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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火(中篇小說)

2017-09-17 09:35:30馬瑞玲
夜郎文學 2017年4期
關鍵詞:劉波

馬瑞玲

1

假設你要找情人,你會選擇什么樣子的?

這是在市里的“文代會”期間,代表們聚在一家茶室消暑,不知哪位仁兄出的餿問題。諸位文人拿這個話題調(diào)侃取樂,有人借機發(fā)表自己對于理想異性的看法,既過了嘴癮又借此充分表明內(nèi)心之坦蕩;有人顧左右而言他,顯然有難言之隱;有人對這個諱莫如深,一口咬定自己乃正人君子,從不沾染這種違背道德的問題,反倒使人懷疑他心中有鬼,要么就缺乏人性。

我是本桌唯一的女性,而且就外表看來具有婚外戀的“機會性”和“條件性”,很害怕遭到男人們的調(diào)侃和影射,于是就裝模作樣地看墻上的裝飾和室內(nèi)的擺設,企圖裝聾作啞,蒙混過關。然而男人們卻集體起哄,鼓掌歡迎我公布“擇情人標準”。在這種可以信口暢言的氛圍中,在幾十雙明查秋毫的眼睛的逼視下,不回答恐怕是不行了。于是我就勇敢地說:

“他嗎?年齡起碼要比我大十歲,否則內(nèi)涵不足;文章必須比我好,但又不至于是大師級的大名家;臉型必須是國字臉,皮膚必須比我黑,五官英俊,儀表堂堂,風度翩翩。萬萬不可是絡腮胡?!?/p>

——本來我是想說“萬萬不可是絡腮胡、禿子或脾酒肚”,但臨時發(fā)現(xiàn)座中有一位胖子和一位禿頂,就沒有說。

“為什么不能是絡腮胡?胡子是男性美的標志。”

在一片哄笑中,問話的這位兄臺滿嘴都是胡茬,長發(fā)垂肩(看樣子個把月未洗過),哭喪著馬臉,穿著一件像口袋那樣的套頭T恤,一看就是個像今日的天氣般酷烈的文藝分子。

為什么不能是絡腮胡?因為我的父親、伯父、叔叔和舅舅們是清一色的絡腮胡,我對絡腮胡只會產(chǎn)生敬意而絕不會產(chǎn)生愛情。我正考慮有無必要回答,突然有個聲音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地叫道:

“咦!我怎么覺得她說的好像是……”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朝著鄰桌的一位男子聚去。那人正把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另一只手端著咖啡,在眾目睽睽之下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剎那間,我的心如驚鹿般狂跳,簡直羞得無地自容。因為,那個人的確是我暗中傾慕的人。我曾打定主意要把這個秘密深埋一生,讓它永遠成為我心靈的一個點綴,就像翩翩的蝴蝶眠在花上,美麗的鳥兒歇在枝頭。

2

我在離縣城兩公里遠的一個鎮(zhèn)醫(yī)院上班。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一個位于偏僻地段的街道門診部,鄭重其事地從傍晚一直坐到午夜十二點。

當長時間等不到一個病人的時候,我就想,我在這兒雙腿發(fā)麻地坐到午夜,于衛(wèi)生事業(yè)究竟有何實際的貢獻?莫非在某個陰暗角落里潛伏著一伙蓄意危害人民群眾身體健康的病魔,它們因為有我坐在光芒四射的燈下而未敢輕舉妄動?還是附近人民會因為有一位醫(yī)生坐在這兒值班而感到心安?如此說來,這倒對于維護社會安定具有重要意義了。

我曾看到過這樣一則報道:有一條草原上的程控線,只連著一部沒人用的電話,卻使得幾位兢兢業(yè)業(yè)的電信工作者為維修養(yǎng)護它而長年累月地風里來、雨里去,甚至不惜獻出生命。忠于職守是一種可貴的品質(zhì),瞧,我不也在忠于職守嗎?只是,我不明白,單位為什么不派這些人去做更有用的事情?我滿腹理論,心靈手巧,基本操作扎實,單位為什么不派我去做更有用的事情?

針對這牢騷,我的一個同事批評我說:“你吃飽了撐的?多少人做夢都想干你這種光坐著不流汗的工作。只要國家發(fā)工資給你,你管它有用沒用?”

其實我這工作也并非沒用??矗F(xiàn)在不就有患者來了嗎?一位相貌頗像秀蘭·鄧波兒的卷發(fā)小女孩,她性生生地進來,神情凄惶,聲細如蚊,我費了好大勁才搞清楚,原來她是受了傷前來請我包扎。我問她傷口在哪里,她掣著兩只小手找了半天,終于指著拇指上的一個米粒大小的疤痕讓我看。我剛剛撕開一個創(chuàng)可貼,她就哇地哭將起來。這時躲在窗外偷看的家長就開心地一涌而入,一邊笑一邊嚷,爭先恐后地表揚她。

他們離去之后,我又變成孤零零一個人了。一會兒看書,一會看窗外的夜,一會兒看表,還不時跑到里間去看一眼熟睡中的兒子。

我從來不早退。這倒不是因為怕誰會躲在附近監(jiān)視我,明天向領導打小報告。我怕的是“紀律”這東西。它看不見也摸不著,卻牢而又牢地套著我。

如此說來,遵守勞動紀律的都是套中人嘍?這些套子,有的是像繼承遺產(chǎn)那樣承繼下來的,有的則是個別領導針對個人量身編就——當他把一份可以引起你生活諸多不便的職責條款送到你手中之后,他的工作便完成了,至于如何協(xié)調(diào)因此而出現(xiàn)的種種矛盾,如何調(diào)動下屬的工作積極性則一概不理。想到這兒,我又突發(fā)奇想,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把電筒——套在布袋子里,在沒有人使用的時候白白地亮著。

不過,話又說回來,任何事情總有它存在的道理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亮著總比銹死要好一些吧?既然我們的社會還未發(fā)展到讓所有的電筒都能適時、適地派上用場的程度,那么,我該反過來慶幸自己有機會亮著才對。

我也曾幻想擺脫一切可惡的束縛,夢里我插上了翅膀飛向自由的理想之國。我為自己設計了三種美好前景:一、在等級森嚴,醫(yī)患關系井然有序的現(xiàn)代化大醫(yī)院當主治醫(yī)師,臨床經(jīng)驗豐富無比,嚴肅地站在手術臺之上,或者被一群刻苦好學的青年實習醫(yī)生簇擁著,威嚴地從這個病室巡查到那個病室;二、腋下夾著講義,滿腹經(jīng)論,給一些才思敏捷、神情專注、行為謙謹、衣著整潔美觀的學生上課,夜里坐在桌前批改作業(yè),寫一些妙語連珠的批語;三、寫文章,當著作等身的作家,讓我明亮的燈成為人間的一道風景,成為夜歸的人的一個方向——就像海明威那徹夜不息的燈成為海上船舶的航標。

可是,自從踏進這個小鎮(zhèn)的那一天,我就被刻板的人事制度套牢了。調(diào)動不單只是手續(xù)上的復雜,改行當教師更是困難重重。在失望之中我幻想著出現(xiàn)這樣一種考試機制:打破地域和學歷界限,為每一位在職人員提供一種在平等基礎上憑真才實學競爭的機會,讓優(yōu)秀人才脫穎而出,得到與其才華相匹配的工作和地位。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國家公務員招考制度的本意和我所想的差不多,但很快我就又發(fā)現(xiàn),地方上在執(zhí)行的過程中卻把它變成了專為某一層人解決就業(yè)問題的通途。

現(xiàn)實是如此殘酷。好在我還有第三個夢想,好在我值班室的燈同樣可以成為小鎮(zhèn)的一道風景,成為夜歸的人的一個方向。于是我在努力值好班的同時,讀了很多書,也寫了很多東西。不過,目前我并不以投稿為目的而寫稿,也不從事那種艱辛的文學虛構(gòu)。我只是漫無目的地寫一些隨想,抓住生活中每一個靈感的瞬間,抓住什么寫什么。我把這當作一種事前的鍛煉與積累,同時它也是我目前所需要的一種傾訴和喧泄。

我有越來越多的時候在想,既然現(xiàn)實無法改變,那么就讓我在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服從和忍讓之中千方百計地自我完善與上進吧!就像一株被壓在大石板底下的草——既然不可能消除這大石板的存在,既然不肯在這石板的重壓下腐黃敗死,那么就只有沿著這石頭的縫隙千方百計地伸展了。

我就是這樣一會兒活在內(nèi)心里,一會兒又活在現(xiàn)實中,一會兒又置身于度外瞪大眼睛審視這兩者??吹街車哪切┏院孺钨€、在色情娛樂中荒嬉時光的人(以我兒子的父親劉波為典型代表),一個個肥頭大耳、滿面紅光、快活無比,我就忍不住突發(fā)奇想:要是在他們的肚皮上劃一刀,一定會有五顏六色的骯臟從里邊翻涌而出,而他們肯定會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抓起骯臟塞進肚子里去,一邊繼續(xù)尋歡作樂。于是我就油然而生出厭惡與鄙視之心,覺得自己哪怕就是離群索居也要比混在他們中間幸福百倍。但劉波也反過來鄙視我。

“我他媽怎么討了這么個高尚的老婆,連玩兒都不會!”他說,“你們工作之人的目的是什么?無非是把這十年二十年混過去,存點錢供孩子讀書,然后退休回老家。你卻總存在夢想,總以為自己會有什么發(fā)展。要想讓自己過得輕松些,就不得心存夢想。你非要夢想也可以,只是別老在我面前哭喪著個臉!”

我一時想不出什么話來答他,就叫他滾出去。他嘲諷地說:

“那么你就自個兒在家里高尚吧。我要玩兒去了。只是你高尚到今天三十歲,又高尚出什么名堂了呢?你瞧瞧這房里的東西,哪一件不是我賺來的?”

仔細想想,我的確是自命清高,缺乏在社會上逢迎應酬的本領,到今天三十歲了也未“高尚”出什么結(jié)果。但是,倘若我不“高尚”的話,今天不也照樣是三十歲?既然“高尚”是三十歲,“墮落放縱”也是三十歲,那么就讓我選擇高尚吧。我一無所有,唯有清白干凈,哪怕到了這世上遍地是骯臟的時候,至少在我這兒還有巴掌大的一塊凈土。難道這樣不好么?

這時,遠處傳來人聲。果然有兩個大人挾持著一個男孩前來看病。這小患者用他的小手極力招架,不準我看他的喉嚨。打針的時候他被迫伏在媽媽的身上,下肢被媽媽的雙腿緊緊夾住,上半身被父親牢牢地摁著。我還未下手他就唉喲唉喲地慘叫,待針真的扎進去以后他卻不叫了,神情專注,竭力扭過臉來想看自己的屁股。撥出針后他又悲憤地大哭。我的兒子被吵醒了,也在里間大哭。這一分鐘,兩個男孩的哭聲和三個大人的客氣聲、道歉聲、謙讓聲混成一團,還真夠熱鬧的。

他們離去之后不久,一切又回到原來的樣子。我繼續(xù)托著腮邦子看書,一會兒又看窗外的夜,一會兒又看表,還不時地跑到里間去看一眼熟睡中的兒子。

天氣冷冽,沒有風聲,門外的某個角落居然還有蟲鳴。手表在咔嚓咔嚓地走著。喵地一聲,有一只大腹便便的貓前來拜訪。它把頭探進值班室的門里來打量我,試著朝前進了一小步,又進了一小步。我邀請它道:“喵!”它馬上調(diào)轉(zhuǎn)身子消失在門外的黑幕之中了。這可愛的小東西,它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嗎?

午夜到。一日工作已完畢,又忠于職守一整天。今夜我共接待患者兩名,內(nèi)省數(shù)次,胡思亂想若干,細讀美文一篇——盧梭《一個孤獨散步者的遐想》之“散步之五——圣皮埃爾島上的歡樂。”

▲ 清秋夢里茨花香(國畫)179x469cm /朱 瑞

我背著孩子,空蕩蕩的街道上回蕩著我踏噠踏噠的腳步聲。阿詩瑪在美麗的青山中變成永生不滅的回聲,那么這街道上的回聲又是誰變的呢?街盡頭的黑洞使我想起一句話:“夜張著嘴巴望著我”。上了郊區(qū)的石板路,身邊的樹木影影綽綽。這時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敢看了,只是專心地走路,盡可能地使背上的孩子趴得穩(wěn)一些。石板路的那一端豎著大片白色的建筑,那是小鎮(zhèn)各單位的住宅樓,其中有一套四居室就是我的家。

推開家門,照例是靜悄悄、冷清清。說實話,倘若劉波此刻正在家中制造出一種溫馨的氣氛等我的話,我反倒會奇怪和不適應。

在習慣過這種孤獨生活的頭兩年,我曾把自己比作《一千零一夜》中的那個被所羅門囚在瓶中沉進海底的魔鬼——它在瓶中一會兒許愿、一會兒賭咒,等著別人來解救,整整等了一千八百年。我呢,被囚在抑郁寂寞的情緒里,盼望劉波用溫愛來解救。我總是想,如果今夜我下班回到家里,他已經(jīng)暖好被窩,我將用最柔情的愛來回報他??墒窍掳嘁院笸崎_家門,夜夜都是靜悄悄的星光照著冰涼的床塌。太多太多的失望使我傷心得發(fā)瘋,于是就像那個魔鬼一樣詛起咒來:他要是向我解釋什么的話,我一定要回答他兩記響亮的耳光!可是他回家時總是那么理所當然、若無其事,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什么也用不著解釋似的。再后來我就反省,莫非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外出鬼混、徹夜不歸,是因為我不屑于在他面前賣弄女性風情的緣故?我沒有媚氣,這是自小離群索居、長期與書作伴帶來的后果??紤]到家庭安定團結(jié)的“大局”,我有意地作一些調(diào)整,沒想到反引起了劉波的懷疑。他先是用一些自以為高明的話來試探我,而后又埋伏在值班室附近觀察我。過了一些日子,不知是由于放心還是失去了耐心,他又揚長而去,去繼續(xù)他的那種醉生夢死的“性情中人”的生活。我質(zhì)問他為何不肯蟠然醒悟回到我身邊來承認錯誤,他反過來問我追求自由和快樂究竟有什么錯。

我仔細地想了又想,尋歡作樂本身好像沒有錯,因為它符合人性,錯在劉波把尋歡作樂當成了生活的全部。在這個小鎮(zhèn)上,像劉波這樣常常夜不歸宿的丈夫多不勝數(shù)。他們的妻子要么空守著名份維持著家庭,忍氣吞聲地帶著兒女等待丈夫回心轉(zhuǎn)意,要么飲酒賭博,胡亂找些情人排遣自己的孤單寂寞。我能說劉波他錯了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許錯的人正是我自己呢!純潔的人厭憎骯臟靡爛,而享樂者對苦修者也會加倍地厭憎。在我看來,我插在他們之間就如同一朵玫瑰花開在荊棘中,而在他們看來卻未嘗不是一根刺眼的干柴棒插在花紅葉綠之中呢!

于是我漸漸明白了,我與劉波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不單只是情感上的糾葛,而是兩種立場、兩種人生觀的尖銳對立。和劉波斗爭我是不會勝利的,除非對整個社會來一場革命,把那些充填在娛樂業(yè)之中的色情和男人意識中的靡爛思想革個一干二凈——這可能嗎?

而且我也明白了自己的錯誤——我錯在不該自個兒鉆進瓶子里,等著別人來解救。我必須自己想辦法鉆出來。在一種類似于失戀的痛苦之中,我想,也許自由、理想和純美的愛情果真不可求,那么我也就不再為“不可求”而傷精勞神了,當務之急是做一點實際的事情,讓它們以另外一種形式綻放絢麗的花朵。

這,就是我的一個夜晚的經(jīng)歷與感想。一個和所有夜晚相似的普通夜晚。我的生活幾乎沒有什么變化,直到認識了他。

3

粉紅色的自行車,寬沿的草帽,飄逸的披肩發(fā),白色的長裙——我就是這個樣子認識他的,確切地說是認識他的作品。那時每個夜晚我都思維清晰,抑制不住心游萬仞,總是久久不能成眠,于是就索性躺在床上看書,心中不帶任何目的,一直看到睡意襲來為止。第二天早晨送小寶上托兒所,買菜和收拾房間,然后就接著看昨晚的書。午飯后我的頭腦開始發(fā)昏,于是就回到床上沉睡,直到晚飯之前醒來,接孩子,吃飯,準備上夜班。從傍晚時分起我的思維又變得清晰無比,想象豐富、活躍而敏捷。

每看完一批,我就騎自行車到兩公里外的縣城換一批。縣圖書館是一幢寂寞的老房子,穿過陰暗的長廊,依次要經(jīng)過閱覽室,采編室,過刊外借室,資料室,才是我常光顧的借閱室。閱覽室里排列著花花綠綠的時尚雜志,常見一些時髦女士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欣賞,有時還有一些衣著前衛(wèi)的女子站在架前亂翻。采編室里終日坐著一個愁眉苦臉的老女人。她的面色像白土那樣黯淡無光,黑眼圈幾乎占據(jù)了她整張臉的一半。我好幾回看見她對著一堆破破爛爛的雜志唉聲嘆氣,那樣子使人聯(lián)想到她的生活大概也象破書一樣需要修補。過刊外借室倒是最熱鬧的,因為館里的幾個女性工作者喜歡聚在這兒談天說地。有一回我遇見她們正掀起衣服,拉開褲子上的拉鏈比肚子的大小,其中一位指著我大驚小怪地說:“你們瞧!老娘的大腿比她的腰還要粗!”

資料室一般不對外開放,但館長同志——一位喜歡光著腳丫子蹲在皮靠椅上辦公的老頭卻特許我自由出入。那些珍貴的資料——從幾千元一套的精裝畫冊到手抄本的民國時期的縣志,從十來斤重的辭書寶典到幾克重的油印小報,它們在彌漫著灰塵味、舊書味和潮濕味的暗屋子里沉睡。由于有人定期前來打掃,地上和書上蒙著的灰塵并不太厚,木架子上也沒有結(jié)著蛛網(wǎng)蟲巢。但是大部份書籍已經(jīng)封面老化脫膠,內(nèi)芯變脆發(fā)黃,翻閱時必須格外小心。呆在資料室里,無論誰都會油然覺得自己學問不夠,同時也會感到七竅發(fā)癢,終于導致噴嚏連天,甚至引起皮膚過敏。正因為書籍具有此等“特異功能”,館里的工作人員每人每月可以領到三十多元的“吸毒補貼”。

那幾天我一直泡在資料室里,一邊打噴嚏一邊翻看本市的文學刊物,從八十年代初的創(chuàng)刊號一直看到現(xiàn)在。歷史上的那些作品現(xiàn)在讀來很令人失望。論文有點兒牽強;詩歌不美;小說則缺乏精彩的細節(jié),而且,討飯的小乞丐居然操著政治術語當街發(fā)表對于包產(chǎn)到戶的懷疑,目不識丁的農(nóng)村老太居然滿嘴都是官場中人的宏論,深山中的少數(shù)民族少女居然一出口就是文藝評論……只有散文不錯。而且我漸漸發(fā)覺,本市的散文之所以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不錯,完全是因為有一個人在撐著。于是,這個人的憂美的名字就在我的印象中一天天深刻起來。這三個字總能從一長串名字中搶先跳進我的眼睛。不過,這只是我作為普通讀者的一種關注,真正引起我情感共鳴的是后來讀到的一本詩集。

這是他青年時期的作品。之前我從未見過,卻實實在在地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豈止是似曾相識,其中有些東西簡直就是我親手所寫。然而我又是在何時何地寫的呢?也許是前世,也許是在內(nèi)心抒寫卻不曾動筆。可以這樣說,靈性和才情,這是我與生俱以來的兩樣東西,我熟知它們卻從未表達它們,但是,它們卻被一個人,一個陌生的男人,在十年前就替我表達了,而且寫成文字印成書明明白白地擺在我眼前,怎不令我詫異萬分?

于是我反復地端詳那菲頁上的作者像——有棱角的臉,英俊的五官,嚴肅的表情,掩不住的書生氣——這是十多年前的他。這個奇怪的男人,現(xiàn)在他變成什么樣子了呢?

我用心細讀所能找到的他的作品,甚至像一個急待破案的警察那樣在市報上搜尋,希望能夠發(fā)現(xiàn)關于他的只言片語。最后我把所有分散零亂的信息聚集起來,終于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他:出生在貧困山區(qū),有一個苦難的童年和發(fā)奮的少年。大學時代開始發(fā)表作品,畢業(yè)參加工作后不久即出版那本引起我詫異的詩集。由于他是本市散文界無可爭議的奠基性人物,近年當上了市文聯(lián)主席。目前他的散文不再靈動奔放,而是于沉穩(wěn)之中透出一種不露聲色的真誠和熱情,內(nèi)容和形式結(jié)合得無懈可擊,如同一個圓潤的蘋果,咬去了一口,它依然是蘋果,切去了一半,它仍然是蘋果,拿去了大部份,只留下那么一兩句,它仍然是蘋果的一部份,散發(fā)著原來的果子的清香。同時他又不得不為一些傳統(tǒng)、單調(diào)而乏味的散文集寫序,文中盡可能地肯定和表揚,然后再委婉地提一些具普遍性的意見;為某個具有政治意義的紀念日寫敘事詩、以及為某個場合寫政治概念的發(fā)言稿等等。

我想,這大概也應該算是“一見鐘情”的一種特殊形式吧——研究他的作品,猜測他的人,憑著一張早年的照片想象他的今天,懷著嫉妒的意念想象他妻子的模樣,甚至莫名其妙地希望他是獨身……而且,更重要的是,每當我生病、心情惡劣或冒出一些逃避現(xiàn)實、隱居山林的荒唐念頭的時候,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來。

我用閱讀和孤獨的遐思來打發(fā)日子,用想象來排遣心中的寂寞。日子一天天過去,深秋到來了。鎮(zhèn)郊寬廣的荒地上,零星散布著叢叢灌木,籠罩著一層淡藍色的霧氣,遠望有一種凄曠而又溫柔的意境,就如同我的心情。但是在這天的散步中我看見一些農(nóng)人在荒地上忙著打土坯。又過了一些日子,我?guī)е毴タ?,果然那兒建起了一個臨時的榨坊。甘蔗和作燃料用的灌木枝葉正源源不斷地運來,堆成了兩座小山。

愉快而又繁忙的榨季開始了。太陽爽爽朗朗地照著,機器叭嗒叭嗒地響著,空氣中彌漫著焚燒干灌木發(fā)出的濃烈味道,其間夾著一股一股的糖香。管榨機的師傅一根接一根地往機槽里添甘蔗,亮晃晃的甘蔗汁從機器里流出來淌滿了大缸,兩個壯小伙光著上身,拎著木桶大聲吆喝著一溜小跑,把它們送進大鍋里去。熬糖師滿頭是汗,緊張地用大瓢把沸騰的糖水從第一口鍋舀進第二口鍋,再舀進第三口鍋……到了最后一口鍋,蔗水已經(jīng)變成了濃稠的紅銅色的稀糖,蒸騰著誘人的甜香。它們被快速地舀進一只巨大的木壺,兩個壯漢抬起木壺像斟茶那樣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斟進鐵模子里。那些鐵模子,早象做陣一樣整整齊齊地擺在空地上,大部份是尖底的碗形。在我遙遠的家鄉(xiāng),農(nóng)人曾經(jīng)用獅子和觀音形狀的模具鑄糖。在我九歲時曾得到過一只糖鴿子,它在我的記憶中一直擺放到今天,使我對童年的懷念蒙上了一層甘甜的味道。

▲ 空谷幽香(國畫)200x200cm /朱 瑞

這時候,在榨坊附近玩耍的孩子都聚攏來眼巴巴地看。一群西裝革履的人也在饒有興味地參觀。無意中我發(fā)覺其中一位男子似乎在哪里見過。他大約四十多歲,一般的男人在這個年齡已經(jīng)發(fā)虛發(fā)胖,但他臉上的線條卻剛勁而清晰,富有棱角;皮膚有些黑,有點粗,卻閃著健康干凈的光澤;他的眼睛也閃著光——是那種沉穩(wěn)中透出興致的神采;他的肩膀很寬闊,而且與健壯的胸膛形成一種刀削般的幾何關系,整個身姿端正得像個軍人,但又絕不拘板,渾身上下都是那種從骨子里、從身心最深處直逼而出的剛陽。他身邊那群人個個氣度不凡,但他是最出類拔粹的,看去是那么風度翩翩、儀表堂堂,具有一種內(nèi)涵豐富、底蘊深厚的蕩人心魄的成熟美。然而我又是在何時何地見過他的呢?在某個公共場合?在電視劇里?還是在某一篇小說中?這時,我突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這個男人一定是他——那個引起我無限好奇的詩人。

事實上,這的確是他。一年多以后的今天,在市里的文代會上,這個人就坐在主席臺之上,橫幅之下,鮮花之后,如同一位成竹在胸的資深播音員。第一眼看見真正的他,心中似乎什么滋味都有,又似乎是一片茫然虛無——揭開了神秘面紗,一切真相大白之后的那種虛無。

4

我的童年給我的印象是天真蒙昧、茫然孤單。我的父母和兄弟住在新宅子里,離我不過兩三百米,但他們實際上離我很遠。沒有人干涉我心靈的自由,也沒有人解答我心中的疑惑。我和篤信伊斯蘭教的祖父祖母住在一座類似于后花園的很深的老宅子里。在我記憶中,院子里總是充滿了植物的混合味道,彎曲的石板徑上總是靜悄悄地落滿了花瓣或葉子,石井欄和臺階上總是敷著斑駁的青苔。在有月光的夜晚,躺在床上望木格子窗外的樹影總覺得十分神秘、好看。

那時候,我有一個毛病——太陽落山之后,如果獨自在荒涼凄清的戶外逗留,夜里就會意念飄浮、心慌失眠,仿佛靈魂失散在荒野收不回來的感覺。因此我夜里總是不敢上廁所,就那么睜著眼睛憋著,直到確聽見開門聲和老祖母踢噠踢噠的腳步聲,我才飛快地起床,跟在她的身后穿過黑黝黝的長廊,鉆過樹木的光影到達庭院最遠處的廁所。多少年后想起這個,我才覺得自己是多么傻——為什么不替自己準備一只小桶什么的呢?

是啊,我是多么傻,總是那么循規(guī)蹈矩、服從安排,從來也未曾想到過要改變什么和爭取什么。連對待愛情也是如此。

花的蓓蕾,葉子的芽苞,青青的小果子,如牛毛般的細雨,這些都是我喜歡的。它們會使我莫名其妙地感動,甚至掉下眼淚。當花兒調(diào)落,葉子飄飄而下的時候我就莫名其妙地惆悵。在一種類似于音樂或詩的感覺中,我十四歲了。這時我開始期待,期待著發(fā)生點什么。不過,我敢肯定,要是果真發(fā)生了點什么的話,我一定會逃掉,溜得比兔子還要快。因為我還沒有真正準備好。

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我有意無意期待著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除夕的傍晚,我把滿院子的樹攔腰貼上了一道紅紙,讓它們也同我們一起過年。按理說回民是不過年的,以示自己同漢民的區(qū)別,但由于我們那地方的回民是從外地遷來,居住歷史不過區(qū)區(qū)百年,底蘊嚴重不足,于是不由自主地過起了漢人的節(jié)日,同時我們也保持著自己的宗教習慣、飲食習慣和過自己的節(jié)日。

貼完紅紙以后,時間還早,我站在大門口看路邊的一排桉樹,盤算是否也給它們貼一道紅箍。這時從遠處走來一個男孩子,他長得很像石膏的大衛(wèi)像。不,他比大衛(wèi)還要漂亮。大衛(wèi)不過是石膏而已,而他是玉。他的五官和臉龐是那樣晶瑩白晰,閃著玉潤的光。走過我旁邊時他用白凈的手拂著烏亮的卷發(fā),同時抬起黑眼睛看了我一眼。剎那間我認出他來了。他是我一位遠房姨媽的兒子,這位姨媽出嫁到一個很遠的、不允許過春節(jié)的回民地區(qū),每年春節(jié)她都帶著自己的孩子回娘家來,讓他們玩?zhèn)€痛快。前些年這個叫阿偉的男孩身材瘦小,舉止可笑,動不動就手舞足蹈地發(fā)出快活的尖叫,可現(xiàn)在丑小鴨變成了百天鵝,掃煙囪的黑小子變成了俊美的王子,而且一下子就讓我跌進單戀的漩渦中去了。

我那荒唐的初戀??!誰在我跟前提他就等于捅破了我內(nèi)心的完美的秘密,我就會臉紅,就會發(fā)火,就會莫名其妙地噙滿淚水。他的母親有一天開玩笑問我長大了要不要給阿偉做媳婦,我窘迫至極,生氣地跑走了,其實內(nèi)心卻正向往這樣,而且從此我就把這句玩笑話當了真……唉!明明伸手就可以擷取,卻偏偏要竭力做出不在意的樣子,逃得遠遠的,悄悄地觀望,傾注全部的熱情和懷著宗教般的虔誠默默地等待,然后在他們離去時讓自己的心被悲傷和思念所占據(jù),直到第二年的春節(jié)重逢,再重新開始新一輪的逃避、觀望和等待……。

成年后,每當我回憶起這段荒唐而又無邪的戀情,我就問自己:當初為什么要逃避呢?

后來我陷在不合心的婚姻里,也常常在夜闌人靜的時候問自己:當初為什么不主動去爭取自己所希望得到的東西呢?

如果,如果此生還有一個男人能夠打動我的心靈,喚醒我的愛情,以我的個性和已婚的身份,我仍不能去主動爭取什么,但我最起碼應該想辦法讓他知道吧?

于是我鋪開信紙,在靜夜中給他——那個遠方的、從未謀面的男人寫信,問那天我在荒地上邂逅的男子是否就是他?告訴他我的不幸和愁悶,還寫了一首詩,把他比作遠方的一株蒲公英——是莫名的風兒梢來一粒毛茸茸的種子,落在我寂寞枯干的心田里,如今已經(jīng)悄悄地綻開了純潔的綠意,然而無意的蒲公英他還不知道呢。

話又說回來,即便他知道又能如何呢?他能冒著枯萎的危險,連根撥起,栽到我——一個陌生女人的生活里來嗎?

于是我把信撕成了碎片扔進河里。它們像白色的花瓣,靜悄悄地漂向了遠方。

過了幾天,早晨當我起床去為小寶買早點的時候,到樓道口我就再也走不動了,眼前一片昏黑,渾身虛汗淋漓,往脖子上抹了一把,滿手都是水。我無依無靠地蹲在那里,一秒鐘一秒鐘地等著人來幫助。下頜撞到冷冰冰的硬物,隱約聞見一絲塵土的味道——這就是我最后的知覺。

我醒過來的時候,下巴一陣緊似一陣地痛。小寶被一個同事抱著,正可憐巴巴地望著我;三個鄰居圍在床邊爭著告訴我今早發(fā)生的事情——我昏迷之后,下頜磕在第一級臺階上,身軀斜掛在下方,因此沒有從樓梯上滾下去。然后他們關切地問我劉波為何長期無影無蹤。

我該怎樣回答呢?如果我說劉波他就在縣城里鬼混,而且我不知道他的手機號碼(并非他不告訴我,而是我不想記),他們會相信嗎?于是我就閉上眼睛假裝休息,什么也不說。

劉波他個性冷酷,在家的時候連一聲問候,一句貼心的話語,一個溫暖的眼神都不肯施舍給我(我也不稀罕),我還能說什么呢?

第二天,劉波回家來了。蓬頭垢面,面容憔悴,精神疲憊,酒氣熏天,一進屋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發(fā)出虎嘯狼嚎般的鼾聲。起床后滿口噴著臭氣,四處找東西吃,吃飽后洗個澡換了身衣服又精神百倍地揚長而去。我只覺得內(nèi)心翻江倒海,幾乎背過氣去。

可我一句話也罵不出來。由他去吧!

我坐在桌前,抖抖索索地給他——那個遠方的素未謀面的男人寫信。但寫完了就撕。

5

窗外已是春季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仿佛富有詩意的音樂,將我關于花的記憶喚醒,我思念起了廣闊、炎熱而又富庶的故鄉(xiāng)。田埂上密布的藍色打碗花,荒地上鋪著的綴著小白花的藤蘿,山坡上野百合的溫絨的花蕊……它們繽紛的倩影在夜的黑幕上投下了明朗的片子。也不知為什么,今夜里我想得最多的是曇花。

曇花在我的故鄉(xiāng)很常見,因為那兒的氣候和土壤很適合。在我們家的庭院中就有那么一大叢,花事最盛的一年曾同時綻放一百多朵。那時,誰也不特別關照它們,它們就那么擎著扁扁的、像劍一樣的莖,毫不惹眼地呆在滿院子的花卉果樹之間,直到有一天莖上突然冒出一些嬌嫩的像小箭頭一樣的蓓蕾,這才使人想起原來它也一直在暗暗地蓄積,努力在為開花作準備。

該怎樣來形容曇花綻放時的美麗呢?我只記得當時自己鼻子發(fā)酸,差點落淚。我不敢靠近,生怕塵世的衣裳觸壞它們冰潔的花瓣、人間的濁氣玷污它們嬌脆的花蕊。僅僅只過了幾分鐘,這些芬芳堅挺的小喇叭就慢慢地疲軟、緩緩地合攏。我從花叢的這頭繞到那一頭,眼睜睜地望著它們一朵趕一朵地調(diào)謝,心中遺憾萬分。這可憐可愛的花兒??!它整整蓄積了一年,就為了這幾分鐘的美麗。

不過,至少它們輝煌的一現(xiàn)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中,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在為它們追憶和感動。

那么我自己呢?清白無辜的生命在孤寂之中調(diào)零,容顏的芬芳終將落入慈厚的泥土。我的心已經(jīng)開始疲憊,我的身體不時地慵倦。真遺憾自己沒有一個強健的男人般的身體。隋瘍帝楊廣曾攬鏡自照,慨嘆這么好的頭顱將由誰人來割。我呢,就慨嘆這么瘦的肩無人來扶,這么深邃的眼睛無人解讀,這么清靈的心無人看破。

——這么說似乎有庸俗的傷春意味。然而傷它一回又如何?誰不愿意追求幸福和歡樂?莫非我注定要在此生把青春紅顏白白等過?

于是,我披衣坐起來,用一個枕頭當桌子,在紙上寫下了這么一句:

讓我在他面前綻放一回吧,哪怕如曇花,

只是幾分鐘。

不知過了多久才睡著。突然間電話鈴大作。我稀里糊涂地起床,跌跌撞撞地循聲而去,一腳踢翻了小寶的翻斗車,里面放著他的全部寶貝——六顆石子,十一顆玻璃蛋,七八張怪物卡片,一只塑料彈弓和一瓶浸著兩只蟑螂的鹽水。它們發(fā)出一系列刺耳的怪響,我越發(fā)覺得頭重如山、心跳如搗,連肺都幾乎要從嘴里掉出來。電話那一頭是一陣蟋蟋嗦嗦的類似于弄塑料袋的聲音。我喂了幾次,對方咔地掛斷了。是誰在搞惡作???還是劉波突然心血來潮,以此調(diào)查我是否安守在家中?心中涌起了種種猜測。我看了看表,此時是凌晨四點鐘。

躺了十分鐘,電話又響。是一個很做作的女聲,三番五次地要 “劉老板”聽“重要的事情”。我憤怒地掛斷了電話,只覺得胸腔被憎恨和恥辱填滿。我發(fā)誓,一定要把這事向劉波問個清楚。一切都會真相大白的!到時候洪水退去,河床上要么露出普通的泥石,要么現(xiàn)出垃圾和腐尸。但還沒等到天亮我就失去了追究的興趣。既然明知河床上有些什么,又何必多此一舉,非要去看個清楚明白不可?算了吧!

天亮以后,我坐在桌前又一次給他——那個從未謀面的男人寫信。寫好裝進信封,我卻又把它撕了。說不清倒底是怕他收到后吃驚、會覺得我冒失唐突呢,還是骨子里的老毛病又在作怪——只愿被人追求而不肯去主動追求。

后來我想,既然邁出這一步如此困難重重,那么我為何不換一種方式去接近他呢?他是文人的頭目,是市刊的主編,而我是文學愛好者,倘若我的作品能夠打動他,他自然會關注我的。只要他能從我的文字中嗅出一絲芬芳的味道,那就夠了,我也就不枉開花了,何必非要他把這花兒采下來不可?

于是,我?guī)缀醪槐魏吻楦猩系姆欠葜肓耍恍闹幌雽懳恼?,一心要把多年來?nèi)心所蓄積的體驗和感受一古腦兒地告訴他——間接地告訴他。

難怪泰戈爾一生都在戀愛,直到八十多歲還追求一位十八歲的少女,臨終之前還在受著失戀的折磨,原來戀愛和失戀對于寫作的確有好處。這兩種感覺目前我都有。我在一種如詩如畫、如歌如泣的傷感與奮發(fā)之中進入了良好的寫作狀態(tài)。激情和熱忱在我心頭澎湃,清新優(yōu)美的語言在我的筆端暢流。這樣寫了近兩年,不知他從我的文字中知道了我否,散文、詩歌和小說倒發(fā)表了不少。

漸漸地我想,這也許就是上蒼的一種公平——我在悄悄地追隨一只永不可及的兔子,卻在沿途收獲了意外的果實和風景。既然如此,就讓他永遠成為我靈感和力量的秘密源泉吧!

這樣一來,我的內(nèi)心竟建立起一種復雜而又奇妙的平衡。我甚至希望永遠不要發(fā)生意外,好讓我把這個平衡永遠維系下去。我似乎已經(jīng)無法承受重新構(gòu)筑一個框架的痛苦過程了。

但是愛情的悸動還是時時地滋擾我的平靜。明知他永遠不可能屬于我,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想他。我無數(shù)次地夢見他。夢中的情節(jié)大至相同——在附近的某條河邊、某株樹下或某幢房子里,我真切地感到他的存在,卻無論如何也見不著他。只有一個夢與眾不同:我和他在一起,但我看不清他的臉,我們在一個蔚藍色的、靜謐的海中游泳,心中的愜意和自由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醒來以后,我的眼里涌出了淚水。多么遺憾呀!為什么不讓我夢下去呢?

唉,愛情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我根本無法抗拒它、逆轉(zhuǎn)它,只有在對它的妥協(xié)和服從之中千方百計地找一條心靈的出路。

有時候,想到我的文稿,我的筆跡就躺在他辦公室的某個角落里,夾在其他的稿件之中,向他悄悄地散發(fā)出微弱的氣息,我就感到心安。是的,說不定它們已經(jīng)被收廢紙的人收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其他的紙一起溶成了紙漿,在大缸里,在機器中,在流水線上轉(zhuǎn)啊轉(zhuǎn)……當它們變成了新紙中的一分子,會碰巧成為他手底下的一沓信箋嗎?

扯遠了。我的關于他的想象就是這樣無邊無際,無際無邊。

6

下班前劉波居然來接我們娘兒倆。按從前的經(jīng)驗,回去后必定會有好戲。果然,一上床他就對我大獻殷勤。這種久違的情愛令我感到心酸,也禁不住血脈噴張。不過,我馬上想到,在某些場合他可能會用同樣的動作和甜言蜜語對付別的女人,我的熱血就立刻變得冷冰冰的了。

劉波非常惱火,賭氣地翻過身去不理我。先是一動不動地假裝睡著,然后生氣地踢被子,故意咳嗽,接著又聲音很響地起床喝水。我一概不理,心中既憤恨又快意。最后他一把掀掉我的被子,狐疑地問:

“你怎么了?你怎么不理我?”

“我倒要看看是誰不理誰?!蔽覒嵟卣f,“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幾個晚上在家里?我背著小寶走夜路的時候你在哪里?我病的時候你又在哪里?”

他一言不發(fā)。過一陣他伸過手來想抱我,我狠狠地推開他,罵道:

“滾!我不習慣同別人睡!”

他當然不肯滾。我就去另一間房里睡了。我竟睡得格外香,因為有個男人在家中,心里的確感到踏實,也因為剛剛出了一小口惡氣,心中覺得舒坦。

第二天,我以為劉波又會以昨夜的事為借口揚長而去,沒想到他居然主動去買早點,而且把送小寶上托兒所的事也包了。從他那沒來由地對我熱情卻又不得要領、沒話找話卻又不著邊際的表現(xiàn)來看,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讓他得意的事情。他這個人在生意場上又圓又滑,可在我面前休想掖得住秘密。倘若被我發(fā)現(xiàn)一點蛛絲馬跡,只要我愿意,只消三言兩語他就會支支吾吾,破綻百出,于是我就可以從他的話語和神色之中挖掘出真相來。果然,沒費多大的勁我就打探出,他的一個酒肉朋友——一位外省前來考察投資的企業(yè)家,自從見過我一次就念念不忘,說什么“像趙薊那樣清靈漂亮的女人可遇而不可求”。昨夜這人居然在酒桌上宣稱:“要不是看在她是劉賢弟老婆的份上我早就下手了。”劉波對此既警惕又得意洋洋?,F(xiàn)在又后悔讓我知道這些,以為我會飄飄然產(chǎn)生非分之想。于是他就假惺惺地對我說:

“你這個人是從來不會有邪念的,對不對?”

我當真沒有邪念嗎?在想像之中,我與那個遙遠的、從未謀面的男人耳鬢廝磨,這還不算是邪念嗎?與我生活有關系的這些人,他們只看到我認認真真地上班、安安靜靜地看書寫文章,都以為我是瓶子底的水,永遠不會起任何波瀾,永遠不會招惹任何是非,誰也不知道我心中竟藏著這么大的秘密。

▲ 茨香秋雨色更濃(國畫)122x220cm /朱 瑞

兩年多來,為了那個不認識我的男人,我無時不在思念,無時不在等待,有時莫名其妙地惆悵,有時莫名其妙地喜歡;有時信心百倍,有時又跌進失望的深淵。仿佛又回到了情竇初開的少女時代。夜里躺在床上失眠,我為我們的“戀愛”設想了千百種可能。其中最壞的一種可能是:他同那些貪戀歡悅的男人一個樣,奉行“不追求、不拒絕、不負責”的“三不原則”,趁機在我心上烙一個甜密的烙印,然后像劉波那樣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撇下我一個人慢慢品嘗后果;最有可能的一種可能是:他對這種奇遇大吃一驚,然后沾沾自喜,繼而權衡利敝,最后決定裝聾作啞,退避三舍;最好的一種可能是:他所給我的正是我所期待的,我們各自順利地離了婚,又幸福地結(jié)了婚,從此他分擔我的熱愛、病痛、欣喜和癡迷。不過,我們的激情很快就會被生活磨損掉的,說不定到時候他還會后悔??梢娛篱g沒有一種結(jié)局能夠完全合乎人的理想。

這樣一來,我就泄了氣——我以我清白無辜的心如此盲目地眷念一個根本就不認識我的人,究竟有何好處呢?最大的好處不過是用想像來驅(qū)散心中的孤寂罷了。唉,算了吧,別再想他了。

可是第二天早晨送小寶上幼兒園,我又會忍不住想:如果他是小寶的父親,這會兒正肩膀上扛著兒子同我一起在這路上走,那該多好啊!或者此刻他正躺在床上睡懶覺,直到上班前幾分種才匆匆地洗臉,系領帶,邊穿衣服邊匆匆而去,留下一張零亂慵倦的大床等著我回去收拾……上班路上迎面開來一輛小車,我會想,他是否就坐在其中,恰巧對我投來一瞥呢?有時在大街上碰見山里人模樣的貧苦農(nóng)民,我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親切,心想他們是他的親戚吧?或是同一個寨子的鄰居?深夜下班回家,月亮就貼在窗子外邊,又圓又大,和我少女時代掛在窗外無花果樹上時一個樣,而且今后的滿月也一直會是這個樣子,我就想,要是那時候我就認識他該多好啊……

我就是這樣矛盾著,日復一日地矛盾著。

我似乎變成了兩個我。一個我沉緬在不可思議的單相思之中不能自拔,另一個我在理智地思考。兩個我有時互相溝通相融,有時又相互打倒。最后我終于找到了可使兩個我相安無事的狀態(tài):只在獨處遐思時想他,只讓他成為我生活、生命的一部份而不是全部。

因此,我將永不傾吐。我將讓這個秘密永遠成為我心靈的一個點綴,如同翩翩的蝴蝶眠在花上,美麗的鳥兒歇在板頭。

7

我曾打定主意,要讓這個秘密深埋一生,永不傾吐,讓它永遠成為我心靈的一個點綴、一個動力的源泉。可是,今天,在茶室里,在這些該死的男文人們的誘逼下,我竟不由自主地把秘密泄露了一小部份。事已至此,唯愿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只是一個巧合。窘迫間,我偷窺了鄰桌一眼,他正在專注地審視我,那明察秋毫的目光,那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洞察了什么似的,而且在碰到我的目光的那一瞬,他牽動嘴角詭秘而又得意地沖我笑了一笑。我狼狽至極,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好在聚會結(jié)束了,接著是宴請。

所有的人都圍著桌子坐好以后,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市領導掣著酒杯祝詞,于是又一場有計劃,有組織,有傳統(tǒng)可循的活動正式開始了。我心情復雜不想吃東西,況且我多年來一直固守回民的飲食習慣,害怕菜里混著與豬有關的東西,于是就裝模作樣地用筷子比劃幾下,一心想找個恰當?shù)臋C會溜走。然而逃走是很難的,我感覺到自己被他的目光所籠罩。餐廳里似乎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它們像游絲一樣在空氣中穿梭,這一頭連著我,那一端連著他,使我明顯地感到自己的舉一動、一思一想都在受牽制和被洞悉。

有兩輛紅色的大巴停在餐廳門口。按原訂的議程,代表們宴飲后要乘車去遠郊的一個風景區(qū),在那兒度過一個聯(lián)歡,第二天搞些創(chuàng)作活動。

遠郊有蒼翠連綿的山。山腳下寬闊的、當陽的平地上有一組氣勢磅礴的山莊。山莊的主樓背靠著一堵巨大的色彩繽紛的石崖,一條瀑布從崖頂瀉下,折了三疊之后落入一個被欄桿圈起來的潭中,然后順著一條人工河彎彎曲曲地淌過山莊的院子,推動了兩輛水車,最后流向遠方的真河。

透過我房間的窗戶,可以看見遠處的山腰上,有幾幢茅屋在高高低低的樹木之中錯落。那大概也算是營業(yè)的“山莊”吧,適合戀人租住——關上竹門,燃起火,坐在橘紅忽閃的光暈之中唧唧我我,既浪漫又不受干擾。我很想沿著花葉繁茂的幽曲小徑去看一眼那些茅屋,然而太陽快要落了。

這時有人敲門。我突然間有一種預感,覺得將要發(fā)生一點什么。拉開門,是服務員送來的他的一張折得很精致的信箋,上面寫著:

后山的風景很雅致,早想獨自到那兒走一走。不知您是否愿意相陪?

剎那間我只覺得內(nèi)心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框架就要崩塌。怎么辦?勇敢地直面他,如同花兒勇敢地綻放,直面輝煌與調(diào)謝?還是沉下心來忍耐,以孤獨的冥想、勤奮的苦讀和永不傾吐的愛來陪伴自己永遠?

我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由自主地拉開衣櫥打量穿衣鏡中的自己,忽而又急切地跑到窗前,在窗簾的掩護下偷看他是否在某一處等我。最后,滿屋子的急燥不安的氣氛終于逼得我再也呆不去了。我沖過去拉開了門——這一刻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我只覺得心中一松,千斤重擔御下了。于是我義無反顧地走了出去。

他站在山邊的一條竹籬笆攔成的小徑上,似乎在欣賞旁邊的一株菩提樹,其實是在不露聲色地朝這方觀望。我勇敢地迎著他走上去。他用成熟男人特有的那種優(yōu)雅大方的殷情風度朝我迎來幾步,然后轉(zhuǎn)身與我并肩而行。

我忽然覺得眼前的情境無比熟悉。這所有的一切,每一個細節(jié),甚至接下來所要發(fā)生的,我似乎都了如指掌,就好像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難道不是嗎?這樣的情景我不知在想象中經(jīng)歷過多少回,如今它千真萬確地發(fā)生了?,F(xiàn)在我走在他的身邊,竟沒有一絲陌生感,也沒有一貫的羞怯。我們沒有交談。我裝模作樣地觀望四周的景致,走完了籬笆小徑,走上了一條掩蔽在濃蔭中的、兩旁砌著石埂的路。這路一直斜插向后山。一路上我感覺到他一直在專注地審視我,有時故意落后或超前兩步,好整個兒地打量我。我勇敢地承受著他的觀察。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什么也不怕了。

前方的斜坡上有繽紛的杜鵑群。我們在花叢中,有時分開各自欣賞,有時又自然而然地走攏。他告訴我,他的母親生性愛花,而且葬在一個野花爛漫的山崗上,每每駐足墳前,想到母親去世時自己尚年幼,如今已記不清她的模樣,就有一種別樣的滋味在心頭。因此他對花總有一種別樣的情感。

他的花似乎只是一種廣義的說法。我對花的體驗和感受要具體、豐富得多。我告訴他,二十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桃花的整齊的花蕊,蠶豆花黑白相間的奇特色彩,仙人掌花像錦緞般的花瓣,棉花半透明的花冠上布滿的細致的脈絡——這一切都給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那時候我喜歡把細小的紫茉莉用長長的草梗串起來,把藍色打碗花扎成一個圓滾滾的花球……總之,每一個時節(jié)我都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從不被人注意的美麗的東西。

他專注地聽我講,睿智的眼睛里閃著溫暖而又柔和的光,仿佛在望一個情人。然后他由衷地說:

“最初從你的來稿中我就發(fā)覺,你有一雙額外的眼睛。我猜測你是在一個與世隔絕、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方長大的。”

“我和我的祖父祖母住在一座很幽靜的老宅子里。”我說,“自從我有記憶時起,他們每天都要做五次禮拜,幾十年從未間斷過。我的祖父有很深厚的中文功底,但他很少寫文章,專挑剔別人文章里的錯,發(fā)現(xiàn)錯誤就必定去信批評編輯;他在伊斯蘭宗教研究方面有很深的造詣,發(fā)現(xiàn)研究類文章的謬誤就必定要去信指導。他去過麥地那,算得上是一個完善五功的標準穆斯林,但他又不是宗教的衛(wèi)道士。有一回我同他開玩笑:‘穆罕默德說他能夠把一座山召喚到面前來,他對那座山發(fā)了一次又一次命令,山卻依然不動,結(jié)果穆罕默德只好說:既然山不肯到我這兒來,那么就讓我到山那兒去吧??磥硭⒉幌衲棠陶f的那樣有本事’。我以為祖父聽了會罵我對圣人不敬,沒想到他笑著說:‘可見先知是最懂得妥協(xié)的’。”

“我的祖母是個文盲,但是說話很有水平。比如她批評人亂買衣服,就會說:‘多衣多寒,無衣不寒’,本意是可供選擇的東西太多反令人無所適從,我卻同她詭辯:‘那么到大冬天干脆一絲不掛得啦!’她罵奸臣和貪官是‘嘴巴張得瓢樣大,專吃人腦髓’,怎么樣?夠形象化吧?還有,我們的先祖從阿拉伯人那里繼承下來一句諺語:‘要是把這事用針刻在醒目的地方一定能警示后人’,我的祖母老是把它說成:‘老輩人用針刻在柱子上的話用銼子也銼不掉’,我就同她打趣:‘那么用刀子割,割得掉吧?’有一回她正在做禮拜,跪在毯子上默誦《古蘭經(jīng)》,我等得實在不耐煩了,就去撓她的腳底板,她憤怒地跳起來追打我,我逃得飛快,可是背上還是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我邊講邊笑。他也望著我吃吃地笑,眼睛里閃著愉快的光芒。

“那時候,我總以為‘自由權利’是一種硬紙片樣的東西,可以隨時從衣袋里拿出來示人,威力無比。因為我的一個小伴在同我吵嘴時總是拍著衣袋理直氣壯地嚷嚷:‘你管得著嗎?自由權利在我包包里頭揣著呢!’而這話總能使她占上風。有一天我鼓起勇氣去問母親,哪里可以弄到一張自由權利,當時她正忙著,就生氣地把我趕了出來?!?/p>

▲ 聲潤秋林(國畫)97x180cm /朱 瑞

他放聲大笑。

這個成熟的男人,他的充滿魅力的笑像什么呢?像溫融的火,撫慰我孤單寂寞的心靈?像爽朗的風,掀動我心海的波瀾?一切比喻都太俗,不足以表達我的感受。

“在你研究自由權利的那個年齡,”他快樂地說,“我可能正和哥哥們一道在山地里撿薯根或碗豆粒充饑。不過,即便是窮得沒有飯吃,沒有衣裳穿,童年也有它歡樂的一面。我們穿著破衣爛裳,腰上扎著根麻繩,麻繩上別著把木手槍,神氣活現(xiàn)地在山崗上殺來殺去。有時索性把破衣服藏在草叢或者洞穴里,等明天再去穿。光著身子在泥塘中打滾,恨不得連腦袋也鉆進稀泥里去。玩完了就去河里洗澡。一層浪鋪過來,在岸上留下痕跡,然后又一層浪鋪過來,想要掩蓋前次的痕跡。我有時留心觀察這一個痕跡與下一個痕跡有何不同,有時故意用腳在沙上印一些亂七八糟的痕跡……”他的眼睛出神地望著遠方,表情溫和而又舒暢?!岸嗝醋杂砂?!”他說,“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輕松過了。早在一年前讀你的作品時我就發(fā)覺,你看問題有兩種傾向:要么只看事物表面最獨特有趣的那一部份,要么拋棄外殼直取內(nèi)核。奇怪的是,在你面前連我自己的外殼也自動自發(fā)地脫落了。說實話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p>

遠方的杉樹林靜穆地站在暮色的光影里,看去是那么莊嚴美麗。我們心領神會地收回目光,沿著一條嶇崎的山路朝著那個方向走去。路邊有一株瘦骨伶仃的橄欖樹,果實僵小,廖廖無幾。我告訴他,在我遙遠的家鄉(xiāng)有數(shù)不清的橄欖坡,樹上的果實密結(jié)成團,但是易落。我曾試著折一枝帶回家,果子噼哩啪啦地向下掉,等枝子弄到手果實也就掉光了。

——這時,我突然發(fā)覺自己的手竟被他牽著。是我在說話間自然而然地遞給了他,還是他在難行的路上自然地拉了我一把?

我不想抽回自己的手,就這樣勇敢地讓他牽著。我甚至想讓他牽我一輩子。

遇到一塊大石板,他溫柔地說:“時間還早,在這里坐一陣吧?”

石板太涼了。真奇怪,接觸石板的明明是臀部,可是腰部卻感到不適。大概是因為腰太細弱,缺乏脂肪的保護。這時他扭過頭來望了我一眼,抬手脫下了外衣。我偷眼瞥見他白襯衣的下擺扎進健壯的腰間,用一根粗獷的皮帶緊緊地勒著,既瀟灑又充滿了陽剛的力量。于是我就不可抗拒地把他們的名牌西服接過來當墊子坐了。

遠方的山已經(jīng)抽象成黛色的輪廓。樹林黑沉沉的。前面的坡上荒草迷離,灌木錯落,其間似乎散落著幾冢黑黝黝的墳墓。我不知今夜是否又會失眠,是否又會有那種魂魄失散在荒野收不回來的感覺。但目前我并不恐怖和驚悸。因為有他在我的身邊。他內(nèi)在的陽剛之氣似乎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張力,我毫不費力地就可以汲來彌補我陰柔的不足。

突然他扭過身子,用溫暖的手掌攬住我的腰,用另一只手掌撫摩我瘦削的肩膀。接著他涼滑的領帶就觸到了我的臉。我聽見他的心在一下一下猛烈地捶打著壯闊的胸膛。這時,我的眼淚就淌出來了。

??!從前曾以為,得到他的愛,心中的一切創(chuàng)傷將會痊愈,恢復健康、力量和愉快,沒想到這一刻心情反倒會如此復雜和傷悲。這究竟是為什么?啊,我明白了,我是在為它的注定無結(jié)果而傷悲。

他默默地抱著我,用一只手輕輕地拍打我的背。不知坐了多久。從他深厚的胸膛里發(fā)出一聲嘆息。我們站起來,手牽著手,朝著山下——朝著現(xiàn)實走去。

深深的山腳下,大山莊燈火通明,隱約傳來音樂與嘈雜的人聲。前方的山腰上,幽秘地泛著一團橘紅忽閃的光暈。那是火。茅屋的主人大概燒起了一塘火。那紅光越閃越亮,已經(jīng)近在眼前。這時整座茅屋如同一只剔透的大燈籠。他在一叢樹下停住腳步,緊緊地抓住我的兩只胳膊,呼吸急促,眼睛熠熠發(fā)光。我似乎看見熱血在他體內(nèi)排山倒海地奔涌。我明白他在期待什么。我多想告訴他:我真的喜歡你,還未見過你我就喜歡你了,我什么事情也敢同你做,只要你喜歡??晌乙痪湓捯舱f不出來,心中酸甜苦辣、慌喜驚憂什么滋味都有。

“我們在這里住一夜吧?”他終于說。

我既不想點頭也不想搖頭。就這樣被他擁著,朝著茅屋走去。

屋子里燒著一塘旺旺的火。一個衣裳破舊的老人正蹲在火邊劈一堆木柴。一個光著下半身的小孩正坐在小板登上吃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果子。老人抬頭見我們進來,帶著那種理解的、心領神會的神色起身迎過來。他伸手進衣袋里去,拿出一張百無的鈔票,“老人家,我要借你的一間屋子?!?/p>

我的臉越發(fā)發(fā)燒,再也不敢抬頭。機械地被他擁著,跟隨著老人的腳步。

月亮升起來了吧?看月光已經(jīng)灑滿屋外的山坡。清涼的風吹動了滿山的林木,發(fā)出潮一樣的聲響。天地之間,仿佛只有我們兩個。他坐在對面凝視我。我坐在跳動的火光中,坐在他融融的目光里。我們沒有交談,也無須交談。過了很久很久,他挪動小板凳坐到了我的身旁,我的耳朵就緊挨著他壯闊的肩膀。我不由自主地發(fā)抖,感到一種直面大塌陷的恐慌和虛弱。他默默地伸出胳膊,用溫暖寬闊的手掌一下一下拍打我單薄的肩膀。此時我心中沒有一絲情欲,只有說不盡的傷感。當明天的朝霞升起,今夜的溫情將化為灰燼,我們都必須皈依原有的生活,到時候人去屋空,他還會想起我嗎?

于是眼淚又噼哩啪啦地掉下來了。

他嘆了一口氣。再次挪動小板凳,坐到了我的身后,用粗壯的手、腿和軀干為我設置了一個溫暖舒適的沙發(fā)。

……

8

天亮了。文人們陸續(xù)聚到大山莊的飯廳。人還是昨天的人,一切都還是昨天的樣子。我卻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我搞不清自己是到了今天呢還是仍留在昨夜。

我也不敢抬頭。因為我不知該用何種目光和表情來面對他,面對現(xiàn)實。后來終于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想知道他衣服上是否有我昨夜坐過的痕跡。在這群長短胖瘦、各顯異相的“代表”們中間,他是那么高大英俊,沉著穩(wěn)健,風度翩翩。除了我,還有誰知道他那冷靜的眼睛里藏著怎樣驚人的洞察力、那穩(wěn)健的身軀里奔騰著怎樣洶涌的情感?

此刻,他也正用一種復雜而又痛苦的目光望我。我不禁打了一串哆嗦。

驟然鈴響,是老家打來電話,說老祖父在準備做禮拜、正虔誠淋浴時不慎摔倒,跌斷了腿骨。我感到吃驚,是那種突然從夢中驚醒的吃驚。短暫的意識停頓過后,我把昨夜的夢匆匆回顧了一遍,腦子漸漸清醒。剎時我做出了一個決定——必須提前結(jié)束這個會議,必須立刻離開這里。于是趁他忙著準備會議的時候請一個認識的作家替我請假,然后飛一般沖上樓去,收拾好提包又飛一般沖下樓,弄得好多人莫名其妙。我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匆匆地跑出山莊,截了一輛載客的摩托車。在開動的那一刻我也不敢回頭,害怕被人挽留或目送。

9

回到市區(qū),林立的白色建筑襯著藍天,在十點鐘的太陽下晃然刺眼。我順著街邊的綠化帶,在城市的氣味和聲音之中走著。我的腿在發(fā)軟,我的心在發(fā)虛,有無數(shù)條線在眼前微黑的眩暈之中交織著亂舞,其中似乎有一只蝴蝶的光影。我停住腳步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那的確是一只蝴蝶。它翩翩地掠過,落在一叢花上,輕盈的翅膀張合了幾次又打著圈子飛向了一棵棕櫚樹。

啊,此時的情境多么像一句應驗了的讖語。那句讖語就是——“讓它永遠成為我心靈的一個點綴,如同翩翩的蝴蝶眠在花上,美麗的鳥兒歇在枝頭?!?/p>

是的,再澎湃的激情、再美好的戀愛都只能是平淡生活的一個點綴,如同美麗的鳥兒暫時歇在枝頭、翩翩的蝴蝶偶爾眠在花上。鳥和蝴蝶是不可能顛覆植物的,除非植物自己想顛覆自己。

不過,被鳥和蝴蝶棲息過的樹,它的內(nèi)心將和從前不同。

這時電話又響,是劉波打來的。說小寶在幼兒園里一口氣揍了七個小朋友,現(xiàn)在正被老師罰跪在旗桿下示眾。這個消息比頭一個還要令我吃驚。站在棕桐樹下想了一陣,我決定先去郵局給老家匯點錢,來的路上買回縣城的車票。

半小時后,我已經(jīng)坐在車里了。這汗味、煙味、屁味和其他不知名的味混成一團,可真夠人受的。我將要在這種人間的味道中皈依現(xiàn)實,去重復從前的生活。然而這似乎又不是單純意義上的“重復”,這已經(jīng)是一種更高階段發(fā)展的新形態(tài)。這個新發(fā)展將為進一步的發(fā)展清掃新道路。換句話說,一棵根基不穩(wěn)的年輕的樹,在經(jīng)過暴風雨的洗禮過后,將以一種新狀態(tài)迎接未來的天氣。

10

昨天夜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們就那樣注視著火,一直坐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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