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小梅 葛春培 圖/趙怡 楊波 高敏
堅實守藝者,手繪多彩人生
文/ 王小梅 葛春培 圖/趙怡 楊波 高敏
多彩貴州這片大地上孕育了多樣多姿的民族,他們有著各式各樣的文化,每一個民族又存有自己獨特的手藝:或是刺繡,或是蠟染,或是刻紙,也有雕刻;哼一曲悠長古老的苗族古歌,唱一段亞魯王,隔布看木偶人細擺故事,跳著錦雞舞,吹著蘆笙調,和著銅鼓十二調,低頭做著土陶……每一樣手藝都有人在堅守。
我們同行于貴州大地,聽手藝人講他們的故事,感慨之中提筆記錄,成型無數的小故事,這些小故事訴說了手藝人不同的心境,不同的堅持。手藝本身的存在就令人感慨,只需靜靜坐下,隨意一讀。
◎王啟芳在紡織
尋找手藝之傳統(tǒng),可從本土風物和材料溯源。繡花、織錦,再美的花,都在古老技藝做出的材料上呈現,方為手藝的完整表達。
我們常見,一個古老符型的精美繡花,在一張低廉的的確良或是化纖布料上,材料的粗糲無法掩蓋絕美的傳統(tǒng)刺繡技藝,卻讓我們難免嘆息,材料和工藝無法匹配,感覺是一朵花插在牛糞上,收之無趣,棄之不能。
在多年的田野工作中,我們一直在尋找還在種桑養(yǎng)蠶,種麻織布的民族,那些延續(xù)自己傳統(tǒng)手藝還在為女兒做紅妝的族群,不管時間更迭,年年歲歲為出嫁的女兒做著人間美物、天上衣裳。
好友小臺與夫君?;攸S平老家,常念叨喜好手工美物,家中三姐聽進心里,帶她尋見縣城里的苗族姨媽王啟芳。三年前,小臺在年后慵懶的睡夢里,夢游般去見過老人,絮絮叨叨說了老人在舊巷老屋里的蠶絲事。然后,如夢初醒后,抱回一卷白生生的絲,手摸,質感生硬。做什么用呢?小臺曾在蠶絲上畫蠟,畫出一群魚兒,畫出一塊塊圓圈,畫成隨性的花朵,畫出一片自由意境。染出的花,未成天青色,成了絲材料自成一體的色彩。我們收藏小絲,用成手帕,用成茶席,但慢慢發(fā)現蠶絲還是硬的,并未成為老人在家中給小臺看的,那次徒手觸摸過的軟軟柔柔的絲。
◎蠶寶寶
◎蠶絲染色成彩絲
老人一年只織這一卷絲,絲成布的每一個動作,每天都在消耗老人的生命年輪,而養(yǎng)蠶、拉絲、每一個梭子上的往復,牽引著時間堆積的價值。我們很珍惜這塊布。幾乎是一件我們在多年能找到的能看得見的完整手工體系,而且它們是如此稀少,不可輕易遇見。
有一天,去貴定東山村手藝人小瑞家,我們帶去一小塊絲,想請她用草木灰煮,看能讓這塊硬絲變得柔軟起來不。我們和小瑞在材火堆里找來火灰,用水打濕絲,放在草木灰里裹滿灰,置于鐵鍋熱得滾燙的水里煮絲。絲像是經歷了一次煉獄,似要鳳凰涅了。
貴定東山這支苗族,裙擺上有美麗青黛色,蠟染繪有簡潔后現代的圖形,小瑞在絲上畫就畫出了一長條形的絲巾。后來,我們就想著要把這些珍貴的絲做成青黛絲巾。
種桑養(yǎng)蠶,種麻織布,地方手藝風物之本源。我們一直計劃著要去黃平探訪,兩年的計劃在今年成行。王啟芳住在黃平縣糧油加工廠宿舍內,從苗寨遷居縣城,因為沒有其它手藝,她在一次趕集時看見有人在賣自己身上穿著的苗裝,就開始試著擠進趕集的人群去售賣自己的手藝。最近10幾年,當地政府大力發(fā)展種桑養(yǎng)蠶項目,給當地居民免費發(fā)蠶寶寶,她就去領來養(yǎng),開始養(yǎng)蠶吐絲,自己織絲,拿到市場去賣。養(yǎng)不完的蠶寶寶,她也拿到市場上去賣??椀慕z也給自己和老伴做成衣服,可以做涼快的夏裝。
老人的童年在村里度過,她還記得村里有人養(yǎng)蠶寶寶,是古老種,吐的絲很均勻,不易斷。如今在村里養(yǎng)的老蠶種都已經消逝了,盡管我們無限想象,那古老的蠶吐的絲必然是均勻的,絲也是光亮,閃著自然的光華的。王啟芳在小屋里不停轉動,一會兒和我們說話,一會兒進到屋子里去尋自己做的花衣裳,一會兒給我們展示蠶絲記憶的材料、技藝和過程。
因為后來當地政府的推動,她延續(xù)了蠶絲手藝,在打發(fā)時日的消遣里,一份微薄的生計訴求延續(xù)了養(yǎng)蠶、織絲的手工技藝,也變成了我們穿過黃平舊巷老屋的一次記憶。我們期待著在她養(yǎng)蠶、抽絲、織布等時段,都能去記錄她的手藝歷程,與她回老家的苗族寨子去尋找老蠶種的蹤跡,試圖修復一個古老的完美的技藝。
◎張著權和他的作品
赴銅仁市思南縣工作的途中,有幸見到了當地有名的刻紙大師張著權先生。簡單的聊天過后,臨時決定對其做一個訪談,只因張著權談到目前文化產業(yè)的發(fā)展困境,讓人心生感慨。
張著權是貴州省銅仁市思南縣塘頭鎮(zhèn)人,土家族,1948年生。他身上有一長串頭銜: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中國工藝美術協會會員,中國剪紙學會會員,貴州省工藝美術協會副會長,貴州省民間剪紙研究會副秘書長,貴州省高級工藝美術師,銅仁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等等。
他自幼學習土家民族民間刻紙藝術,2004年成立以許義明、任志平、汪曉琴、帥仲秀五人為主的“中華喜文化”創(chuàng)作團隊,2015年創(chuàng)作完成書籍《中國百囍圖》,收入作品132幅。其作品多次在全國報刊雜志登載,6次上中央電視臺演播,榮獲國際、國內各種獎項50多次。
張著權的刻紙工作室就在自己家里,家中有一個大庭院,院里養(yǎng)了一池金魚,旁邊的一排鳥籠里有各式各樣的鳥,畫眉最多,一張刻滿了刀痕的長桌靜靜的放在一棵老樹下。
談話中知道張著權家原來是做印染和絲線的,這兩樣工藝從最初的原材料到成品都是他們家獨立完成的,從養(yǎng)蠶開始到抽絲紡線至最后染色。他家的絲線精致堅韌,很受附近客戶歡迎,曾經賣到湖南、四川等地。
張著權關于印染的記憶,則更加的豐富。用兩三張皮紙,糊在一起成印版原型,孩童時期的他學著大人用燃燒的香烙皮紙,形成一個一個的圓形小孔,將這些小孔排列組合成精美的圖案成印染花板。汽油桶改裝成大缸,里面放藍靛染料制成染缸,各地染缸所用原材料不同,都是自家秘方。
將花板附在土布上,用石灰豆腐混合的糊糊刮在花板上,糊糊漏過小孔附著在土布上,曬干后放染缸中染制,撈出來洗凈,有糊糊附著的地方呈白色,其他地方是藍色,這便制成一張印染花布。
后來因為社會動蕩,老人去世等原因,張著權家不再從事這些手藝。
張著權去過很多單位上班,業(yè)余時間研究刻字,尤其是所刻“囍”字出神入化。許多同事結婚時都直接告訴他:你哪樣都不要送,就送你刻的“囍”字。其中有一位同事曾問過他:你刻的“囍”字那么好,為什么不專門做這個,為什么不出本書。慢慢的他開始嘗試專職做“囍”字刻紙,目標之一就是出一本關于“囍”字刻字的書。
張著權的刻刀刻出的“囍”字非常漂亮,自己原創(chuàng)了很多圖案,仔細看細節(jié)之處都非常精細。每次創(chuàng)作,他都要構思很久,比如要刻魚,他就會去院子里抓一條魚仔細觀察,鱗片的大小分布都要在刻紙時表現出來;要刻一只喜鵲,也要對著鳥籠子沉思許久,研究羽毛的生長方向,跳躍的形態(tài)?!八晕业脑鹤永锊庞羞@么多的魚和畫眉?!?/p>
◎刻紙工作室牌匾
◎囍字周圍,有精美的圖案包裹
他刻紙的精細程度,不了解的人都會以為是機器刻的,但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手刻之物和機械作品還是不同。
談話中,張著權表現出對未來發(fā)展的擔憂,不僅僅是他的這項工藝,包括現有的所有傳統(tǒng)工藝。生存越來越艱難,現在他也只能養(yǎng)活幾個給他做工的人,但他又不想放棄,近70的人,還在不斷的思考如何進行傳承和發(fā)展,對自己喜愛之事,永遠飽含熱情。
◎小瑞和藍花團成員合影
小瑞的畫花手藝不是她媽媽教的,媽媽是村里的干部,雖然也會畫蠟但并沒有時間教她畫,是嫁到丈夫家與婆婆習得的。
從種麻開始,到收麻紡線,再紡織成麻布,用蜂蠟在麻布上畫小花苗古老裙子花圖案,靛藍染色,豆?jié){固色,最后脫蠟成型。手工壓褶成百褶短裙,穿在身上晃晃蕩蕩的,好看極了。
許多人喜歡她們裙子上的圖案,方正的圖形中,簡單的點狀分布,透著現代審美。小瑞所在的村子里幾乎每一個女子都有這種麻質的裙子。
半年以前就與小瑞有約,待該收麻的季節(jié)要去看她怎么收麻,上周她便如約來電,邀我們去村里。
那天正好是六一兒童節(jié),小瑞帶著小孫女在貴定縣城跳舞,中午匆匆趕回村里見我們。
去山上看小瑞種的麻,小瑞的婆婆傳下來的麻種,不大一小塊地,一年能夠收三次,一次可以織兩匹布,一匹可以做一條裙子,一年也就只能做六條,麻布裙子非常的珍貴,村里的婦女是不輕易賣的。
用手摘掉葉子,剝取麻稈上的外皮,中午太陽高懸,小瑞頻繁的彎腰,熱得滿頭的汗,小孫女就在一旁幫奶奶剝,身上穿的紅裙子亮眼的,與周圍的綠色對比鮮明。
收回的麻要用水洗了,才準備剝出里面的粗纖維。一根小板凳,一把自制小刀,一只腳,就是全部工具,小瑞坐在凳上,靠腳底拉扯,小刀去掉多余莖肉,露出里面的纖維。
之后放太陽下晾曬揮發(fā)水分,再用手搓制成線,麻線紡織成布,蠟刀繪制小花苗古老裙子花圖案,純植物藍靛染制,手工壓褶制成裙子成品。
小瑞用一年時間做六條裙子,每一條都透著手作的古樸之美,農作間隙的手工勞作,有神有魂,喜歡她們穿在身上晃蕩出的美麗弧線,甩出超過180°角的大扇面,羨慕不來的。
◎趙運祥和他珍藏多年的印染布
趙運祥是仡佬印染工藝傳承人,住在石阡縣大沙壩鄉(xiāng)埃山村,最近他家很忙,忙著把破舊的廂房整理干凈新建印染工作坊,石阡縣文體廣電新聞旅游局答應幫他制作新的印染工具,他就快要重新染花了。
這是他期待已久的事情,印染手藝在十二年前由他親手停止,自從聽到要幫他重建工坊的消息,他就像一盞溫吞的煤油燈,雖燃燒不旺,火焰卻綿延持久。
72歲的人了,趁著到貴陽探親的機會特意去了趟安順買藍靛膏,說起來他也只能親自跑一趟,村子里會辨別藍靛膏的好壞,會做藍靛染水的人已經幾乎沒有了。
曾經,印染技藝是趙運祥乃至整個埃山村村民賴以生存的一門手藝,在人民公社時期,村里搞集體印染生產,有人負責到各個市集收集需要染制的白布,有人專門負責染布,還有人負責最后的清洗工作。
村里印染最鼎盛的時期,每天要染100來套床單被套,賣4塊錢一張。
人民公社結束后,趙運祥繼續(xù)做印染謀生,附近村寨的人都來找他染衣服、床單,他染出來的花精細,村里哪家的姑娘結婚置辦嫁妝,也會找他染床單被套,這時候已經是12塊錢一張了。
這樣一直持續(xù)到2005年,趙運祥開始種植紅心李和沙田柚,種的并不多,也就兩三畝地,印染是真的徹底不做了。
初次見到趙運祥的時候,他的家里就沒有剩下一點關于印染制作的痕跡,印染所需的制作工具已經全部收入石阡縣非遺博物館內展示,只空余一小張印染成品,三塊殘缺的花板,留在趙運祥的老屋閣樓里,供他追憶過去。
◎用滾水漂煮絲巾脫蠟
這半年來,我們聯合貴州省人類學學會成立了工作小組,在埃山村進行了一系列的田野工作,積極溝通恢復印染的事情,工作小組組織專家進行了村寨文化系統(tǒng)深度調研,并記錄趙運祥口述史3萬多字。這些資料成為我們了解印染歷史的重要文本,并作為重建的重要科學依據。
一件事情只要滾動起來,急速的轉動總會帶來新的可能,石阡縣文體廣電新聞旅游局為趙運祥重建印染體系提供了支持。
與此同時,在石阡縣委縣政府、石阡縣扶貧開發(fā)辦公室、石阡縣文體廣電新聞旅游局的大力支持下,在埃山村建立了貴州省石阡縣仡佬印染專業(yè)合作社,并通過公司+合作社的形式,申請世界銀行貸款貴州農村發(fā)展項目,引導埃山村將自身資源優(yōu)勢轉變?yōu)榻洕鷥?yōu)勢。
與趙運祥聊天得知,印染技藝內部分工明晰,有專門染花的師傅,也有專門做花板的師傅,做花板的可能不會染花,染花的也不一定會做板。所以,要想恢復印染技法,不僅需要趙運祥的支持,還需要找到一個會做花板的師傅。
聽趙運祥說石阡縣內已經沒有會做花板的人了,最后的一個花板師傅前幾年去世了,他的后人沒有繼承他的手藝,制板的工具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通過幾次三番的尋找,在銅仁市印江縣打聽到了一個會做花板的師傅,目前外出廣州打工,輾轉聯系上,他同意幫助制作花板。
陸陸續(xù)續(xù)的,趙運祥的工坊建設開始走上正軌,現在兩個藍靛染缸都可以染東西了,印染需要的工具也在加緊打制之中,丹寨送過來的藍靛苗已經種在趙運祥的后院里,花板師傅從廣州趕回來準備制作花板需要的材料,等一切到位后,我們便可見到在時隔十二年后染出第一匹印染花布了。
◎趙運祥接收采訪
而就在不久之前,這塊印染花布就擺在了我們面前。陪同世界銀行項目官員考察埃山村時,大家正在看趙運祥養(yǎng)的染缸,突然聽見趙運祥說:“我染了一塊布,拿給你們看?!币徽Z激起層層浪,按耐住心情等他轉來。
一塊白布,用趙運祥家留存的一對殘缺花板印了,缺了兩個角的“枝枝花”圖案,散發(fā)著古樸之美。藍染布上殘留著藍靛香,和趙運祥手上的溫度,刮上的豆腐和石灰還未洗凈,留在藍布上,星星點點,像光,微弱但持久。
我們驚喜于趙運祥還有如此大的熱情,雖然之前已有所體會,但當他拿出這塊藍染花布,終于堅實的看到了他的決心,將印染恢復于這片土地。
趙運祥的年紀已經大了,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做體力活了,他很清楚他現在最緊要的是教會一幫年輕人印染的整個工藝,“我的娃娃沒有繼承,我要教其他人學,要把這個技術傳下去,我就想有多的人來學。”印染手工坊建成恢復印制以后,找到愿意學習印染的年輕人,是一個重要的事情。
古老的印染載體已經不能滿足現代人對生活用品高品質的需求,讓傳統(tǒng)技藝融入現代生活為所有人所用,再反過來促進印染藝人隊伍的壯大,進而不斷探索相關技藝的改良,形成一個良性促進的循環(huán)圈,才能真正的使傳統(tǒng)技藝在現代語境下活起來、傳下去。
通過恢復非遺印染技藝,配合埃山村現有的農旅一體合作社,打造特色旅游線路,在游客體驗印染傳統(tǒng)制作工藝的同時,欣賞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舒適的人文環(huán)境,實現以文化扶貧的目的,希望最終能夠使埃山村這個貧困村落,探尋到可能的發(fā)展方向。
責任編輯 陳 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