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
非典型中式家庭
■朱斌
一
我姐挨揍是因為她刁、懶、饞。
讓她去打個醬油,一去半天。她偷著和幾個一般大的丫頭躲在大院的角落嗑瓜子聊天。
問“怎么才回來?”她則回答:“打醬油的人多,排隊的?!?/p>
“找的錢呢?”
她惴惴不安遞上去。一點,少了。再問她,她死咬著說就找回這么多。
“是你不識數(shù)啊,還是我不識數(shù)?”
我爸說著就動手去撕她嘴。
我媽決不會攔著,只會做我爸的幫兇。幫他把我姐摁床上,讓他拿老虎鉗去咬我姐小腿肚子上白嫩的肉。一咬一塊黑紫。她還嫌我姐叫喚得難聽,扯過枕巾來塞進她已腫起來的小嘴。
雖然不是刻意地殺雞給猴看,也嚇得我腿肚子轉(zhuǎn)筋。
我恨我媽甚于恨我爸。所以當我爸揍她的時候,心里覺得特解氣。
我媽挨揍是因為她老說我爸外頭有人。
“再胡說,我就抽死你。”
“你抽、你抽,抽死我你才好去找那個狐貍精啦?!?/p>
越揍越說,越說越揍。
我爸下手狠??粗痪局^發(fā)掀翻在地上,被我爸的軍用腰帶抽得嗷嗷直叫,我心里一點同情都沒有,反倒掠過一陣快感。
她可能也看出點什么了。背著我爸的面,瘋了一樣用兩只手抓著我的肩膀,一邊拼命地搖,一邊朝我臉上吐口水:
“呸,三寸丁、谷樹皮,臭雞蛋、爛土豆,你得意個啥?”
三寸丁和谷樹皮是《水滸傳》里用來講武大郎的,她還嫌不夠,還要加上臭雞蛋和爛土豆。
她勁兒使得太猛,兩個大奶子就像哪吒鬧海里龍三太子敖丙用的兩柄鐵錘胡亂舞著。我懷疑我沒有吃過那里流出的奶水,不是她親生的。
但我絕對不是我爸的同黨。雖然我媽一口一個老壞慫,又一口一個小壞慫地叫她老公和兒子,但我和我爸絕不是一伙的。
我爸拿皮帶抽她遠沒抽我那么狠。也許她屁股大、肉厚,還隔著褲子的緣故吧。
我是要脫下褲子,撅起屁股給他抽的。
啪啪幾聲后,我的兩瓣瘦腚就開花了。
我哼哼唧唧地趴在床上,讓我姐涂藥水。姐姐的手很軟,動作很柔,但淚很咸。她的淚滴到我屁股的傷口上,疼得我一顫一顫的。
令我不解的是,她們娘倆有時又好得不得了。我曾聽到我媽和我姐偷偷地商量:
“干脆把那個老壞慫推到河里淹死算球了……”
為了我姐不受牽連,我沒把這話告訴我爸。要不,嘿嘿……
后來,我姐給打跑了,從青海跑到了山東姥姥家。我姐其實是姥姥帶大的,回到父母身邊后一直就不親。她跑去后寧死也不回來了。剩下我們仨在一起熬日子。
我家住的是沒有客廳的老式小兩室。本來我和姐姐住小房間,小房間只擺得下一張大床、一張書桌和兩把折疊椅。擠得門都開不全乎。姐姐走了后,我爸把我媽趕到了小房間來和我一起睡。他好一個人抽煙看電視到想多晚就多晚。我發(fā)現(xiàn),有時候她會在半夜里從小房間溜出去。過個一二十分鐘后又躡手躡腳地回來。上床后也不是馬上倒頭就睡,而是坐在被窩里,用右手摸索著左胸,兩眼望著窗外。
我家大房間裝窗簾,小房間沒裝。
透過我家小房間的小窗可以望到湟水河。湟水河通著黃河,河面開闊。水不深也不急。但很渾很臟,水里時不時地浸著個死貓死狗什么的。我們并不稀罕湟水河。
但她稀罕,她的目光射向窗外,一定在看湟水河。
此時的她最美。汗衫罩不住的軟和柔,讓我有一種說不清的沖動……
二
一個必然的意外讓她對我刮目相看。
當我爸的大巴掌挾著一股風(fēng)照我臉頰扇來時,我本能地抬手一格。
正是這一格永遠地終止了我爸的家暴。
當時看他齜牙咧嘴、狼狽不堪的樣子,我還不甚了了。第二天,他的腕子上貼了一塊膏藥,毋庸置疑地證明了我那一格的力量。
我媽頭一次當著他的面把好肉好菜一個勁兒地往我碗里夾。我爸一付悻悻然的神情。
她開始有意無意背著他跟我講:“你好好念書哈,將來考個名牌大學(xué)上,畢業(yè)后我們分到南方去,讓那個老壞慫一個人在這破地方過去。讓他愛找誰找誰去?!?/p>
而我也越來越使她驕傲起來。高中的時候,我?guī)退龑懥艘黄糜谠u初級職稱的論文,她拿富強粉做饅頭酬勞我。
她做得很賣力,揉面的時候,兩個大奶子晃里晃蕩的。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唱: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
拳頭大小的饅頭,我就著她特意買給我的一罐午餐肉,一口氣吃了十二個。
她一邊開心地看著我狼吞虎咽,一邊認真地說:“愛吃哇?好吃哇?以后你有了家,就把你老媽接去,給你們做飯,幫你們帶孩子,你們安心上班。讓那個老壞慫一個人在這破地方過去。讓他愛找誰找誰去。”
她會給我們做飯?鬼才相信她的鬼話。因為從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開始,她就逼著我學(xué)做飯了。她常說:“養(yǎng)兒養(yǎng)女,干這干那;做爹做娘,坐吃現(xiàn)成?!?/p>
至于帶孩子嘛,就更不能指望她了。她女兒是她媽帶大的;她兒子則是她婆婆帶大的。
我不接她的茬,她就開始胡說八道。一會兒說要去靠小姨家的兒子擁軍養(yǎng)老,一會兒又說小姨只有一個兒子,不如投奔大姨去,她有三個兒子,而且她看上了大姨的二兒子國成,說他高大英俊、勤奮厚道,是個靠得住的孩子。
她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瞟我。見我仍不作聲,她長嘆一口氣,訕訕地說:“像我這么能干的,又是個機關(guān)干部,到哪兒找去?你不要看不上,將來后悔都來不及?!?/p>
見我還沒什么反應(yīng),她恨恨地說:“將來我一個都不靠。哼,哪兒的黃土不埋人?!?/p>
我真的很煩她說諸如此類的話,她還就愛背著我爸給我講諸如此類的話。
上大學(xué)后的第一個暑假,我和姐姐約好去看姥姥,誰知她不請自來。
她亢奮地指揮擁軍用彈弓把老宅里的燕子打了下來,并親自動手拔毛開膛,洗刷干凈后,合著豆腐燉了一盆,說是野味燉土味,味道更鮮美。我是一口沒吃。我夾了些別的菜蓋在飯上,端著到別處吃去了。
姥姥看到兒女們好不容易湊齊了,就特意請了個照相師傅來家里照合影。排行老二的她站在我姥姥的邊上,第一排的正中。
她確實很重視這次照相,用心打扮了一番。淡碧色的上衣和黑色的長裙搭配得恰到好處,已使她鶴立雞群了??伤嬌咛碜?,描了眉。
她平時是從不化妝的。姥姥家的女子們也都習(xí)慣于素面朝天,一時間根本找不到化妝品。
她居然從姥姥家的土灶堂里撥拉出一根燒了半截的小樹枝,用它黑黑的炭頭畫眉毛。這讓她那張原本缺少慈祥的臉平添了許多妖氣。而她鼓凸的胸則從根本上顛覆了這張全家福的整體美感。
我開始懼怕她將來會跟著我過了。
而她,則更加不擇手段地黏我。
我不能說她不浪漫。她最愛跳舞了,但她不愛讀書,遑論讀詩。
她一定是為了向我這個學(xué)中文的名牌大學(xué)生靠攏才裝模作樣地讀詩的。光著兩只腳坐在炕沿上讀我?guī)Щ貋淼囊槐緣耗ぐ娴摹段鞣綈矍樵娺x》。
她一手拿著我的詩選,一手摳著她的腳丫子……
三
我爸不打我媽了。她自己好像心有不甘,時不時當著我的面嘟囔:“老慫外面是有人了,不管我們了。”
我覺得她有點犯賤。作為一個省級機關(guān)初級檔案管理員的她也越來越不像樣了。
冠心病、肺氣腫、胃下垂、膽囊炎、頸椎病、骨質(zhì)疏松……她都有。我常常納悶她哪來這么多病。
由于患有嚴重的胃下垂,不知哪個醫(yī)生建議她蹲著吃飯。她就像一只猢猻般蹲在椅子上,用筷子滿盤子翻揀,搛她喜歡的菜吃。
跟她在一起于我是一種視覺、聽覺上的雙重折磨。我爸看出了我對她的厭煩,有意無意地說:“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丑。”
我離家上大學(xué)后,我爸迷上了小來來式的打麻將,她則迷上了跳舞,還托我從上海買舞曲磁帶。我很煩她。但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常常讓我覺得要是不幫她買,她會沖到我的大學(xué)里來找我算賬的。
大三那年,我在省法制報社實習(xí)。幾乎每天晚上,她都纏著我騎自行車送她去跳舞。若是我不肯,她就使出殺手锏:
“那個老慫是外面有人了,你這個小慫也開始嫌棄我了是不?我一把屎一把尿地養(yǎng)你這么大,容易嗎?哦,現(xiàn)在你長這么大了,讓你騎個車帶我去跳跳舞,是不是就丟死你個人了?你們倆都不用嫌。我有退休工資,將來不會拖累你們的。等我老得快動不了的時候,我就像大象那樣自個兒收拾一個小包,自己走到養(yǎng)老院去等死。不會拖累你們的?!?/p>
這都是哪跟哪呀。她從來就很神經(jīng)質(zhì),動不動就上綱上線、歇斯底里吼個沒完沒了。
我見她越說越激動,已經(jīng)開始抽鼻涕了,再不答應(yīng)她,眼淚就要流下來了,趕忙說:“好好好,我?guī)闳?,帶你去還不行嗎?”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她坐在我身后走調(diào)地哼著流行歌曲,逢人就甜不滋滋地說:“我兒子,名牌大學(xué)的,在咱們省上的報紙實習(xí)呢。這是帶我去跳舞呢?!?/p>
我趕忙下力蹬車,把車騎得飛快。
我根本不擔(dān)心她的老慫會在外面有人,那么古板而脾氣暴躁的一個老男人,誰會看得上他呢?倒是她,這么頻繁地和一些油頭粉面、油嘴滑舌的男女拉拉扯扯、摟摟抱抱,倒確實讓我捏著一把汗呢。
但我們誰也不能指責(zé)她黑天白夜地跳舞,她說那是鍛煉身體。我斷定我姐姐的刁一定是她遺傳的。
最為過分的一次,是她到了舞廳門口竟然若無其事地說沒弄到票。
“沒票?那你來干什么?”
“跳舞啊?!?/p>
“進都進不去,還跳什么舞?。俊?/p>
“你送我進去不就行了嘛。”
“我怎么送你進去?”
“你就說你是來采訪的唄,他們誰敢得罪你們這些無冕之王啊?!?/p>
她始終都是一種輕巧巧的口氣。我臉紅脖子粗,生硬地對她說:“這個恐怕不行?!?/p>
“瞧你那慫樣吧!”她一下子就變了臉。
“拿來。”說著把手掌往我面前一攤。
“啥?”
“記者證啊。”
我知道,這時候這場合,跟她是沒法講理的。我和她對視了片刻,極短的片刻,就無奈地從口袋里掏出了實習(xí)記者證。
其實,她性格若不如此,人生就是另外一番天地了。我姥爺是南下老干部,曾官至財政廳廳長。但她和我后姥姥合不來,一怒之下,逃到鄉(xiāng)下的親姥姥家住了一陣后,就跑去青藏高原支邊了。她就是這么想到一出是一出的。
四
為了生男生女,我和我爸徹底掰了。
他一心一意想抱孫子。居然給我寄來了一本生兒子奇門秘籍,書中連什么時候行房,采取什么體位交媾都作了詳細規(guī)定,圖文并茂得像是一本黃書。
我一笑置之,生男生女順其自然。令我大跌眼鏡的是我姐姐居然和他站到了一起,現(xiàn)身說法要我照著書上寫的去做。
“難道你就是這么生出兒子來的?”我歪著頭問她。
“?。俊彼裏o視我的輕蔑,接著說:“頭一胎是個女的,我打掉了。后面完全照著書上說的去做,果真生了個兒子哎?!?/p>
“湊巧了吧?再說啦,為什么一定要生兒子呢?”
“你傻呀?”她用食指點了一下我的腦門。
我似乎真傻,所以弄不懂一個重男輕女的受害者怎么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重男輕女的信奉者實踐者,這比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還令我費解。
我真的氣著我爸了。他從青藏高原打電話到江南平原來問我的罪。
“你事先知不知道要生女兒的?”
“我老婆是醫(yī)生,當然早就知道了。”
“知道了還生?你想干啥?國法不管,家法還治不了你啦!”
“那您倒是弄家法來試一試呀!”
話不投機半句多。要面對面的話,我們可能動起手來了。
我妻子氣得兩眼含淚。
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我爸面前從來不敢說個“不”字的我媽,居然在孫女誕生后的第二個月就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了。
但一點兒也不像正兒八經(jīng)地來幫兒女帶孩子的媽媽或婆婆。與帶孩子有關(guān)的尿布之類的物品,她一樣沒帶,倒是把自己名下的存折和首飾全帶來了,有點像是卷著細軟逃出來的。她說:
“甭管那老慫咋說,咱們過咱們的?!?/p>
這是她唯一一句差點說哭我的話。
我知道她十二分的不能干,但不管怎的,我心里萬分感激她。
可是,她連如何和兒媳婦溝通都有困難。
不知是為了顯擺還是用于討好,她拿出僅有的一條金項鏈和一副金耳環(huán),對我妻子說:“你別急哦,等我死了,這些還有存折就全是你的了?!?/p>
這叫啥話?背過身去,我妻子把存折拍給我。讓我立馬去金店買項鏈和耳環(huán)。
我媽說她這輩子做飯洗碗已經(jīng)干得夠夠的了。我向她保證,只要她在我們工作期間看看孩子,決不要她干別的什么活兒。
為了哄好她,我每天中午都趕回來給她做飯。換著花樣做給她吃。她說鯉魚補中氣,就給她買鯉魚吃;她說吃了烏骨雞,腰腿關(guān)節(jié)都暖乎乎的,就給她買烏骨雞吃;她說每天早上要吃兩塊豬排潤潤腸子,我就燉了一大盆豬排放在冰箱里……我的感覺是她比我妻子坐月子還要難伺候。
吃飯的時候,她還是猢猻式蹲在我家水曲柳椅子上,滿盤子搛愛吃的吃。我妻子的目光全部落進碗里,合著飯菜吞進了肚里。
她給我?guī)Ш⒆拥陌肽陼r間里,只給我做了一次飯。做了一道清蒸鯰魚,但魚肚子沒掏干凈,一口就吃得我翻腸倒肚。
假發(fā)假牙還有塑形胸罩箍出來的有如兩個倒扣著的海碗的假胸,都這樣了,她那雙羅圈腿還是一聽到舞曲聲就要發(fā)癢踩點。每天晚飯一吃過,她碗筷一推就跑出去跳舞。一直跳到十點左右回來睡覺。
那時,我住的是小兩室一廳,她單獨住一個小房間,我和妻子帶著孩子睡大房間。
她嫌江南冬天沒有暖氣,陰冷,就用封箱帶把窗縫兒都死死地貼上了,整夜整夜地開著取暖器。一個冬天下來,墻角屋頂長了許多霉斑。
盡管我們一味遷就她,可她還是嫌舞跳得不爽,人也不自在。
到了夏季暑假期間,我姐又把放暑假的兒子送過來給她帶,她就徹底崩潰了。
她選擇了逃跑。
實際上,我從來就沒有硬留她的意思。偶爾,我心里還生過她最好早點走的念頭。
但她選擇了逃,有預(yù)謀的逃。
她先是說最近身體不好,讓我姐姐把兒子接了回去。然后偷偷地跑了。
那天中午,我趕回來開門一看。學(xué)步車和痰盂翻倒在客廳地上,女兒正在滿地屎尿中滾爬哭鬧。她無影無蹤。
等我發(fā)現(xiàn)她壓在小方桌上的紙條,我氣得一拳把桌面砸了一個坑。
我媽從我這兒逃走的時候養(yǎng)得又白又胖。逃到山東她娘家混了三四個月后,等她再回青海時,就變得又黑又瘦了。多年后,當我和我爸言歸于好時,她的這一段成了我永遠說不清的冤案。我爸一直以為她是不堪虐待而逃走的。
天地良心,可憐天下父母心,也可憐可憐天下兒女心。
五
我姐姐愛說她是土娃娃,我是金娃娃。事實上自我生了女兒后,我爸就再也沒給過我一個子兒。她倒是不知刮了他們老兩口多少油水。
姐姐既是重男輕女的受害者,又是重男輕女的踐行人。她打掉了女胎,生下了兒子。無論在娘家,還是在婆家,一代人中,只有她生了個兒子,所以很風(fēng)光。
她帶著兒子去了一趟青海,又把與我斷絕往來多年的爸媽接了過來。不為我們父子母子和好,只為炫富。
她老公做生意發(fā)了點小財,買了一部車,帶著老爸老媽看這看那吃東吃西,順便給了我個措手不及。
她帶著我媽冷不丁地在開晚飯的時候敲開了我家門。
我和她乍一照面,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我那個姐喋喋不休:
“哎呀,不要緊的。我是中午帶她吃了燕窩和木瓜珍珠盅過來的。她堅持要來你家看看,我也沒辦法嘍。只好帶她來了。再說了,做娘的要去自己兒子家,誰又能攔著呢?”
亂七八糟,夾槍帶棒的,搞得我一家三口全都不尷不尬的。
我勻了大半碗稀飯出來。那是用小米、玉米渣混合著粳米熬的粥。她坐下來哧溜哧溜地吃了個精光。
“好了好了,老太太,飯也吃了,人也看了,我們好走了吧?他們還在外面等著呢?!蔽医憬愦咚?/p>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沒挪步,兩眼吃力地直直地望著我。我忽然懂了,打開了所有的燈,默默地領(lǐng)著她一個房間接一個房間地把我新?lián)Q的房子看了個遍。
她用手摸這摸那的,沒說什么。
我就送到了門口,沒有送她下樓。既然我爸寧愿在樓下等她,也不愿上來看我,我又何必下去多事呢。
臨別時,我對姐姐說:
“如今你是玉娃娃,我是土娃娃了?!?/p>
她咯咯地開心笑了幾聲后沖著我妻子說:“生了女兒,可是要多費許多心的哦?!?/p>
她還想說什么,但我媽已經(jīng)噔噔噔地下樓去了。
我姐和我爸非但改善了關(guān)系,而且好得很。我爸還為她開過滋補膏方呢。她成了貨真價實的玉娃娃,而我則成了可以一镢頭敲碎的土娃娃。
我那時認為既然姐姐富了,有房有車,就讓她好好照顧他們吧。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應(yīng)該更貼心些吧。省得見了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動輒家法什么的,大家置氣。就這樣,我和他們又有多年不聯(lián)系了。
再恢復(fù)聯(lián)系時,卻是我爸找我當醫(yī)生的妻子開哈伯因。此藥主要用于提高患者指向記憶,尤其適合阿爾茲海默癥患者。
我聽了很驚訝:“誰用的?”
“好像是你媽吧。”
“我媽?”我的心臟急劇地跳起來?!八V呆了?”
“如今,國內(nèi)患上這種病的人多了去了?!蔽移拮舆B回答帶安慰。
“到什么程度了?”
“還好吧。”
“姐姐知道嗎?”
“姐姐?哼?!?/p>
我知道,我妻子對她的小姑子是很有看法的。
直到今年初秋,我準備去北京參加部里舉辦的一個培訓(xùn)班的前夜,冷不丁接到了姐姐打來的電話。
“哎,是你叫他帶著那個傻老太婆來這里的?”她滿口都是興師問罪的味兒。
“他是誰?傻老太婆又是誰?”我被她弄得一頭霧水。
“還有誰?你爸你媽呀!”
“喂,什么事兒???”
“什么事兒?告訴你,我連出家做姑子的心都有了。”
“到底出什么事兒了?有必要搞得這么歇斯底里的嗎?”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兒?那我告訴你吧。他剛做了前列腺電切術(shù),要帶著老太婆回來休養(yǎng)一段時間。”
“哦。是這樣的啊。那他們準備住你們家還是我們家?”這是我本能的一問,誰知激怒了她。
“什么叫是這樣的???什么叫準備住你們家還是我們家?。课腋嬖V你啊,我準備和他撕破臉皮鬧的,要是上了法庭,你也逃不了的。你最好趕緊地打電話叫他們不要來。他什么意思啊,成心惡心我是吧?帶著個傻老太婆瞎跑什么呀?她兒子已經(jīng)白發(fā)滿頭,她女兒門牙也都掉了。誰還能照顧得了他們呀。就老老實實地待在青海么好了。”
“多大點事?。恐劣趩??再說了,滿頭白發(fā)和門牙掉了就可以不要爸媽了嗎?”
“什么?你說什么?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咄咄逼人。
“在此之前,我沒有叫他們來?,F(xiàn)在,我更不能叫他們不要來。至于我到底怎么想的嗎?我真的還沒想好。你給我一點時間好吧。這樣吧,時候不早了,我明天還要趕一個老早的高鐵去北京呢。你先饒了我吧?!?/p>
“我饒了你,誰饒了我呢?你去吧去吧,祝沒心沒肺的大孝子玩?zhèn)€痛快?!彼恼Z音里充斥著刻薄和惡毒。
“啥?”我真的來氣了,想回擊她兩句。她卻把電話掛了。
真是豈有此理!
當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時,一只小手有力地按在了我的肩上。
這一按按下了我滿腔的怒氣。我的妻子望著我,到底是老夫老妻的了,不需言語就可以直抵心底。她給我看她的手機,上面是一條短信的草稿:
“爸爸媽媽,我們歡迎你們。”
就這么發(fā)。看來,今后,你要擔(dān)起女兒的責(zé)任了。
她沒說什么,只是按在我肩頭的小手用力地抓了抓。
六
我姐遺傳了我媽的神經(jīng)質(zhì)瞎想和抓狂。其實,我爸根本就沒想帶著我那罹患老年癡呆癥的媽住她家或是我家。
他只想讓我那有車的姐夫去機場接一下,把他們送到鄉(xiāng)下老家,住進我爺爺和奶奶留下的祖屋中。連這一點要求都被無情拒絕了,做女兒女婿的實在是有點忍心了。
后來,是我年近七旬的叔叔打車去機場接七十出頭的我爸我媽的。我知道后,心臟像被鈍鋸鋸著一樣難過了許久許久。
嬸嬸在電話里給我說:“你沒必要對你家老子怎么好的,你們只裝不知道罷了?!?/p>
她說的絕對不是反話。我爸暴躁自私是在整個家族都出了名的。許多親友一度猜測他會把我媽扔了不管的。
然而,事實勝于雄辯。他一口氣照顧了她七年。
七年,天吶,我在哪兒?我怎么能夠再裝不知道呢?我要馬上去看自己的媽媽,哪怕領(lǐng)受自己爸爸的家法。挨一頓罵,罰跪,挨一頓打,我都認了。
但我想象過的一樣也沒有發(fā)生。
叔叔在他們回來后,特意把大門口的臺階去了,做了一個便于輪椅上下的緩坡。
大門開著,院里有一高一矮兩排房子,高的三層樓是叔叔家的,矮的一排平房就是我的父母現(xiàn)在的住房了。我望著又小又矮的“高堂”,心里的酸楚又一次洶涌如潮。
“來了?!?/p>
“哎?!?/p>
“那就是你老媽?!?/p>
我爸不說我也知道那就是她。不戴假發(fā)了,滿頭硬茬茬的白發(fā)亮得刺眼。她迷迷瞪瞪地坐在靠窗的老式八仙桌旁。
“喂,看看這是誰?”
她的兩眼順著我爸的手一下照過來,照得我無地自容。
“我不認識?!彼隙ǖ負u搖頭,現(xiàn)在的她只認得我爸了。
“你再看看,這是誰?”
她又看了我一會兒,更堅定地搖搖頭,高聲說:“我不認識他?!?/p>
“那我問你,立新是誰?”我爸不死心。
“立新是我娃呀?!彼摽诙?。
“這就是立新,你再看看,認得不?”
“我不認識他?!彼f著就一把朝我臉抓來。
我沒有躲,是我爸一把擋開了她的手。
那一刻,我連讓眼淚流出來的勇氣都沒有。我爸安慰我說:
“她平時是很膽小的,今天不知怎么了??赡苁巧藖淼亩嗔税?,有點焦躁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話比錐子還尖銳。
叔叔他們說得對,到底是兒子,與別人不同。她很快接受了我。吃飯時,她肯吃我給她搛的菜了。
如今她已不再猢猻般地蹲在椅子上,已不會滿桌、滿盤子地翻著挑自己喜歡吃的了。你給她什么,她就吃什么;給她多少,她就吃多少。哪怕是撐破肚皮。
不給她吃,她就鬧著要走,吵得大家吃不成。
我站了起來。除了我爸外,我是第二個可以牽著手領(lǐng)她去散步的人。
她起身時緊了緊褲腰帶,我看到她的兩個乳房像兩條倒空了的麻袋一直垂到了褲腰那兒。我緊緊牽著她深褐色皺巴巴的手向外走去。
“你家阿姐?。俊甭飞吓龅降拇迕裰杏腥诉@樣好奇地問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胡亂地點了點頭,又猛地搖了搖頭。
她的羅圈腿已經(jīng)彎曲變形,只能劃著括弧一點一點地往前挪,一點點的臺階都上不了。只能走走停停,慢慢往前挪著,累了就坐輪椅。
走幾步,她就要回過頭去找一找,問我又像是喃喃自語:“那個老慫沒有跟來么?他哪去了?他不要我了?!?/p>
“沒有跟來,他在家等你呢。”
“那行,那走,我們家里去找他。哎,湟水河,家快到了?!?/p>
我爸說多虧了祖屋門前有這么一條河,否則我媽不認這個家的。這是一條比湟水河窄、深,但平靜的無名河。
我爸和我妻子隔著河站在大門口。我媽看見了說:
“看,小媳婦,真好看?!?/p>
“那是你兒媳婦。”
“你兒媳婦?!彼又匾粽{(diào)氣乎乎地說道。
我正愣怔的當口,她又說道:
“他是個男的,那是個小媳婦。老慫有人了,咱甭球管他們。咱走。”
她非常氣憤地反轉(zhuǎn)身向別處走去。
這就是我的親媽。身高不到一米五,體重卻有一百二十多斤。認得老慫的模樣,記得湟水河,也還想得起兒女的名字。還曉得坐下去時松一松褲帶,站起來時緊一緊褲帶。還知道老慫的身邊不好有別的女人。
我陪她沿河走了一個來回,手臂被她拽得發(fā)麻,累得氣喘吁吁的??晌野謪s要天天一步不離地陪著她。所謂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也就如此吧。
我爸堅持要把所有的存折交給我保管??雌饋砘ɑňG綠的一堆,算一算,他們奮斗一輩子的積蓄還沒有我和妻子兩年掙的多。他們回來生活的一應(yīng)電器,電視、空調(diào)、熱水器、油煙機,等等,都是我和妻子去大商場選的最好的知名品牌,一分錢也沒用他們的。區(qū)區(qū)幾萬塊錢,又能補償?shù)昧耸裁茨兀?/p>
我勸我爸:“把錢都轉(zhuǎn)到一張存折上吧,便于保管?!?/p>
他堅決地說:“不?!?/p>
我一愣,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了。
那就開兩個賬戶,一個用你的名字,一個用她的名字。
“可以?!?/p>
朱斌,筆名龔旭,男,1968年生于青海省甘德縣,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文學(xué)專業(yè)畢業(yè),文學(xué)學(xué)士,現(xiàn)居常州。2008年開始,在《芒種》《陽光》《飛天》《短篇小說》《北方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中國鐵路文藝》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詩歌和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