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fēng)像一條發(fā)瘋的狗,不停地嘶叫著。沙塵草棍和廢塑料袋宛若附了咒語的靈符,在半空中舞動。走在馬路上的人,低頭含胸地和肆虐的風(fēng)抗衡。衣襟被撕扯開,頭發(fā)也像一蓬亂草。傍晚,一陣銅錢大的稀疏雨點驅(qū)走了作妖的風(fēng)??商觳]有放晴的意思,鉛灰色的云像沖出圈門的羊群,烏央央地漫過來。一只喜鵲落到樹杈上,長尾巴一上一下地翹著。又一只喜鵲也撲扇著翅膀落到樹杈上,嘰喳聲就宛若撲上堤岸的潮水。
劉梅瞥一眼窗口,把兩條牛仔褲和一件上衣扔進(jìn)洗衣機(jī)。洗衣機(jī)沉悶滯緩的轉(zhuǎn)動聲,在她身后響起來。早上剛擦過的窗臺,又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劉立權(quán)沒回來吃晚飯,又跑哪喝去了。他幾乎天天泡在酒里,只要一沾酒就撒酒瘋。早些年,劉梅還勸他少喝。劉立權(quán)立起眼睛,說我這么大個的“人參”不用酒泡,就蔫巴了。
劉梅被她氣得抻著脖子打嗝。后來,就懶得說了。
劉立權(quán)在三道街南頭,開個專賣農(nóng)用車配件的鋪子。不足十平方米的鋪面,亂得像狗窩。趕上學(xué)校放寒暑假,劉梅就去收拾。劉立權(quán)翻著白眼珠說她是欠兒登,把一串螺絲疙瘩整沒了,整不好是偷出去送給相好的了。劉立權(quán)長著一張寬而平的圓臉,皮膚粗糙而又干澀,一到春天還東一塊西一塊地長癬。兩撇八字眉,短而稀疏,眼睛和嘴巴小得像蕓豆。一說話,就齜著一口稀松的碎牙。只有高挺的鼻子,格格不入地像個外來戶。又像一只牧羊犬,在鹽堿地上放牧幾只可憐的小羊。劉立權(quán)不喝酒時,五官是放松的,讓人有一種看到這只眼睛,還要去尋找另外一只眼睛的錯覺。只要喝了酒,五官就往一起聚。這時候,高挺的鼻子又像一座塔,眉毛眼睛嘴巴就成了匍匐在它腳下的的朝拜者。
半夜,窸窣的雨由遠(yuǎn)而近地?fù)涞酱翱?。劉梅豎起耳朵,窸窣聲像奔騰的馬群。這下,瘋狂了幾日的大風(fēng)徹底歇了,但愿明天是個晴天。劉梅睡不著,她盯著黑暗出神兒。劉立權(quán)只要喝上酒,就跟在她屁股后,讓她把相好的說出來。說偷掖著找野男人沒意思,有能耐光明正大地領(lǐng)回來。還說,要不是看在五百年前是一家子的分上,早就休她了。劉梅冷著臉,讓他快點。劉立權(quán)把鼻頭擰得通紅,齜牙咧嘴哼唧兩聲,說那也得看你找的男人,我相沒相中。劉梅冷笑,說你能不能像一個爺們兒?也好讓我瞧得起你。劉立權(quán)五官又揪到一起,說你肯定瞧不起我,外頭的野男人勾你的魂呢。劉梅抻著脖子,哏嘎地打嗝。
婚姻像一坨長了綠毛的餿飯,為了兒子劉曉樂,劉梅狠不下心把這坨餿飯扔掉。
萬寶山小學(xué)離家二十多里地,劉梅每天坐串線小客車上下班。五年前,學(xué)校校舍維修一次,操場鋪了綠色塑膠,門口還修了兩個花壇。那時候,學(xué)校還有一至六年級六個班的學(xué)生,三十多個老師。五年的工夫,生源就像走下屋檐下的雪,滴滴答答地流失了。要不是劉梅堅持,萬寶山小學(xué)早就解散了。她舍不得留校的五個老師,除了趙東明是后分配過來的,其余的四位都是萬寶山小學(xué)的元老。十五年前,她來當(dāng)校長,他們就跟著她。孫老師還有兩年就退休了,劉梅批準(zhǔn)他白天不用來學(xué)校,晚上到學(xué)校打更。冬天,教室的土暖氣不燒把火,怕凍裂了。夏天,也得有個看窗望門的,她擔(dān)心淘氣的半大孩子砸玻璃。孫老師樂顛顛地回家了。他老婆開超市。他晚上到學(xué)校睡一宿覺,白天幫老婆打理生意,工資還一分不少。逢年過節(jié),孫老師就拎兩箱牛奶送給劉校長。劉梅不客氣地收下,到下午,發(fā)給學(xué)生喝。
十幾間教室,只有六個孩子,好端端的小學(xué)成了學(xué)前班。除了劉梅住在縣城,其余四位老師都住在萬寶山。
王慶芳比劉梅大兩歲,幾年前,男人跑到海參崴跟俄羅斯人做生意,被騙得血本無歸。一怒之下把老毛子捅了,在監(jiān)牢里吃老毛子的牢飯去了。王慶芳病了,尋死覓活地折騰了一年。婆婆說她守不住空房,王慶芳一來氣喝了半瓶農(nóng)藥。幸虧女兒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洗了三次胃。那以后,王慶芳得了胃潰瘍,胃病發(fā)作起來,疼得死去活來。王慶芳有氣無力地過了幾年,前年,端午節(jié)后上班,她穿得像一只飛進(jìn)教室的花蝴蝶。一身藕粉色套裙,拎著水粉色假LV皮包,還燙了一腦袋“爆米花”。扭捏地走進(jìn)教室,對大家宣布,今后,要活出個樣子給自己看。
趙東明皺起眉頭,說王老師,給自己看也忒辣眼睛了吧。不過了咋的?劉梅撲哧笑了,說王老師這身行頭花了不少錢吧?王慶芳撇著嘴,說活了四十好幾了,最對不起的是自己。往后,要好好地愛自己。王慶芳還乜斜著眼睛瞥了一眼卞城。卞城眼神都直了,好半天,他才刺溜地吸回嘴角的口水。
趙東明厭惡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做間操時,劉梅把王慶芳拉到房后,說小菜園里的青菜長得太密了,得間間苗。劉梅沒猜錯,王慶芳跟屯子里有名的二流子高寶亮好上了。劉梅皺著眉頭,說你傻啊,高寶亮好吃懶做,比你小十幾歲,他分明就是來吃軟飯的。王慶芳從民辦教師轉(zhuǎn)正后,工資漲到四千多。在屯子里過日子,吃喝幾乎不花啥錢。王慶芳仔細(xì),女兒在外打工,還三天兩頭給她買件內(nèi)衣褲,買搽臉的保濕水和乳液。
王慶芳笑了,說校長你咋也這么俗氣呢?寶亮就算沖我這兩個錢來的,那我也沒吃虧呀。劉梅疑惑地問,你占啥便宜了?還不夠跟他生氣的。誰不知道他吃喝嫖賭,啥事都干。王慶芳嘻嘻地笑,紅著臉說,“身子占便宜就行唄,說了你也不懂。就你家那男人,都被酒泡囊了,還能行被窩里的好事兒?說出大天來,我都不信?!蓖鯌c芳撣掉衣服上一撮蒲公英的絨毛,“別跟我瞪眼睛好不好,你以為你不說,別人就不知道啊。換個主早跟他離了,憑你,到大街上抓一個,都比劉立權(quán)那個窩囊廢強(qiáng)。”
“哏嘎——”劉梅咚咚地捶胸脯。
劉梅從心里希望趙東明走。她才三十出頭,窩在這里可惜了。趙東明腦袋搖得像花翎棒,說帶一個孩子腦袋都木了,再帶五六十個孩子,還頂著成績的壓力,就活不下去了。打死也不想離開萬寶山小學(xué)。王慶芳說當(dāng)班主任掙得多,年輕輕的不當(dāng)班主任,白瞎了。趙東明撇嘴,說不稀罕那幾個錢。王慶芳嘖嘖地咂嘴,說東明命好,婆家趁錢,嫁的男人還能抓錢。趙東明嘴角露出得意的笑。王慶芳的話一點不假,趙東明的婆家在屯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早些年就養(yǎng)大車,做空車配貨生意。如今,都養(yǎng)五臺車了。趙東明要不是想保住這個鐵飯碗,早就在家?guī)Ш⒆恿恕Zw東明跟劉梅說過,如果學(xué)校非撤不可,她也想留守。劉梅說,要是留守也該是我。趙東明呵呵地笑,說到時候我陪你,不發(fā)工資也行,跟劉校長在一起沒待夠。趙東明會說話,但不是跟誰都會說。她掐半拉眼珠看不上卞城,也捎帶著不待見王慶芳。
卞城更不想走,他老婆找過劉梅,說讓卞城去一個正規(guī)的學(xué)校,家里就那點地,她一個人就夠了,這年頭種地比生孩子還容易。卞城老婆呸了口唾沫,咬牙切齒地罵卞城是個臭流氓,挺大個老爺們兒,整日跟女人的屁股后轉(zhuǎn),也不嫌騷……卞城老婆怔了一下,嘻嘻笑了,說:“劉校長,我可不是說你,誰都知道你是正經(jīng)人。”卞城老婆呸了口唾沫,“嘖嘖,就是沒嫁著好男人?!?/p>
劉梅盯著她,“你說話別扯仨拽倆。你家卞城在你眼里是寶,在別人眼里未必。把他留下是學(xué)校的意思,學(xué)校需要體育老師。”
“就那六個破孩子,還沒有羊屎蛋多,還要體育老師?就卞城笨得那個死樣兒,上房頂打煙筒都差點沒摔斷腿……”卞城老婆臨走時,把一口痰吐到學(xué)校大門的門框上。劉梅私下也勸過卞城,說你離退休還有十幾年,趁著身強(qiáng)力壯帶學(xué)生多好啊。卞城搖頭,說劉校長你就別勸我了,我在咱們學(xué)校習(xí)慣了,我對這里的一花一草都有感情。再說,我走了,咱們學(xué)校沒有男老師,那怎么行?其實,咱們學(xué)校挺偏的,要是有心懷不軌的男人闖進(jìn)來,你沒事兒,王老師就躲不過魔爪了,我咋能放心……
“你倒是說了句真心話,只怕到時候你不是第一個跑,王老師就燒高香了?!?/p>
卞城老婆曾在半道截住王慶芳,罵她是狐貍精,是騷貨……王慶芳哭著跟劉梅告狀。她才趁機(jī)問她,對卞城到底有沒有好感?王慶芳起誓,說她從來沒喜歡過卞城,要是撒謊,她就投北大泡子自盡……劉梅心里多少有點底了。只要女人把持住門戶,男人就無法逾越。早些時候,劉梅擔(dān)心王慶芳和卞城有私情,那她這個校長可有事兒干了。別看王慶芳說看不上卞城,可她拒絕的態(tài)度不明朗。曖昧就像水塘里的魚,浮上水面時能把貓引誘下水。至于貓能不能淹死,就看貓的定力了。但從學(xué)校來講,還是需要男老師的。像一些撒雞糞,種園子的活,要是沒有卞城,就得她和王慶芳干。別看邊邊角角的菜園子不起眼兒,省了不少菜錢。
劉梅有時話里話外敲打王慶芳,她不希望私情在她眼皮底下發(fā)生。有段時間,她希望卞城走,她一看見他就想起劉立權(quán)。只不過卞城不喝酒,不撒酒瘋。但卞城游弋的眼神,令她不舒服。
來自蒙古的沙塵暴剛走,西伯利亞的寒流又襲來。一夜之間,氣溫驟降。清晨,劉梅費力地推開單元門,一股冷冽的風(fēng)夾著濕涼的雪花迎面撲過來。“哈欠,哈欠……”打了一連串的噴嚏,火燒火燎的胸腔,像吃一塊冰似的清涼通透,堵塞的鼻子也通氣了?;野咨难┗ㄍ鹑裘藁ńq,給小區(qū)的建筑穿了一件抓絨衣裳。劉梅深吸一口氣,要不是學(xué)校遠(yuǎn),她真想走著上班。劉梅一只腳都登上小客車了,遲疑了一下又下來了。這幾年,每到年底評估前,她都去其他學(xué)校借學(xué)籍。有時候跑一個多月。今年提前張羅,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劉梅跑了三個小學(xué),借了一部分。中午趕回學(xué)校吃飯,下午三點多,她讓王慶芳晚上多頂一會兒,和孫老師接上頭再走。她早點走,去中心小學(xué)看看。
“校長,你就放心去忙吧。待會兒,我給寶亮打電話,讓他來陪我?!蓖鯌c芳笑嘻嘻地把一塊蔥油薄脆餅干扔進(jìn)嘴里,“胃疼,先吃點東西墊巴一口?!?/p>
劉梅皺起眉頭:“一時都離不開他哈,小心掉冰窟窿里。到時候再沒人撈你,就等著喂魚吧。”
中心小學(xué)地處鎮(zhèn)子和市區(qū)的連接處,家長都希望把孩子送這里讀書。中心小學(xué)的教學(xué)質(zhì)量高,離市區(qū)也就二十分鐘的路。這幾年,中心小學(xué)的校長齊堅牛氣沖天,屁股后跟著一大群家長。齊堅比劉梅大五歲,他們是師范學(xué)校的同班同學(xué)。讀書時,齊堅已經(jīng)有三年代課教齡了,而劉梅還是剛走出學(xué)校門的學(xué)生。一入學(xué),齊堅就當(dāng)了他們那屆數(shù)學(xué)班的班長。劉梅愛聽齊堅的課,繁復(fù)的數(shù)學(xué)邏輯,他幾句話就歸納得簡單透徹。
齊堅接到劉梅的電話,就朗聲地說,小師妹,是生源問題吧。差多少,我給你兜底。但有條件,今晚你得陪我們喝酒。劉梅一聽,就知道還有別的同學(xué)在。生源有了著落,劉梅順路去了趟電信公司。家里欠網(wǎng)費了,花錢的事兒指望不上劉立權(quán)。四點多了,劉梅才往中心小學(xué)走。劉梅沒猜錯,有三個同學(xué)等齊堅請吃燒烤。劉梅說太好了,最愛吃烤土豆。齊堅說,管夠吃,還烤了笨雞蛋。
劉梅結(jié)婚后,很多年都不見同學(xué)。前年,兒子劉曉樂上大學(xué),她才找齊堅,請他幫忙把同學(xué)約來。齊堅說,同學(xué)你就別操心了,該忙啥忙啥去。果然,全班五十六個同學(xué),除了七個在外地工作的,其余都來了。劉梅感動得一個勁兒地謝齊堅,齊堅說師妹你就別客氣了,咱們的感情就像一個爹生一個媽養(yǎng)的兄妹。師哥說得沒錯,當(dāng)年,齊堅就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她和劉立權(quán)談戀愛。
“師妹,你要跟他,還不如到尼姑庵里做尼姑。那是個有娘養(yǎng),沒爹教育的主。跟他過日子,不可靠?!?/p>
師哥的話像玻璃碴兒,把劉梅的心劃得生疼,她無奈地垂下頭。劉立權(quán)像一貼狗皮膏藥,在她上下學(xué)的路上截她。只要見到她,劉立權(quán)就跟在她身后,“處對象吧,跟我處對象保管沒人欺負(fù)你……”劉立權(quán)像念經(jīng)的和尚。難道當(dāng)年被他念糊涂了,怎么就鬼迷心竅了呢?很多年過后,劉梅跟王慶芳說:都是命。
吃完晚飯,齊堅說先送師妹回家,再去她家坐坐,喝會兒茶。這幾年,咱班同學(xué)都疏于見面。頂數(shù)我和師妹近,要不是教育口開大會,也見不到。在會場碰上了,有時候連招呼都顧不上打。忙前忙后地給領(lǐng)導(dǎo)溜須,為的是能多爭取幾個子。手頭寬綽了,說話硬氣。齊堅嘆口氣:“唉——人前當(dāng)婊子,背后立牌坊。這年頭,人都活倒了?!?/p>
“師哥,還跟我這個要飯的哭窮啊?!?/p>
齊堅歉意地點頭,說這兩年,梅梅的日子真不好過。過去,孩子念書找不到學(xué)校,現(xiàn)在學(xué)校找不到學(xué)生。車彈跳起來,“這破路,開春就翻漿了,一夏天也沒修。明年開化就得成泥沼?!饼R堅來回地打方向盤,捷達(dá)車在馬路上扭著屁股。
一行人嘻嘻哈哈上樓,鑰匙剛插進(jìn)鎖孔,劉立權(quán)從里面拉開門??吹介T口除了劉梅還有三個人,愣了一下。劉梅說我同學(xué),來家里看看。劉立權(quán)粗重地喘口氣,不情愿地往旁邊閃了一下身子。一股酒味嗆鼻子,劉梅心一沉。同學(xué)魚貫地進(jìn)了門,齊堅走在最后。他一只腳剛邁進(jìn)門,就被劉立權(quán)薅住衣領(lǐng)子:“上我家來干啥?”齊堅被他掄個趔趄。
“你瘋了?”另外三個同學(xué)轉(zhuǎn)身,兩 個男生扯住劉立權(quán),問他干啥。劉立權(quán)氣勢洶洶地甩開他們,指著齊堅鼻子:“他說我老婆跟我白瞎了,跟你睡覺就雞巴不白瞎……”兩個男生愣怔了一下,擁著齊堅往樓下走。女同學(xué)出門時,拉了一下劉梅的衣襟:“別吵架,我們走了,明天通電話?!?/p>
劉梅拼命地關(guān)上屋門后,癱坐在地板上。
“兒子上大學(xué)那天,他說你跟我白瞎了。當(dāng)時,沒揍他算他撿便宜。還雞巴上門找揍……”劉立權(quán)梗著脖子,五官都揪成了一堆兒。
“劉立權(quán),你太不是個東西——”劉梅歇斯底里地喊。
劉立權(quán)翻個白眼,罵咧咧地進(jìn)了里屋,還嘭地關(guān)上門。躺進(jìn)被窩,他就給劉曉樂發(fā)了微信:“兒子,你媽搞破鞋,把野男人領(lǐng)家來了,被我打跑了。嘻嘻,老爸厲害吧?!?/p>
劉梅萬念俱灰地仰躺在床上,劉曉樂升學(xué)宴那天,齊堅忙著招呼同學(xué)。她帶劉立權(quán)過去敬酒時,師哥才端起酒杯喝一口。劉梅堅信齊堅不會說這樣的話。劉立權(quán)分明是故意找茬——劉立權(quán)邪性,婚后,像看犯人似的看著劉梅。有一次,他和劉梅一前一后從單元門出來,迎面碰上一位男老師:“劉校長,上班啊?!?/p>
“再敢跟我媳婦說話,我就把你褲襠里的東西騸了?!眲⒘?quán)沖上去扇了他一個嘴巴。
男老師捂著臉瞥了一眼劉梅,里倒歪斜地走了。劉梅一想起這事兒,心就咚咚地跳。叮鈴一聲,劉梅抓過手機(jī)?!皨?,睡了嗎?今天怎么樣?”劉梅眼眶一熱:“沒事兒,剛要睡。你爸這些日子沒喝酒,他現(xiàn)在一天比一天好?!卑矒崃藘鹤樱瑒⒚房蘖?。她想跟齊堅道歉,想想又把“對不起”三個字刪除了。她累了,仿佛生了一場大病。
“世上就這么一個羊毛疔,讓我攤上了。”
劉梅進(jìn)門就沒見過劉立權(quán)他爸劉西岸。劉西岸喝大酒,還死在監(jiān)牢里。劉立權(quán)三個哥哥和兩個姐姐都是一斤多的量,就連他媽都能喝半斤。劉西岸沒死在酒上,但他的死,也與酒有關(guān)。
劉西岸在陶瓷廠工作,原料車間有個叫丁朝陽的同事,他們兩家都住在家屬房,而且還住隔壁。丁朝陽說話口吃,綽號丁磕巴。慢慢的,人們都忘了他大名,就連小孩子都叫他磕巴叔。丁磕巴脾氣好得像個面瓜,卻娶了個火暴脾氣的的老婆。劉西岸和丁磕巴是酒友,半斤花生米,半拉羊蹄,都能湊到一起喝一瓶。家家都五六個孩子,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實在騰不出錢,半碗鹽水煮豆,酸菜心蘸醬也能喝。丁磕巴酒量小,但喝得粘。四錢的盅酒,別人一口一個,他不,非要分兩三口喝下去。喝一口,就吱地咂一下嘴。開始,劉西岸看他來氣,說你說話磕巴,喝酒咋也磕巴?還老像耗子似的吱吱叫喚。丁磕巴嘻嘻地笑,“酒、酒要慢、慢喝,才、才有滋味?!睍r間長了,劉西岸也就習(xí)慣了。
后來,劉西岸發(fā)現(xiàn),丁磕巴喝得慢是好事兒,一瓶酒他能撈著大半瓶。
丁磕巴老婆娘家殺年豬,她從娘家?guī)Щ匕雮€豬頭,十多斤五花肉,半扇豬板油和三根血腸。老婆進(jìn)門就把肉放到倉房的大缸里,還在木頭缸蓋上壓了一塊石頭,說別讓饞嘴的耗子把年嚼果偷吃了。她興沖沖地把半扇豬板油切成銅錢大小的塊,放在八刃大鐵鍋里靠油。平時都在外面瘋玩到黑天,不叫三五遍都不回家的孩子們,早早地回來了,貓似的圍著鍋臺咂嘴。丁磕巴老婆原本打算把油渣也放到豬油壇子里,留作夏天燉豆角燉茄子。看到孩子們舔嘴抹舌的樣兒,一狠心又把油渣撈出來,剁半盆酸菜:“好好地給孩子們解解饞?!焙宛W時,她還盛了兩大勺瑩白的豬油,剁了三棵蔥花放進(jìn)去。
丁磕巴老婆能生養(yǎng),以兩年一胎的速度,生了五個兒子。五個大小子,正是吃死老子的歲數(shù)。要不是她精打細(xì)算,憑丁磕巴那幾十塊錢的工資,五個孩子能填飽肚子就穿不上衣裳。幸虧有娘家接濟(jì),否則,供應(yīng)糧都接不上溜。孩子們一年到頭,跟著他倆苦巴苦熬,要不是姥家殺豬,孩子們從沒可夠吃回肉。丁磕巴老婆跺了一下腳,“你去切塊肉給孩子們烀上,再把血腸也拿進(jìn)來。等過年吃,再凍渣了就不好吃了?!倍】陌筒铧c給老婆鞠躬,咚咚地跑去倉房切肉了。丁磕巴老婆從灶膛里扒出一鐵鏟子火炭,引著西屋連著炕的鍋灶。剛合上風(fēng)輪的電閘,灶膛里的火苗就躥出來。下到熱水的肉,唰的就變白了。肉烀個半熟,包子也上屜了。丁磕巴給她打下手,把切好的血腸放在蒸包子的鍋蓋上,繚繞的熱氣宛若貪嘴的小童,沒一會兒就把帶冰碴兒的血腸熏軟和了。五花肉撈出來,切成手指厚的片碼到二大碗里,再澆上蒜泥醬油,白亮亮軟顫顫的肉像穿了一件嫁衣,滿屋子飄香。肉湯也不糟踐,放點鹽撒上蔥花,一人盛一碗。屋子里一片吱溜吱溜的喝湯聲。小兒子怕燙,把湯碗放在鍋臺上?!俺匀饬耍壹页匀饬恕毙鹤犹_喊。
劉西岸推門進(jìn)來,說叫丁磕巴一起上班。丁磕巴老婆眼睛都長長了,“零點班走那么早干啥,俺們還沒吃飯?!?/p>
“呃——我也沒吃。這不,裝了一飯盒高粱米飯和半碗咸蘿卜條,尋思跟大哥到車間喝一口呢?!眲⑽靼稉P了揚手里的飯盒。躲進(jìn)里屋的丁磕巴,只好從里屋走出來。老婆使勁兒地剜他一眼,把他擋在身后:“你先走吧,他在家睡半宿覺,到點再去接班?!倍】陌陀X得老婆說話太沖,就從老婆身后迎出來,“那你就吃一口吧?!眲⑽靼墩f,“我就是這個意思。這么冷的天,肚子里沒食兒,不抗凍?!倍】陌屠掀艢獾枚辶艘幌履_,伸手給丁磕巴一杵子。丁磕巴趔趄著撞到門框上?!澳?,那他劉叔,你、你還吃、吃嗎?也、也沒、沒啥,好、好吃的,就、就、就——是酸菜簍子……”丁磕巴老婆沒好氣兒把湯碗蹾到鍋臺上,“你裝啥大尾巴狼啊,孩子們一年到頭都吃不上一頓肉包子?!眲⑽靼逗俸俚匦?,說癟肚子就好酸菜這口。劉西岸邊說邊大搖大擺地坐到飯桌前:“過來,上劉叔這來。”
“叫你叫,叫你叫,把狗叫來了吧?!倍】陌屠掀盘鹨荒_,把小兒子踢趴到地上。小兒子爬起來,回頭看一眼他媽,伸手抓一塊肥顫顫的肉塞進(jìn)嘴里,湯汁哩啦啦地淌到衣襟上。丁磕巴心疼地把小兒子抱起來。他從碗架柜里拿出一瓶散白:“走、兒子,吃、吃包子去?!?/p>
劉西岸一口氣吃了八個大包子,一筷子下去,能夾起兩三塊軟顫顫的五花肉,囫圇地吞下肚子。小兒子急了,干脆伸手抓。丁磕巴老婆怒沖沖瞪小兒子,還沒等她抬手。丁磕巴掐著小兒子的膀子,把他挪到自己和劉西岸的中間。丁磕巴不知好歹地看著老婆嘻嘻地笑:“這、這回,你、你就打、打不著了吧。”丁磕巴吱地咂口酒:“兒、兒子,有我、我和你劉、劉叔擋著,你媽、你媽就打不、不著你?!?
丁磕巴老婆抬手把一盅酒潑到他臉上,丁磕巴臉上的笑僵住了。
劉西岸嘿嘿地笑了,說嫂子你可真是的,吃頓飯不是打孩子,就是折磨大人——丁磕巴老婆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說流油的大包子還堵不住你嘴?我打我兒子,罵我男人,礙你啥事?他又不是你撒的種。劉西岸笑了:“看嫂子這話說的,我哪有我大哥那能耐。再說,你那塊地也肥沃,不像我家那口子,我也沒少費力氣。你看看,結(jié)出來都是歪瓜裂棗?!眲⑽靼杜跗鸲】陌托鹤幽槪箘诺剜軆煽?。“這孩子,肥頭大耳,真招人稀罕。做我干兒子吧……”
一大碗肉很快就見底,一盤血腸也剩下紅鮮鮮的血水了。劉西岸打著飽嗝,臨出門時還抓了兩個包子。
“臭不要臉,聞到味就盯上來了。”
劉西岸用舌尖舔出牙縫的酸菜葉,厭惡地呸了一口。他慢騰騰地走出丁磕巴家的大門,又慢條斯理地?fù)荛_自家院門的門閂。劉西岸嘴里叼著包子,搖晃著腦袋在劉立權(quán)的嘴邊蹭。睡夢中的劉立權(quán),倏地坐起來,用嘴銜住他爸送到嘴邊的包子。一條白亮亮的黏涎斷了,劉立權(quán)兩口就吞下包子。他爸又把手里的包子塞到他嘴里。劉立權(quán)嗚咽著問:“爸,你擱哪整來這么香的包子???”
劉西岸嘻嘻地笑,在他臉頰上啜了一口。
那晚,劉西岸沒上零點,他去丁磕巴家前,先去了廠里。陶瓷廠那片的變壓器壞了,供電局組織人連夜搶修。馬上,值班室又接到通知,說變壓器壞一個件,今晚不能送電了。劉西岸打算是去丁磕巴家,告訴他零點班不用上了。剛走到大門口就聞到了肉香,他咽了兩口唾沫,想轉(zhuǎn)身回家。肉香宛若勾魂的女鬼,他不由自主地進(jìn)了丁磕巴家的門。喝酒吃肉,又往嘴里塞包子,再加上丁磕巴老婆鬧騰,他忘說廠子停電的事兒。睡到半夜,他才想起這事兒。丁磕巴老婆招人煩,丁磕巴本人還不錯。劉西岸披上棉襖跑到丁磕巴家,剛抬手敲門,門卻開了。“睡覺咋不插門。”他抱著膀跑進(jìn)東屋。炕上除了最小的兒子,丁磕巴的被窩空的。丁磕巴老婆睡得像一只老貓,哧呼哧呼的鼾聲,在靜謐的夜色下格外好聽。劉西岸恍惚地愣住了。為了省煤,丁磕巴家的西屋只有夏天才住人。一到冬天,四個兒子都擠在里屋的小炕上。只有小兒子,跟丁磕巴兩口子睡。炕熱,小兒子蹬了被。“你咋回來了?”丁磕巴老婆癔癥地嘟囔了一句,呼哧呼哧的鼾聲又響起來。劉西岸盯著炕上肥嘟嘟的女人,一股熱浪涌上頭頂。胖女人身上仿佛散發(fā)出一股熱氣,撲在他身上,他頓時面紅耳熱。丁磕巴老婆頭發(fā)自來卷,大概昨晚洗頭發(fā)了,劉西岸聞到一股豬胰子的香味。他肩膀一聳,披在身上的棉襖,噗的一聲落到地上。身子又一聳,蛤蟆似的撲上去。丁磕巴老婆蠕動著身子,壓抑的呻吟聲令他騰地一躍,他低沉的嘶吼聲驚醒身下的胖女人。丁磕巴老婆睜開惺忪的睡眼,借著窗口的夜色,看見騎在身上的是劉西岸。她像一頭母狼似的嚎叫了一聲,伸手去抓他的臉。手卻在半空中垂落下去。她痙攣地扭動兩下,再也不動了。
睡在身邊的小兒子,哭咧咧地爬過去,伸手拽了炕沿下的燈繩。暗黃的光暈像漫上河床的水,屋里被溫暖的光暈籠罩了。丁磕巴的五個兒子,被赤身裸體騎在他媽身上的劉西岸嚇壞了,大兒子和二兒子瞪著眼睛,躥上炕,把劉西岸按在他媽身上,一頓捶打。四個赤身裸體的人,宛若剛褪毛的豬肉柈子,嘰里骨碌地扭扯在一起。開始,劉西岸有點蒙,等他反應(yīng)過來。身子一拱,兩個光著身子的半大小子摔個仰八叉。劉西岸嘻嘻地笑,“雞巴還沒茄子紐大,就敢跟我比畫?!?/p>
兩個兒子一打挺坐起來,朝他媽爬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媽沒氣了。
丁磕巴老婆氣噎梗死。劉西岸坐了監(jiān)牢,轉(zhuǎn)年春天,判決剛下來,他突發(fā)心臟病死了。劉西岸老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說男人是好樣的,臨死還為國家省一顆子彈。生活沒了著落,劉立權(quán)他媽就用身子養(yǎng)活兒女。她不挑揀,五斤白面行,兩斤小米也行。她說,身子又沒本錢,多用一次少用一次也不能磨壞。后來,兩個女兒長大了,她們不用教,就步上了她媽的后塵。
雪片無聲落下來,打得人睜不開眼。劉梅特意跑到七道街市場買五斤大骨頭,王慶芳說校長有心,她就想吃大骨頭燉酸菜。酸菜早發(fā)好了,一到門口都能聞到酸味,可想吃這口了。趙東明白了她一眼,說光想你愛吃,孩子們都不愛吃酸菜。大骨頭燉豆角,再炒個大辣椒,那多下飯啊。夏天,豆角茄子西紅柿和辣椒吃不了,放進(jìn)冰柜凍上。冬天燉肉,比大棚里的菜有味。劉梅跟六個孩子家長承諾,孩子們的午飯跟老師們一起吃。夏天,家長們還從自家的菜園子里,拎點茄子和豆角,冬天,青菜比肉貴。家長們最多給孩子的兜里揣個橘子或蘋果,青菜就稀缺起來?,F(xiàn)在的孩子也不愛吃菜,班上有個叫張愛超的小男孩,一口青菜都不吃,就連包子里的肉少了,都咧嘴哭。劉梅在少得可憐的一點經(jīng)費里盡量節(jié)省,實在不夠,就自己貼補(bǔ)。
每年,她都貼個千八百塊錢。
劉梅看一眼卞城,今天輪到他做飯。卞城瞄了一眼王慶芳,起身走了。劉梅剛要出去幫忙,鎮(zhèn)上分管教育口的高猛打來電話,通知說縣里有兩個學(xué)校流行手足病,已經(jīng)有十幾個孩子不能上學(xué)了。縣教育局通知各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要嚴(yán)加防范。撂下電話,劉梅說,咱們就這么幾個孩子,閑置的教室不管它了。走廊和現(xiàn)用的教室用碘伏消毒,碗筷用開水煮。
“我去庫房取碘伏。”劉梅推門出去了。
趙東明追出來,倚在門邊喊,“校長,再拿兩把新拖布,舊拖布都掉腦袋了,不能使了?!?/p>
卞城把大米飯和一盆酸菜大骨頭端上桌時,劉梅愣了一下。卞城裝著沒看見,低頭盛飯。
“張老師,孩子們都不愛吃酸菜,你不知道啊?”
卞城轉(zhuǎn)身端一碗一碗蘿卜條:“小孩子挑食,就是我們老師慣出的毛病?!?/p>
趙東明臉騰地紅了,把筷子摔到桌上,作勢要大吵一架。劉梅看了她一眼,讓卞城再去炒盤雞蛋西紅柿。卞城不敢違拗劉梅,悻悻地站起來。王慶芳吃了一二大碗酸菜,還喝一碗酸菜湯?!罢婵煽诎 壁w東明剛緩和的臉,又陰了。劉梅用眼神兒制止了她,“哪天得空,得找趙東明談?wù)?,不能說撂臉就撂臉。都在一起工作,哪能耍小孩脾氣?!?
早上,劉梅還沒起床,王慶芳就打來電話。她號啕著說高寶亮不要她了。昨晚倆人鬧了點小別扭,高寶亮摔門走了。她跑出去,拖著大腿求他,都沒求回來。王慶芳哭得悲切,“梅梅,你說他是不是嫌我老了,那事兒不能滿足他?可我問過他,他說挺滿意的……”
劉梅說你可別這么沒出息了,他就是一只貓,出去打點野食兒,過兩天就回來了。劉梅想讓她放松,誰知王慶芳卻哇哇地哭起來,還說高寶亮再不回來,她就喝藥?!靶辛耍€沒完沒了哈。你要是死了,正合高寶亮的意。他一準(zhǔn)去攀高枝,那個樹杈肯定比你有錢。你要是不想讓他再去禍害別人,就活著。錢花完,他就回來找你睡覺了?!?/p>
周一上班,王慶芳呵呵笑著迎上來:“劉校長,你說得可真對。寶亮下晚就回來了。還給我買件小衫?!?/p>
劉梅抿著嘴唇說:“你可真是傻透氣了,你無可救藥了?!?/p>
王慶芳苦著臉,說:“你不懂,被窩里沒男人,空蕩得心都死了。”
剛吃午飯,父親打電話來,支吾著問劉梅學(xué)校有事嗎?劉梅心咚咚地跳,“爸,我媽心臟難受了吧?”她這么一問,父親的聲調(diào)都變了,“你媽呀,心口疼,晌午飯都沒吃。這會兒都疼出汗了?!眲⒚穱槼鲆簧砝浜?,說爸,你倆千萬別動,我這就打120。叫了救護(hù)車,劉梅給劉晶和劉偉打了電話。劉立權(quán)的電話沒打通,提示電話關(guān)機(jī)。劉梅心急火燎地跑出去,又跑回來。她讓卞城用拉糞的電瓶車送她到鎮(zhèn)子和市區(qū)的接壤處,那地兒能打上回城的車。劉梅趕到縣醫(yī)院時,劉晶和父親在走廊里正焦急地張望著。母親早就進(jìn)了搶救室。劉晶看見她,眼淚就下來了。劉梅對她搖搖頭,示意她別哭。劉梅擔(dān)心父親,爸謝頂?shù)哪X瓜頂,宛若一塊粉白色的沙灘,豁然地裸露著。爸早年患了白癜風(fēng),吃了很多藥都不管事兒。后來索性啥藥都不吃了。白斑就如風(fēng)化的土地,肆無忌憚地蔓延。爸在縣一中教了幾十年語文,前兩年,爸走路還嗖嗖地帶風(fēng)。這兩年,腿腳就不那么利落了。去年,到醫(yī)院檢查了幾次,開了管風(fēng)濕的藥。一個療程還沒吃完,胃又疼。風(fēng)濕藥刺激胃,藥就吃得有一天沒一天的。走急了,腿就一拐一拐的。去年開春,母親心臟不舒服,住院安兩個支架。父母治病的費用,除了報銷部分,劉晶拿一大部分,劉梅拿少部分。姐倆不想用父母攢下的養(yǎng)老錢,更不想讓劉偉為錢和媳婦吵架。劉晶知道大姐手頭從沒松快過,大姐夫從不往家拿一分錢,外甥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的費用,他不聞不問。大姐每月的工資,除了給外甥打兩千塊錢生活費,還得把全年的學(xué)費攢出來。大姐孝心,只要下來新鮮的水果,她都給爸媽買來嘗嘗。大姐從不舍得給自己花一分錢。
劉偉呼哧帶喘地跑上樓:“大姐,媽咋樣?我下屯了,接到你電話就往回趕?!?/p>
醫(yī)生出來叫家屬,說病人急需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父親老淚縱橫:“大夫,老太婆還有救嗎?”醫(yī)生瞥了他一眼,說老爺子這么大歲數(shù),還來醫(yī)院干啥。劉偉一把抱住發(fā)抖的父親。
“家屬趕快到窗口交押金,押金不夠不能做手術(shù)。”護(hù)士的臉冰冷。劉晶跑去叫了電梯,劉梅跑過去塞到她手里一張銀行卡。劉晶愣了一下,急匆匆地上了電梯。劉偉把爸抱到椅子上。爸也是沾了一下屁股,又站起來,眼淚汪汪地盯著搶救室門口的燈。蹭著腳來回地走,劉梅心如刀攪。劉偉怯聲聲地叫了一聲大姐,劉梅知道他拿不出錢,心里難過,她輕輕地說:“沒事兒,有我和你二姐呢。”
劉晶回來時,把劉梅的銀行卡塞給她:“大姐,收好。我這兒有,不用你管?!?/p>
劉偉低下頭。
母親手術(shù)做了四個多小時,推回病房不到兩個小時,血壓就高達(dá)200汞柱,而且居高不下。醫(yī)生檢查,確定是搭橋的血管滲血。半夜,母親再次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搶救。第二次手術(shù),母親沒有挺過來。
安葬了母親,宛若風(fēng)中燭火的父親,把三個兒女叫到跟前。他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本存折:“這是你媽給你們留下的,你們?nèi)齻€分了吧?!眲⒚窚I流滿面,她把存折塞到爸手里,說我們仨都能掙錢。爸老淚縱橫,說你媽年輕時沒享著福。你們長大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沒短著她。誰讓她得病了?。课覀儌z說好一起去臺灣……
考核結(jié)束了,中心小學(xué)又一次從死亡中復(fù)活。接到通知的那天,正是母親燒頭七的日子。劉梅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哭了,學(xué)?;盍?,母親卻走了。在死亡面前,她無能為力。再有十幾天,學(xué)校就要放寒假了。她報了去臺灣的旅游團(tuán),趁著爸還能走動,帶他走走。假期,請王慶芳替她值班。這兩天,還得抽空找劉立權(quán)。還是母親出殯那天,跟他打個照面,再沒見著影。這些天,她和劉晶都住在母親的床上,她們想把母親殘留的余溫留在記憶里。
劉梅走進(jìn)教室時,心一陣慌亂。教室里除了趙東明和六個孩子,冷冷清清的??匆娝w東明問了一聲校長好。她落寞地說:“王老師住院了。高寶亮把她這些年攢的錢都偷出去了,輸?shù)靡桓啥?。王老師氣性大,又喝藥了。”趙東明瞄了一眼劉梅:“校長,王老師這次喝藥,多虧張老師才保住命。張老師老婆到醫(yī)院鬧了一通,扯著他衣領(lǐng)子,打離婚去了。我出不去,不知道現(xiàn)在咋樣……”
劉梅一陣眩暈,她抓住椅子背才站住。
卞城看見劉梅進(jìn)屋,臉倏地紅了。打聲招呼,就到西屋歸攏黃豆去了。劉梅知道,卞城老婆不會離婚,她能舍棄男人,舍不掉男人每月四千多塊的工資。卞城老婆眼泡浮腫,臉色蒼白。看來,她也是沒睡好。“劉校長——”卞城老婆叫了一聲,又痛哭流涕地罵起了卞城和王慶芳。劉梅安撫她幾句,心不在焉地聽她謾罵。
趕回學(xué)校時,劉梅的心還是慌慌地跳:“東明,你再辛苦一下,我去醫(yī)院看王老師。她身邊沒人,連口熱水都喝不上?!?/p>
天寡白著一張臉,氣壓低得喘不過氣。劉梅雙腳沉重得邁不動步,她停下來,使勁兒地嘆口氣。電話響了,劉梅有氣無力地應(yīng)了一聲,對方說是四道街公安分局的。劉梅驚愕地問:“有事兒嗎?”警察說劉立權(quán)喝得醉醺醺的,沖進(jìn)洗浴中心把兩個女服務(wù)員腦袋打破了。他打人的理由很荒唐,說服務(wù)員穿的裙子短,把男人都勾引壞了……
雪花翻著跟頭從天上落下來,劉梅使勁地揉眼睛,確定眼前飄舞的是雪花。她長嘆一口氣,癔癥地嘀咕了一句:“咋這么像蝴蝶呢。難道,雪花都變成了蝴蝶飛向大街了嗎?”
作者簡介:薛喜君,女,1963年2月出生于遼寧省遼陽縣。七十年代遷居到黑龍江省安達(dá)市?,F(xiàn)在大慶油田工作,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個世紀(jì)的八十年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主要從事小說散文的寫作。作品先后發(fā)表于《歲月》《北方文學(xué)》《地火》《新青年》《意林》《中國作家》《文藝報》《黑龍江日報》等報刊雜志。作品多次獲獎,并著有長篇小說《二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