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蕾
探婆婆
每一年,我都會去印尼。
不,不是去陽光海灘的峇里,也不是到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婆羅浮屠,我只是待在雅加達市郊的一間小平房,我婆婆的家。
自小便仰慕婆婆的膽識和智慧,她七十多年前從福州飄洋過海去印尼,辦旅館、做醬油、建工廠、開農(nóng)場……人生每一頁,都沾上了舊時代的傳奇。雖然我在香港她在印尼,很久才見一次,但很喜歡跟她談話,她總能讓我有新看法。
婆婆也是巧手廚子,如同一眾華僑,在異地落力營造家鄉(xiāng)味道,婆婆會教我釀“紅糟”、一起包“燕皮”……婆媳兩很是投契,笑笑說說,不時聊到夜深。
“這是我的‘好朋友?!逼牌旁?jīng)指著我對舅舅說。
螃蟹米粉
打開冰箱,空空的,什么都沒有。
“真好!有地方放東西!”我嚷著,心里卻是酸酸的。
以前我還沒到埗,婆婆已經(jīng)劏雞殺魚,預先把冰箱都塞滿了。婆婆九十多歲了,身體大不如前。去年她跌倒骨折,左邊大腿施了手術,剛剛能站,又跌倒,右邊大腿骨又碎了,她不愿多說話,躺著,忍痛。今年她能拿著拐杖走路了,然而聽覺退化得很快,我們已經(jīng)沒法像以往那般閑話家常。我能做的,就是煮給她吃。
親戚從機場接我到婆婆家,我都會要求順道去大型超級市場。雅加達很大,沒有汽車,便如沒有腿。到婆婆家有經(jīng)過賣菜的小攤,但肉類得坐車去菜市場買,我不懂印尼話,超市是唯一選擇。雞、牛、蝦……甚至回教國家少見的豬肉,都可在超市買到,車子駛到婆婆家,除了行李,還有四五袋食物?!癇ring Your Own Food!”我開玩笑說。
在香港我極少下廚,在印尼的親戚間卻大有“名聲”:紅燒魚、糖醋排骨、豉油王炒蝦、酸梅鴨、梅菜扣肉、花生炆豬尾、牛骨燉蘿卜……甚至鱔糊!這些菜,我從來沒煮過,在香港也不敢試!好在婆婆是福州人,不熟廣東菜,加上我炒得有聲有色,上桌又有架勢,無論味道如何,她都會大贊特贊,我更大著膽子亂煮。
在婆婆家足不出戶近一星期,下飛機那天買的菜都吃光了,終于等到一晚親戚有空,帶我去超級市場,我買了大堆食物,包括一只大螃蟹。
能做“避風塘炒蟹”嗎?要先炸一堆蒜頭?螃蟹要炸嗎?緊張兮兮的,從來沒煮過這樣大的螃蟹!婆婆說她家鄉(xiāng)的煮法,會放蛋一起炒。蛋?婆婆說不清,我反問又聽不清,只望那螃蟹好好活到明天。
早上起床,桌上一碗螃蟹米粉——婆婆竟然煮了給我當早餐!
前一晚不斷給蚊子咬,睡得很差,看見那米粉,大大地生氣,攤在沙發(fā)不肯去吃?!澳闶强腿耍偛荒芴焯熘蟛搜健蚁胱龈V莸闹蠓ńo你試啊,不過沒有放雞蛋……”婆婆落力解釋,我還是氣,非常無禮貌地坐著,真丟臉!老遠來到,難道是來生氣的嗎?煮菜也不過是討婆婆開心罷了……
“哪有人一大早吃螃蟹!”我半氣半笑地說,婆婆機靈地哈哈大笑。其實那碗米粉,鮮美巨極,我悄悄把螃蟹拿出來,吃完米粉,靜靜地把蟹肉全挑出來。
午飯時,在婆婆面前放下一碗姜蔥炒蟹肉,她什么都沒說,照例大贊,吃得津津有味。
街邊滿小販
凌晨四點多,祈禱聲從四方八面?zhèn)鞒鰜怼?/p>
印尼民居,幾乎每轉個街角就有一間清真寺,旁邊多半有一座高塔掛上擴音器,一到祈禱時間,教士或頌經(jīng)或唱詩,非常激動。這樣的廣播,一天會有五次,最響亮的,就是在大清早。公雞高啼、小狗狂吠,太陽擺架勢地露臉——生活的布幕,拉開了。
“Do me so do! Roti, roti, homemade bakery”小販播著音樂,騎著腳踏車經(jīng)過,“roti”是印尼文“面包”,本來指傳統(tǒng)的一片片貼在烤洞里烤熟的“薄餅”,現(xiàn)在都成了西式的白方包,一包包整整齊齊放在腳踏車后的玻璃櫥子里。突然,又有另一首歌傳來,“Holland bakery! Ho11and bakery!”另一部腳踏車出現(xiàn)了。荷蘭曾經(jīng)占領印尼,荷蘭面包店最先引進西式糕點,在上世紀風靡一時,舅舅就聽過中學的女同學憧憬滿滿地說:“如果我嫁給有錢人,就可以天天吃荷蘭面包?!贝笊痰暌瞾砀彝テ髽I(yè)競爭,兩個小販比賽似的在街上來來回回,音樂聲此起彼落。
“Bacang! Bacang!”乍聽還以為有人罵:“八婆!八婆!”那是印尼的粽子,腳踏車后是扁扁的鐵盒子,小販播著霸氣的錄音帶,氣定神閑地駛來。印尼的粽子也用糯米,但僅僅用牛肉或雞肉,細細切了,用當?shù)靥赜械奶疳u油煮,香噴噴的,粽子打開,幾乎一半都是肉碎,幾口便可以吃完。
賣魚干的小販,單調地播著“當!當!當!”的聲響;賣牛丸米粉的,拿個調匙敲打手推車的鐵手把,叮叮當,當叮叮,hip hop音樂似的;賣醬料雜貨的走過,就是嘴里低聲吆喝:“胡——胡——”竟然也能傳到老遠。
“叮叮,叮叮!”腳踏車清脆的鈴聲,我最喜歡的刨冰車來了!那是一個年輕斯文的男子,腳踏車頂著一個大鐵柜:一瓶瓶的涼粉、紅西米、椰青肉,各種顏色,非常吸引人,其中一種是印尼獨有的發(fā)酵木薯tape,香甜軟滑散著酒香。
我遞上碗,男子細心地這個加一點點、那里添一點點,還切開一個新鮮的牛油果,刮下果肉,然后,他打開鐵箱拿出一塊冰。只見車邊有一小塊透空的木板,中間有一條狗牙刀片,男子使勁地把冰在木板上來回擦動,碎冰就從木板底部掉下來!轉眼間,雪花蓋過七彩繽紛的水果,堆成小小的雪山,先是淋下香草糖水,然后再用煉奶打格子——這么一大碗刨冰,我?guī)缀趺刻於紩砸煌耄?/p>
午后,學生下課回家,小販就更忙了。這是雪糕車出動的時候,有別于香港的汽車,或是撐著太陽傘的腳踏車,印尼的雪糕車屬于不同的雪糕公司,小販穿著公司制服、播著廣告歌,腳踏車后的小冰箱就只賣那公司的產(chǎn)品。要挑別家公司的冰條嗎?留心聽歌吧!三十多度的高溫,雪糕小販穿著長袖外套,都熱出一頭汗,仍然笑嘻嘻的。
然后還有各式各樣的印尼糕點,像要爭先在晚餐前,填飽小孩的肚子。夾著紅糖的綠色小發(fā)糕,是最好辨認的:小販后面就是一個蒸籠,糕熟了,水蒸汽自動“嗚嗚”作響。
清真寺又響起了廣播,晚上六點了,這次是輕柔的詩歌,溫婉地在大街小巷回繞,悄悄地把夜色留下。
表妹吃大餐
“在這里,頭盤、主菜、甜點都能一次吃遍!”表妹高興地對我說,她在美國念書,放暑假回家,被她父親,即我舅舅指派帶我上街。
她平日總是去shopping mall,可是印尼的商場與香港一樣,都是Sogo、Seibu等,我去厭了,表妹于是帶我去她高中時學德文的歌德學院,那一帶的小巷子,散落不少小攤,她下課后,就在這填飽肚子再學德文。
表妹的頭盤,是Siomay。Siomay說起來,就是廣東人的“燒賣”,但那賣相味道,簡直是誤墜風塵肥腫難分!首先是豬肉換成了雞肉,誰叫印尼是回教國家呢?但用什么肉其實都沒大分別,因為都是粉雷雷的一大團粉,連云吞皮也省去了,奇怪的是鍋里還有卷心菜、豆腐、苦瓜,吃燒賣居然有配菜伴碟,但最最重要是放大量甜醬油、花生醬、辣醬——這時看來,又像是我們的腸粉了!那味道,像腸粉,滿口都是醬料。
“主菜”是表妹認為全雅加達最好吃的Soto Mie,Soto是一種香料,Mie取米粉的諧音,可是Soto Mie會用油面摻雜米粉,與馬來西亞的面食一樣,那湯料里有牛腩、炸春卷,再灑上炸蝦片。
印尼菜還有一個主要的菜式:Soto Ayam,在Soto湯內加雞肉,配飯吃的?!盀槭裁碨oto Mie不可以用雞肉?我比較喜歡吃雞絲米粉呢?!蔽译S口問。
“不可以!”表妹反應很大,“就像Pizza不會跟粥一起吃?。 ?/p>
Soto Mie一定用牛腩配面,Soto Ayam一定是雞肉跟飯,仿佛廝守終生永不分離,表妹的語氣相當肯定。調味可以變化,但配搭不變,細看滿街小販的玻璃櫥子外,都清清楚楚寫明食物的名稱,每家賣的,原料做法都是大同小異。而且連賣Siomay的,必然放在藍色白點的鍋子里,是使人聯(lián)想起中國的青花嗎?印尼小販,非常有“規(guī)矩”。
甜點當然是刨冰,這家冰與我家門前的不同,用上粉紅色的雪花冰,叫Es doger,意思是令人醉倒的冰。好玩的還有街頭汽水,因為瓶子要回收,汽水會倒進塑膠袋。小販先在袋子里放一堆碎冰,再倒汽水,可憐那支可樂倒進袋里,一半成了泡沫。
歌德學院正好有攝影展“Another Asia”,參加者全是東南亞的藝術工作者。我跟表妹,都給一系列的家庭照片吸引過去。
相片有四組,每組都有一百張:第一輯是全家福,一家大小嚴陣以待,表情好認真!第二輯家庭成員中,主角都是穿“制服”的,軍人、護士,或者畢業(yè)生戴著帽子。第三輯全是小孩,好好玩,他們坐的圓形藤椅,跟香港影樓用的一模一樣!最后都是結婚照,中國式的、印尼式的、西式的。有意思的是四輯相片,簡單地各有一個標題,順序:
“因為你”
“能夠成功”
“找到位置”
“永遠一起”
這就是家人。
夜里排檔
“大排檔”Kaki Lima,是印尼夜里最誘人的一道風景。
街頭巷尾馬路邊,到處都有這些大排檔,頂起帳篷,周邊拉起橫額,亮起燈,每個檔口都自成一格。小販亦踏著腳踏車,繼續(xù)游走大街小巷,仿似血液流動,為這城市的夜歸人填飽肚子,有時幾個小販一起停在街角,馬上就是小小一個“food court”。
簡簡單單一碗面,有兩個選擇:Baso Mie,或者Mie Ayam。前者是牛丸面,小販就用一鍋湯、一籠牛丸,灼了青菜、米粉,加上牛丸,淋上湯便成了,不可或缺的,自然是辣醬。后者則是雞肉拌面,碗里先放調味醬汁,粗面熟了混進去,上面再加一勺雞丁和——辣醬。記著,兩種面的小販是不同的,玻璃櫥子寫得清清楚楚,一個小販不會同時賣這兩種面。
婆婆總是怕治安不好,我晚上甚少外出,這天跟表妹一起,一碗面是滿足不了我的。拉著表妹,盡挑奇怪的食物。像泥鰍Pecel Lele。橫額先聲奪人畫著一頭胖嘟嘟的塘虱,進到帳篷里,地下一桶活塘虱,隔壁一桶劏好了都泡在黃色腌料中,浮面的還有幾顆青檸,然后就是一大鍋滾油了,生與死的距離,還不到兩尺見方。塘虱一放,滾油猛地濺起,轉眼炸得異常香脆,魚尾巴酥軟可口,里面的肉卻是柔軟香甜,拌著九層塔和青瓜,一眨眼,吃得只剩一條魚骨。
大著膽,又試了羊雜湯Sop Kambing。那兩盤羊雜,真是什么都有!舌頭、耳朵、胃……還有說不出來的部份,有一堆,我相信是睪丸來的,而羊腦給切成小塊,用葉子包住。嘗試每種拿一樣,有些可真的下不了手。小販接過去,利落地切成小塊,加上新鮮番茄,都用滾燙的羊湯灼兩遍,然后在熱騰騰的羊雜上,加上數(shù)不清的調味醬料,最后,來一勺羊湯。那湯,雪白濃稠的,真是鮮味!羊腦很嫩,其他說不清的部位,有的脆口、有的煙韌,味蕾可真忙個不停。
表妹點了Ayam Goreng,這可算是最常見的印尼菜了,咖喱雞拿去炸,連著白飯吃,當?shù)厝诉€會加上炸豆餅Tempe?!霸诿绹顣?,習慣嗎?”我問表妹?!斑€不是食炸雞!”她聳聳肩,放一大調匙辣醬!
印尼華僑的孩于,多半會送去外國念書。幾個表弟表妹都去澳洲,雅加達去珀斯,機程才兩小時,有些為了學中文,會先送去新加坡,像我表弟便是去新加坡念中學,然后去墨爾本念大學。他們千篇一律都是讀商科,因為回到印尼,都得接管家族生意。
陪我一起大吃大喝的表妹,從小喜歡音樂,打鼓夾band、吹喇叭參加軍樂團,在美國還是念工商管理。在印尼,做生意似乎是華人唯一的路。
“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管人的,一種被人管,那當然就要當老板!”這是舅舅的信念,他也一直力勸我學做生意:“如果要寫書,一定要先做市場調查,研究暢銷書的內容有什么特點,那才會成功!”如果我生在印尼,根本不會寫文章。
島嶼的味道
在印尼,味蕾最是忙不過來?;臃倍嗟奈兜溃瑏碜宰兓喽说耐恋?,這國家就像一串珠鏈子,隨手給扔在印度洋和太平洋之間,零零落落,一萬七千座大大小小的島嶼,二億多人來自三百多個種族,散布其中。幾乎每個族群、每個島嶼,都有獨特的土產(chǎn)和烹調技巧。
“你怎么會愛吃印尼菜呢?”婆婆不解地說。難道老遠來到,還吃中國菜嗎?我心里嘀嘀咕咕。偶爾親戚外出聚餐,我都要求吃印尼菜。在香港,印尼菜不外乎沙嗲、炸雞、炒飯,但其實印尼菜有數(shù)不盡的派別,每頓飯都可能有不一樣的滋味。
就說一道牛肉:印尼西部蘇門答臘受中東和印度影響,口味偏辣,拿手好戲是巴東牛肉Rendang。地道的巴東牛肉和香港吃到的遠遠不同——關鍵在于椰絲。椰子切得細細的,慢慢炒至金黃,火猛會燒焦,只能讓藍色小火焰輕輕地跳,拿著勺子翻來覆去起碼要炒大半小時!另一邊廂,一塊塊的牛肉用辣椒、紅蔥、香茅、南姜等香料炒香,倒進椰漿,再放點芫荽秄、大茴香、小茴香,用小火把牛肉都炒得香軟熟爛,這時大火一燒,成堆椰絲放下去,正好把牛肉的精華都吸去。那咖喱椰絲,用來夾面包比肉松好味多了!
印尼東部馬杜拉島產(chǎn)鹽,菜式也就理所當然地偏咸。我最愛吃那黑漆漆的牛肉湯飯Rawon,秘訣在于那印尼特有的黑果Kluwek,散發(fā)獨—無二的香氣,令肉湯濃烈而不膩。吃時有兩樣配菜:生芽菜和咸蛋,生芽菜辛辣的草青味,散落湯中,豐富了口感和味道。
至于首都雅加達所在的爪哇島,荷蘭將近四百年的統(tǒng)治,加上華人近百年來的經(jīng)濟影響,偏愛的是甜味,個個廚子都手執(zhí)一支甜醬油。像這一天,我們光顧的館子,菜式來自離雅加達兩小時車程的萬隆。萬隆被稱為“爪哇的巴黎”,是涼快的山城,外國人涌去峇里曬太陽,雅加達的人們卻喜歡去萬隆避暑。這個旅游勝地,盡得爪哇菜的精華,每樣菜式,都是經(jīng)過細熬慢燉。
我喜歡看印尼人做菜,那是少點耐性也不行的。家家戶戶都有一個石舂,石棒前前后后地推磨出各式各樣的醬料,香料放進石舂要排隊:先是硬的香料,像種子果仁等,然后放辣椒南姜等相對軟的,接著是充滿水份的例如紅蔥蒜頭,最后按需要加入油、椰漿、果汁等汁液。肉類腌進這醬料,起碼要過一個晚上,翌日細細燉煮過后,再用油猛地炸香!酥脆的炸魚、香噴噴的咖喱雞腿、濃郁多汁的牛肉片……我吃得津津有味。
“真是奇怪?!逼牌庞謸u搖頭。在婆婆心中,印尼和中國永遠壁壘分明。馬來西亞有娘惹菜,說是當?shù)厝A僑混合中國特色的馬來菜肴,但我很懷疑印尼究竟有沒有娘惹菜,爪哇不錯是有很多印尼小食轉化自中國菜,然而我很少見到華人會把中印兩種菜式混合煮,中菜是“純正”的。
在我親戚里頭,沒有華人和印尼人結婚;誰誰誰沒有孩子,抱了一個印尼男孩回家,一直是親戚間的話柄。印尼排華的陰影一直揮不去,在很長一段時間,不可學華語,不可公開慶祝農(nóng)歷年,所有華人,都必須有印尼名字?,F(xiàn)在當然時勢變了,華語報章如雨后春筍,農(nóng)歷年初一是法定假期,甚至愈來愈多印尼人學普通話。但中印之間那條間隙,或隱約、或顯明,始終存在。
細姨的蛋糕
印尼吃的故事,還有一章,缺了這塊整張拼圖就不完整,然而這一塊,是永遠找不回來了。
那是細姨的蛋糕。
婆婆生了四女兩男,但所有孫子最愛黏住的,都是年紀最輕的細姨,連我和弟弟在香港出生,都是細姨特地坐飛機來幫我媽媽坐月子。她不時來香港,我們從小就有感情。細姨脾氣很好,對小孩特別溫柔,而且自己也愛玩,聽到什么有趣的故事,會跟小孩一起咯咯大笑。細姨也貪吃如小孩,最愛吃甜點。
“我們來做雜果冰啊?!睙o聊時,細姨會打開冰箱,看有什么水果甜食,然后拿出她的刨冰機,做起刨冰來,她愛用紅顏色的玫瑰糖漿,加上煉奶,比街上賣的更好看!
“冰箱沒有水果……”眼見孩子要失望了,她笑瞇瞇地說:“那我們自己做‘珍多冰好了?!眹W,孩子的眼睛馬上亮起來!“珍多冰”那一粒粒的粉圓,現(xiàn)成就有一包包粉末出售,原料大概是木薯粉,摻進綠色的食用色素。細姨先用小鍋子把粉煮成濃稠的漿糊,熱得直冒氣,然后準備一鍋冰水,神奇的地方來了:她拿著一個隔油的不銹鋼筲箕,放上粉漿,再用調匙壓下去,熱騰騰的漿糊從筲箕的洞里擠出來落到冰水里,馬上便成了一粒粒煙煙韌韌的粉圓!
印尼廚房都有椰子紅糖,廚柜也總是有一兩包椰子奶粉,以防一時買不到新鮮椰漿。椰糖煮成糖水、椰奶開水,細姨很懂小孩的心理,特地拿出漂亮的玻璃高杯子,放入碎冰、綠粉圓、褐色的椰糖漿、最后淋上雪白的椰子汁——頂多半小時便做好了,簡直變魔術一樣!
如果那天細姨很空閑,還會做“千層糕”:也是那些木薯粉,一鍋加椰汁,一鍋加咖啡,然后淺盤子先倒一層椰子的,放冰箱變硬了,再放一層咖啡的,如此一個下午過去,褐白相間的“千層糕”便做好了。小孩子沒耐心等,就負責“洗鍋子”——鍋子黏著的粉糊,都給我們用手指刮去吃了。
細姨真正的“拿手好戲”,是蛋糕。那個年頭,印尼流行裝飾美麗的蛋糕,其實不過是最簡單的海綿蛋糕,但會用奶油巧克力等極其精致的裝飾,例如把蛋糕切出輪船的外形,濃郁的奶油摻不同的顏色,畫油畫似的把蛋糕厚厚修飾起來,再用巧克力做帆……幾塊蛋糕疊在一起,砌成跑道的形狀,鋪上厚厚的“柏油路”,然后放上汽車等糖果造的模型……簡直是一座立體的城堡!
每個小孩子生日,前一天,細姨已經(jīng)開始做蛋糕,按小孩子不同的喜好設計蛋糕的造型,每每到夜深,還在擠奶油做裝飾。那些蛋糕,漂亮得不忍切開!
在小孩眼中,仿佛從“糖果屋”走出來的細姨,命運遠不如她所造的點心甜美。丈夫比她更“愛玩”,兩人很早便離異,一九九八年印尼排華,她帶著兒子去新西蘭,異地生活迫人,積勞成疾,二〇〇二年就得癌癥去世了。
才五十二歲。
最后的一杯梳打
印尼國際機場有一家連鎖快餐店,我離開前,會點一杯Root Beer Float。還記得“沙士”汽水嗎?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印尼很流行,這快餐店會往一個冰凍啤酒杯里倒沙士汽水,再把軟雪糕一圈圈繞成小山似的,剛推出時,細姨樂瘋了,帶一堆小孩子去,每人都點一杯!雪糕遇上汽水,涌起好多泡,大家都得趕快吃,笑笑鬧鬧,轉眼就吃光一大杯。
細姨不在以后,我每次離開印尼前,總會吃一杯,第一年吃著吃著,眼淚就流下來。
當愛沒法說出口,我們只能吃進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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