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士環(huán)

（山東省文化館，山東 濟南 610000）

以殘為美，器的重生
——當代漆繕藝術解析

楊士環(huán)

（山東省文化館，山東 濟南 610000）

漆繕，顧名思義即以漆修繕，是以生漆為主要材料，對一些器物殘件進行修復與二次創(chuàng)作的藝術手法。其中創(chuàng)作的載體是殘件，創(chuàng)作的手法是修復，創(chuàng)作的材料主要為大漆。對于漆繕，很多人有些陌生，但說起瓷器修復中的金繕可能就比較熟悉，事實上金繕便屬于漆繕中的一種。狹義的金繕準確說是起源于日本，在江戶時代的《螞蟥絆茶歐記》中曾記載了金繕的由來。室町時代崇尚茶道的足利將軍獲得了一只寶貴的宋代龍泉窯碗，可惜這只碗在底部已出現(xiàn)裂痕無法再使用，于是他遣使來中國尋訪，卻再難找到一只一模一樣的碗。無奈之下只能聽取中國工匠的建議，用鋦釘將裂隙鋦住，因鋦釘狀似螞蟥，被稱為螞蝗絆。但將軍對這樣的修復仍然不滿意，所以日本工匠開始琢磨一種更加完美的修復方法，就吸納了中國用漆黏合的技法，并在裂隙處施以金粉，這就創(chuàng)作出了美觀與實用兼具的陶瓷金繕[1]。主要用于修復陶瓷的金繕因服務于日本貴族，修復的多是名貴古瓷而聲名遠揚，但事實上無論是以漆修繕還是漆上用金，都是中國傳統(tǒng)漆工藝中的技法。在法門寺唐代皇家地宮出土文物中有一件外部涂滿黑漆并以金銀平脫手法髹飾的瓷碗，可以說是漆、金、瓷完美結合的最早印證。中國用漆的歷史自新石器時代便已可考，明代漆藝寶典《髹飾錄》中更是記錄漆藝創(chuàng)作88條例之多，用金只是漆髹的一種技法。漆的色彩繽紛燦爛，漆藝手法變化多樣，漆繕的內(nèi)涵要比金繕寬廣得多。

漆繕；修復；解析

漆膳創(chuàng)作的對象很豐富，陶瓷、竹器、木器、金屬、牙雕、石器等都可以用漆來修繕。漆繕的手法主要有制劑、清潔、黏合、填缺、上漆、陰干、髹飾、打磨燈步驟。制劑——用生漆、蛋白、糯米粉、黃土粉、面粉、瓦灰等按比例調(diào)和制成黏合劑；清潔——取清水擦拭破損創(chuàng)面上的灰塵泥土，必要時也用粗砂紙打磨；黏合——用鑷子小心將破損碎片粘連在一起，對好原本的位置；填缺——將黏合劑填補在碎片間的縫隙中，保證縫隙黏合的緊致；上漆——待黏合劑干后，在修補之處刷上調(diào)好的大漆；陰干——放入陰房陰干，等干透后打磨，再上漆，再陰干，反復多遍[2]；髹飾——對修補好的器物進行再創(chuàng)作，可以施以金粉、螺鈿貼片、輔以漆畫、填涂單色漆等，僅僅依靠打磨也能創(chuàng)造出不一樣的效果，最近還有藝術家將3D藝術運用其中，塑造出具有立體效果的堆漆藝術。不過漆繕是一項拘謹?shù)乃囆g，無論采取哪一種髹飾方式，都是以原器物的特征和缺口裂隙修補之后的效果為基礎的。圖1中漆繕大師黃國資便是依據(jù)啞光白瓷茶杯的特點，借助裂片修復后的線條走勢，施展出螺鈿技法，在原本碎裂開來的杯壁之上，已可見一枝溫雅嬌俏的白梅即將跳脫而出。

對于漆繕而言，存在著一些誤區(qū)，有的人認為用漆可能有毒，有的人認為以漆修復就是簡單地將漆料填補其中，沒有什么技術含量，這些認識都有失偏頗。常有人對漆器的使用十分忌憚，以為漆是有毒的，事實上這是工業(yè)化學漆造成的印象，天然的生漆是無毒無害的。漆繕中的黏合劑所采用的原料也多是有機物：蛋白、糯米粉、面粉、黃土、瓦灰等，都不會產(chǎn)生污染，因此漆繕過后的器具是完全可以放心使用的。漆繕看上去似乎只是一種簡單的修復技術，實際上漆工藝本身就很復雜，耗時也非常長。上漆是需要一層一層堆填上去的，每一次刷漆都要和原先的線條、面積吻合，并且要控制好厚薄，才能讓多層的漆渾然一體。由于天然漆的干燥程度和天氣、溫度、濕度都有關系，上漆時機要把握得精準，如果錯過最佳時機，效果將會不一樣[3]。漆在空氣中會氧化，漆繪進行中出現(xiàn)的顏色往往和最終的成色不同，需要創(chuàng)作者對漆的屬性非常了解，對上漆的時間、溫度、濕度等都把握得恰到好處。漆和殘件的密度、膨脹系數(shù)不一致，因此要根據(jù)不同的器物材質(zhì)來研究漆灰配方。有些器物缺口過大，需要塑形，在制作胎骨時還要和缺口匹配，這種匹配要達到物理上和視覺上的雙重吻合，非?？简炈囆g家的眼力和手的精準度。在修復基礎上的二次創(chuàng)作更是需要創(chuàng)作者潛心研究原器物的歷史、材質(zhì)、功用、缺口走勢等特性，還要在此基礎上熟練運用漆藝手法進行創(chuàng)作[4]。同樣是修復，用化學膠幾分鐘就能黏合起來的碎碗，漆繕卻需要藝術家付出大量的心血，經(jīng)歷長達數(shù)月的等待，因此，漆繕絕對不是一件輕松的活計，漆繕是一門集合了用心、細心、耐心、精心的藝術。

圖1 黃國資正在創(chuàng)作的螺鈿髹飾

金繕在日本是一項受人尊敬的行當，因為它滿足了人們沿用舊物的心愿，不過對于金繕的認識，當代日本的藝術家已經(jīng)不再拘泥于狹義的范圍。比如著名的設計師佐藤大（Nendo）的工作室就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漆繕拼接盤，以黑色的生漆將不同顏色、不同形狀的瓷片拼合成一個全新的盤子，見圖2。每一個盤子在經(jīng)歷了解構又重構的過程之后，呈現(xiàn)出了獨一無二的嶄新面貌，一條一條的黑漆網(wǎng)格既是分割線也是連接線，因為漆繕的連接作用，使得這些瓷盤比蒙德里安分割式的格子畫更多了一層含義，凸顯了創(chuàng)作者對現(xiàn)代藝術理念與傳統(tǒng)工藝的深度理解。佐藤大在訪談中提到他的創(chuàng)作源自于日本金繕，并認真學習了金繕工藝，但他認為黑漆更符合他作品的氣質(zhì)，所以用黑漆替代了金箔。在發(fā)達的信息時代，當代的日本藝術家自然比古時的工匠接觸到更多關于漆與漆繕的各種信息，對于漆繕的認識也就更加寬泛，創(chuàng)作出藝術品也就更加多元化。

圖2 佐藤大作品：拼接盤

漆繕藝術在中國卻一直處于不登大雅的尷尬境地，往往被歸類于瓷器修復，不過近幾年來涌現(xiàn)出一些極具創(chuàng)意的漆繕藝術家，包括鐘聲、黃國資、鄧彬、唐潔等，開拓了漆繕藝術的表現(xiàn)形式。

鐘聲側重于以漆對古瓷器的修復，他認為漆繕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再認知，是一種和古人的對話。他最大的特點在于不僅僅是對瓷器的缺口進行粘補，而是以一塊瓷片為基礎，以漆繕的方式復原整件器物。這樣的做法是漆繕藝術的創(chuàng)舉，因為漆具有液體的屬性，難以實現(xiàn)塊狀的成型，尤其是杯碗的立邊，一旦漆繪配方不合適，就很容易松軟，立不起來。同時液體會蒸發(fā)，會造成胎骨和原件之間的收縮差，影響最終效果，因此還要計算好收縮的程度。古人在拉坯的時候隨手就拉出來的一個器型，在漆繕修復時卻要潛心研究、千方算計，鐘聲在采訪中說到他嘗試了十五種方法去立邊，每一件作品都要推敲器物的整體造型、口沿的形狀、壁的厚薄，還要不斷地修補打磨，最終才能保證漆繕的部分和原件的契合是嚴絲合縫的。從圖3他對宋代瓷器的再造中可以看到他幾乎用漆完成了器物大部分的造型，并且和原來的瓷片渾然一體。在鐘聲的作品中，多是古樸的單色黑漆，他說是受古代禪意的影響，喜歡這種寧靜沖淡的感覺[5]。但他的黑漆并不是單一的，依據(jù)不同的器物會對黑的程度進行調(diào)整，啞光的、高光的、偏冷的、偏暖的等。在他的作品《解元》（見圖4）中，平整溫潤的漆面同溫和淡雅的釉面渾然一物，玄之又玄的黑漆與雨過天青的青釉相得映彰，不僅還原出古瓷器的古色古香，還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視角，即以現(xiàn)代藝術家的觀念與創(chuàng)作，實現(xiàn)了兩種傳統(tǒng)工藝在當代的對接。

圖4 鐘聲作品：解元

黃國資是做漆畫出身，他對漆的理解非常深，在他創(chuàng)作的漆繕作品中，漆元素被熟練地運用，根據(jù)不同的器物、不同的裂口，采取了單色漆、上金、螺鈿、漆畫等多種多樣的漆髹技法。從圖5他創(chuàng)作的漆繕五彩祥云系列中的一件可以看出，他對漆繪色彩的運用已經(jīng)爐火純青，可以在局限的范圍，根據(jù)裂隙的線條隨性發(fā)揮。祥云是傳統(tǒng)文化的符號，那一串串仿佛從天空中流入杯底的五彩祥云，在這只古瓷杯中云水交融，賞心悅目。黃國資說過面對一件殘品，將自己對美、對生活的理解賦予它，讓它再次新生，被主人重新使用，這是對它生命的一種參與，是創(chuàng)作者的榮幸。在他看來殘缺本身也是一種美，有的器物盡管摔裂了，卻反而給人帶來一種震撼感，依據(jù)那些裂隙，配以適當?shù)钠狩奂挤?，就能讓它們?nèi)莨鉄òl(fā)地重生。在漆繕的技法中，他尤其重視打磨，他認為漆是有生命的，通過人的把玩打磨可以實現(xiàn)與漆器的對話。有的成品放了半年多，經(jīng)過不斷地打磨把玩，會變得越來越透亮，有的則制造出了斑駁感，與原件達成了深度的契合。圖6中的漆繕竹葉系列就表現(xiàn)出了打磨的藝術效果，通過打磨，原本嶄新光亮的漆面變得古舊、滄桑，包含了歷史的深意，融入了原件的歷史，仿佛原件本身就是如此一般。這就是“漆磨人，人磨漆”。

鄧彬從2007年開始創(chuàng)作漆繕作品，以金繕為主，他認為用最昂貴的黃金來裝飾殘缺，代表了一種姿態(tài)，即盡可能以最完美的手段來對待不幸與殘缺[6]。他對日本金繕有著深度的理解，在他的作品中，沿襲了日本工匠謹慎、精細的品格，盡管用金，卻小心思量，決不喧賓奪主。他的作品承載了對原作者、原作品的尊重和理解，圖7中的紫砂壺，經(jīng)由金飾修繕過后，粗看過去是光芒驚艷的，但細細品過之后卻漸漸顯出克制與內(nèi)斂，與舊物融為一體，可以融入茶席，延續(xù)茶道。

圖5 黃國資作品：漆繕五彩祥云系列

圖6 黃國資作品：漆繕竹葉系列

圖7 鄧彬作品：金繕紫砂壺

90后藝術家唐潔在漆繕工藝中融入了石雕的技法，開創(chuàng)了具有3D立體、浮雕、陰刻、雕花等效果的漆繕藝術。在她的作品中，有亦真亦幻的浮花，有隱隱流淌的水滴，有伏于杯底的金蟾，有蒼勁瀟灑的刻字，立體的藝術感知讓漆繕過后的器物越發(fā)生動起來，更是兼具了古典的雅致、現(xiàn)代的時尚和生活的情趣。圖8中的兩件建盞立體金繕作品，蝸牛和金蟾伏于盞底，可以想見當水緩緩注入茶盞之時，蝸牛似乎正在緩慢蠕動，而金蟾可能馬上就要一躍出水，這樣的情境極具動感，真是歡脫可愛。

圖8 唐潔作品：3D立體金繕建盞

漆膳不是受到節(jié)儉美德的約束，而是出于一種對舊物的珍愛，對殘缺的憐惜與嘆惋，對破損的器物依戀和懷念。漆繕的創(chuàng)作是獨一無二，因為加入了破損的意外性和藝術家的心思創(chuàng)意，呈現(xiàn)出了一種不循常規(guī)的無常之美。這種美是不張揚的，是溫和尋常的美，是凝住記憶的美，是融于生活的美。對于殘缺之物，不是拋棄不用，而是小心修繕，精心對待，這就是漆繕的精神。從殘缺到再度使用，經(jīng)歷了多層的工序、漫長的等待，凝聚了創(chuàng)作者的心氣、智慧、血汗、情感，漆繕過后的作品太具有戲劇性，既是舊物，也是重生，這就是漆繕的魅力。

[1]王曉戈.髹金繕物——金繕工藝瑣談[J].中國藝術時空，2015（7）：71-76.

[2]李承東.瓷性漆語——金繕[J].美術大觀，2016（2）：78.

[3]朱偉潔.取金善用[J].浙江藝術職業(yè)學院學報，2015（8）：3-11.

[4]羅阿華.漆文化：金繕之“景”[J].中國生漆，2016（3）：32-33.

[5]王金坪.漆藝修瓷，讓中國古藝術重生[J].收藏，2015（11）：156-161.

[6]鄧彬.金繕：以溫柔尊重殘缺[J].收藏：拍賣，2015（12）：6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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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士環(huán)（1967-），女，大學，山東省濟南市人，山東省文化館副研究館員，研究方向：美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