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吃得比較潦草,理由是他們要去姑姑家。
姑姑是孫孟的姑姑,所以和妻子曉蘇并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血緣這個東西還是有很大講究的,特別是往上追究的時候。孫孟這么想著,將碗中最后的一口泡飯倒進(jìn)嘴里,心里面有些想法。但他沒有將這種想法表現(xiàn)出來。他知道這事與姑姑并沒太大關(guān)系,是因為老奶奶。當(dāng)然,妻子肯定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故意讓早餐顯得簡陋,她也是因為心里面惦記著老奶奶。不是么,去姑姑家開車要好幾個小時,還不包括可能發(fā)生的擁堵。所以早點兒是必要的。她已經(jīng)做了她應(yīng)該做的。
老奶奶的身體一直很好,她已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活了將近一百年了,這樣的高齡總是會讓人羨慕的。電話是昨晚半夜打來的,說老奶奶可能就要走了。電話里面姑姑的聲音聽不出有什么悲傷,似乎是告訴孫孟,老奶奶是走親戚去了。姑姑是個直性子的人,心里面藏不了什么,就是姑丈走的時候,她的語氣也是那么充滿“不過如此”的淡定。姑丈走的時候?qū)O孟沒有去,那是因為姑丈走得太突然。突然得讓人說句話道個別的機(jī)會都沒有。姑姑就是從這個突然中接受了教訓(xùn)。關(guān)于老奶奶可能要走的電話姑姑已經(jīng)打過多次。一開始,電話中的姑姑將老奶奶的走說得是迫在眉睫:“昏迷過去了,只有出的氣了,醫(yī)生說了,沒有幾個小時了,最久挺不過明晚。”但等到孫孟他們趕過去,老奶奶不僅沒走,反而慢慢地臉色又回暖了,會動彈會說話,甚至?xí)蛉艘缘牧?。這樣經(jīng)過幾次以后,姑姑自己也覺得在打電話時的樣子有點像是那個喊“狼來了”的孩子。不過這次不一樣。孫孟聽出來了,姑姑的語氣顯得平靜,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氣。那只“狼”終于來了,孫孟想。
孫孟已經(jīng)將車開出來了。那是一輛有點老了的兩廂小轎車。車是當(dāng)?shù)氐囊粋€汽車公司生產(chǎn)的,但汽車前面的車標(biāo)設(shè)計得像是世界知名的品牌。這多少讓孫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這車標(biāo)是他故意裝上去的。那不是我的錯,是因為沒那么多錢。每當(dāng)看到自己車前面的車標(biāo),即使人家不說,孫孟也總是要在心里面解釋。那次姑姑的兒子就將孫孟的車當(dāng)成了世界頂級好車。姑姑的兒子比孫孟小,所以是表弟。表弟一直在外地讀書,他大學(xué)畢業(yè)讀碩士,碩士讀完讀博士,幾乎將所有該讀的書都讀完了。據(jù)說是還要讀博士后的,但姑姑怕了,說什么也不讓他再讀下去。而在此之前,姑姑是一直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像她哥哥,也就是孫孟的父親那樣,將書讀得出類拔萃。表弟是學(xué)建筑的,現(xiàn)在是專門擔(dān)任一些跨海大橋的設(shè)計。他覺得那個讀了很多書的舅舅的兒子的車肯定是一輛好車。孫孟知道,這次表弟肯定也會來,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走在路上。孫孟想象一輛豐田小轎車載著一家三口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的畫面。開車的表弟會不時地比較邊上開過的那些轎車。
孫孟將一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的時候,往往覺得自己的生活是沒有方向的。他在等曉蘇。曉蘇在往車上裝一些禮品,那是準(zhǔn)備送給姑姑的。女人長得還算端莊,只是走動的樣子已經(jīng)有些笨重了。孫孟想,如果父親還在,自己大概是不會與曉蘇結(jié)婚的。那時他已經(jīng)太久沒有了一個家庭的生活。家庭和愛還是有許多距離的。這么說孫孟并不是沒有愛,他曾經(jīng)和前女友愛得死去活來,只是他們將時間拖得太久。過后孫孟有過一個很陰暗的想法,如果他們在相愛時不做一些預(yù)防措施,后面的生活就不是向著現(xiàn)在的方向。他會對著妻子已經(jīng)發(fā)福的小腹長久地打量上面的那道傷疤。有時,盡管不滿意,但她都是做了應(yīng)該做的,就像早上的早餐。
孫孟聞到一股海鮮的腥味,他看到小張的電動三輪車從自己邊上開過,小張的妻子坐在他的邊上,電動三輪車的座位很窄,兩人擠在一起。小張的妻子有點胖,所以有小半個屁股露在了座位外面。小張過去時還跟孫孟打了招呼。那招呼充滿了歡樂。小張和他妻子都不是當(dāng)?shù)厝耍呀?jīng)會說很地道的當(dāng)?shù)胤窖?。他們在他邊上的車庫賣海鮮。他們的海鮮都是半夜時分在碼頭直接過來的,當(dāng)然新鮮,小區(qū)里面的人們都愿意過來買。小張的海鮮才剛過來,說明時間還早。曉蘇終于關(guān)上了后備廂。她手上還拎著一包禮品。她沒有去開車的任何門,而是走到孫孟邊上。
“路上小心一點,”曉蘇很認(rèn)真地吩咐,“西洋參是給姑姑的,那箱紅酒給表弟,還放了一箱櫻桃,如果孩子他們來?!睂O孟呆了一下。他這才想起他們之間并沒有說好是不是一起去。
“如果人真的走了,一時半刻估計回不來,我給你帶了一套內(nèi)衣褲,”妻子話說得胸有成竹,“情況怎么樣,到了打個電話回來?!睍蕴K提著一包禮品往小張的海鮮攤走去。孫孟現(xiàn)在看清了那是一盒保健品。從倒車鏡里面,他看到曉蘇和小張夫妻打了招呼,她將手上那盒保健品給了小張的妻子。小張的妻子對著那些海鮮指指點點,似乎是讓曉蘇隨便拿。孫孟知道過不多久,小區(qū)的人們就會像螞蟻般將這個地方圍滿。孫孟看到妻子朝那些海鮮伸出了手。看來,她要先下手為強。
孫孟緩緩地將車開起來。他不知道妻子會挑什么海鮮。孫孟平時對海鮮沒有什么特別的嗜好,曉蘇好像也不怎么喜歡海鮮。車開出小區(qū)大門時,孫孟看了一眼邊上的空位置,突然松了一口氣。
車開始走上街道。孫孟將車窗的門完全搖下。六月早晨的天氣不錯,這讓他的心情馬上好起來。他知道在城市里面開車是不能分心的,但他知道自己的眼光已經(jīng)迷離。他想給她打個電話,但忍住了。他不知道今天接下去可能會發(fā)生什么。那個將近一百歲了的老奶奶還會有多少時間。這么想的時候,他會覺得他們兩個人的時間還有許多許多。又何必在乎這么一時半刻呢。
車很快就開出了熱鬧的城區(qū),路雖然窄了一些,但車和人也少了。車窗外的空氣帶了一種莊稼的氣味。但孫孟并沒看到什么莊稼。那是一種濕潤的氣息,這種氣息是可以讓人陶醉著迷的。昨天晚上他們一直沉浸于這樣的氣息中。他們互相嗅著對方的身體,千方百計要找出這種氣息的來源。他們像一對面點師,為自己制作出來的精美糕點贊嘆不已。他們不斷地制作又不斷品嘗,一直陷于這樣的成就感與滿足感之中。在制作與品嘗的間隔間,他們從來就不放過更廣闊的探究。昨晚我們都說了些什么?孫孟想。是她先說的,她說到了自己的喜歡,當(dāng)然是從眼前的他開始說的。她說到了小學(xué)時的喜歡,初中時的喜歡,高中時的喜歡,一直到讀大學(xué)時的喜歡。孫孟看著她明亮的眼睛,想象著她生活中曾經(jīng)有過的感情糾纏,有如走進(jìn)一座迷宮。孫孟說,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輪到我了。但她說,在丈夫之前,她還有前男友……她盯著孫孟問,你呢,你喜歡過多少女人?孫孟使勁地想,他的生活竟然是如此簡單,除了初戀,如果還有第二個女人,那就是妻子曉蘇了。他只好與她說自己的初戀,當(dāng)他說到女孩在他的身子下面與他說分手的時候,終于忍受不住地將臉轉(zhuǎn)向了別處?!皩Σ黄?,”她緊緊地抱住他,“我從來沒想到你會如此可憐?!睂O孟想起自己初戀時的分手,他想自己真的是可憐的,從來沒有人告訴他應(yīng)該怎么辦,他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兄弟姐妹,當(dāng)時他只是在工廠的集體宿舍里面有一張單人床。那時老奶奶應(yīng)該還不老,但她也不在身邊。endprint
孫孟的車鉆進(jìn)了一個隧道,去姑姑家不知道要過多少個這樣的隧道。燈一盞一盞地過來晃過又迅速退卻,像一浪接一浪的高潮,這種高潮只有在進(jìn)入以后才會有的。進(jìn)入隧道的孫孟有時會想車上面的那座大山。那時候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被這樣的大山阻隔了。父親走時根本就沒告訴他,在老家還有著比父親更老的親人,連姑姑的存在都沒有告訴他。孫孟一點兒也不責(zé)怪父親。他想,父親根本就沒有時間。孫孟總記得那個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父親,他是那么輕,輕得像一張紙。他的呼吸帶動的白色床單讓人感覺到他的存在。他不是在呼吸,他已經(jīng)無法享受身邊那些唾手可得的空氣,他只是在將體內(nèi)尚存的一些氣體往外排放。孫孟不知道父親有沒有留戀,他雖然身居高位,但已經(jīng)鰥居了許多年,盡管他并不像一切鰥夫那樣,急躁、吝嗇、猜疑,他之所以文質(zhì)彬彬應(yīng)該歸功于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這和他內(nèi)心的留戀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孫孟經(jīng)常會去翻閱父親留下的那些書本紙張,想從中發(fā)現(xiàn)什么。有一次他從父親的筆記本上發(fā)現(xiàn)了幾個女性的名字。當(dāng)孫孟想象著這些女性的容顏時,突然想,是因為父親的生命中沒有了高潮。姑姑和姑父一直在農(nóng)村,也從來沒有想過與在城市里面的他們有著一些聯(lián)系。姑姑與姑父都沒讀過書,姑父一輩子都鉆在大山的山洞里面往外取石材,就像他每個晚上都要進(jìn)入姑姑的隧道。他們之間的距離是顯而易見的。姑父不知道,就在他為了謀生而拼命打磨著石材的時候,那些粉塵已經(jīng)鉆進(jìn)了他的五臟六腑。那么是什么鉆進(jìn)了父親的身體?孫孟想。
蚊子開始繁殖了!他想。昨晚他從她家出來站在樓下仰望亮著燈的窗。他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怎樣的一副狀態(tài)。邊上有一條裸露的下水管,那下水管像一條巨大的蚯蚓,從那亮著燈的窗口蜿蜒而下,下水的洞口也是敞開的,水不斷地從管子里面流出,沖入敞開的洞口,在那黑黝黝的洞口聚集著成群的蚊子。一、二、三、四、五……他一層一層地往上數(shù),他在預(yù)測蚊子的能力可能會飛到幾層。但他確實是在房間里面看到了蚊子。她說,是我們的氣味吸引了蚊子吧!他們齊心協(xié)力拍死了一只蚊子,那血在白色的床單上畫了一朵艷麗的小花。無法斷定這只蚊子吸了誰的血。據(jù)說蚊子的壽命很短,完全是靠繁殖來延續(xù)生命,而蚊子的繁殖是需要血液的。他們繼續(xù)尋找蚊子。她說應(yīng)該有一對。但最后卻怎么也沒找到另外一只。他吸了吸鼻子想辨別自己身體的氣味,竟然聞到了從下水管里面出來的沐浴液的清香。
那些隧道是怎么過來的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這是最后的隧道,出來時他看到了橋看到了樹看到了村莊。那次他不認(rèn)得路,姑姑就站在隧道的出口處等候。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姑姑,而姑姑說是看到過他的。他想,怎么可能。姑姑說,“你母親走那會兒,那時你小,”姑姑說著眼圈就紅起來,“和我哥哥長得一個樣子,就是一書生?!睂O孟想著自己剛剛從母親肚子里面出來時的那一時刻,姑姑他們怎么翻山越嶺千里迢迢地趕到醫(yī)院。但自打他記事時候起,他的身邊只有父親,他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女性。兩張單人床一覽無余。父親并不懂得如何與他親熱。他甚至從來就沒有看到過父親赤裸的身體。他和女人的交往是從初戀開始的。那個后來拋棄了他的女人,卻是她讓他第一次觸摸到女人的身體。
孫孟將車拐上了一條小一點的路。他想他馬上就可以見到姑姑,只是他的目的并不是來見姑姑的,他真正要見的是老奶奶。他想老奶奶一定也是想要見他面的,畢竟他是她唯一的孫子。她是一定要與他道別的。路越來越小了,而他的車速一點也沒減下來。窗外的山很高,看起來像是一面墻,開闊的空地不多,以前他總覺得姑父是個鉆在那些大山里面的小人。他將車開過了一個小學(xué)校,又經(jīng)過了一個小賣部。他記得自己在小賣部買過東西。店主是個六十左右的婦女,只要說到老奶奶,店主總是露出一種無比羨慕的表情。她希望自己也能活到這樣的年紀(jì),當(dāng)然,前提是子女們要有足夠的孝心。孫孟會恰當(dāng)?shù)毓ЬS一番?,F(xiàn)在,孫孟已經(jīng)看到姑姑家的房子了。兩間有點舊了的兩層樓房,這樣的房子就是在村里面也有點落后了,好的是房子前面有一塊很大的空地,可以停好幾輛車的。只是他沒有看到空地上停了車。他想,難道表弟還沒到?
屋子前,只有一個身材健壯的女人在曬衣服,她蹲下時會露出結(jié)實的屁股。孫孟知道這就是姑姑。他在想,自己的母親也會有這么結(jié)實的屁股嗎?遠(yuǎn)遠(yuǎn)的孫孟摁了一下喇叭,他心里面在想,為什么那么安靜,眼前的一切讓人覺得這世界什么也沒發(fā)生,生老病死都與之無關(guān)。那老奶奶呢?姑姑朝著這邊看過來,陽光有點刺眼,她抬起手。孫孟可以想象得到她此刻興奮的心情。她是興高采烈地扔下手上正在曬的衣服,一路歡叫著向?qū)O孟撲過來。而這時候的孫孟正在松開自己身上的安全帶。孫孟剛下車,姑姑就拉起了他的手往家走。孫孟覺得姑姑的手大而厚實,他愿意有這樣的手牽著自己。但他停住了,他想起曉蘇放在后車廂里面的那些禮物。孫孟在將這些禮物拿下車的時候,姑姑就一直站在邊上。孫孟奇怪姑姑為什么不動手幫忙。
“是她讓你帶的?”孫孟是搬著那些禮物進(jìn)屋的,這讓姑姑失去了牽手的機(jī)會,姑姑不滿意地說:“不是回自己家么,搞這么些東西?!睂O孟將禮物放在屋內(nèi)的一角。
“表弟他們沒來?”孫孟抽了抽鼻子,似乎是用鼻子在尋找表弟。實際上他已經(jīng)知道了。他只是聞到了一種奇怪的味道。
“是艾草,”姑姑說,“剛剛給老太洗了身體換了衣服,”她似乎覺得不應(yīng)該在下輩面前使用這樣的稱呼,“你奶奶喜歡讓我用艾草熏她身體,你不知道她一輩子就是喜歡這種味道,這老太,”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說順嘴了,改不過來。”孫孟想象著姑姑與奶奶這一對女人一起生活時的情景,他在心里面偷偷地叫了一聲“老太”,挺好的,他想。
“你是餓了吧,”姑姑好像完全忘記了孫孟是來看老奶奶的,“來了就好,不急,有的是時間?!北淼芎苌倩貋?,姑姑的熱情肯定是無處打發(fā)。孫孟打量著樓梯。樓梯不僅僅是用來上樓的,還將樓下的房間分隔成前后兩間。他知道老奶奶就躺在后面。姑姑說,是老奶奶一定要堅持在樓下,她說走時方便。姑姑已經(jīng)在廚房里面忙碌,廚房就在樓梯下面,也沒有隔開,聲音和氣味都真真切切。這讓孫孟感到一種疏遠(yuǎn)了的親切。他覺得他還是應(yīng)該先去看看老奶奶。endprint
“老太不知道你已經(jīng)來了,她聽不到,你說話得大聲地喊,”姑姑沒有停下手中活的意思,朝夕相伴,就像是對待自己身體的另一半,“如果運氣好,也許她會與你說幾句話,這時候,你可得睜大了耳朵。”廚房的聲音依然響得熱烈,“人老了真的是沒有辦法?!?/p>
孫孟從廚房繞過去,門是虛掩著的。記得上一次,他根本就沒有門的感覺,除了表弟他們一家,還有許多叫不上來的親戚,人多了這門似乎就不存在了。他猶豫了一下,用手輕輕地將門推開。屋內(nèi)的光線有點暗,是因為拉著窗簾。老奶奶就躺在窗簾下。窗簾的顏色是暗紅的一直拖下來,老奶奶像是躺在一塊紅土上。她的臉色與窗簾比較一致,只是淡一些。她的眼睛動了一下,這說明她是看到孫孟了。只是孫孟不知道她是不是認(rèn)出他是自己的孫子。
“奶奶?!彼囍辛艘宦?。
“奶奶?!彼X得這聲音已經(jīng)不低了。
“奶奶?!边@次他是貼在老奶奶的耳朵邊叫的。他感覺到老奶奶的身體動彈了一下,肯定是被嚇著了。老奶奶的嘴巴也動了。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干癟的嘴巴,細(xì)細(xì)的皺紋密密麻麻。他將自己的耳朵再往那囁動著的嘴巴湊過去。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已經(jīng)和老奶奶的嘴巴粘在了一起。
“……”他聽不清楚。
“……”他還是聽不清楚。他附在老奶奶的耳朵邊大聲地問:“你想告訴我什么?”
他看到老奶奶的眼神很失望,但她仍然堅持著嘴巴的表達(dá)。這次孫孟似乎有點聽到什么了,好像是說到了爺爺,應(yīng)該是爺爺說到了孫子,或者是在叫孫孟的名字。孫孟覺得她的發(fā)音不正確,說了一輩子的話怎么就不會說了呢。也許奶奶正在往回走,他從奶奶的眼睛里面看到了。
“她和你說話了?”姑姑進(jìn)來了,“我知道老太會等不及的?!惫霉脤⒆约旱淖彀唾N在老奶奶的耳邊說:“我讓你孫子先吃飯,我燒了許多好吃的?!睂O孟覺得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打雷。
孫孟看到姑姑真的是燒了一桌的好菜,桌上放了三副碗筷?!袄咸f,要與自己的孫子一起吃飯,”姑姑開了一瓶酒,“先給奶奶倒上,”她又給孫孟倒,“再是奶奶的大孫子?!比缓笏o自己也倒上了。孫孟說自己等會兒還要開車回去。姑姑說:“不就是為了讓你奶奶高興?!?/p>
“她肯定是跟你說你爺爺了,”姑姑拿起酒杯與奶奶與孫孟的碰了一下,就自己喝起來了。孫孟知道她是能夠喝酒的,只是平時沒人陪她喝。孫孟不敢喝酒。他想,如果不回去還真的是應(yīng)該與姑姑喝個痛快的。
“你奶奶說是見到你爺爺了,爺爺還是那么風(fēng)流倜儻,”姑姑自己先笑了,“我還以為是活著的爺爺,你奶奶說你爺爺怎么也不讓她過去,她說你爺爺在那邊一定是有相好的了。”孫孟看到姑姑的兩顴有了紅暈,但憑她的酒量肯定不會醉,只是話多起來,“奶奶說,爺爺說了,必須要奶奶照顧好他的孫子,爺爺說,就數(shù)我們孫子可憐,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喜歡的女人了。”
“你沒告訴她,我結(jié)婚了,孩子都讀大學(xué)了?!睂O孟想,老奶奶真的是老糊涂了。
“爺爺說了,一個男人,心里面沒有自己真心喜歡的女人,那真的會很可憐。奶奶恐怕不是爺爺所說的他喜歡的女人?!痹瓉硎菭敔斦f的。爺爺走時,孫孟還是個孩子,一個孩子怎么可能會有自己喜歡的女人。孫孟想,姑姑是酒喝多了。他看到剛剛他們出來時,姑姑并沒有將奶奶的門帶上,他過去悄悄地將那門掩好。
桌上的菜沒怎么動,就孫孟和姑姑兩個人,當(dāng)然,還有老奶奶,但孫孟已經(jīng)將那扇門關(guān)上了。姑姑說:“晚上不回去了吧,”姑姑看看孫孟,“或者吃了晚飯再走?!睂O孟說:“下次吧,下次我再來,爺爺總有一天會讓老奶奶過去的。就像爸爸?!睂O孟不知為什么突然想起了父親。他想,爺爺擔(dān)心的應(yīng)該是他的兒子吧。只是他們應(yīng)該在一起呀。
孫孟要走了,他去和老奶奶告別。老奶奶的嘴里面發(fā)出一種聲音,這次孫孟并沒有打算聽懂。他對奶奶說:“我先回去了,曉蘇在家等著呢,我是開車來的,她在家會擔(dān)心?!彼矝]打算老奶奶聽明白。姑姑送孫孟朝汽車走去,孫孟說:“你也可以過來玩玩的,”孫孟想起屋里面的老奶奶,“當(dāng)然,奶奶怎么辦?!彼麑④嚢l(fā)動起來,然后慢慢地啟動,他看到姑姑像一個不動的架子,她的腳下還有著沒曬出去的衣服。
回家的路上,孫孟有點落寞,他的腦子里面始終是一個已經(jīng)老去的女人面對著一個更加老的女人的畫面,就像許多許多年以前,一個很小很小的男人面對著一個正值當(dāng)年的男人。車窗外面的陽光已經(jīng)斜了,他想到家天應(yīng)該就黑了。他現(xiàn)在還在猶豫,是不是給曉蘇打個電話,告訴她要回家的消息。他想象自己出門時曉蘇買的海鮮可能已經(jīng)做好,但他并不喜歡海鮮。他終于下定了決心。
進(jìn)城時天真的如期的黑了,大街上的燈亮得讓孫孟覺得是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有了那個決定,他的心里面就像裝了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他無法形容這個東西是什么是怎么樣的,反正他內(nèi)心有東西在蠢蠢欲動。車很熟練的拐彎,當(dāng)然不是車,是他的手,怎么會是他的手,是他的心。他想給她打個電話,但電話沒通,而他的車已經(jīng)停在了他昨晚仰望的那幢樓下面了。
孫孟鉆出車,他仰頭望去,一、二、三、四、五……他看到那個窗口了,但他沒看到燈光。時間并不晚,他想她難道不在家。但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無法控制上樓的欲望。孫孟很熟練地走進(jìn)電梯間。他摁了去她家那層的按鈕。他從電梯的鏡子里面梳理了一下頭發(fā),還好,開了一天的車不僅沒有疲憊的感覺而且充滿朝氣。然而就在電梯門要關(guān)上的一刻發(fā)生了意外,門又被人從外面打開了,一下子擠進(jìn)來五個身材長相各不相同的女人。孫孟往電梯里面退去,最后被逼到了最里面。女人們看到了孫孟摁的按鈕說,對,就是這一層。女人們在電梯里面大聲的說著話,有一個女人在嚶嚶地抽泣,而另外四個女人個個擺出一副要為這個受了委屈的女人復(fù)仇的架勢。這讓孫孟感到不安。
電梯很快就到了,在門打開的瞬間,女人們是一哄而出。孫孟在電梯里面待了一會兒,他希望她們會往西面的房間,但她們的拳頭是在砸東面那套的防盜門。那正是孫孟要進(jìn)入的房門。孫孟想出去勸阻她們,“有話好好說,女人怎么可以如此粗野?!钡娞莸拈T卻關(guān)上了并且向下滑動,應(yīng)該是下面有人要上來。
電梯將孫孟重新送回到樓下。他看到那個下水口依然是敞開著的,那條下水管似乎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下水,一大團(tuán)黑黑的蚊子籠罩了下水口。他順著那條管子看上去,一、二、三、四、五……窗口的燈亮了,亮了燈的窗口上疊映著許多的人影,有點像小時候看的皮影戲,只是那些人影更加張牙舞爪。突然,他聽到“砰”的一聲,有什么東西擊中了窗玻璃,玻璃破了,他看到從破了的窗玻璃里面露出一個女人的腦袋,長長的頭發(fā)倒垂下來,應(yīng)該是被人掐著脖子塞出來的。他的心像被什么抽了一下。他想到了昨晚打死的那只蚊子的血——不是說還有一只蚊子么。
孫孟覺得自己的心麻木了。他就這樣在下面站著,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后來,他看到那些女人下來了,在五個女人的隊伍中多了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男人低著腦袋似乎是犯了很大的錯誤。孫孟想,這個男人如果是自己,他這么想的時候,心里面有了一種疼痛,他覺得自己肯定不會是這么一副模樣。但此刻他的心已經(jīng)空空如也。
那個晚上孫孟將車重新開上大街,本來他是可以回家的,但當(dāng)他將車開進(jìn)小區(qū),開到自己家樓下時,突然有了一種恐懼。他想起自己根本就沒告訴曉蘇晚上回來。他不敢看自己家的窗口,就直接將車開過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家窗口的燈是不是亮著。他的車在自己的小區(qū)里面轉(zhuǎn)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大街。這時天真的是有點晚了,街上的行人車輛都顯得稀疏,他曾經(jīng)想過去找一家酒店,但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帶上身份證。他一邊開著車一邊在想可以去的地方,實際上他是在想那些自己喜歡的人,他一個一個地想過去,真的是很少,少得可憐。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依然停在她的樓下。他好像只是睡了一覺,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作者簡介:王安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全國多家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小說200多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短篇小說選刊》《作家文摘》《現(xiàn)代語文》等轉(zhuǎn)載推薦,入編各種選本,出版有《王安林短篇小說選》《理想之圈》《城市里的麥?!贰兑允裁创虬l(fā)漫長時光》等。現(xiàn)在浙江省臺州市椒江區(qū)文聯(lián)工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