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平
外頭野了一天,總算要回家去了(家是幾個月前新租的房,舊有的因父親蕩盡家財,權(quán)衡下賣了)。時已近夏,赤炎的日頭燒了整天,天色昏暗后,溫度依舊不見冷卻,穿著校服的我早已滿身汗,在電梯里盤算回到家后該完成哪些事項(洗清身上的汗污自然是第一優(yōu)先)。出電梯后需先走幾步路(可今日的廊怎么長了許多?走了好一陣還未到盡頭),轉(zhuǎn)角到底見著自家鞋柜,鞋子四散一地。家門大敞,卻是黑漆一片,里頭隱約傳出翻動物品的細(xì)碎聲音,聽起來甚是焦慮。
我站在門口不知該如何是好(要開燈進(jìn)去看看何人在內(nèi)?還是在外頭守候這人,抑或是該打電話報警),突然間里頭的聲音愈加靠近,我怔住了,是母親。母親提著一簡便的行李(里頭隨意塞了幾件衣服,連拉鏈都來不及拉上),凌亂、慌張,衣衫歪斜不整,想是混亂中趕緊換上的。母親前些天還是烏溜的齊肩短發(fā),一日不見竟蓬亂且一頭花白,幾乎快認(rèn)不出來這是母親的模樣(說真的,上次認(rèn)真端詳母親的臉又是何時)。
“媽?你拿著行李要去哪?”我語帶不安,還想拿起她手中的包袱。
“我得趕快走了!”母親的聲音微微顫抖而顯得倉皇。向來堅強(qiáng)的母親,總是不發(fā)一語地扛起家庭重?fù)?dān),把一雙兒女擔(dān)在肩上,再怎么艱困的局面,母親牙一咬就帶著我們撐過。今日的她,卻像是受到驚嚇的動物,即便風(fēng)動的聲音都會嚇著她。此時轉(zhuǎn)角的走廊看起來如此之長、如此之遠(yuǎn),遠(yuǎn)處的燈此刻顯得陰暗許多,這么晚了,母親該去哪里?
“我得趕快走了!”她再次強(qiáng)調(diào)。轉(zhuǎn)角的燈變得不怎么靈光,忽暗忽明。隱隱約約看到墻上倒映著一人影,遠(yuǎn)處的光源,使影子無限放大,能看出此人高大壯碩,平頭發(fā)型。奇怪的是,整日火燒般的空氣,在那人愈加靠近的同時,便轉(zhuǎn)為陰冷(這月份本不該存在的溫度)。
隨著那身影持續(xù)靠近,母親顯得更加焦躁,我也開始變得惶恐不安、手足無措?!拔冶仨毜泌s快走了!我必須得趕快走了!”母親不斷重復(fù),那身影也已然走到轉(zhuǎn)角,是一男子的,目測約略是一米九,十分壯碩(影子果然騙不了人),比一般男子還來得高壯許多。那男子走向燈光,他的臉隱約不清,但我絕不會認(rèn)錯那那眉眼、那嘴鼻、那黝黑膚色。瞬間我便懂得母親倉皇的神情何來,此刻我也如母親一般,倉皇失措、不住顫抖著……
朝我們走來的是,父親。
凌晨近四點(diǎn),十月的夜晚略帶點(diǎn)涼意,我?guī)е鴿M身的汗自夢中驚醒。方才的夢如此真實(shí),離天亮雖還有段時間,卻因那夢而無法再入睡。
搬離上個寓所已是四年前的事,父親與母親離婚后搬出去也已過三年,家中業(yè)已太平了好一陣,一切正慢慢重回軌道,怎么卻在這時間點(diǎn)夢到這般情景?
坦白講,現(xiàn)實(shí)與夢境有什么樣的差別呢?對我而言,夢的空間即是現(xiàn)實(shí)的延伸,兩者都是在我這唯一欣賞的觀眾面前搬演,真真實(shí)實(shí)地搬演。
我與父親從未好過。
兒時,父親是天。每每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回家后,他就會坐在客廳,左手握著電視遙控器、右手舉著瓶酒,其余的就等我們伺候。我的記憶里,父親平時不言不語,一旦開口便兇悍無比,北方人豪爽的性格清晰易見。若是可以,我能避就避,不愿與之有所接觸。偶然能見到父親的脆弱面,是某次父母決議離婚后,召我與姐姐于他的膝前,他說:“我不懂得如何做個好爸爸,你的爺爺沒有教會我,就走了,你們原諒我!”年幼的我,只因父親透露了不曾有過的情緒而感到訝異(現(xiàn)在想來,真該珍惜當(dāng)時的,那可是難得一見的父愛)。即便父親的情緒已失守,我依舊當(dāng)他是天,可望而不可逾越的,天。
高中畢業(yè)那年,父親和母親終于離婚了,父親這廣闊的天開始動搖。
后來我想,父親這牢不可破的天,從來都不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兒時面對父親時,我是畏懼,漸漸地,便也覺得他與我兩不相干,反而有些厭惡這壓在頂頭的天。況且,若父親真是天,他便是有著過多瑕疵,而破洞的天是需要補(bǔ)足的。父親喜歡以自己為中心,其他的(一如我)只不過是附屬品。
我總以為,做父親的都喜歡帶著孩子出游,當(dāng)一個個天真的稚子仰望他們自個兒的爹,皆是帶著敬慕之情。然而那種仰視的感佩,現(xiàn)在卻讓我不覺地嘆氣。當(dāng)孩子們長得大些,這種英雄式的幻想是否將會被真實(shí)境況破壞得一干二凈,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是如此崇拜父親,這廣闊的天(往好處想,其實(shí)父親并不曾欺騙過孩子,一切真實(shí)貌只是被朦朧化而無法顯現(xiàn))。
父親并不是天,只是天上懸浮的云罷了。然而,即便是云,總還是會有陰影籠罩于人之上。
父親有暴力前科,他是十足的彪形大漢,我十足地懼怕他,即便是我的父親。他總是看著兒子攻擊老父的新聞,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他的兒子總有一天會殺死他,我卻只害怕他傳予姐姐的恐嚇訊息會成真——我會殺死你們……
父親這片云,是隱蔽住炎日的烏云,總讓地上的人感到陰冷且無所適從。
不知不覺已是午后,十月的太陽并未帶給生物難捱的熱度,迎上的是暖烘烘的柔和感,像與人擁抱,皮膚互相傳遞的體溫,正是心臟的溫度。我還懶懶地躺在床上,落地窗簾擋住外頭的溫度,陽光透不進(jìn)我帷幕緊閉的房,室內(nèi)灰暗而陰冷。我蜷曲在棉被中(想象那擁抱的溫度也就足了),窗外不時傳進(jìn)二三個孩子的笑聲,??!那聲音如玻璃杯輕輕互碰一般清脆,他們的心情也顯得同樣輕盈?!鞍职郑砀覀兺胬?!”男孩以天真的嗓音大聲喚著,是渴望父親相伴;“爸爸!你看看我!”女孩歡樂地喊著,是欲尋求父親注目。
欣喜的玩樂聲此起彼落,大人、孩子的聲音聽起來和樂融融,是如此可愛、真實(shí),使我心喜,也惹得我心煩。離開溫度正暖的棉被,在微涼的房中稍作伸展。唉,我何曾與父親有過,這樣的時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