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平行世界

2017-09-12 17:56馬可
小說林 2017年5期

路給那菲打電話,說他下午會過來。這是國平去世后他第一次說要來,國平的葬禮已經(jīng)過去了四個月,現(xiàn)在才說要過來,這恐怕是有所顧忌。

嫁給國平的時候,那菲只有二十一歲,那時的她剛從農(nóng)村到昆明來,在一家餐館端盤子。她愛穿紅毛衣和桔色褲子。她的頭發(fā)長長的,一直垂到腰下。眼下,她把頭發(fā)剪短了,讓發(fā)型師修剪出層次,披在肩膀上。

國平第一次邀請她時對她說,他在她工作的餐館吃過五次飯,五次都在注意她。當時他們正坐在餐廳的卡座里,旁邊的墻上有綠色的鐵藝裝飾物,墻紙是深綠、淺綠和灰色組成的幾何圖案,他們前面的桌子上,放著裝飾用的油燈,頭頂,是一個又一個圓球形的吊燈。那天他們點了醬牛肉、烤鴨子,還有燒雞。他坐在她對面的時候穿的是紅格子襯衫,看上去年輕、精神,眼睛在燈臺下顯得特別明亮。而她,穿的是粉紅色薄毛衣,毛衣的前胸繡了一只卡通狗。

不,她當時想說,她和他完全不一樣,她根本沒有留意他。他不是那么特別的客人,他不起眼,已經(jīng)五十歲,雖然沒禿頂,但已經(jīng)有了不少白發(fā)。她對那個年紀的男人沒興趣。當然,她并沒有說,而且還在他問她是不是可以一起出去吃飯時接受了邀請。大概是因為他看起來和善,沒有什么危險吧。所以,為什么不呢?

她沒什么朋友,也不喜歡她的同事,一個人孤單寂寞,需要有人陪伴。即使對方是一個年紀比她大得多的人?!澳悄阏J為自己很特別嘍。”當她告訴他她沒什么朋友的時候,他這么說。她覺得這更像是一種挑釁,還有一點輕視,他卻自認為是跟她開玩笑,他像冒著泡的啤酒發(fā)著汩汩的笑聲,對此,她一直耿耿于懷。

后來,那已經(jīng)是他們結(jié)婚好多年后的事了,有一次,那菲跟國平提起這件事,他說他不記得了,完全沒有印象。

那是他第一次中風(fēng)后不久,說話已經(jīng)不那么利索,一半身子已不聽使喚。那菲請了一個鐘點工來照顧他,那女人身體粗壯、做事認真,不住地數(shù)落著她的病人,數(shù)落她的丈夫和兒子。她是附近醫(yī)院的護理工,每天中午和傍晚過來替國平翻動身體,換下尿漬浸濕的床單。剛開始那段時間,那菲連跟她正常交流都不可能,她無法忍受一個陌生人在家里來回走動。她身上帶著陌生的氣味,是醫(yī)院的消毒藥水味、飯菜味和她自己的汗味組成的奇異的味道。那菲感到有個人侵入到她的家里,插到了她與丈夫還有孩子之間。一連好幾天,她都獨自躺在床上掉眼淚。國平的妹妹說,那是國平的病來得太突然,那菲受到了打擊,難以適應(yīng)現(xiàn)狀造成的。那段時間那菲動不動就掉眼淚。護理工對那菲說,國平背后的褥瘡再也好不了了。她說話語氣鄙夷,隨意翻動國平身體時就像那是案板上的肉。在她替國平清洗身體時,那菲很尷尬,不知道應(yīng)該在旁邊看著,還是應(yīng)該有所回避。那菲不知道國平是否尷尬,他在浴缸里光著身子的時候,一直緊閉著眼睛。

很多人都說,如果國平不是走得這么早,一定會是諾貝爾獎的有力競爭者。其實國平在去世之前,就已經(jīng)獲得了提名,只是沒有最終選中他。

“我可以躲開的。”這時候那菲對自己說。

她有很多東西要買,那些日用品、牙膏、洗衣液什么的都已經(jīng)用完了。這段時間她都一直在整理國平留下的東西,他的衣物、手稿,還有一些收藏品。她可一點兒也不想見路,沒心情也是一個原因,后續(xù)的事情,財產(chǎn)和房產(chǎn)的分割,已經(jīng)夠讓她忙活了。

當然她還可以借口說要接送孩子……自然,這不是真的,國平去世當天,她就把小龍送到父母那里,送到鄉(xiāng)下。她可不希望在對付葬禮、媒體、國平的追隨者和讀者們的同時還要照顧孩子。再說,她自己都受夠了,不希望孩子來忍受這一切。

一直到了傍晚,路才來。他比她記憶中要蒼老一些,不,應(yīng)該說老了一大截。這不是說他臉上增加了皺紋。不,不是,他還不老,和那菲年紀相仿,才三十三歲。是說他的臉色,灰白的,沒有一絲血色。他臉上的肌肉僵硬地想保持一點笑容,但沒有完全成功。

那菲站在門邊讓他進來,看著他腳踩在門前的腳墊上。他在那里停了一會兒,在墊子上擦干凈鞋底。他的身子微微朝前躬著,仿佛要努力讓自己顯出一點尊敬來。

他跟在那菲身后一同進了屋子,過道兩側(cè)的墻上掛滿了照片,光是國平的就有好幾張,都是在文學(xué)交流活動上和別人的合影,要不就是去國外訪問時拍的照片。她的就少了,只有一張和國平的合照。她站在傍晚街邊的水果攤前,站在國平的旁邊,矜持、羞澀、有分寸。國平就喜歡她這樣。對此她是知道的,但其實她并不是這樣,她的內(nèi)心反叛、堅硬,不為所動。然而國平并不知道。她想他一定是不知道的。

他們進了客廳,客廳兩側(cè)的墻上貼著壁紙,地面是水泥的,鋪了地毯。靠窗的墻邊,是轉(zhuǎn)角沙發(fā)。茶幾上有個沒洗過的茶杯,屬于五天前的訪客——一個國平的仰慕者,來訪的目的,是希望在國平去世后看看能否為那菲做點什么。一直到現(xiàn)在,她腦子里仍能清楚回憶起他的光頭、他臉上的金邊眼鏡,還有他豐厚呈現(xiàn)淡紫色的嘴唇,就像兩塊被凍過的肉。

“很抱歉?!甭氛f。

他在沙發(fā)上坐下,沒有像以前那樣斜躺著,而是保持著拘謹?shù)淖恕K┲谏倪\動鞋,鞋的膠底從鞋幫邊緣突出出來。他身后的書架上是國平的書,多數(shù)是小說,還有一些哲學(xué)和歷史類書籍。

國平對天文學(xué)和歷史也很有興趣,寫作的間隙,他會隨意拉過一本歷史書或者天文方面的書來讀。他還嘗試著練習(xí)書法,每天下午,午睡過后,他會寫一寫毛筆字。近些年,他很少看小說,那菲從來沒見他看過,倒是那菲自己讀了不少。

“你可以寫作?!眹秸f。

那菲試著寫過,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那么喜歡?!安⒉皇菬釔邸!彼恢边@樣對國平說。后來她放棄了。她讀了很多,所有的名著她都看了。“所謂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并不魔幻。”有一次她對國平說。“要說魔幻,真正的生活還要更魔幻些?!眹揭恢睂牢膶W(xué)推崇備至,她以為他聽了這番話會生氣甚至勃然大怒,責(zé)備她不懂文學(xué)信口開河。讓她意外的是,他并沒這么做,只是說這是站在文學(xué)史的角度來講的,說她不能挑戰(zhàn)文學(xué)史。她聽了松了口氣,但她對他所說的一切厭倦了。他一定看出來了,于是講完這些話,就到樓上去寫作。

她問路要喝點什么。以前他喜歡來一杯紅酒,這次他說什么也不想喝。

“你好嗎?”他摸著沙發(fā)的扶手遲疑地問道。

“還好。”

“小龍好嗎?”

“嗯,好的。”

“我來拿我的幾本書,還有幾件衣服?!?/p>

說完這幾句,他就沉默了。

他所說的書和衣服那菲都見過,不久之前她整理了所有的房間,把路的東西都放在二樓客房的衣柜里。(咦,她還曾經(jīng)想過要扔掉呢。)

路是國平的大兒子,是獨立制片人,與那菲同歲。他從不稱那菲“媽媽”或者“阿姨”,他只叫那菲的名字。他母親退休前在大學(xué)教文學(xué),但那菲從來沒有見過她本人,只見過她的照片(路有時會把他和母親的照片拿給她看)。劉露身材豐滿,頭頂?shù)念^發(fā)像灰色的波浪,金邊眼鏡讓她看起來聰明又狡黠。在好幾張照片上,她都穿灰色風(fēng)衣,脖頸上纏一塊顏色鮮艷的絲巾。

“她很漂亮哦?!蹦欠普f。想到自己一點不像她。嗯,她太瘦了。瘦得像有陣風(fēng)就能吹倒。

“可能吧。”路說?!坝锌赡堋!?/p>

國平總在說,理性的女人是最讓人厭煩的。

他是指劉露。他和劉露的婚姻持續(xù)的時間不長,只有三年。國平很少提到她,自從離婚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她。那些邀請他參加文學(xué)活動的人,很知趣地不同時邀請他們倆。有一次半夜醒來,他說他做了個夢,夢見和劉露在一個聚會上。他們像相同的兩個電極,相互排斥,站得遠遠的,都不好意思穿過人群相互看上一眼。

“你們一定能夠融洽相處的?!蹦欠频谝淮我姷铰返臅r候國平說。國平說路喜歡她?!澳阌貌恢滤?,他喜歡你?!?/p>

那菲可沒有怕他,但也不覺得他喜歡自己。她那時覺得路不是會喜歡她的那種人。路的口味和國平不一樣,他的那些女朋友,她和她們沒有半點相似性,她們不是太活潑就是太嚴肅,有一個女朋友(那菲不記得她叫什么名字),又太陳舊了。

“她經(jīng)歷得太多了。”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對國平說。她本來想說的是“她歷盡滄?!?,可這又太過了。生活在那個人的臉上留下了痕跡,她沉默寡言,不停地抽煙。愛穿深色男款外套。她會用“那種”眼神看你,里面似乎充滿了矛盾、懷疑、無奈、探究和敵意,又莫名地帶點寬容,像是總在說:“我知道是這樣。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路身上深灰色的布夾克像一只深灰色的貓。他正在翻看沙發(fā)背上的一沓稿紙,那是國平中風(fēng)后才開始動筆寫的一部小說。小說寫到一半國平第二次中風(fēng),就沒辦法寫下去了。他叫那菲把稿紙燒掉,說再也不想看見它了。那菲沒有燒掉,還幻想著國平會恢復(fù)過來,也許那時他會需要它。

“這部小說你看了嗎?”路問她。

那菲當然看了,國平的所有作品她都看過。

(這就是國平一直想做的,把她培養(yǎng)成他的助手:打印手稿、整理錄音、糾正錯別字、校對稿件。為他付出所有。)

她說這不是國平最好的作品。

“哪些地方不好?”路皺起眉頭望著她。

那菲當然知道了,故事太牽強了,國平只遵從了自己的意志,而沒有遵循人物的意愿。結(jié)構(gòu)也出了問題,有些片段如果出現(xiàn)在別的地方,會有一種吸引力,而在現(xiàn)在這些地方,只會沉悶冗贅、呆頭呆腦、缺少活力。其實最主要的,她想說的是,國平已經(jīng)喪失了創(chuàng)作的能力,他過了巔峰期,只是自己不肯承認。他無法接受正在走下坡路的現(xiàn)實。

巨大的名望讓他跌落下來,他一而再地批判那些從后面追趕著他的人。他害怕有人超過他,比他更早獲得了那個獎。他一直把這看成一場競賽。人生是一場競賽,文學(xué)也是。他幻想著成為那個優(yōu)勝者,他只不過把這巨大的野心隱藏起來,還想要扮演著與世無爭的角色,以為誰都看不出來,有時甚至還騙過了自己。

但她沒有這樣說。

并不是因為她想到作為國平的兒子,路會接受不了。路從來沒有認為國平是了不起的作家,從來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認為他是大師,甚至,路一談起國平的作品就流露出譏諷的神色。不,不是因為這個,僅僅是因為她不想說。

“我還是給你泡杯茶吧?!彼酒饋碜叱隹蛷d。

她在通往廚房的過道上站了一會兒。已經(jīng)是傍晚了,陽光正從格子窗透過來,照在廚房的餐桌上。為了防油漬,她通常會在桌上鋪一塊塑料桌布,現(xiàn)在陽光落在塑料桌布的格子花紋上,不停地晃動著,像在與上面的花紋跳舞。桌上放著醬油瓶,辣椒罐,一只花瓶,里面插著一束素馨花。她在想要給他泡什么茶。其實他一直不喝茶,但如果逼他喝,他也會喝一點點。他更喜歡咖啡。

“我的書在哪?還在我原來住的那個房間?”路說。

他有意用一種懶洋洋、隨意、不在乎的態(tài)度來對待她。他甚至都不愿看她的眼睛。

路跟在她后面順著樓梯上到二樓,二樓有四間臥室,除了國平和她的臥室,還有小龍的臥室外,有一間是專門給暫時留宿的客人住的。國平房間里面的東西,她都已經(jīng)收拾整理干凈,能送人的盡量送,送不掉的就扔了。

每次經(jīng)過這扇門,她總以為里面會發(fā)出聲音,就像國平還活著時那樣。有時她會站在門口仔細聽著,懷著懼怕與忐忑不安的心情,直到意識到國平已經(jīng)死了,里面再沒有人才作罷。

眼下,她站在那間專門給暫時留宿的人準備的房門前,側(cè)身讓路進去。他比她高出一個頭,瘦長結(jié)實的身子從她面前走過時,她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本來這個房間里也有他的味道,一種她曾經(jīng)為之著迷的味道,但后來她發(fā)現(xiàn),她一聞到這味道就頭暈。

“現(xiàn)在看起來真是一點痕跡都不留?!彼驹谖葑又醒胝f。

她沒有搭腔,不知道要說什么和有什么要說的。

他的個子,高得看起來就快要碰到屋頂?shù)牡鯚袅恕.斎凰鋵崨]那么高,主要是吊燈太矮,那是一盞巨大的,白色燈籠形紙燈,是路買了送給國平的,國平一直把它吊在客房里。

“至少這個你還留著?!甭氛f。

他從書架頂端拿起一個景泰藍小馬。

這也是路買的,是有一年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不是不想把它清理掉,她只是忘記了。

她指給他看他的衣服和書在什么地方。他沒有走到衣柜跟前去,而是走到床邊望著窗外。外面的光線正慢慢暗下去,金紅色的晚霞變得越來越濃,最后變成了深藍色。

國平還沒有中風(fēng)之前,總愛到外面山上的那條路上散步,特別是他寫不出東西的時候就去那條路上尋找靈感。他帶回一束野花,一根樹枝,一小塊石頭,他把這些東西擺放在窗臺上、書桌上、客廳的沙發(fā)背上。在這個過程中,有很多東西會爆發(fā)出來,源源不斷提供寫作的靈感。他認為那是一條神奇的小路,一條可以讓人靈感爆發(fā)的路。

那菲覺得這條路沒什么特別的,它就在別墅區(qū)外面,在他們房子后面的半山腰上。那菲就經(jīng)常獨自到山上來,用手機拍攝草叢里的昆蟲,記錄它們的生長情況?,F(xiàn)在算來,她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來拍昆蟲了。

最后一次來是三年前,那時潔婷跑到后山,她和路來找她。潔婷當時是路的女朋友。那時和現(xiàn)在一樣,也是春天,山上開滿了杜鵑花,梨花也開得到處都是。

他們一直走到山頂,都沒看見她,后來又回家找,再后來又去了公路上。

他們沒有在公路上見到潔婷。這條路只有一趟公交,他們由此判斷潔婷是不太可能已經(jīng)坐上車離開的。他們就又回到山頂,在那里看了一會兒。

那時正值枯水期,水庫底部原先被水淹過的泥土露了出來,干裂的土塊暴露在陽光下。遠處的天灰蒙蒙一片,一只鷹在樹林上空盤旋,一只風(fēng)箏孤零零地在上空飛舞,灼熱的艷陽下,像要被燒著了一樣。他們似乎并不著急,只是站在那里。似乎這么做僅僅出于義務(wù),或者就是為了看看風(fēng)景。

他們身后的路面上有一塊又一塊的光斑,兩邊的樹葉上也有。如果國平在旁邊,一定會叫她留意這些細節(jié),提醒她注意光線中色彩的變化,指給她看帶著紫色調(diào)的樹干和枯樹枝?!澳阋欢ㄒ⒁獾剑欢ㄒ苊舾?,如果你想寫的話。”

她當然注意到了,那些反射陽光的草,像白色的線條,或橫或豎地交錯著,杉樹筆直的樹干把綠色一塊一塊切割開,又用樹杈把光線變得更暗。

路說潔婷不止一次為一點小事就眼淚汪汪沖出門去,但不久又會回來。他說不用擔(dān)心她,他說她堅強得很。

“有多堅強?”她問。

“比你堅強?!?/p>

路這么說的時候,她就知道路不太了解她。她沒有申辯。

“她真是太任性呢。”回來后,國平說。

國平這么說的時候,她和路都沒有看對方。后來想起來,真覺得她和路都太老練了。他們心里都沒有半點負疚感。

“有煙嗎?”路回過頭來問她。

她說沒有。她記得他以前是不抽煙的。

“現(xiàn)在真他媽想抽根煙。”路又把頭轉(zhuǎn)向窗外。

窗簾是淡綠色的,正是路喜歡的顏色。

后面的山不高,有茂密的竹林,路面上落滿了枯葉,踩上去總會發(fā)出“嚓嚓”的聲音。

“下去喝茶吧?!蹦欠普f。

她以為他會說“不”,他完全有可能拒絕。他已經(jīng)拿到了書和衣服,按道理可以離開了。他完全有可能從樓梯下來的時候就徑直穿過走廊,走出門去。有片刻,她甚至看到了門板上的青銅花紋,門前由紅磚所砌的臺階上面的青苔,還有旁邊草叢里的白色塑料袋。她以為他會在臺階前面停一下,消失在漸濃的暮色里。

他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跟著她來到廚房的餐桌前。他們在桌前坐下,拉動椅子時發(fā)出了“咔嚓咔嚓”的聲音。她找出兩個杯子,把先前泡好的茶倒在杯子里。

找不到潔婷的那天早晨,她正是在這間廚房里給路做早餐的。她給他做煎蛋,把面包從冰箱里拿出來,替他把牛奶倒好?!拔椰F(xiàn)在不想吃。”他說。

那菲把手插在衣兜里,里面有家門鑰匙,一張公交卡,一包紙巾,還有買菜剩下的零錢。路的雙手放在餐桌上,擺弄著面前的茶杯。他的頭發(fā)比以前更長,黝黑的發(fā)絲凌亂地堆在頭頂。他的眼睛比以前更黑,眼角增加了皺紋。衣服和褲子是配套的,卡基布料,適合露營和開越野車。但很明顯,他比以前安靜了。

那菲忍不住要打量自己,她還穿著平日總穿的厚燈芯絨連衣裙,深藍色,腰間系有白色的腰帶。以前她不是這樣的,以前她喜愛鮮艷的顏色,偏愛橘紅和淡紫?,F(xiàn)在她把自己裝扮得普普通通不引人注目。她在想他會怎么看她,他自然會注意到她日漸加深的皺紋,會注意她蒼白發(fā)黃不帶一絲血色的臉。他會注意到這些。

從廚房的另一個門穿過去就是大門,大門前面是門廊,那天吃過飯后他們就坐在門廊上。潔婷一吃過晚飯就去沖澡了,國平正在三樓的書房練字。從下午起,她就沒怎么想過小龍,吃晚飯的時候,她曾馬虎地照料過他,后來就沒怎么注意他了。小龍可能問過她幾個問題,問她吃過飯后能不能回房間畫畫。(她一直在鼓勵他畫畫。)她說當然可以。

后來他當然是去畫畫了。她沒有想到他。她不想受到打擾。她只想獨自待著,和路待在一起。國平寫作的時候也不希望小龍打擾。

電茶壺的水又燒開了,壺嘴往外噴射著白色的蒸汽,她按下了電源開關(guān),把電關(guān)了。她問他想不想吃些茶點。當然,沒有什么茶點,抽屜里只有一點餅干。國平還活著的時候,他們總備有充足的糕點,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沒有喝茶的習(xí)慣。

他說他不想吃。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外面的暮色更濃了。

她想起她坐在門廊上搖椅里的時候,路就坐在靠后的地方,國平先前坐的那把搖椅還在搖晃。

他倆都沒有作聲,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下午他就說過了。

“不,不行的。今天不行?!彼敃r說。

從那時起,他就在生她的氣,他一直憋著,直到晚餐時都沒跟她說話。后來,她在門廊里就拉丁美洲的文學(xué)發(fā)表看法時,他也什么都沒有說。

路一直在沉默,那菲的心就揪起來,忍不住要回頭看他。她知道的是她還沒有回頭,路就把她頭上的發(fā)圈拿下來,讓她的頭發(fā)披散著。

他把手指插進她的頭發(fā)里。

事情就是這樣。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

僅此而已。被看見的就這么多了。

她一直不能相信潔婷看到了。但有時候她卻不得不這樣想——潔婷有可能真的看到了呢,就在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她想來找她和路,來到門廊上,就看到了。潔婷還把這些都告訴了國平以后國平就中風(fēng)了……

但這真的難以想象。意思是說,她難以相信國平會一直隱忍著不說。

國平應(yīng)該非常生氣,臭罵她一頓,把她趕出家門,并發(fā)誓永遠不再見她。同樣的,國平也不會再見路。然而,她確實回憶不起國平中風(fēng)后曾用怨恨的眼神看過她……也許,有過一絲審視或者懷疑,但這樣的時刻稍縱即逝。

國平去世好幾天,那菲一直睡不著覺。黑暗中,總感到有什么東西排山倒海壓來。她覺得她聽到了某些來自國平臥室的聲音,確切地說,她認為自己聽到了手指敲擊桌面的聲音——是國平的手指。他寫不出東西的時候,總用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打桌面。

她覺得這是國平給她暗示——他并沒有死去,他一直在監(jiān)視她。但同時她又告訴自己,那是不可能的!她已經(jīng)把國平送去了火葬場,他的骨灰還在殯儀館,她只是一直沒有去取回來安放到墓地。

她讓自己相信他確實死了,不可能再回來擊打桌面或者在臥室里發(fā)出聲音了。

但到了白天,她走進任何一間屋子,不管是廚房還是客廳,她都會以為會正好看見國平,等最終發(fā)現(xiàn)那里空無一人,又有一種莫名的失落。

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哭泣,她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卻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因為她不想讓小龍聽見。有時候,她以為再這樣下去就要發(fā)瘋了。

(但瘋了也許并沒有什么不好。)

這時他們都沒有說話。以前他們也是這樣的,不用說話就知道對方在想什么,但是這次,她卻感到迷霧在他們周圍散布開,他的內(nèi)心變得撲朔迷離,她探測不到它。

她站起來走到門邊,把燈打開。

“都料理好了吧?”他問。

她說嗯。

“明天我要去北京了?!?/p>

“你還會住在這里嗎?”他又問。

當然會,不然她又能去哪里。但她感到一點欣慰,他已經(jīng)開始談到未來了,他總是比她能更快地振作起來。

自從葬禮上見過他之后,她就再沒有見到他。“希望他死的時候很安詳?!彼谠岫Y上說。

她不知道國平吃了多少,也許有幾十片。醫(yī)生說他至少服了六十片以上,如果服少了,睡一覺又會醒過來。

她是在采購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他在床上一動不動。

房間的燈光太暗了,即使開著燈她也看不清他的臉,他就像躲在一團霧氣里。她知道他沒有看她,就一直看著他。不知什么地方傳來了狗叫聲,她想那可能是住在后面山里的人養(yǎng)的狗,它的叫聲引來更多的狗叫。他們倆一直聽著,誰也沒有說話。

“這狗叫聲真煩人,”他終于開口了,“我記得以前這附近是沒有狗的?!?/p>

“有人搬到后面山里去住了。”

“后面不是保護區(qū)嗎?怎么會有人住呢?!?/p>

“我不知道??赡苁鞘亓謫T。我聽他們說的。”

他沒說話。

“你喝水吧?!彼f。

他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

國平一定是把每天晚上她給他的安眠藥一顆顆攢起來的。一直以來,她就從沒有想過要監(jiān)督他吃藥,通常只是把藥和水放在他的床頭。

他并不需要她的陪伴,她很清楚。他總拿眼睛瞧她,逼她走開。這個時候,她通常不愿意看他。她不知道自己目光里會有什么,她不擅長隱藏和偽裝,也許一切都會從眼睛里透露出來。而他呢,他眼睛里什么也沒有,他只會直勾勾盯著。

他一定是把藥用紙包著塞在了什么地方。兩邊的床頭柜上擺滿了東西——書、筆記本電腦、兩個臺燈、兩盒抽紙、一些手絹、好多個夾子(她和護理員經(jīng)常用夾子夾住防尿墊,以防止它從下面的床單上滑脫),還有他平時喜歡的一些小擺設(shè)、小物件——兩個紫砂壺、一個根雕相框(里面有他和她的合影),和一只手電筒。藥肯定藏在這些東西當中了。這是很容易的,她很少去碰它們,所以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

她猜想他可能就是把藥藏在紫砂茶壺里了,萬一被發(fā)現(xiàn),他會說他只是不想吃那些藥?!澳悴皇钦f你睡不著嗎?”她會這么問?!拔乙詾槲宜恢?,但后來又睡著了?!彼耆锌赡苓@么說?;蛘咚麜f:“我對它有心理依賴,只要放在旁邊,看著就會睡著的。”他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借口,各種各樣的托辭,她不會深究,她要應(yīng)付的已經(jīng)夠多了。

“嗯,你吃藥吧?!彼疃鄷f。

她曾經(jīng)努力想改變現(xiàn)狀,講笑話給他聽,還特意買了幽默故事集。

他當然不愛聽。

“太膚淺了。也不好笑。”

她以為他會留下遺書。她怕他有時候會想寫點東西,總在床頭柜上放了鉛筆和筆記本。但她沒有找到他留下的只言片語。如果他寫了什么,只會留在床上或床頭柜上,不可能放到別的地方。他不可能離開床,他已經(jīng)喪失了行動能力。要不就掉在地板上了?

她一直沒有找到那本筆記本,但鉛筆一直都在。

她想這可能是他對她的最后一點報復(fù)。

外面開始刮風(fēng)了,風(fēng)特別大,不斷呼嘯著從樹梢上吹過。一些葉片隨著風(fēng)從空中飄落下來,更多的葉子則在樹枝上飛快地抖動著。一片烏云從遠處飄過來,遮住了月亮。背后的山上有黑松和油杉,它們的顏色都是深綠的。

那菲把水倒出來,把兩個人的茶杯加滿。他用指關(guān)節(jié)敲擊桌面,以示對她的謝意。

那段時間他們經(jīng)常爬到山頂,又從山頂下到水庫邊,只是不在同一時間。一般是他先去,她在合適的時候會過來。

每次從那條小路走下去,她都擔(dān)心他可能來不了。也許他會被潔婷留住,或者被他父親留住,甚至小龍也會留住他。她想他根本不會來,她只得獨自一人苦苦等待。

每次想到這些,她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只有路上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石子能讓她稍稍安心。它們在她腳下滑動起來,增加了她的興奮感,她輕快地尖叫著一路跑下去。她知道那聲音里包含了一點情欲、一點緊張不安……當然還有刺激。她的情緒像靜電火花般噼啪作響,通過神經(jīng)回路,通過毛細血管讓皮膚微微發(fā)燙。

不,是滾燙。

一共幾次?五次還是六次?也許實際比這個還多。每次見他之前的那段時間最是難熬,除了路之外,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做不了。她全身心都指向一個點、一個中心,都指向路。

曾經(jīng)有一晚,他們跑到水庫里游泳,把衣服脫光了跳到水里。

“太冷了!”她尖叫著。

起初光著腳走向水里擔(dān)心腳被劃傷又怕被人看見的那種刺激感,被一種更強烈的純生理上的刺激所代替。她大聲笑著,卻不用擔(dān)心聲音太大。真的呢,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水邊黧黑的樹林消失在夜色里,如果不是有水面上跳動的月光,根本感覺不到水在隨著微風(fēng)晃動。

他們的水性都很好,擅長游泳,他就在她身邊,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她踩著水,很快適應(yīng)了,平靜下來。路濕漉漉的頭發(fā)緊貼在頭皮上,在月光下反射一點光線。

直到國平生病,那些火焰才熄滅下來。

它熄滅的速度,像它來時一樣迅速。她的注意力把那些場景、那些近乎癲狂的激情,那筋疲力盡之后的心滿意足、聲嘶力竭的喊叫都自動屏蔽了。

她不可能對任何人說這些,盡管她很想說出來。有時,她希望自己能寫一本傳記,一本關(guān)于國平的傳記。如果她真的寫出來,一定會很好賣,很多人都會爭相購買,都想知道有關(guān)國平的一切。

然而,這個念頭才一出現(xiàn),就被她打消了。她不可能寫出一個真實的國平,她所寫的,會和她所說的一樣,和她在電話里、在任何場合對別人說的一樣——國平的生命是被又一次腦部大出血奪走的,他走的時候沒有痛苦,安詳而平靜;她忠實于國平,這種忠實的程度,遠超國平在任何場合談到他們的關(guān)系時所顯示的那種忠誠度;他們就像任何幸福的三口之家,一直過著幸福、足以讓別人羨慕的生活。

那菲一直認為,我們所生活的真實的世界,其實是由兩個世界構(gòu)成的,一個是表面的,一個是深層的;一個是展示于人的,一個是內(nèi)在的。這兩個世界有時會相互融合、滲透,相互交匯,但總的來說還處于平行的狀態(tài)。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那菲走到洗碗池前面,打開上面的壁柜門,從里面拿出一包煙來。那是國平之前留下的,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了,一直沒有碰過。但路說想抽,大約不會在意煙的年限?也許,那本筆記本也是這樣,被國平塞在了什么地方,說不定什么時候突然就找到了。

她坐回來,把那包煙遞給路。路拿出一支,點著抽起來。

她覺得她應(yīng)該問問他有沒有吃過飯,要是沒有吃,她應(yīng)該煎個雞蛋,再為他泡一包方便面?;蛘咚龖?yīng)該出去買點吃的,除了方便面以外,她還應(yīng)該吃點別的。她確實應(yīng)該出去走走,兩個月來她都沒有好好出去買過一次東西。出門前,她甚至還應(yīng)該化個淡妝。

那些便利店和小超市都還沒有關(guān)門,可以在里面買點吃的。她會買午餐肉罐頭、香腸、黃瓜、蘋果、藍莓,還有肉醬,可能再來包土豆片,她甚至想到了冷餐柜里真空包裝的雞腿。當然,不應(yīng)該只是這些,她還應(yīng)該買更多的蔬菜,更多的水果。這段時間她的飲食都太不規(guī)律了,有時候一整天都不見得吃點什么。

她會把這些東西買回來做一頓豐盛的飯菜,她做飯的時候,他會坐在她后面后桌子邊。等著。就像以前很多次那樣。但,她確實不想想這個。吃飯的時候,也許他們會談到過去,但也許他們會回避那些細節(jié)。

或許不會。

誰知道呢?他們應(yīng)該會像兩個老朋友一樣,談到各自的生活,和對未來的打算。他會提到潔婷,說她新近接拍了一部電影。她很快就會成為明星了。他欣慰地說。那菲會提到小龍,已經(jīng)要上小學(xué)了,等九月份開學(xué),她會為他找一所好學(xué)校,他們會開始過一種與過去不同的、井井有條的生活。也許那才是她能夠抓得住,也應(yīng)該擁有的生活。他當然會關(guān)心的,他是他的親哥哥嘛。接下來的氣氛會是友好而平靜的。就在這個時候她感到一種新的,更為強大的,可以讓她擺脫過去的力量在她身體里復(fù)活了,正從她這幾乎就要枯萎了的身體里誕生出來。至少她現(xiàn)在是這樣認為的。

作者簡介:馬可,原名馬麗琳。2013年開始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2014年發(fā)表作品,曾在刊物發(fā)表小說若干,曾獲滇池文學(xué)獎、邊疆文學(xué)獎等獎項?,F(xiàn)居昆明。

金堂县| 滕州市| 长沙市| 四会市| 娄底市| 隆化县| 望城县| 华坪县| 长岭县| 永福县| 玉田县| 宜兴市| 宁化县| 华坪县| 福海县| 城步| 乌什县| 南投市| 定兴县| 淳安县| 金湖县| 秀山| 延川县| 醴陵市| 黄浦区| 阿图什市| 循化| 荔波县| 白玉县| 阿城市| 沙河市| 长沙县| 昌吉市| 明水县| 托里县| 唐河县| 玉龙| 鹤岗市| 房山区| 霍州市| 日照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