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我小時候,大概是剛能閱讀一點文學作品的年紀,讀過一本沒有封皮的書。這本書嚴格講只是一部殘卷,因為前后都撕去了一部分,最前邊一篇的題目只剩下三個稍大一點的字:“暴風雨……”所以我連這篇作品叫什么名字都不太清楚,更不用說整本書的書名了。
這部殘卷讓我如癡如醉。它寫了俄羅斯莽林,寫了獵人和林中各色居民的生活,更寫了無數的動物。這些處處洋溢著濃烈林野氣息的文字,像綿綿無盡的天籟,把我深深地籠罩和吸引了。
我當年也生活在森林里,那是海邊的一處國有林場,林場又連接了幾萬畝濱海自然林和無邊的荒野。書中的景物與現實生活或可作比,我生活于其中的這片林野雖然遠沒有書中那么蒼茫,但對我而言也足夠浩大了。最為不同的是林子里活動的人和動物:身邊的林子沒有那么多兇猛的大型動物,也沒有那么多出生入死的職業(yè)獵人,更沒有那么多驚天動地的故事。
這本書為我打開了一扇誘人的生活之窗。透過這扇窗戶,我看到了世界上另一片神奇的土地。在很長的時間里,我的神思一直跟著書中的人物和動物,幾乎寸步不愿分離,一起痛苦,一起歡樂。那些獵人的槍散發(fā)出的硝煙味,時不時地從我的鼻孔前飄過,讓我永難忘懷。
這些文字讓我入迷的原因,可能主要是它講述的傳奇故事和它展示的生活內容。時至今日,在經歷了漫長的文字生涯之后,或許讓我想得更多也更明白:一切絕非那樣簡單。這部殘卷傳遞出的是更為復雜和豐富的東西,難以言喻,這或許可以稱之為一位蘇俄作家所獨有的生命氣質與文學個性。如果僅僅是一則則曲折的故事,大概不會有那樣的魔力。
因為它是一部殘卷,所以作者是誰,書名為何,我一直不知道。
那是一個書籍奇缺的年代,能夠遇到這樣一沓好文字真是太幸運了。我當時還讀了許多其他的書,這其中也不乏經典,但最難忘最著迷的還是這樣一部殘卷。我的寫作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它的影響,比如我常常講述林子里的故事,這也是我的少年經歷;更有趣的是,我筆下的人物也常常要背一桿槍。的確,我當年也看到了很多獵人,并曾經跟著他們在林中東奔西走。林中生活和一些人的行跡讓我如此難忘,當然是受到了那本殘卷的影響。
長期以來,我深深地感激著這位不知名的蘇俄作家。
十幾歲的時候,我不得不離開海邊林野,一個人在半島地區(qū)游蕩。我有一個背囊,里面裝的全是自己的必需品,這當中永遠有這本殘卷,外加我寫成的一沓沓稚嫩的文字。
由于太喜歡這本書了,我曾不止一次將它借給旅途中的朋友。我希望他們也像我一樣喜歡,我們能夠一起分享這道文學的盛宴,這是怎樣愉快的時刻。這使我們有機會一起暢談林野和文學—那時看來這二者是不可分離的,那是多么難忘的日子。
萬分可惜的是,有一次遠行,我把這本書遺落在了一位朋友那兒,歸來時卻怎么也找不到它了。生活匆促多艱,我當時站在路邊,覺得兩手空空,一貧如洗。后來許多年,我都嘗試著尋找這部書,但一直沒能如愿。
就這樣,我失去了它。
我牢牢地記住了書的內容。我經常想念它,如同想念一位兒時的摯友。
我去城市上學,然后到了更大的城市工作。我最終從事專業(yè)寫作,并且寫出了上千萬字。有時候,我會突然想到這部殘卷。在深夜,偶有失眠時,我會想起它。
我仍然沒有終止尋找,還在一次次做著努力。問題是我不知道這部殘卷的書名與作者。轉過了多少圖書館,長時間站在浩如煙海的書目前。這真的是太難了。我差不多不再抱有那個希望了。
互聯(lián)網時代來臨了。我可以在網上搜索。但沒有書名也沒有作者,這道難題并不好解。
一個好朋友聽我說過這部殘卷。他是一個極為認真仔細的人,而且精于使用網絡。一天,在我完全沒有預料、沒有指望的情勢之下,他竟然發(fā)來了一則短信,上面報告了一個喜訊。我一開始不敢相信,在電話里交談了一會兒,詳細說到了一些內容,讓我心里一陣滾燙。我篤信不疑:“是的,是它,這一回真的找到了?!?/p>
找到了少年之夢、兒時摯友,一個曾經伴我游走四方的摯友……那一夜,我差點失眠。
朋友很快將從舊書網上求購的僅存的幾本書寄給了我。五成新。中短篇小說集。書名:《獵人的故事》,作者:阿拉米列夫。首篇:中篇小說《暴風雨前》。它1957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書的扉頁上有作者的黑白照片,讓我久久端詳—有些瘦削的長臉膛,深邃的目光。
從作者簡介中得知,他生于1897年,僅僅活了57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