間把所有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我喘息,搖搖晃晃的影子像螺母丟失的腳手架,從高空中轟然倒塌。
母親教會我如何用生銹的鐮刀把漫山遍野的秋天帶回農(nóng)舍,踏進成年的教室,我埋頭瞥見父親像他手中的粉筆越寫越少,但我什么都沒有學(xué)到。
因此,父親,請你不要責(zé)備我,莊稼年年倒伏,暴雨無法解除河水的渴。我走得越遠,離你們就越近。
我作為一份遺產(chǎn),你們的姓名從頁腳簽到頁眉。愛情的風(fēng),已把我吹向四海。
我站在森林的曠野中,任星辰明滅,那靈魂的探測器,心靈的接收機,在羅盤上射出反光,在無聲的旋轉(zhuǎn)中照見事物的本來面目,那假寐的鐘表在清點我內(nèi)心的恐懼。叫喊像一輛呼嘯而過的救護車,穿過美容院——為時間減肥。
在身體里困得太久,喔,神秘工匠,請借給我那枚飛翔的鑰匙,讓夜鶯重返天空,河流回到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