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吾
我在窗子前坐了好一會了。面前書桌上攤開的書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從十七層的樓上往下看,有點暈眩,可我的眼睛還是有意無意去瞄街角兩棟樓房夾縫中正對的路口。盛夏的陽光已經(jīng)折拐著,慢慢爬到了前面那棟樓房的半腰,街角路口顯得蔭涼而安靜,偶爾有一兩個人經(jīng)過,不過一晃就不見了。
我疑心迪亞會站在那里等我,沒準他還會跑上樓來拍我家的大門。我好像對他說過我家的住址,但又不太確定,有沒有說過我真記不清楚了。想想我們這兩個月的交往,其實他從來都沒有到我們班教室來找過我,甚至從來都沒有在學校跟我碰過面,我的擔心減輕了一些??晌疫€是憂心忡忡,畢竟這一次與以往不同。
我們上一次見面時就密謀好了,決定乘坐今天晚上九點十三分的火車一起“私奔”。說是“私奔”,其實就是結伴離家出走。我們學校上個月就有兩個同學“私奔”了,鬧得全校流行“私奔”這個熱詞。我跟迪亞說,我們也私奔吧!我受夠了我媽對我事無巨細的苛嚴控制,受夠了學校單調(diào)緊張的無趣生活,我想要一種隨心隨意的自由自在。迪亞聽了非常興奮,他向我保證,說他會全力支持我,愿意陪我浪跡天涯。他將饑瘦無肉的胸脯拍得砰砰響,“你放心,一切我來安排,你不用擔心,安心等著好了?!睘榱怂@樣仗義和理解,我甚至還拉了一下他的手,以示親密。
可是到昨天晚上,我就反悔了。我在微信中跟他說,我不想出去了。他馬上打來電話,詫異地問我為什么。我緊張地關緊房門,關了燈,把頭捂在被子里小聲說,如果我不聲不響地離家出走,我媽一定會瘋掉的,甚至會死掉也說不定。這是實情,她是一個離了婚的孤獨女人,我就是她的全部。用她常掛在嘴邊的話說,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愛我勝過于愛她自己。雖然我并不享受她那種讓人窒息的愛,但她確實是愛我的,我確信這一點。
“我這樣冷酷地對她,是不是太殘忍?”
“你這樣對我,難道不殘忍?”迪亞反問。
“對不起,我沒有別的辦法?!蔽姨撊醯鼗卮?。
“其實她就是用愛來控制你,你知道的!你忘了她偷偷看你的日記,配你抽屜鎖的鑰匙,假裝成同學加你好友騙取你信任,套你的空間密碼……”
“求你別說了!”我都快哭出來。
“先提出來要走的是你,現(xiàn)在不走的也是你,你拿我開涮?”迪亞的情緒有些失控。我理解他的感受,他已經(jīng)為此做好了一切準備,只等時間的到來。他在激動興奮中憧憬著自由美好的未來,現(xiàn)在我一句話,又要他如倒帶一樣倒回去,他怎么甘心?
“對不起,迪亞,我真的不能走。”
“我不管,反正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是要走的?!?/p>
“好吧,隨你的便。”我說完這句話,掛斷電話,然后關機。
我?guī)缀跻灰苟紱]能睡著,迪亞應該也好不到哪里。不知道他是真的決定一個人出走,還是賭氣說說而已,半夜里好幾次爬起來想給他打電話,想想又打消了念頭。
我的頭昏昏沉沉。現(xiàn)在家里安靜極了。平常也是這樣安靜,可今天的安靜讓我害怕,像有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會有劇烈的爆響打破這種寂靜。我一會凝望著窗外的街口,一會又仔細傾聽門外的動靜,甚至有兩次我都聽到了拍門聲,等我慌忙跑去探望,門外卻又空無一人。媽媽問,“你在干嗎?”我支支吾吾說沒干什么。媽媽說,“學習的時候要專心,心猿意馬哪會有效果?你這段時間成績下滑,要好好想一想是什么原因?!?/p>
我不吭氣,跑回自己的房間里關上門。我想鎖上門躺到床上去睡一覺,可房門的球鎖鎖芯早被媽媽卸掉了,所以我的房間從來不能夠反鎖,媽媽說這樣是為了我的安全。隨她去吧,做任何事她都有正當合理的說法。我呆坐了一會,頭確實有點兒暈,便躺下來。剛躺下沒一會,房門就被敲了兩下,然后媽媽走進來,手里端著一杯牛奶。她看我躺在床上,皺了皺眉說,“怎么這個時候睡覺?正是八九點鐘的好時光,起來學習吧,午飯后再睡。”
看著她把牛奶放到書桌上,往床邊走,我忽然緊張起來,雙手抓緊被子的兩邊,懇求媽媽不要掀我的被子。媽媽奇怪地看著我,“你沒發(fā)燒吧雅笛?看網(wǎng)上新聞受了刺激?傻孩子,媽媽怎么會那樣粗暴呢?網(wǎng)上那個掀被子的家長是真不像話,怎么能那樣對孩子?”她俯身摸摸我的頭,“不熱,沒發(fā)燒啊,是哪里不舒服?如果想睡就睡會吧!”
既然沒發(fā)燒,我只得乖乖地爬起來,坐到書桌前,喝了牛奶。媽媽滿意地接過杯子,轉(zhuǎn)身離開,將我的房門帶上。
房間又恢復了安靜。我學習的時候,媽媽從來不會制造出聲響。十點半她會開始做飯,十一點半準時吃飯。午飯后我會午休一個小時,然后再起來看書,做作業(yè)。五點半吃晚飯,飯后我就到學校去上晚自習。這是上高中后我每個周末的生活,幾乎是雷打不動、一成不變,像機械運轉(zhuǎn)一樣準確無誤。
在這種準確無誤中,我極端地渴望著能發(fā)生一些變故。我制造了一個小插曲,正是這個小插曲,讓我生活的軌跡發(fā)生了些微變化,讓迪亞走入到我的生活中。
兩個月前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我坐在教室里偷偷看閑書。在看閑書的問題上,媽媽和老師一個腔調(diào),這詞兒從他們嘴里說出的時候,總是不怎么高興的,他們巴不得我一天到晚看課本??晌铱偛荒茏龅绞率露甲屗麄兏吲d吧,我已經(jīng)放棄許多樂趣了,變成了一臺學習機器,唯一在讀閑書的問題上,我沒有真正繳械投降,得空的時候便偷偷地看。
那天我讀著塔朗吉的那首小詩《火車》。關于火車的詩有許多,我最喜歡的還是這一首,反反復復讀過許多遍,早已爛熟于心,可我還是喜歡目光觸上那些文字時帶來的享受,看著那些文字,心就會變得柔軟,仿佛被一雙手輕輕撫慰?;疖?、隧道、陌生的旅人,暗黑的夜色,這些意象許多次都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那晚讀著這首詩,說不清楚心里為什么忽然無比憂傷,淚水不知不覺漫出眼眶。我忽然有一種沖動,想去感受一下夜行的火車。匆匆合上書本,我走到講臺上去找老師請假。我說我有點兒不舒服,想提前回家。老師關切地看看我。可能看見我眼中還有未消散的淚水,他點頭同意,并關切地問我要不要同學護送。我搖搖頭,說只是一點小毛病。
我走出教室,并沒有回家,而是徑直往火車站的方向去。每天晚上九點十三分,都會有一趟從西向東的列車到站。這也是經(jīng)過這個小城的最后一班火車。我不能通過進站口進到鐵路上去,進站需要驗票,何況那個時候還不到七點半,站門自然關閉著。我知道沿著鐵路線下面的小路往東走幾百米,有一個可以上鐵路的地方,從那里爬上高高的鐵路基坡,翻越一道不太高但也不算矮的鋼絲柵欄,就可以上到鐵路上去,當然,還要注意鐵路坡上那些雜亂的荊棘,因為一不留神,它們就會掛到衣服或劃破皮膚。這些在我看來都不是問題。只是在我最后翻越柵欄的時候,鋼絲鉤住了我的裙角,刺啦一聲,我的裙子劃拉開一個長條裂口。我心里暗叫糟糕,倘若媽媽發(fā)現(xiàn)裙子被掛破,一定會像獵犬一樣用敏感的嗅覺和警惕的視覺,舉著裙子反復研究裂痕來源,從中推斷我的行蹤,然后不厭其煩地查問,苦口婆心地訓誡規(guī)勸。想到這些,我頓時頭皮發(fā)麻。暗自煩惱著,我抬頭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坐在鐵路邊上,石頭一樣冷冷地看著我。
我不禁心頭一驚?;璋档臒粲袄铮床磺逅哪?。一個年輕姑娘孤身一人在暗夜的荒郊野外遇上一個來路不明之人,說不害怕是假的,但我在心里跟自己說,別怕,發(fā)生點什么都無所謂,正好來打破那讓人窒息的庸常??赡馨l(fā)生什么呢?大不了是失身,身敗名裂。那樣才好呢,我想,讓媽媽也受受刺激。受到刺激她會不會殺了我?肯定還沒等她下手,她自己就會氣得瘋掉。瘋掉的她是什么樣子?我想著她平時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穿戴嚴整的裝束,精致干練的妝容……要想象她瘋掉的樣子還真不容易:披散的雜亂的頭發(fā),骯臟污穢的臉,胡亂穿著的衣衫,語無倫次,手舞足蹈。當我把頭腦中出現(xiàn)的瘋女人形象與媽媽的形象疊加在一起時,差點笑出聲。
“你笑什么?”石頭黑影忽然問。聽出來是一個年輕的聲音,聲音里帶著些許的怒氣。
“我笑了嗎?”我收斂住笑容。忍不住抬眼仔細地看了看他,襯著天光,他的頭發(fā)呈現(xiàn)出爆炸似的形態(tài),支棱著由中心向四處放射,在暗影里看上去就像頂著一只刺猬。典型的殺馬特。這個樣子,難怪會覺得人家在笑自己。
“你當然笑了!”他生氣地說,“你是覺得我可笑,對嗎?”
“我為什么覺得你可笑?我剛剛好不容易翻過這鋼絲網(wǎng),哪來工夫看你!”我嘴上這么說,心里真開始覺得他可笑,這世上的人都他媽有病,病得還不輕,這位年紀輕輕的,居然也這么平白無故地疑神疑鬼。
“可我明明看見你笑了!”他擰著脖子說。
“好吧,我承認我笑了,行了吧?我笑我自己不行嗎?”
“狡辯,你明明是在看見我之后笑的!”
“好吧,就算是看見你之后笑的,看見一個人后微笑示好,有什么不對嗎?”
“哼,你那是示好嗎?你是輕蔑,嘲諷,不懷好意,幸災樂禍!”
這樣的光線下他居然能分辨出笑容表情背后的意味,這不免讓我驚訝。被人點出了內(nèi)心的陰暗,我的臉不免有點兒發(fā)燒。我總是控制不住臉紅的毛病,它總是最先暴露我的心虛。好在臉上的顏色他現(xiàn)在看不見。我不想和他繼續(xù)糾纏,便不再辯解,扭頭沿著鐵路繼續(xù)朝東走。
“喂,你去哪兒?”他站起來。
“隨便走走?!蔽翌^也沒回。
“我陪你吧,這么晚了,你一個人不安全的?!?/p>
“你陪著才不安全呢?!蔽覜]好氣地說。
“你覺得我不安全就對啦!”他笑著跟上來。
“你這人真奇怪,剛才笑一笑都疑神疑鬼,現(xiàn)在這么說你倒不生氣了?”
他聳聳肩,得意地說,“讓人感覺不安全,說明我有一種力量能對人形成威脅,我喜歡這種感覺?!?/p>
“有??!”我嘀咕了一句。
“你才有病!”他馬上扔過來一句,接著又笑了,“其實我倆都有病,沒病誰大半夜的來看什么火車!”
“你也是來看火車?”我驚訝地問。
“不然呢,你以為跑鐵路上來干什么?臥軌自殺?”
“去,別瞎說!”我回過身打他一下。
“倒是真有來自殺的,你聽說過嗎,前面那隧道里就曾死過一個女孩,火車從她身上碾了過去,不過這是一樁迷案,至今都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是死于意外還是自殺?!币娢覜]應聲,他又說,“唉,你不認識我,但我可知道你?!?/p>
“是嗎?”我側(cè)過來看了看他,譏誚道,“你剛才不敢認識我了?”
“你以為我誆你?你是賀雅笛,對吧?”他湊上前,想跟我并肩走。路基不夠?qū)挘辉试S兩人并行,他只得又像影子一樣落在我身后。
“你真認識我?”我停住了。
“全校有名的學霸,誰不認識?。坎贿^我沒想到,你這樣的學霸也會像我這樣的學渣一樣翹課,不上晚自習,偷偷來翻鐵路柵欄,這些舉動可不像你這種好學生乖乖女所為?!?/p>
“我可不是你以為的學霸?!蔽移财沧?,不以為然。
“不過話說回來,當個學霸還是蠻辛苦的,不容易!我就安心當我的學渣,自在,輕松?!彼_踢起一粒石子,石子撞在鐵軌上,發(fā)出兩三聲清脆的聲響。
“請問這位學渣同學姓甚名誰,是哪個班上的?”
“我嘛,你隔壁班上的,李迪亞?!彼龡l斯理道,又補充說,“迪亞波羅的迪亞?!?/p>
“迪亞波羅是誰?”我好奇地問。
“《暗黑破壞神》游戲中的迪亞波羅都不知道?也是,學霸哪會玩游戲,當學霸真可憐!”似乎對我深表同情。
我悶著頭往前走。學霸、好學生、乖乖女,這是貼在我身上的標簽。它們牢牢在粘在我身上,走到哪里都無法擺脫,讓我渾身不爽,有時候我覺得我簡直要窒息了,可我卻無法撕下它們,相反,我自己卻不斷用行為將它們更牢固地固化在我身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想叛逃,可我卻又那么懦弱,反叛的行動只敢在暗地里做給自己看,以求得自我安慰,我確實夠可憐的。
“喂,還往前面走?”他在身后站住。
“不想走就請回吧!”我頭都沒回。
“再往前走一會就到那個隧道了?!彼蟻?,提醒我。
“知道啊,那又怎樣?我就是想到隧道那里去看看!”
“去隧道看什么?那個自殺的女孩……”
“怎么,你害怕了?”我故作輕松地激將他。如果是我一個人,我還真沒膽量去,現(xiàn)在身邊正好有個他,一起去找找刺激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才不怕呢,我是擔心你,畢竟你是個女孩子——你想去,那我就陪你去吧。”他將身體一挺,走到我前面去,以顯示自己內(nèi)心的勇武。
“你真不怕?”我輕笑道。
“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一時間都默不作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默念著那首《火車》的詩——
去什么地方呢?這么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凄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了許多事情。
為什么我不該揮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隧道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白天一眼就可望穿對面的不長的隧道,夜里看上去卻陰森森的,顯得如此神性深邃。我們在隧道前停下腳步。我問他幾點了,他掏出手機摁亮屏幕看了看說,九點過八分。
“火車快來了?!蔽逸p快地說。
“嗯,火車快來了。”他機械地重復了我的話。
“你想象一下,站在漆黑的隧道里,火車的燈光刺破黑暗,然后呼嘯著從身邊經(jīng)過,一定是非常刺激的事?!?/p>
“你這人可真是奇怪!”他看了看我,把我先前給他的評價還給我,然后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問,“你是說我們要在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待在隧道里嗎?”
“是啊,你不覺得好玩嗎?”我嘻笑著看著他。
“不好玩。”他老實地回答。
“你是不是害怕了?你可以不進去的?!蔽艺J真地說。
“我才不怕呢,看誰害怕!”他甩過來一句話,轉(zhuǎn)身就往隧道里走。
我跟在他身后,提心吊膽地從外面的幽暗鉆進了隧道內(nèi)的漆黑里,用手摸索著隧道壁往黑暗深處走。凹凸不平的石塊嵌進墻壁里,堅實而冰冷。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我感覺里面其實并不像外面看到的那樣黑,隧道兩頭的光線都能透進來,緊張和恐懼因為亮光反而減輕不少。
火車哐啷哐啷的行進聲已隱隱約約傳來,我們并排靠著隧道的墻壁站著,等待著那激動人心的時刻。隨著火車的轟隆聲由遠而近,一束強光將隧道照得通亮,那光束刺得人睜不開眼睛。整個隧道開始抖動起來,我的全身也跟著一起顫抖?;疖嚱K于呼嘯著,從我們身邊掠過,卷起的強風,似乎要將我們吸進那滾滾的車輪之中。我忽然想到那攤模糊的血泥,心中的恐懼無以復加,感覺車輪似乎正從我身體上碾過去,心臟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伸手去推那沉重的壓力,我才發(fā)現(xiàn)壓迫我的不是火車,而是他的身體。不知何時,他兩條臂膀緊緊地摟住我,將我頂在了墻壁上。我抱緊著他溫熱而顫抖的身體?;疖嚥林暮蟊澈臀业母觳惭讣捕^,我們不由渾身戰(zhàn)栗?;疖囘^去很遠,他依然抖得厲害。他似乎企圖用緊抱的姿勢來抵抗身體的顫抖,這使我被牢牢頂在粗糙的墻壁上,后背被硌得生疼。我試著扭動身體,卻扭不動,原來我還緊緊抱著他。意識到這一點,我臉一熱,驀然放開胳膊,用力推開了他,快步從黑暗的隧道里跳出來,心怦怦跳得厲害。我在外面站了好一會,才看見他慢慢從隧道中走出來,他并不看我,徑直往我們來時的方向而去,那樣子就像一個夢游中失魂落魄的人。
“李迪亞,你害怕嗎?”我問。
“害怕什么?”他沒回頭,只輕聲反問。
我沒有回答,他好像也不需要回答。我跟在他身后,默默往回走。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從身后看著他,他的身高與我差不多,作為男孩子馬馬虎虎算及格,但他實在太瘦了,像是一棵營養(yǎng)不良的高粱,在幽暗中顯然有些搖搖晃晃。也或許是我自己走得有些搖搖晃晃。第一次被人擁抱,那感覺讓我像初次醉酒的人一樣,明知危險,卻又有些貪杯,欲罷不能。我回想著在隧道中的一些細節(jié),忽然想起我們開始是分別并排站著的,那么狹窄的空間,在火車擦身而過時,他居然反身抱住了我。他是怎么做到的?假如他現(xiàn)在忽然反身,再次摟抱我,我會拒絕嗎?我為這想法而臉紅。我又想,坐在火車上的人在燈光照亮的一剎那,看著兩個緊緊摟抱在一起的年輕人站在隧道里,會是什么想法,會有什么感覺?這樣想著,我仿佛坐在了火車中,再一次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進入了隧道,剛才的一幕像電影一般掠過眼前。
我和李迪亞的奇特關系就這樣開始了。以后幾乎每個星期我們都見一次面,每次見面并不特意相約,算是心有靈犀吧。在隧道里等候火車從身邊呼嘯而過成為我們每次見面的一個保留節(jié)目,或者說成為我們一個固定的儀式。也只有在那時,我們才緊緊擁抱著,感受火車強大的威力帶來的震顫,大地、隧道、黑暗的空氣,身體以及內(nèi)心,這所有的一切都在戰(zhàn)栗。出了隧道,我們則只是散步,聊天,或者沉默,連手都不曾牽過。
不過我們在學校里卻從沒有相見過,他從沒來找我,我也沒去找過他。有時候我也很好奇,想去隔壁班看看他坐在教室哪個位置上,好奇歸好奇,從他們班經(jīng)過時,我還是保持目不斜視。
他的夸張發(fā)型在第二次見面時就變成了普通發(fā)型。他說那個爆炸頭在他頭上只保持了三個半小時,當天晚上回到家就被他爸摁著頭強行毀了。我要他用一個最適當?shù)脑~表達被人摁著腦袋強行剪去頭發(fā)的感覺,他說,屈辱,或是憤怒。
我理解他的感受。如果要我用一個最適當?shù)脑~表達我心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種感覺,那就是郁悶。我因被鋼絲勾破裙子,也接受了我媽的嚴厲檢查和審問。幾天后的一晚,我下了晚自習剛一進門,就看到她提著裙子站在門口等著我。一看那架勢,我頭都大了。我把這裙子藏在衣柜的角落里,沒想到還是被她翻了出來,真后悔沒有偷偷扔到垃圾桶里去。她指著裙子上的破痕問,“這是怎么回事?這么長一道破口,是被什么東西勾掛破的?”我說不出,轉(zhuǎn)身進了房間。她提著裙子跟進來,對我不合作的樣子甚是不滿?!澳氵€不說實話,以為我不知道?你老師說有一晚你提前請假回了家,可你那晚根本沒有提前回來,裙子肯定就是那晚掛破的!你說,到底去了哪里?”見我一言不發(fā),她開始變得有些歇斯底里,訓斥就變成了哭訴,說著說著,哭了起來。這種場面,我早已見多不怪了。等她哭訴得差不多了,我便站起來對她說,我要看書了。她擦了擦淚眼,提著裙子走了出去。我知道,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做了宵夜為我送來。
也許正是因為相互理解,所以我和迪亞每次見面總有許多話說。那是輕松愉快的,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東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用思考、斟酌、權衡,不用管影響與后果。
迪亞跟我說得最多的是他父親。一個脾氣暴躁的離婚男人。動不動就會對他拳腳相加。我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會有那么多破碎家庭。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大多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迸c我對我媽既厭煩又同情的矛盾心理不同的是,迪亞對他父親的心理則簡單得多?!翱傆幸惶?,當我足夠強大,我會讓他付出代價!”他握緊拳頭,眼睛里充滿了仇恨的火焰。我覺得正是那燃燒的火焰,點燃了我已漸漸麻木妥協(xié)的心,才在沖動之下提出一起私奔。
一直到傍晚,家里都是安安靜靜的。我吃了幾口飯就放下碗,跟媽媽說我上學去了。她憂慮地看看我,問我怎么吃這么少,到底哪里不舒服?我搖搖頭,背上書包走出家門。
在街角路口,我并沒有看到迪亞的身影??磥硎俏叶鄳]了。我松了一口氣,徑直往學校走。
坐在教室我卻依然心神不寧。我想應該去隔壁班上看看,如果能看到迪亞坐在教室里,那我也就安心了。可是我從隔壁教室門口走來走去經(jīng)過了好幾遍,也沒看到迪亞的身影。可能看我探頭探腦經(jīng)過了好幾次,坐在靠走道窗戶邊一個同學問我是不是要找誰。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問他李迪亞在不在。他說,“我們班沒有叫李迪亞的,你是不是搞錯了,會不會是別個班上的?”我一下愣住了,他明明說是我隔壁班上的,我們班教室在第三層樓東邊靠樓梯的第一間,隔壁班只有一個,怎么會錯呢?難道他的真名并不叫李迪亞?或者,他并不是隔壁班上的學生?
我回到教室,看看時間,快八點半了。我決定去火車站看一看。老師正好不在,我收拾好東西,背著書包走出教室,快步向火車站走去。
在燈火通明的站前廣場,我看見了迪亞。他背著平時那個大書包,手機拿在手里,好像一直在等著我的電話,又好像正要跟我打電話??吹轿?,他眼睛一下亮了,提著包快步向我走來。我順手接過他的書包,拉開拉鏈看了看,里面除了他的幾件換洗衣物外,大多是我喜歡吃的零食。
“是不是改變主意了,決定跟我一起走?”他滿懷希望地望著我,熱切地問。
我搖搖頭,難過地說,“不,迪亞,我只是想來送送你?!?/p>
他眼中的火苗跳了兩下,拉過我的手,“雅笛,走吧,別猶豫了,跟我走吧,我知道你內(nèi)心是怎么想的,你想要過自由的生活……”
我往后退縮著,擺脫他的手,“對不起,迪亞,我真的不能,我媽……”
“算了,別說了!”他打斷我的話,語氣一下變得冷淡極了,與先前的熱切判若兩人。之后他從口袋里摸出兩張粉紅色的火車票,將票拿到眼前仔細分辨了一下,把其中一張放回口袋,另一張則三下兩下撕碎了,隨手一扔?!昂昧?,不用多說了,就此別過,對于你這種怯弱膽小出爾反爾的人,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了!”說完,他扭頭走了。
我呆呆地跟著他走到候車廳大門前,看著他過安檢,看著他檢票進站,看著他拐過一個彎,不見了。
我蹲在地上,將頭埋在臂彎里,嚶嚶地哭起來。我哭,并不是為他最后那幾句冷漠絕情的話而傷心,而是為自己的軟弱退縮感到愧疚,為他獨自一人孤單遠行而感到難過。我蹲在那里哭了好一會,心里才感覺好過一點。我站起身,發(fā)現(xiàn)周圍有人在看我,對我指指點點。
——她一個人在這里又說又哭好半天了,是不是瘋了?
——還是個學生,作孽??!
——真可惜,這么漂亮的姑娘!
——她一個人待在這兒會有危險的,應該去叫警察來……
一個年紀跟我媽差不多的大媽走過來,拉住我的胳膊,說姑娘,你家住哪里,要不大媽送你回去?
“不要你管!”我煩躁地掙脫她的手,沖那些人叫道,“你們才是瘋子!”
一聲響亮的汽笛聲破空而來?;疖嚲鸵_了。我沒工夫理會他們,看一看火車的方向,揚起臉往廣場跑去。那里沒有候車廳的遮擋,能看到火車頭和前半截車身。此時,它靜靜地趴在遠處幽暗的夜色中,車窗里透出柔和親切的燈光。我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我想起那句詩,“我為什么不揮一揮手呢?乘客多少都與我有親?!笔前。螞r迪亞在車上!我舉起手臂,拼命揮舞著,不管迪亞看不看得到,我都要跟他道別。
火車汽笛聲再一次響起,然后開始緩緩移動。它拖著長長的身體,那么緩慢,像一頭疲乏的老牛,喘著粗氣,不堪重負,全然不似那么多夜晚我們看到的火車,迅疾、莽撞,在暗夜里呼嘯著,掠過我們戰(zhàn)栗的內(nèi)心。
選自《蒲陽花》2017年第一期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