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 維

我的想念，走過了明日山水

■另 維

1

你抱著籃球在一群少年的簇擁中緩慢下樓，額前的劉海兒一抖一抖的，配上時而壞笑、時而陽光的表情，在我的心臟最柔軟的部分輕輕淺淺地鼓動。早飯時間，你們嬉笑前行，運兩下球，追打幾步，最終停在教學(xué)樓前的塑膠籃球場上。

春分前夕的清晨，淡金色的陽光還包裹在無垠的淺藍里，我站在教室正對籃球場的后窗前，瞭望以你為圓心的廣闊風(fēng)景。每每有人一邊問著“在看什么呀”，一邊好奇不已地撲上來時，我便擺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念念有詞：“當(dāng)k大于零時，y隨x的增大而減小，當(dāng)k小于零時……”

我并不認識你，除了知道你在高中部教學(xué)樓里上課，喜歡穿草綠色的T恤，愛打籃球，每天悠悠閑閑的，我對你的了解所剩無幾。

連交集都只有一次。

那是上百人擁擠在狹小小賣部的大課間，我高舉兩塊錢喊著“一個番茄面包”，正郁悶無人回應(yīng)的時候，站在我前邊的你突然回頭塞給我一個面包，一句“先拿我的走”之后，又轉(zhuǎn)回去重新喊“番茄面包”。我握著錢的手孤零零地伸在半空，周圍的嘈雜一下子消失了，全世界只剩下你修長的身影，以及我重金屬節(jié)奏般的心跳。似乎就是從那天起，有什么開始不一樣了。

我在每個課前張望著你的必經(jīng)之路，盼望你出現(xiàn)。雖然幻想著如果哪天你沖上來要我還你面包，順便要個QQ號會怎樣，我卻并不急于認識你——我喜歡日記本里關(guān)于愛而不得的煽情、憂傷的句子，享受著因你而來的酸澀、苦痛與歡喜。

即使是這樣，我們的相遇依舊快到讓人措手不及。

某天下課，你和你的小團體竟停在了我的教室門口，我頓時如坐針氈，大腦瞬間停止運轉(zhuǎn)。我拍拍同桌示意她讓我出去，再恢復(fù)意識時人已然出了教室。我連忙尷尬地低下頭，在我猶豫是否該去廁所晃一圈的時候，你忽然上前兩步，用一句“喂喂，那個白衣服的”叫住了我。你在我驚詫的目光中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幫忙叫一下你的同桌廖青好嗎？”

走廊里，廖青和我、你和你的小團體各站一邊。好一會兒，我才了解到，你們中有人喜歡廖青并獻上告白信一封，遲遲沒有收到回復(fù)。此人便在狐朋狗友的慫恿下，組好隊、壯夠膽，浩浩蕩蕩地問廖青到底什么想法。

這世間總有這樣傻不拉嘰的少年，明知道寫信不回等于沒戲，非要不顧一切地刨根究底。廖青也像每個尚未遇到心上人的少女一樣，揮舞著老得掉渣的擋箭牌，義正詞嚴(yán)闡釋著當(dāng)前學(xué)習(xí)的重要性、時間的緊迫性，以及考慮談戀愛的零可能性。

“談戀愛是否妨礙學(xué)習(xí)”“青春無愛不完整”之類的辯論主題，在一幫男生與廖青間激烈展開，你打了一個哈欠，自始至終不說話。我也佯裝百無聊賴，卻一不小心撞上你的目光，急急轉(zhuǎn)開。又覺得著實不自然、不優(yōu)雅，趕緊盤算著至少應(yīng)該微笑一下，我努力回想著電影里的傾城笑容，還把頭扭到你看不到的角度練習(xí)了幾次。

可是直到上課鈴響起，你都極不配合，再沒看過來。

2

中考越來越近，鋪天蓋地的試卷和題集飛速湮沒了廖青的小插曲，倒是你在那一次照面之后，開始認得出我來。

路上遇見了，你會沖我微微一笑；在小賣部擁擠的時候，見到我會說“我?guī)湍銕А?，然后兀自擠到前面去；食堂排隊時剛巧站在一起了，還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

微笑后便繼續(xù)各走各的路，小賣部外遞來零錢和食物后也沒有出現(xiàn)過“謝謝”“不用”之外的對白，食堂的聊天也總是在剛買到飯，就以“那我先走了哦”“好的”收場。這些恰到好處的交集讓我的心臟像一個注滿了水的氣球，蕩漾膨脹，酸酸甜甜又輕輕癢癢。

在15歲這樣大腦缺氧的狀態(tài)下，我做了一件大膽又瘋狂的事。

關(guān)注高中部籃球聯(lián)賽的人很多，我終于可以大著膽子混跡其中，站在離你最近的地方看你打球。

“孫澤易！防住張君逸！”“張哥突破?。⊥黄?！”之類的吶喊此起彼伏，我仔細辨別著你對各種名字的反應(yīng)，希望趁機得知你叫什么。你跑得周身透濕，彎下腰把手撐在膝上，只用一雙烏黑的眼睛警惕地盯著躍動的籃球。隔著五步不到的距離，我能清晰地看到你臉上的汗滴與突兀的喉結(jié)。你仰頭一口氣喝去小半瓶水，匆匆擰上蓋想把它扔到球架邊，卻在看到堆著橫七豎八的相同的塑料瓶后猶豫了。于是你抬頭四下望了望，把目光停在了不遠處的我身上。

你上前來，伸出拿著礦泉水瓶的右手，說：“幫我拿下，謝了。”我手忙腳亂地接過，還來不及“哦”一聲，你已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去了對面半場。瓶壁上未干的水和著你的余溫傳遞過來，一下一下融進我的心跳。我竟然正拿著屬于你的東西。我定了定神，在一個大膽的決定之后，轉(zhuǎn)身擠出人群。

我跑到小賣部，買了一瓶一樣的礦泉水?dāng)Q蓋就喝，一連嗆了好幾次，才喝到與你那瓶的水位分毫不差的位置。我把你的那瓶小心翼翼地藏在角落，才拿著新買的水若無其事地回到有你的籃球場。

你剛被換下場便小步朝我跑來，雖然四肢僵硬，我仍舊很配合地遞上礦泉水，你接過時啞著嗓子說了聲“謝謝”，然后仰頭喝了起來。

水聲咕咚咕咚的，我通紅著臉，忍不住羞澀、緊張，卻又歡喜。

3

那個礦泉水瓶成了我的寶物。

進入中考火線100天，壓力大到無可比擬，只要摸一摸抽屜里的礦泉水瓶，那種胸口壓著一塊沉積巖的感覺便嘩啦啦地退散殆盡。卷子越積越多，礦泉水瓶好幾次都被擠出了抽屜，我花了一整節(jié)自習(xí)課為它騰出了一個恰好的空間。

沒多久，你的“圣戰(zhàn)”——高考就來臨了。我放假兩天再回來，整棟高三樓已經(jīng)空空如也。我想起也許再也見不到你，心忽然空得像對面你待過一整年的樓。

體育課上，我晃過高三樓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門竟然是虛掩的。一時間，我連耳膜都被心跳震得生疼，確定了四下無人后，我佯裝閑逛，直奔高三（4）班教室。

我還是在去年籃球賽時，從圍著你的女生們震耳欲聾的加油聲里知道你在四班，名叫孫澤易。教室里亂糟糟的，揉成一團的試卷、吃剩的零食袋四處散落，都是狂歡過后的痕跡。下午兩點的陽光斜灑在上面，我輕輕地邁一步，陡然起飛的微塵全都清晰可見。

打開抽屜，我凝視著你擺放整齊的課本、試卷，以及幾支還沒用完的筆。我拿開一疊覆蓋在圓形物體上的卷子，震驚得忘記了呼吸。你的抽屜里竟然也有一個礦泉水瓶，和我曾幫你拿過、現(xiàn)在安然躺在我抽屜里一模一樣的礦泉水瓶。

僅僅是一模一樣嗎？或者根本就是同一個呢？漫天的思緒蜂擁進我的腦海，爭先恐后地叫囂著。如果你像我珍藏你的礦泉水瓶一樣，保留著我為你拿過的礦泉水瓶，如果這一切是真的話，我為什么不能抓住這最后的時光，用我們之間的秘密信物讓你懂我呢？

我跑回教室，急切地拿著我的礦泉水瓶，再回來認真研究你的抽屜后，我選好最美、最顯眼的角度，將它同你的礦泉水瓶一起在里面擺好。

現(xiàn)在是6月17日，畢業(yè)生會在6月28日返校照相，你會最后一次坐回這個座位，在打開桌蓋之后，收到一份隱匿許久的驚天秘密，像現(xiàn)在的我一樣。

再看一眼你抽屜里的一對礦泉水瓶，我怦怦直跳的心頓時浸滿了蜜。

4

6月28日那天，校園里喧囂的人群絲毫推遲不了我們一輪接一輪的中考適應(yīng)性考試，我交卷下樓的時候，返校生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我順利進入高三樓，帶著澎湃的小心臟重新坐回你的桌前。

教室干凈多了，空氣里彌散著灰塵和水混合的味道，地上還殘留了一點點粗魯拖地的痕跡。你的抽屜里應(yīng)該有一張寫滿你疑惑的、關(guān)于另一個礦泉水瓶來歷的紙條，或者夢幻一點，你心有靈犀一看就知道是我，然后留下了QQ號……

誰知打開一看，你的抽屜已經(jīng)空空如也。

窗外走廊里，拾垃圾的人正拖著半滿的大麻袋，快活地向樓梯間前行，袋子里有他從校園各個角落和臟亂教室里淘出的足以堆成小山的礦泉水瓶。而這一對裝載了多么沉重感情的、被我叫作“秘密信物”的透明瓶子，也許就在那里面，也許已經(jīng)被你帶回家永久珍藏。

我不知道。

只知道你曾在我心里至高、至美的位置輕輕淺淺地踱步，只知道你牽動過我所有甜蜜的、酸澀的觸感，只知道這一季之后，我將帶著又長大一歲的自己繼續(xù)走我該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