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宏泉
管領(lǐng)風(fēng)騷300年
——冒襄
許宏泉
是書家字,更是字者書,令人遙想昔年水繪風(fēng)流。
冒襄(1611—1693)字辟疆,號巢民,江蘇如皋人。崇禎十五年副榜,授臺州推官,未赴。嘗詈閹黨阮大鋮,因與之結(jié)怨,甲申興黨獄獲救得免。工詩,善書,間作山水、花卉。與方以智、陳貞慧、侯方域并稱“明季四公子”。入清不仕。康熙時拒應(yīng)博學(xué)鴻詞科。著有《先世前征錄》《樸巢詩文集》《影梅庵憶語》《同人集》等。
二十年前我在《戴本孝評傳》的“后記”中有謁長干、訪如皋云云,不過是有意欲作江東之行的計劃,未想待書印好,也未能踐行,如同開一個空頭支票。
直至四年前,夙愿才得以償。
秋高氣爽,與梅堰、念柳、拭工諸友由吳門過長江,適東海臺風(fēng)初起,風(fēng)卷云集,拍天浪擁乘槎,仿佛暴雨欲來,佇立船舷,眺望狼山,隱顯天光云影之間。當(dāng)日,滯南通,翌日即往如皋,下午三時許,抵水繪園西門。
園在城東北之隅,舊園已廢,新園為梓翁陳從周先生據(jù)舊意復(fù)建。步入園中,“寒碧堂”、“小三吾”歷歷眼前。天忽降雨,園林頓然鮮活,煙靄迷蒙間,遙見青灰色城墻,隱現(xiàn)綠柳翠竹之間,不覺想起沈三白《水繪園圖》畫中情景。只是時過境遷,無復(fù)當(dāng)年水繪之盛。不過,雖是新園,到底不同于一般假古董,聞是梓翁晚年的得意手筆,單憑這一段城墻,一溪清流,就足以令人遠(yuǎn)思。
雨中登上城頭,墻與土崗相連,古木參天,可避風(fēng)雨。舉目園外,秋田一望,溝渠縱橫。忽見兩只斑鳩掠墻飛過,布谷聲聲,催詩入畫,如置夢境。
園中游客稀少,對于一般游人來說,此處無異一個休閑的園林,或因艷羨冒(辟疆)董(小宛)的愛情傳奇而來,而對于我,則是別有深情的。三百年前,江山易祚。巢民老人一面與江南的錢、柳呼應(yīng),暗助復(fù)明大業(yè),一面于水繪園中大搞Party,槳聲燈影,笙歌不絕,實則移亂世之情,既掩人耳目,亦為撫慰陳其年及戴本孝、移孝兄弟等故人的哲嗣。
冒襄 行書壽五叔祖母太夫人八十詩軸
鷹阿是我歷陽先賢,其父戴敬夫因湖州舉義受傷,歸里后絕粒殉節(jié)。巢民老人招本孝、移孝昆仲東來,乃有“小三吾世盟高會”,戴本孝在這里能與其他世交子弟聯(lián)絡(luò),感受亂世之溫馨。他在《小三吾唱和詩序》中詳細(xì)地敘述了當(dāng)時的情景,為免一味作文抄工,不妨以今譯敘其大意:
我在少年時代跟隨先父左右,就聽說有如皋冒氏書香名門。甲申、乙酉兵亂之際,隨父移家江南,先父與巢民接席,我也在側(cè)得以拜見先生。先父與先生飲酒賦詩,抵掌談國事,常常通宵不寐。二人憂心忡忡,在座者無不為之感嘆傾倒。不久,南京失陷,又遭災(zāi)難,我們?nèi)冶茈y于浙江湖州、長興附近,時先父寄書于先生以示訣別(按:《和州志》戴重傳記云:“……放舟東發(fā),遇故糧儲參議冒起宗于水次,起宗子辟疆,與重同選貢,重寓書辟疆曰:‘國事至此,吾輩死生皆可相見,望君自愛,慎毋忘平素也……’”),先父于湖州舉事,流矢洞胸后回和州,悲憤逝去。我匿居幽谷,轉(zhuǎn)眼已十五載。先父在世時,累欲于迢迢谷建碧落廬,宿愿未成,先生獨深知先父心意,于水繪庵前拓廢墟之地,建成碧落廬與小三吾對峙。水繪庵前有逸園,是先生奉其王父奉直公與尊甫憲副公的隱逸之地,中有小三吾亭,巉石輔溪,寒流剪獨,整個庭園的布局蓋取元道州之用意而略小,依意仿小之,也是為了寄托思念之情吧!先生的詩品可登太廟吟唱,又善書擘窠大字,但始終卻沒有元道州的幸遇,難道這不是天命不濟(jì)嗎?就因為先生高節(jié),所以這倡和之作皆以小三吾詩會名。海內(nèi)名士稱許先生在這非常歷史時期,待人的特殊情誼,都賦之以詩,有的還為此盛會作圖記勝。歷陽距如皋僅五六百里,水陸路各占一半,先父于國亂多事之秋粗服亂發(fā)一生,生前未曾登門拜謁先生,死后卻享受知己的殊遇,能于君門結(jié)廬奉祀,先父地下有知,魂兮歸來吧!舍先生處,何處有先父的安適之地??!甲午之秋,先生特意去長干召仲弟移孝拜謁先靈,并供養(yǎng)他守廬(讀書),移孝遠(yuǎn)游外鄉(xiāng),沒有來;我當(dāng)時則因為奉命傭書鄉(xiāng)里,也不能來。丁酉,先生率谷梁、青若二公子客金陵,我欣然渡江造訪,四方諸故人子弟都來拜見先生,遂有小三吾世盟高會,大家盡興觴詠。就在那一次與陽羨陳其年約定要來東皋造訪,事過一年未能實現(xiàn)。己亥一月(原文六月,當(dāng)誤)才從西河村老宅曉發(fā)石跋河渡口登舟,暮抵三山門,雪阻三日,達(dá)燕子磯,經(jīng)黃天蕩,又雪阻三天,纖夫牽舟載雨,五天后才抵達(dá)東皋。陳其年君又先期兩個多月早到了。他于是趁時賦詩述懷以獻(xiàn)先生,先生追憶往事不無感懷,相與倡和,先生的詩,沉郁頓挫,讀來令人汗淚交集,我不忍卒讀。陳君也為先生詩所感動而再和。谷梁、青若再三和之。這些詩把兩朝盛衰的興嘆,兩代世交的生死情誼;人生聚散的無常以及對后人衷心勉勸安慰與鼓勵,無不包涵在酬唱之中。陳君初至,先生設(shè)盛筵邀東皋人士作陪,席間互相勸酒,賦詩于小三吾亭園,往來倡和,詩集成冊。繼后我至府上,拜謁先靈碧落廬后,先生又設(shè)筵,東皋人士再度聚會,夜間張燈乘舟游弋于枕煙館下,簫鼓箏琶,絲竹疊奏,諸子乘興刻燭記時吟唱,各盡其興,次日又匯集成冊。先生對我說:兩次詩會,一次是因為會其年的,由其年作序;一次是因為你的,你作序。先生授意,不敢作辭。緬懷宋代睦州詩派自皋羽而著稱于世,其他如月皋吟社以及河汾諸老的詩,也屬于一時興會所及,這些都值得后世傳誦。小三吾詩會,憑東皋諸子都是奇異魁偉的英俊之才,想不傳世行嗎?傳揚(yáng)諸子者,當(dāng)歸于巢民先生;傳揚(yáng)巢民先生,當(dāng)屬小三吾的詩會影響,小三吾能傳揚(yáng)于世,碧落廬也將慶幸能永存不朽??!
這大段的文字,真實地記錄了那個非常年代江南文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他們試圖于塵世的歡娛中尋求精神慰籍,同時又不忘出世的理想。
據(jù)王士禛《帶經(jīng)堂詩話》卷八稱:
如皋水繪園
康熙三年,予與杜于皇濬、陳其年(維崧)輩同在如皋,修禊于冒氏水繪園。
又:
康熙乙巳春,將去廣陵,偶以公事至如皋,冒辟疆(襄)約余修禊水繪園別業(yè),時通州八十老人邵潛夫及宜興陳其年,縣人許嗣隆山濤及冒氏諸子在座,分體賦詩……
王漁洋先后連續(xù)于甲辰(1664)、乙巳兩年參加了水繪修禊盛事??梢娔菚r的水繪園已成為清初江南文人尤其是遺民后裔們精神寄托的場所。冒襄所發(fā)起的“小三吾世盟高會”,目的便為聯(lián)絡(luò)世交子弟,體現(xiàn)“生死之誼”,寄托“亂世之感”。
吳梅村在《冒辟疆五十壽序》中稱其“能文章,善結(jié)納,知名天下垂三十年”。又說,明末,天下多事,江左還平安,一時高門弟子自詡有才志者皆相聚水繪。陽羨陳定生(貞慧)、歸德的侯朝宗(方域)等,同為明末遺民(陳、侯二人與冒襄及方以智有“明末四公子”之稱),他們議論國政,保持名節(jié),以此投契深交,并合力對抗權(quán)貴公卿。申、酉之亂,南明既亡,陳定生險些坐牢,侯朝宗遁歸故里鄣山。獨冒襄得江南諸多耳目保護(hù),幸免于難,奉父歸隱如皋水繪園。人事變遷,定生已死,朝宗也病故。江南初附朝廷,一時名士俊彥皆惴惴不安,惟恐家族不保。辟疆處患難時,先人后己,揮金數(shù)千,解脫親朋故知于厄難。其遭時不仕,潛心詩文……
冒襄十七歲時,東林前后君子案發(fā),殘酷的殺戮對少年冒襄震撼尤甚。崇禎二年張溥承東林遺志組織復(fù)社,反抗閹黨。及張溥病亡,十五年春,復(fù)社在虎丘集會,冒襄成為領(lǐng)袖之一(見杜登春《社事本末》)。復(fù)社與魏閹的干兒子阮大鋮(圓海)矛頭直指。馬(士英)、阮投清,迫害復(fù)社義士,夏允彝、夏完淳、陳子龍、吳應(yīng)箕、楊廷樞、楊龍友等殉難;顧果、黃毓祺、江天一、戴重等相繼起義身亡。冒襄與黃宗羲、顧炎武、方密之、余懷、錢澄之、閻古古、杜浚等人“雖未嘗殉國,然義不臣虜,其志節(jié)亦有足多者”(見蔣逸雪《張溥年譜》)。
冒襄在東皋,繼續(xù)與白茅錢(牧齋)、柳(如是)夫婦呼應(yīng),參與反清活動。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對錢、柳義舉考證尤詳。然而關(guān)于冒襄支持前沿反清復(fù)明行跡,文獻(xiàn)甚略,大概出于避忌,《同人集》中也未收入與冒氏有著不同尋常交誼的錢氏詩作。冒廣生有《龍游河棹歌一百首》,其35首注云:“巢民徵君國變后,奉父憲副杜門,兩世稱遺老,但知屢瀕門戶之禍,而記載絕無?!钡褭z史料,冒襄與錢、柳呼應(yīng)之實依然有據(jù)可循。他曾于順治七年、十年兩次去揚(yáng)州;十一年張煌言兵艦自崇明入京口,登金山遙祭明孝陵,冒襄已赴南京等待;十三年又到揚(yáng)州、儀征;十四年夏秋時鄭成功“謀大舉入長江”(見《小腆紀(jì)年附考》),《同人集》中有記載“八月九日夜臥秦淮丁氏河房”,以“會上下江亡友子弟九十四人”(冒襄《哭其年》)。據(jù)陳寅恪考“丁氏水閣在此際實為準(zhǔn)備接應(yīng)鄭延平取南都計劃之活動中心”。此后,冒襄又多次往返如皋揚(yáng)州,可惜鄭成功的“奇兵浮海,直搗金陵”的計劃未能如愿。
南明隆武二年(1646)前后,黃毓祺得錢、柳接應(yīng)謀反常州事敗被捕,錢牧齋亦受牽連下獄。是時謠言四起,冒襄在《影梅庵憶語》中雖云“讒口鑠金”,不過是為了自我保護(hù)的一種策略,其間或正掩潛著這段不可明言的史實。
除了行為上的支持抗清復(fù)明義舉,冒襄在水繪園的一系列“文化活動”也可看做“意識形態(tài)”上種種策略。也正因冒襄種種義行,水繪園的晚景殊實凄涼。冒襄既拒征召(禮部尚書龔鼎孳等人多次函召),只能“聊為賣字翁”(《賣字五狼偶成絕句》),就連開刻《六十年師友詩文同人集》(十二卷)也靠借債。
作為詩人、文學(xué)家的冒襄,除其大量詩作當(dāng)然還要數(shù)他為紀(jì)念董小宛所撰的《影梅庵憶語》影響至廣。倪元璐稱其詩“沉郁頓挫,清新俊逸,無所不有,婉轉(zhuǎn)以附物,惆悵而切情”。陳名夏《重訂樸巢詩文集》序中稱其文:“筆鋒墨秀,玄旨微情,俱在有意無意、可想不可到之境?!?/p>
冒襄在書史亦有影響。他嘗受業(yè)董華亭、陳眉公及王覺斯。王漁洋稱其“小楷之工,足與云間雁行”?!肚迨犯濉氛饕n菼《冒潛孝先生墓志銘》亦盛贊其書法之妙稱“書法特妙,喜作擘窠大字,人皆藏之”。
出于鄉(xiāng)先賢戴氏父子同水繪園的交契,對冒氏書法我雖是別有鐘愛之情,而從未敢想像能獲先生的手跡。緣于今夏竟意外得其晚年所作詩書條幅,可謂欣喜莫名。這是一件冒襄七十七歲時為壽五叔祖母八十華誕所作行書詩軸,釋文如下:
二月芳菲冠蚤春,稱觴爭仰太夫人。
冰霜獨勵成貞潔,荼檗能甘任苦辛。
大耋寵褒彤管錫,千秋女史母儀新。
竹林進(jìn)酒雙衣錦,更看麟孫擘紫鱗。
小詩奉祝五叔祖母太夫人八十大壽 姪孫襄七十又七具草
書法華亭,更以遒婉古崛出之,腴潤清新,更見蕭散縱逸之氣。尤其通幅章法之妙——以大面留白形成空間美感,而結(jié)字略作扁勢,頗有幾分蘇(東坡)字的意趣,顧盼映帶,欹側(cè)多姿,如其詩“抒寫性情,抽揚(yáng)胸臆,超然自放”(李雯《冒辟疆文序》),是書家字,更是學(xué)者書,令人遙想昔年水繪風(fēng)流,醉月飛觴,才子美人,竟邈不可及,不禁逝水之嘆!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具 通:俱)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yuǎn)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fēng)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隱曜 一作:隱耀;霪雨 通:淫雨)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fēng),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是進(jìn)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