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子
民國女作家張愛玲曾經(jīng)慨嘆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夢》未完。我對這“第三恨”深有同感,直到讀罷民國言情大家張恨水的《金粉世家》才少了些困惑,然而更增惆悵。
在現(xiàn)存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中,前七十八回是曹雪芹原著的賈史王薛盛事,鋪敘了秦可聊之死、賈元春省親等幾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奢華;按曹氏原意,后四十二回中必然云涌風(fēng)急濤惡浪高,作家將以如椽之筆極寫四大家族的迅速崩潰(也有研究者說《紅樓夢》只有一百一十回,但恨不能起曹公于地下問個究竟)??上於视⒉?,曹氏因遺稿散失而撒手塵寰。《紅樓夢》中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其中又以賈家為主,其余三家僅作為背景出現(xiàn),著墨不多。
《金粉世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完美地補足了《紅樓夢》如維娜斯般的斷臂缺憾?!督鸱凼兰摇芬彩且话俣乇荆?gòu)筑了一個與《紅樓夢》頗為相似的世代簪纓之家。在前七十八回中,張氏同樣詳敘了鳳舉納妾、金冷結(jié)婚、燕西做壽等幾件大事。第七十八回時,金銓在家里的晚宴上突然中風(fēng),故事情節(jié)便由此急轉(zhuǎn)直下,金家從此一敗如水。由于《金粉世家》是張恨水一人所作,文氣貫通,不像《紅樓夢》那樣人物前七十八回與后四十二回中形成價值分裂,故讀來有一氣呵成之感。
世人大多將寶黛的愛情悲劇歸咎于賈母、王夫人等一干長輩的干涉,也就是說,這是社會原因造成的,如果排除這些干擾因素,他倆就能修成正果。事實恐怕未必如此,寶玉雖將黛玉視為知己,但對寶釵未始沒有感情,只不過有時對黛玉多一點,對寶釵少一點而已,是一個此起彼伏的關(guān)系。曹氏寫這兩位女子時,向來是并駕齊驅(qū)、同樣愛重的,他贊寶釵為“山中高士晶瑩雪”,稱黛玉作“世外仙姝寂寞林”(第五回);將溫柔賢淑的寶釵喻為東漢樂羊子妻,將靈敏聰慧的黛玉比作東晉才女謝道韞(同上);將體態(tài)豐腴的寶釵喻為楊貴妃,將纖細婀娜的黛玉比作趙飛燕(第二十七回)。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薛林二姝各擅勝場,連曹氏都難以判決高下,寶玉在擇偶時難道不猶豫嗎?
退一萬步講,就算家長同意寶黛結(jié)合,他們是否一定就能白頭偕老呢?文學(xué)作品可以定格在某一特定階段,然而生活本身是不容敷衍的。寶玉過著典型的紈绔子弟生活,他整日廝混于內(nèi)幃之中,跟迎春三姐妹、襲人、暖雯等丫頭,芳官、藕官等戲子打情罵俏。雖然他對身邊的這些女子體貼入微,但他沒有任何謀生的專長,卻又瞧不起那些熱衷“仕途經(jīng)濟”的“祿蠹”——不是筆者悲觀,舊式文人若除了科舉之外,哪里還有其他出人頭地的機會?寶玉該如何安身立命,撐起這個百年望族,或許也是作者自身的困惑。寶玉之所以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全憑賈家這柄巨大的保護傘,一旦這棵老樹被蛀空,他恐怕連立身之地都沒有,而多愁多病的黛玉也無法給予任何經(jīng)濟上的幫助。若與眼前人生活不順,他自然悔不當(dāng)初,追憶起那個端莊穩(wěn)重、隨分從時的寶姐姐來……
《金粉世家》設(shè)置了與《紅樓夢》相似的三角戀愛關(guān)系:金燕西、白秀珠與冷清秋,兩位女主角也是一強一弱,一富一貧。作為國務(wù)總理的金家七公子,金燕西與賈寶玉的身份、性格乃至生活方式均高度相似,簡直就是賈寶玉的現(xiàn)代版。他內(nèi)有三位嫂子、四位姐妹和幾個女奴,外有冷清秋、白秀珠、邱惜珍等女友,及花玉仙、黃四如等一班女戲子,當(dāng)然還有鄒肇文、謝紹羆、楊慎己等幾個狐朋狗友,但絕大多數(shù)時間是和女子廝混在一起,沒有別的事兒可干。當(dāng)然賈寶玉與金燕西也有些區(qū)別,賈寶玉對女性的不幸有一顆悲憫之心,能夠懂得、欣賞并贊美她們的才華,對人生有自己的獨特感悟,而金燕西對女性的審美僅停留在聲色的淺層次上。
在一個春風(fēng)和煦的四月天里,騎著玉龍白馬的翩翩公子與坐著膠皮車的清純少女在頤和園邊的大道上邂逅,金公子雖然閱過美女無數(shù),但如此潔凈素雅的女子卻是聞所未聞,不禁瞬間為之傾倒。燕西的表妹、出身名門的白秀珠有錢有勢,還有表姐即金家的三奶奶王玉芬作內(nèi)應(yīng),在與小家碧玉冷清秋的愛情爭奪戰(zhàn)中,應(yīng)該占據(jù)絕對的優(yōu)勢地位。但此刻已是共和時期,金家又是一個很開明的家庭,提倡自由戀愛,因此率先打破了門戶之見。
燕西與清秋度過了一段神仙眷侶般的恩愛日子,但老頭子金銓一死,整個金家土崩瓦解,兩人的感情便隨之迅速惡化。燕西面對大廈將傾毫無辦法,不僅繼續(xù)先前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兒習(xí)氣,還對妻子橫挑鼻子豎挑眼,暗自懊悔當(dāng)初沒有接受白秀珠。清秋遠遠避開了,以她那隱忍而又倔強的性格,斷沒有與燕西大吵大鬧之理,最終以一紙家書與燕西訣別。假如將冷清秋換作林黛玉,這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容不得一絲污濁的女子,只怕也會黯然離去吧!那封家書寫得凄惋纏綿,幾乎一字一咽,連旁人都嘆息再三,偏偏感動不了燕西。當(dāng)他得知信中內(nèi)容后,頓時感到一陣輕松:總算甩掉了這個包袱!——真是可惜了這副好皮囊。
燕西想與表妹再續(xù)前緣,但金家勢力已是一落千丈,秀珠儼然端起了大小姐的架子。其實秀珠也是滿腹委屈,先前她一心想成為金家七少奶奶,可燕西偏偏迷戀一個貧寒女子,生生將她比下去了;眼下金家破落,燕西有求于她,才想到與她重修舊好。以她的家世容貌,周邊自不乏大批追求者,她還沒嫁入金家就被燕西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倘若有一天失去了利用價值,只怕會淪落為冷清秋第二,她又怎能不疑慮。燕西受不了這分窩囊氣,與秀珠很快又分道揚鑣。
可見冷清秋與白秀珠是雙輸?shù)?,無論金燕西選擇誰,都注定是一場悲劇——跟賈寶玉所面臨的選擇一樣。金冷的婚姻悲劇就像寶黛愛情悲劇的延伸,他們各自演繹了事情發(fā)展的兩個極端,而結(jié)局都同樣那么令人嘆惋!在這里,愛情就像一柄三刃劍,將每一個人都傷得血淚斑斑,像是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一個宿命。也許生活本沒有絕對的是非善惡,混沌的宇宙中潛藏著太多無法解決的矛盾和無法彌補的遺憾。
面對這樣兩難的處境,最圓滿的結(jié)局自然是男主角能將女英娥皇雙美并收。寶玉就曾經(jīng)這樣幻想過,他大白天睡在秦可卿房里神游太虛境時,警幻仙姑將乳名兼美的妹妹許配于他,她既有寶釵的鮮艷嫵媚,又有黛玉的風(fēng)流裊娜,令他沉溺在溫柔鄉(xiāng)中不能自拔。
清代作家文康則將寶玉的春夢直接變?yōu)楝F(xiàn)實,他在《兒女英雄傳》中描述了貴族公子安驥與民女張金鳳、俠女何玉鳳的愛情故事,這部小說前半截寫得一波三折險象環(huán)生,像武俠小說;后半截則多是些家長里短婆婆媽媽,更像世情小說,大致以何玉鳳嫁給安驥為分水嶺。安驥與二女完婚后,二女從不爭風(fēng)吃醋,反而親如姐妹,齊心協(xié)力輔佐夫君刻苦攻書,安驥終不負所望,經(jīng)御筆欽點了探花。盡管作者在文中多次提到《紅樓夢》,大有與曹氏一較高下的雄心,還將二女之名取為一“金”一“玉”,連最初的書名都叫“金玉緣”,可謂用心良苦,但讀者不過當(dāng)個笑話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