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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當鋪

2017-09-19 06:17/
青年文學 2017年6期
關鍵詞:當鋪小王影子

⊙ 文 / 唐 女

想象力

影子當鋪

⊙ 文 / 唐 女

唐 女:七〇后,廣西桂林人,作品見于《青年文學》《時代文學》《廣西文學》《黃河文學》等刊。出版有詩集《在高處》、散文集《云層里的居民》。

老蔣開著私家車在街上轉悠,終于在一棵廣玉蘭下發(fā)現了一個熟人,是他以前的下屬小王。他把車停在小王身邊,搖下車窗,打了兩聲喇叭。小王彎了腰探頭往車里瞧。他很快認出來,臉上堆了笑說,老領導呀。老蔣說,小王,上哪兒?我送你。小王很謙遜地說,哪敢勞動您的大駕。老蔣說,客氣什么!快點上車。小王一點也不識趣,扭扭捏捏,橫豎不上他的車。老蔣氣呼呼地下車,砰地關上車門,走到小王面前,說,你放心,我不會收你的車費,我開車出來遛彎,就是為了找人說說話,嘮嘮家常,你就行行好,陪我說一程,我快憋死了。說著,將小王連推帶搡弄上了車。

小王坐在副駕上,低頭找安全帶,十分不自在。

這是要去哪兒呢?老蔣發(fā)動車子問。

那個……郵局。

好,碧水街的郵局?

呃……是的。真不好意思,還要老領導給我開車。

我現在不是什么領導,一個人也領導不起來。

您家里人——

哦,就我一個老頭子獨守空房。老婆子去帶孫女了。我都一個月沒說話了。

那……那不好,您在單位的時候,大家都聽您說話。

是啊,往事不堪回首,開了大半輩子的會,說了大半輩子的話,套話大話假話,把這后半輩子的都說完了,真話倒不會說了。

您也可以一起去您兒子家,享享天倫之樂。

不怕跟你說,老婆子跟兒子兒媳婦都不愛聽我說話,你猜他們叫我什么?蔣套子。他們說,我是在拿他們開會,我講的話他們一句也不要聽。

他們這么說您不太妥吧?至少要尊重老人啊。

他們不是我的下屬,才不管我這顆老心臟受得了受不了呢。不過,他們也沒說錯,經過幾年的反思,我也意識到了,自己把自己當根蔥是多么傻帽。兒子用一句話,給我的人生蓋了棺定了論:你的一生紊亂不堪,沒有自己。

呵呵,怎么這么直白地說自己的老子呢。

你也覺得他說得對吧?凡是正常人,都會這么想。只是當時我太不正常,那時不是還沒退下來嘛,心氣高得容不得頂撞,更容不得后輩對父輩的冒犯。因為他的這句話,我當場表了態(tài):我沒你這個狗卵子兒子,今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這個養(yǎng)不熟的狗卵子,還當了真,一出去當真就不回來了,娶老婆都不跟老子吭一聲。老婆子得理不饒人,整日整夜在面前嘮叨,說我的不是。最后還借口去帶孫女,一去不返。老婆子走之前說,伺候了你大半輩子,你真以為自己是根蔥啊?少在這里裝,我不會再吃你那一套。這么大年紀了,還不懂得想,自己哪里高過了別人?人品,學養(yǎng),哪一樣你拿得出手?嘴巴里套話大話假話倒是成籮成筐,就這點本事。說完,甩門而去,房子都震了三震。當時那個火啊,你想得到的,鬼都燒得死一群。你也知道,只有我教訓別人,還從來沒人敢教訓我。剩下的這些日子,我慢慢回憶他們說過的話,他們說得也不無道理。我認識到自己大半輩子都裝在套子里,一點正常思維都沒了。也想做個正常人,學著改變思維,改變眼光,把自己打回原形,不過,這跟鯉魚打鱗一樣痛苦。只是,這把老骨頭了,改了又能怎樣?

話……不能這么說,六十歲學鼓手的也大有人在,難得您還有這赤子之心。最難的是反省,我們沒養(yǎng)成反省的習慣,老祖宗還懂得三省吾身,我們把老蔸蔸都挖出來燒了,傻卵才用這些沒用的東西捆綁自己忙著賺錢的手腳。

沒想到啊,小王,平時見你沉默寡言的,沒想到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是當領導的好材料。前途不可限量啊。

哼,老領導,您就別挖苦我了,當領導靠的不光是這個,我沒背景,沒錢,識趣得很,不會往那上頭奔。

小王思想不要太消極,大的形勢是好的,只要你把工作做好了,總會有上升的空間。

小王不再接話,把腦袋扭向車窗外。窗外,花花綠綠的店鋪從窗玻璃上擦過。

話說回來,做不做領導也并非那么重要?;畹竭@份上,我算明白了,你我都是平等的人。什么領導呀,都是自己哄自己坐在云端玩的把戲,一退下來,這不,“啪”的一聲,從云端直接掉地上,摔個半死不活。誰理你呀,不恨你,不在背后戳你脊梁骨就是好的了。起頭那幾年,心里落差太大?;仡^一看,竟然沒個說話的朋友。你現在能坐我的車,說明你把我當朋友。

那是那是……我可從來沒在老領導您背后戳您脊梁骨。小王不斷扭頭看窗外。

有什么急事嗎?今天是周六,又不用上班。

沒,沒。小王明顯心不在焉。

要想做回正常人,難啦。我不懂打牌,融不進牌友群,又不會下棋,融不進棋友群,還不懂游泳,干看著人家一大隊人清晨在河里游來游去。好像自己一點別的愛好都沒有,不知道這大半輩子怎么過來的。買個菜,不懂討價還價,吃個米粉,人雖多,也都是低著頭,各自吃各自的。真連句話都講不出去。再這么憋下去,跟結宮一樣,會憋死人的。這兩個月,我都開車出來遛彎,想找個熟人說說話。你知道,那面子一時半會兒又拉不下,在熟人面前停一會兒車,又開走了。開不了口啊。今天,我給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再不開口說話,就關門在家,憋死算球。還好遇到了你。從某種意義上講,你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哈哈。

大恩不言謝……哦不對,受寵若驚,受寵若驚。

去郵局銀行存款?

沒,哪有錢來存,就那點死工資。

是去寄東西?

也不是。

取包裹?

嗯……哦不——

那你去郵局干什么?

我……我……既然老領導把我當朋友,對我推心置腹,我也就實不相瞞了。

朋友的基礎就是真誠,不能欺瞞。我現在最聽不得套話,聽別人說套話,就等于打我自己的臉。

老領導教訓得是。我是去郵局對面的當鋪的。

當鋪?哦……有點小印象,郵局對面確實有一家當鋪,獨門獨院的,周圍都是高樓大廈,就它瓦房一座。不會是釘子戶吧?我記得它的門框和卷閘門都漆成豬血紅,卷閘門上那個“當”字很大,很黑,還由一個黑圓圈圈住,對了,還是個繁體字“當”。周邊店鋪挺熱鬧,不過,我從來沒有看見它開過門。你說這種時代了,還需要這樣的當鋪嗎?老古董了。

這個當鋪與以前的當鋪是有區(qū)別的。

你說說。

這么說吧,穿衣吃飯是看得見的物質世界,酸甜苦辣是看不見的精神世界,這個當鋪不當物質世界的東西,只當精神世界的東西。

精神世界有啥東西可當的?

影子呀。

你沒說胡話吧?我把你當朋友,推心置腹,你可別當我老年癡呆,忽悠我。

老領導,看您說的,我就是把您當成朋友了,才跟您說。

真的?

當然是真的。哄您是小狗。

我倒是想去看個究竟。

您?——就別去了吧,不缺吃不缺穿的,還用當什么當。

圖個稀奇呀。你說的我從未聽說過,新鮮事物,滿足個好奇心吧,這年歲,多看一點是一點。

老領導還不算老,怎么總是說消極話。我不是不愿帶您去看新鮮,而是為您日后的生活著想,最好還是別進去。

黃土埋到了脖子上,自己都是半個鬼,難道還有什么嚇得到我?不過,你說得這么恐怖,你自己難道不怕?

我去過一次了,還怕什么。

那是什么情況?

小王大致介紹了一下里面的情況,說明了這次不得不來的原因。

原來是這樣,我說你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遇到事了。

所以說,您沒事就不要進去了,不是你們這個階層的人士進去的地方。

聽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想進去看看。你等等我,我停好車,一起去。

行。

近些年經濟不景氣,靠吃死工資的人付不起房貸了。還有,豬肉一天一個價,豬油都漲到了十五塊錢一斤。生活成本高,工資在縮水,很大一部分人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于是,這家當鋪出現了。當然,窮人有什么卵東西當?又不是地主的后代,墻角沒寶可挖,也無花邊(古錢)包梁,根本沒有古董可典當。起初,這個當鋪并不顯眼。就算它漆成豬血紅,“當”字寫得夠飽滿,也沒人瞟上一眼。其實,稍微愿意思考的人,就會覺得蹊蹺,周圍店鋪的卷閘門都是深藍的,唯獨這家當鋪通體鮮紅,還寫著一個雷人的繁體字,不單繁體字讓人不適,還有這個字的意義,也早就過了時。當鋪這么不合時宜地坐落在碧水街旁,顯得突兀、蹊蹺,更為費解的是,這個店鋪從未開門!這還不夠顯眼嗎?這些忙著上班下班的人,竟然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從未留意它。也是,又不是米粉店、成衣店,跟自己沒啥聯系,誰會去留意呢?假如是個仙女自天而降,飄飄悠悠,飄飄悠悠,裙帶飛揚,降落在這繁華街市當中,那又當別論。

小王要感謝自己的小肚腩。本是窮人一枚,吃,沒人家的油水多,睡,也沒人家幸福指數高,更別說玩了,什么大世面都沒見過,偏偏的,也學著那些富貴人,鼓起了小肚腩。這是身體的背叛,是對他失敗人生的嘲諷。沒人這么想,反正他是這么想的。覺得那小肚腩忒不順眼,必須讓它癟下去。于是乎,起早貪黑,繞著碧水河走快步。不知誰經過科學論證,說走快步不僅可以減肥,還可以健身。別人信了,他也跟著信了。走步的人太多,不管他起得多早,總有很多人在路上,快步如飛。他總是落后于人。這讓他很不爽,學習工作樣樣落后于人,難道走個步也趕不上人家?還真是趕不上,他試過很多次了,除非,除非不工作,每天只干這件事。那是不可能的。最為窩火的,是這些人當中,還有局里的蝦兵蟹將,碰上了,還得點頭哈腰,搖頭擺尾。人家趾高氣揚,穿的是專業(yè)走步裳,頂的是蝦兵蟹將頭,回你個皮笑肉不笑就不錯了。操他個龜,走步還不讓人消停。最后,他另辟蹊徑,專走岔道。有四條岔道,穿過稻田,橫貫城中村,將碧水河的濱江路與碧水街連攏。這些岔道是些泥巴路,沒人愿意走,每天早晚成了他的專利。不與人爭,他心態(tài)平穩(wěn),呼吸順暢。

⊙ 李 川· 葫蘆爺爺家系列5

一天早晨,天空拂曉,太陽剛剛從碧水河里蹦出來,濕漉漉,紅彤彤,那光也鮮紅如血,灑在這座古老的小城上,小城也顯出難得的羞赧來。小王喜歡這種小家子氣,跟他合拍。他滿頭大汗地穿過幾棟樓房,抬頭就碰上了它,這個當鋪,在如血的輝光里,發(fā)著金黃金黃的光,像個搏動有力的心臟。奇了怪了,他回過神來,繞著當鋪走了幾圈,這個獨立的鋪面屋頂有些特別,四面出坡,中間屋脊很高,雖是蓋著小青瓦,也顯出一份大氣。里面裝著什么東西?這個大大的“當”字是啥意思?他越琢磨,越疑惑,后來就迷上了它。早晚只圍著它打轉。轉來轉去,始終沒找到竅門。為何其他時間經過它的時候沒發(fā)現?這么奇特的家伙竟然會視而不見,太奇葩了。

自從迷上它,他的小肚腩就再沒引起過他的注意。

為了弄清它的來龍去脈,他試圖跟城中村的居民搭訕。見到泥巴路上的人就滿臉堆笑地迎上去,問吃過早飯沒有啊,人家要是回吃了,他就問吃的什么呀;人家要是回他吃了米粉,他就再深入問,吃的是哪家的米粉呀,是不是出榨米粉呀,搞得人家不耐煩的時候,才問那個當鋪是誰家的房產。人家總會沒好氣地回他,不知道;或者,鬼曉得。有這么蹊蹺嗎?上班他也站在窗口走神,按理,城中村附近街道的房子都是該村村民的,這個當鋪不是村民的,難道是有外地人買去了?他決定去房管所查。房管所工作人員翻遍了綠皮鐵柜子里的冊子,也沒找出來這家當鋪是誰的房產。這下,小王徹底迷茫。有一會兒,他覺得自己都不是真的。這個小城當然也是,也許哪天在蒸騰的熱氣里一下就消失了,連個影子都留不下來。不過,這家當鋪不知何年何月何時辰,突然占了這塊繁華地盤,鮮紅得好像永遠也不會消失。

他還是不服氣,去找村里的長者,翻看他們的族譜。族譜從他們祖宗蔸蔸開始記事,何來的姓氏,幾房幾支,哪里搬來,都記得一清二楚;村里造大屋請了哪個堪輿者,哪個時辰,哪個木工師傅,也記錄得毫厘不差。就是那座當鋪沒有一點記載,好像是他們村的一個毒瘤,什么時候長出來,什么時候消失,都刻意避諱。他絕望地走出長者的家,坐在古井邊,乘老樟樹的蔭涼,呆呆地看著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在水井邊洗他的黑色便衣。這個老頭好像不懂洗衣,小王看著有些好笑,見他提著便衣的領子,往水里按按,提出來甩甩,按按又甩甩;如此反復幾次,他覺得干凈了,就擰干水,放入旁邊的水桶,直起腰來,反手捶了捶胯骨,再挎著水桶上臺階。

老頭走到他身邊,停下來說,村口的那個當鋪,以前是座廟。那塊地沒人住得起,曾經有人占了這座房,住了進去,結果,全家都遭了橫禍,一個不留。后來,它的位置再旺,也沒人生出動用它的念頭。幾十年過去,大家對它也就淡忘了。

小王說,哦,這樣啊,那這座廟什么時候變成了當鋪?老頭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干點別的,別老惦著它。說罷,往村里走去。趴在樟樹底下的白狗,爬起來,跟著他,搖了搖尾巴。等他們拐進了胡同,小王才看著空蕩蕩的胡同說,我哪敢呀。是誰敢用這座廟開當鋪呢?小王往水井里丟去一塊小石頭,腦花跟井水一樣,蕩起了圈圈。

追查到此,本該水落石出,不過,小王覺得這家當鋪更吊詭了。他不知道這當鋪在別人眼里咋樣,反正在他眼里就是個神物,紅艷艷地暴露在人間。誰能開這個當鋪?誰呢?誰?他躺在床上說夢話。他的老婆小朱就支起身子看著他。這家伙,準是撞鬼了,整夜都在說胡話。五點整,小王就啪地睜開眼睛,好像心臟里裝了個鬧鐘,把他老婆嚇了一跳。

小朱說,我真是見鬼了。

小王責怪道,你不好好睡覺,瞪著眼睛看我干嗎?

小朱說,你凈說胡話呢。還有,兒子催寄錢了,人家在大城市讀書,三千元一個月的花銷一點也不算多,你干嗎要跟他慪氣?說讓他自個兒想辦法的蠢話,多傷他的心!

小王說,老子的工資才兩千八一個月,他比老子過得還闊綽!有本事你去還房貸。

他翻身下床,穿了跑鞋。

小朱不緊不慢地說,看看,看看,著了什么魔,外面下暴雨看不見嗎?下了整整一夜,恐怕是漲大水了。一天都見不到醒著的你,不管你工資多少錢一個月,養(yǎng)兒子是你的責任。跟你說的聽見了沒有?

小王瞟她一眼,聽見了!這不正在想辦法嘛。下了一夜的暴雨,我想看看外面到底什么情況了。小王帶了傘出去。他也沒說謊,當鋪的地勢較低,會不會被淹呢?他一下樓就傻了眼,樓下的水已經進了一層樓,這些居民都在家里抗?jié)场4蠼指鼊e提了,汪洋一片,分不出哪兒是路,哪兒是花池。他把鞋扔在樓道上,撈起褲腿,蹚入水中。因為走得太多,太熟悉,他竟然能夠蹚著齊臀的洪水,到了當鋪前。

碧水河的水也漲上來了,跟碧水街上的水連成一片,黃澄澄的水沒有盡頭,真變成了太平洋。街上沒有一個人,都自顧不暇呢。當鋪周圍的店鋪都淹到了褲腰,店主們哭喪著臉打撈自己的商品。唯獨當鋪,像一只諾亞方舟,高出水面。紅色的墻壁上趴滿了蛇,屋背上盡是老鼠,黑壓壓的。小王看得背皮發(fā)麻,一個激靈,趕緊掉頭回去。嘴里不停嘀咕,太吊詭了,太吊詭了。

解開當鋪之謎,成了小王生活里的中心事件。

其實,關于這個當鋪,已經有了幾個關鍵詞:廟、諾亞方舟、當。

他抓破了頭,也想不出它們之間的聯系,也就破解不了它的密碼。

那次漲大水看見當鋪滿身的蛇和老鼠,小王一連做了好幾星期的噩夢。不是被蛇纏身,就是被老鼠盤踞,最可怕的,是下半身纏滿蛇,上半身趴滿老鼠,蛇吐著芯子,嚇得老鼠吱吱叫,也無數次把他給嚇醒。這些蛇,白的、黑的、花的都有,別說那些受驚嚇的老鼠受不了,連他的小心臟都快受不了了。那家當鋪是如何做到臨危不懼,處險不驚的?小王決定探個究竟。

這天早晨,他胸懷利器——一把尖利的水果刀,鬼鬼祟祟地來到當鋪。街市上不見人影,偶有摩托車飛馳而過。他繞到當鋪后面,對著后墻一刀捅下去……

當鋪顫了幾顫,有番茄汁一樣的紅粉被帶出來。小王摸了摸,還好,不是鮮血。

干脆來個痛快的,他接連捅了幾刀,捅出一個口子。他湊到口子上,看見里面紅彤彤的,一個沒有腦袋的巨人,岔開雙腿站在中間,跟前擺著一臺天平。一個聲音傳出來:不要用蠻力,只需把右手掌按在卷閘門上的“當”字上,就會進入當鋪。聲音渾厚低沉,好像巖洞在說話。

這么簡單?小王驚懼地扔掉水果刀,繞到前門,試著將右手掌按在“當”字下面“田”里的“十”字上。瞬間,他站在了當鋪中,那個巨人的腳下,不對,是站在了天平上。幾道紅色的巨光從墻壁周圍打過來,他的身體里跑出了一群小王,赤身裸體,站在天平的另一邊。他嚇了一跳,摸摸自己的胸脯,沒出現漏洞。那群小王分為兩類,兩個白色的,八個黑色的。白色的高,跟芭茅草一樣,輕飄飄的;黑色的矮,跟坨牛屎一樣,黑沉沉的。他這邊的天平一下就被抬了起來,上下擺了幾擺,取得了平衡。

那個肩膀扛著穹頂的巨人說,一個正常人,黑白影子數量是相當的,白的影子是陽,黑的影子是陰。人要想升上天堂,只要把黑的影子修煉成白的影子,全是白的影子時,便可飛升上天;相反,如果白的影子墮落成黑的影子,全是黑的影子時,就會下沉,沉到地獄。

那我典當那些黑的影子。小王驚恐地說。何止典當,小王想一股腦兒把黑的影子全部踢出去。

我們是有行規(guī)的,白的影子可以換典當金,一個白的影子可典當兩萬元,黑的影子也可以典當,是交進來兩萬元典當金。

賠本生意啊……那只能典當白影子了。不過,白影子少了,對自己有什么副作用?

不良情緒會多一些。

那典當了黑的影子,心情會好些?

嗯,是那樣的。白影子受黑影子鉗制小了,便于白影子生長。

等哪天發(fā)了財,我把黑影子全部典當出去,就不贖回去了。

呵呵(真的像是山洞在笑,挺嚇人的),他說,人體內少一個影子就好比缺了一個口子,把影子全部典當,那這個人就空了,也就是常說的“行尸走肉”,跟尸體沒什么區(qū)別了。

小王又問,那就是說,不管典當的是黑影子是白影子,最終還得贖回去?

那是。

我知道了,你這個當鋪不就是之前寺廟里的“長生庫”嘛。

我們不靠這個營利,不吃利息。我們是來度苦難者的。

這么好?小王捻著自己的下巴,那些剃掉的胡須又冒出了頭,刺他的手。他覺得這社會要是真有這么個機構,他們這批窮人倒是有福了。

可惜,我只有兩個白的影子,能一起典當嗎?

你自己看著辦,不過,我還是建議你一次典當一個,太猛了,你會吃不消的。

說的也是,何苦把自己整得那般慘!

你還可以把黑的影子修煉成白的。影子并不是一成不變的。

有道理。那典當的時間怎么算?

這個自由,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成。

好,我先典當一個白的,典當期為三年。先試試再說。

他看著那只大手把他珍貴的白影子捏了一個去,放在他身后的影子庫。然后將兩沓鈔票擱在他手上說,記得來贖。話音一落,小王便站在了當鋪門外。手上的那兩沓鈔票竟然都是現在通用的紅色人民幣。他從中抽出一張,對著天光看了看,又在盲點處摸了摸,咦——真家伙。他左顧右看,一輛公交車緩緩開過來,他趕緊將這些錢塞進衣服,貼著肚臍眼。他摸到胸口,感覺真的有了個豁口,怎么的,都感覺不太對勁。

他沒上公交車,人多太危險,所以決定步行回家。走著走著,遇上一個癱坐在地的無腿乞討者,放在地上用于討錢的塑料盒上寫著:關愛殘疾人,人人有責!——以前經過的時候,他都是理直氣壯地走過了事,因為他自己也是窮光蛋一個。如今,他懷揣著這么多的鈔票,還能裝窮賣傻?

休要理他!這時,肚子里有個人對他說,殘疾人有殘疾人的活法,過得下去過不下去,又不是你的責任。他覺得有道理。剛要跨出腳步,肚子里另一個人說,等等,你還有沒有同情心?還有沒有俠義之心?你不見那家當鋪上纏滿了蛇和老鼠嗎?它是在普度眾生,你如此冷漠,是不是要讓最后一個白的影子也變成黑的?

他額上冒出了汗??墒?,身上無散錢。他哆哆嗦嗦地從肚臍眼上抽出一張紅色鈔票,看了看那個空空的塑料盒,好生舍不得,好生不情愿,但是為了保住那個白影子,他將這張百元大鈔平展展地放入塑料盒。那個無腿人立即向他匍匐作揖,連說謝謝,說好人有好報。

好了,好事做不盡的,趕緊回家,把錢交給老婆,讓她給兒子寄生活費去。他想著老婆看見這么多錢時兩眼冒光的情景,想逗自己開心一下,可是,他的心竟然劇烈抽搐起來,仿佛人間的壞事全讓他做盡了。他失去了快樂的本領。這才明白這份錢來之不易,得盡快去贖回那個白影子才成。

他剛回家,小朱就急不可待地迎上來質問,兒子的伙食費呢?小王慢悠悠地拿出那兩沓錢,重重拍在小朱手上,把小朱驚得眼珠都要掉出來。她不但沒有撲上來親他一口,反而火冒三丈指著他的鼻子問,哪來的?偷的搶的還是高利貸?

賣血賣器官換來的行了吧?小王脾氣暴躁地說。他想,絕不能讓老婆知道他去當鋪當白影子了,不然她也屁顛屁顛跑去典當白影子,整天雞飛狗跳,那這個家就維持不了幾天了。

小朱當然不信小王的話了,抓過他的手來翻來覆去說,賣血?沒見哪里有針孔。賣器官?她撩開他的衣服說,沒見切口,難道器官是從肚臍眼里擠出來的?經不住她棒槌一般的窮追猛打,小王拂袖而去,出去走步去了。他深知,謊言越多,她興致越高,就像打地鼠游戲,冒出一個,她就打下一個,眼疾手快,無鼠不摧。

在他老婆的宣傳下,小王隨便就拿回兩萬元新鈔的消息不脛而走,整個小區(qū),至少是整棟小樓,鬧得沸沸揚揚。只要見到小王的人,都含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微笑。小王深感不妙,這臭女人,就是管不住嘴巴。這年月,不明之財是非常危險的,如果不澄清事實,過不了多久,領導就會找他去“喝茶”,鬧不好紀委還會請他“喝咖啡”,問題查不出,名聲先就臭了。

他不能坐以待斃,必須主動出擊,掌握主動權。只要誰遠遠地抄著手,望著他笑,他就徑直走過去,拉著他去當鋪。只要這人進了當鋪,就好辦了,出來就換了個人,對他報以同志般的微笑。這支隊伍越龐大,他就越安全。如此,這個當鋪的生意如日中天,暗暗地火爆。就連那個無腿的人,也進了當鋪當了影子,不用坐在地上乞討了。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經濟困窘的人精神放松了許多,但白影子都典當出去,黑影子沒了制衡,這些人悄悄地發(fā)生了變化,臉上的表情更加憂郁,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變得更加捉摸不透,誰也不會相信誰。不過,大家屁股上都夾著一泡屎,也就無暇顧及議論別人了,生活顯得風平浪靜。

有時候,小王甚至出現幻覺,這些典當影子的人,就跟漲大水纏在當鋪上的蛇和老鼠一樣,都是難兄難弟,蛇顧不上吃老鼠,老鼠也顧不上被吃。

如果不是雪上加霜,遇上母親急病住院急需手術費這道坎,他發(fā)誓,三年之內再不進當鋪。這些日子,他沒少跟小朱吵架,還動手干上架了。還動不動跟領導頂撞,心里說著壞了壞了,嘴巴卻控制不住,仿佛那顆脆弱的小心臟再也受不住委屈了。跟同事也是摩擦不斷,關系惡化。真是煩死個人了。

再回到那天,小王站在廣玉蘭樹下,正猶豫不決,要不要把最后一個白影子給當了,老領導就把車停在他面前,將他推上車。勉強上了車,也還可以改變方向的,可是老領導啰里啰唆地跟他聊,就把他繞了進去,不知不覺,往當鋪去了。

老領導不缺錢,可他偏要往當鋪里闖,攔也攔不住。小王心想,老領導這么大個人了,又沒犯老年癡呆癥,他要跟著來,關我卵事。

老領導停好車,跟小王來到當鋪門口。

小王最后提醒他說,您真的要進去?

老領導躍躍欲試,神情亢奮,斬釘截鐵地說,進,當然要進,怕個卵!

好吧,你當了一輩子領導,心里怕過誰?是你自己要進的。小王嘀咕。

當鋪里只容一個當戶進去。小王還想著醫(yī)院里的母親,心里急,但礙于老領導的面子,小王憋著氣,讓老領導先進去。老領導進去了好長時間,小王等得焦躁不安。小朱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一打通就十萬火急地索要錢。

她說,母親疼得冒冷汗,醫(yī)生問,這手術動還是不動?

動,當然要動,錢不是問題,我馬上就把錢拿過去,你先讓醫(yī)生動手術,救人性命要緊。

小朱等了一下說,剛問了,醫(yī)院規(guī)定,一定要先交錢再手術,你得馬上趕過來啊。

知道了。

路人見小王在當鋪前走來走去,焦躁不安的樣子,都起了疑心。他故意走到附近的公交車站去等,什么車都不上。十五分鐘之后,老領導站在了當鋪門口。他臉露微笑,東張西望。

小王走過去說,老領導,終于把您給等出來了。

你是誰?老領導不認識小王了!

小王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好,這老家伙肯定干傻事了。不會傻到把所有影子都給典當了吧?有錢也不要這樣任性啊。

小王問老領導,您叫什么名字?老領導我我?guī)茁?,竟然說不上來。他說,我不認識你,我要回家。他說話的腔調跟個兩三歲的孩子一樣。

老領導朝東走了幾步,停下,又朝西走了幾步,停下。

我要回家,他癟著嘴嘟囔。

糟了,當鋪老板說的“行尸走肉”,就是這樣的吧?

小王大聲說,老領導您的車在那邊。

我沒有車,我也不會開車。

暈死。小王不耐煩地說,車鑰匙就在你褲腰上,你剛才還開車載我來,這會兒就不會開了?好吧,把褲腰上的車鑰匙取下來給我,等會兒我?guī)湍汩_回去。

老領導扭頭到處找鑰匙,沒有。

小王再過去看,天呀,他的車也不翼而飛了。

小王想起當鋪里的巨人說過,典當一個黑影子需要交入兩萬元,假如他十個都是黑影子的話,總共需要交進去二十萬元。像他這樣的領導,存款肯定不少。就算全是黑影子,又怎么了?一輩子都過來了,還撐不過一個晚年?小王看著眼前這個老家伙,一心窩的厭惡。他不但給他家人添亂,還給本來心煩意亂的自己添亂。這么個人,管還是不管?扔大街上也不對吧?可是,連他房子在哪兒都不知道,如何送他回去?就算送他回去了,又怎么能扔他一人在家?找到他兒子的電話,通知到他的家人,也要時間。小王心想,我可沒這閑工夫,我母親還病危在醫(yī)院呢,我現在必須馬上進當鋪典當白影子,換手術錢。

你在這兒站著別動,等我進去一下,出來帶你回家。小王說。

老領導對著小王擠眉弄眼地笑,笑得小王滿背起雞皮疙瘩。他趕緊閃進了當鋪。

他站在當鋪里,問那巨人,剛才那老頭是不是把所有的影子都典當了?

那巨人說,這是當戶的資料,保密的。你管好自己就行了。當真還要當白的?

小王眼前黑了一下,前景不是很光明,也許就此走上了老領導的不歸路。但是,他現在無路可走,不當也得當。他閉上眼,橫下心說,當真,當白的。

當他灰頭土臉地站在當鋪門外,睜開眼,看見那棵樟樹的樹冠時,他微微一笑,你看,人家綠葉又長出來了。怕什么,以后多做好事,多修煉,黑影子會變白的,何況,省吃儉用,三年之后,還能贖回一個白影子,六年之后,還能贖回另一個。他心想,他跟老領導不同,老領導大概是一個白影子也沒有,才那么絕望,把黑影子都當掉了。

當小王慢慢低下頭來,才看到馬路上圍著一大群人。出什么事了?老家伙呢?他急匆匆跑過去,從人群的大腿間,看見一個人躺在地上,腦袋旁邊有一攤血。一輛裝著黃土的載重車,停在路中央。

有人看明白了,擠出人群說,真是慘不忍睹,腦漿都給碾出來了——

血肉模糊,都認不出人來了——

小王不敢擠進去了,他耳朵里嗡嗡地響,腳步往后退,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很少打出租車的小王破例攔下一輛的士,迅速鉆進車里說,去人民醫(yī)院。

醫(yī)院的通道冷冷清清,躺在走廊鐵床上的母親不見了,小朱也不見了。他跑去咨詢值班護士。護士說,已經進手術室了。

不是說沒交錢不動手術的嗎?

已經交了啊。

交了?

是啊。

誰交的?

一個老頭兒。

一個老頭兒?

是的。剛交過。

小王馬上上樓去手術室。當電梯門咯吱咯吱慢慢打開的瞬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過道里閃過。那——不正是老領導嗎?小王心頭一驚,追上去,老領導披了件黑色斗篷,跟大俠似的?!粫?,出了當鋪的那個半呆半傻的老領導沒死,冒充大俠行俠仗義去了嗎?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小王有些悲涼地想。

小王見到了站在手術室外的小朱,過去問,母親進手術室了?小朱看著他愛搭理不搭理的,說,關鍵時候總不見人,不需要的時候,就出現了。

不是說要等交了錢再手術的嗎?

剛才有個人自稱是你的朋友,他說你臨時有事,叫他來交錢的。

原來是這樣——

醫(yī)生說,再晚一分鐘就不用再動手術了。

母親手術很成功,在醫(yī)院吊瓶休養(yǎng)。母親對自己的兒子不感興趣,只一個勁地問為她交錢的那個人是他什么人。小王支支吾吾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個好心人。母親問,你給他錢了?小王答,沒。母親就催促他趕緊找到這個救命恩人,還人家的錢。

小王心情復雜,想去事故現場看看,又感到莫名恐懼。他罵自己,傻卵,怕什么?又不是沒見過死人。再說,是誰幫他付的錢,總得搞清楚還上吧。

他吐了口氣,說,媽,我去找恩人去。

這次他沒坐的士,好像這事一點都不急。

腦漿都碾出來了,肯定沒命了。老領導啊老領導,你咋是這下場呢?叫你別進當鋪,你偏要進,怪不得我吧?假如他丟了老命,剛才那位大俠又是誰?老領導的鬼魂?

嘻……恰恰。桂花樹上一只喜鵲對著他叫了一聲,跟打了炸悶雷似的,把他的魂驚落在地。他迅速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正午十二點,這時候喜鵲沖著誰叫,誰準沒好事。小王找不到自己的魂了。他惱怒地沖著樹上的喜鵲吹了聲刺耳的口哨,把那只喜鵲的魂也給嚇掉了,噗的一聲飛到了另一棵桂花樹上,偏著腦袋瞪著他。

經過了一百八十棵桂花樹,他走到了當鋪門口。

他看到了期望看到的場景:地上的人不見了,只剩下一攤血,大概還有白色的東西,他不敢看得太真切;但是他吃過豬腦、牛腦,壓扁的腦漿里血管跳動的景象蹦進他腦子里,揮之不去。他無法控制地還原了地上的那個人,穿著老領導的黑色夾克,老領導的深藍色西褲,老領導的黃色皮鞋,老領導的茫然天真的表情,嘴里喊著,我要回家……

當一個人的記憶被清零之后,最溫暖、最不易清除的,大概就是家了??墒抢项I導家里沒人,他想回哪個家呢?兒時的家,還是現在的家?不知道哪個家給了他溫暖,還能讓他在茫然無助時惦記著。

警車還在,正在指揮裝土車開到交警隊去。他們一走,這個公交車站恢復了寧靜,又有乘客站在站牌旁邊,又有公交車碾軋過那攤血還有腦漿,吞吐著乘客。不知情的路人還踩著血和腦漿過馬路。

小王轉過身準備回去的時候,迎面碰上血紅的當鋪,他驚懼地看了當鋪一眼。

當晚,小王做夢,老領導要么沖他傻笑;要么披著黑斗篷,像個鬼魂,在陰暗的角落出沒;要么血肉模糊,那團肉還在向他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跑去當鋪問,到底把老領導怎么了。那個肩膀扛著穹頂的巨人發(fā)出恐怖的笑,笑聲變成黑壓壓的吸血蝙蝠,朝他撲過來。他嚇醒了。

事情在第二天真相大白。

老領導出了車禍,腦漿被碾了出來,成為當天局里的爆炸新聞。

辦公室主任忙活開了,通知局領導,買花圈,發(fā)吊喪通知等。按常理,局領導跟局里職工都要去吊喪的??墒抢项I導死相太嚇人,一把手借故在外面開會,沒時間參加,讓二把手代去。二把手也借故陪同市里領導考察,抽不開身,讓辦公室主任代去。辦公室主任拿眼睛瞄了這個瞅那個,職工們都避開他的目光。職工們你讓我?guī)Ъt包,我讓你捎紅包,到最后,紅包都堆在辦公室主任的桌上。小王最后一個送去自己的紅包。辦公室主任瞅著他說,小王,領導安排我跟你代表局里去。小王呆住了,什么也沒說。他不清楚自己是愿意去呢,還是不愿意去,不過,都不重要,這是領導布置的任務。這大概就是跟領導頂牛,跟同事鬧毛的直接后果。

出殯時間定在老領導出事的第三天早上,他們必須在第二天去吃晚飯。

老領導的喪事是在他鄉(xiāng)下老家辦的。那是個偏遠的小山村。辦公室主任坐副駕,小王坐在后排右座,帶著花圈和局里的紅包,奔馳在鄉(xiāng)間小道上。雖然說是鄉(xiāng)下,但實現村村通水泥路之后,鄉(xiāng)下瞬間變成了天堂。小王搖下車窗,貪婪地嗅著兩邊水稻的清香,天空陰著,也還是有陽光的氣味。遠遠地,就聽見放炮的劇烈響聲。據說,制造震天動地的聲響,是為了告訴天地,有人要投奔它們去,讓它們敞開懷抱,接納他。死無全尸。這個詞突然蹦出來,像是從他褲襠里飛出一只烏鴉,沖天而去。小王有了點莫名的憂傷。

他們一進村,鞭炮就朝著他們打,干炮朝著他們放,鼓手們也將嗩吶朝著他們吹。小王下車,大腿小腿就挨鞭炮炸了四炮,火辣辣的疼。老領導因為非正常死亡,不能進堂屋。他兒子就在屋前平地上支了個靈棚。見他們來了,老領導的兒子和兒媳給辦公室主任磕了頭,又過來給小王磕頭。小王扶起老領導兒子和兒媳,天色雖暗,他還是看清了老領導兒子的相貌,跟老領導八九不離十,就是眼睛大了點,鼻孔小了點,臉上皮肉嫩了點。相貌像是像,神情卻相去甚遠。他抬頭看老領導的靈柩,嚇了一跳。老領導身披黑斗篷坐在黑色靈柩上,正嬉皮笑臉地望著他呢。

辦公室主任去給老領導上了一炷香,化了幾張紙錢,鞠了三個躬,算是行禮完畢。小王也去走完這個程序。這時,黑色靈柩上身披黑斗篷的老領導不見了,此刻不知道坐在哪里瞅著他們呢。小王不敢怠慢,畢恭畢敬地對著老領導的靈柩鞠躬。如果真是老領導救了他母親,那他就是他的恩人。他就想不明白了,就算他的影子真是全黑,他有車有房,生活寬裕,至少比他小王過得體面吧,怎么就連性命都不要了?真的是活膩了?不知不覺,他把這些暗語嘀咕了出來,老領導的兒子抬頭看他。幸虧此刻嗩吶吹得響,把他的話都吹走了。他望了一眼靈柩,想著躺在靈柩里的破爛尸體,不覺皺緊眉頭。

圍著炭盆坐下來之后,小王看見老領導的兒子走到靈棚邊,彎腰跟一個老婦人說話。那個神情憔悴、面部白皙的老婦,大概就是老領導的愛人吧。她靜靜地聽完兒子的話,簡單地說了幾句,兒子便離開了。這個婦人哀而不傷的神情迷惑了小王。他突然輕輕笑了起來,他想起老領導說他愛人甩門而去時說的話:伺候了你大半輩子,你真以為自己是根蔥???少在這里裝,我不會再吃你那一套。這么大年紀了,還不懂得想,自己哪里高過了別人?人品,學養(yǎng),哪一樣你拿得出手?嘴巴里套話大話假話倒是成籮成筐,就這點本事。老太太的話說得漂亮啊。小王回味著,品咂著。辦公室主任坐在他身旁,冷冷地瞥著他,覺得小王太不識大體了,這種場合,還笑得出來。他倆是代表領導代表整個局來的,一把手沒來,二把手也沒來,本來就很不合禮數了,欠著人家的情,來的人還對死者不敬,露出不合時宜的笑來,讓人見了,覺得局里太薄涼,恨不得自己的老領導慘遭橫禍,這不給局里抹黑嘛。小王沉浸在回憶里,沒察覺到辦公室主任的不快。

吃完飯,已是繁星當空。

小王走出靈棚,當頭望夜空,望周圍黑黢黢的柚子樹和苦楝樹。他果然又望見了老領導,他披著黑斗篷,坐在柚子樹的樹冠上,俯視下方。一陣陰風吹來,小王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轉身去找辦公室主任和司機,咦,他們的位置空了,人呢?外面響起了鞭炮,有車子啟動的聲音,他跑出來,發(fā)現局里的車已經掃著兩道巨光,往田垌里開去了。操!不叫我。小王狠狠踢了一腳,說,故意整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沒辦法,他不能大聲罵出來。別人問他為何沒走,他還得扯謊說,他想多陪陪老領導。

老領導難得有你這樣的同事,跟我們一起陪夜。

晚飯后,進入下一個儀式:唱孝歌。唱孝歌的習俗歷來就有,為亡者超度,代家屬寄托哀思,營造祭奠氣氛。一幫老頭圍坐在靈柩旁,其中一個雙腿間夾著一面鼓,用手里兩根木棍咚咚咚地敲了個前奏,大家安靜下來,默默地看著他們。

其中一個便清清嗓門,開始扯調開唱:老蔣一生多磨難——咚咚——咚咚咚——歷盡艱辛育兒郎——咚咚——咚咚咚——如今兒郎立家業(yè)——咚咚——咚咚咚——榮歸西天莫彷徨。咚咚——咚咚鏘咚鏘。

一陣鼓點子敲下來,另一位老者清清嗓子接過去:老蔣少時吃苦多——咚咚——咚咚咚——餓著肚子砍柴火——咚咚——咚咚咚——腳上挨刀鮮血流——咚咚——咚咚咚——嚼把樹葉傷口敷。咚咚——咚咚鏘咚鏘。

這班人好像對老領導了如指掌,從他光屁股的時候唱到了他當官,再唱到他死于非命:可憐老蔣一生累——咚咚——咚咚咚——孤獨無伴老淚垂——咚咚——咚咚咚——上街找個說話人——咚咚——咚咚咚——牛頭馬面又半路追。咚咚——咚咚鏘咚鏘。

這一路唱下來,柚子都悲傷得咚的一聲掉落在地。小王見身邊的人都在抹眼淚,不知不覺,眼角也滾出了兩顆淚珠。

唱到雞啼三遍,小王跟著孝歌班去倒鼓,在田壟里,倒鼓師傅將鼓一腳踢翻,根據它側倒的方位再唱上一段倒鼓歌,放掛鞭炮,天就大亮了。

小王看著天空白了,心里高興,精神也抖擻起來。吃完早飯,就要發(fā)喪了,然后就可以搭老領導親戚的車出去了。

發(fā)喪前,還要念悼文,據說,這悼文就是傳說中的蓋棺定論了。小王吃完早餐,抹著嘴上的油,站在一旁,看他們給靈柩鋪毛毯,扎仙鶴,綁抬桿。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著念完悼文抬喪了。

要念悼文了,凡是老領導的親屬,只要輩分比他低的,都要跪在靈柩旁邊,聽德高望重的長者念悼文。小王不認得這位老人,大概是老領導村里經常干這事的人。他拿了一張信箋,喊:老蔣這一生,過得實在……(后面的聲音發(fā)不出來)他使勁咳了一嗓子,再念:老蔣這一生,十分……(后面的還是發(fā)不出聲)他跳過一段,繼續(xù)念:老蔣為官四十年,為老百姓……(仍舊出不來聲)清晨的風有些涼,他卻念得滿頭大汗。他向跪在地上的親屬解釋,他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怪事,從來沒有,其實也就是走個過場,為了不耽擱下葬時辰,就這么念下去吧。他念了一大串,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一句實在的話都沒說出來。豆大的汗珠從他額上滾下來,悼文念完了,他終于舒口氣說:發(fā)喪。

跪在地上的人的屁股挪來挪去,膝蓋都跪痛了。他們高興地站起來,讓開,看抬喪的人抬靈柩。一口小靈柩,前面四個漢子,后面四個漢子,號子喊得響:一二三——竟然起不來。好像那口靈柩是鐵鉈似的。后來又加了四人,前兩個,后兩個,一共十二人,大家異口同聲喊:起——喪——

靈柩紋絲不動。

⊙ 李 川· 葫蘆爺爺家系列6

這下急壞了人。大家找原因,繩子沒問題,下面墊著長馬凳,懸空的靈柩更沒理由在長馬凳上扎根。找來找去,他們覺得問題還是出在悼文上。悼文念得磕磕巴巴,說不定是老領導不樂意了,賴著不走。

他們又讓那位慌張的老人來重新念悼文。大家又跪在地上,舉頭望著老人哆哆嗦嗦的雙手。老人又開始念,還是老樣子,念到贊美老領導的詞,一個也發(fā)不出聲。念完照樣起不了喪。

小王覺得忒來勁,嘴角一直掛著難以捉摸的笑,別人臉上全是焦慮和恐懼。

老領導的弟弟十分著急,他找到老領導的兒子說,侄兒,不能再耽擱時間了,過了入土時辰,煞氣會沖著家里人的。

老領導兒子滿臉無奈,他說,起不了喪,怎么辦?

換個人去念悼文,老領導的弟弟果斷地說。俗話說,要是死者跟誰有過節(jié),去抬喪會閃腰,去念悼文,大概才會出現這種狀況。

好,試試。

老領導兒子去請喪事主持人來念。他能記個賬,寫個對聯,寫悼文念悼文的事從來沒干過。他接過悼文,干咳兩聲,對著靈柩,對著黑壓壓的腦袋念道:老蔣這一生,過得實在……(輪到念贊美的詞,還是失聲)。他就不信了,再念,跟先前那位一樣,該失聲的詞一個也不漏下。他也念得滿臉跑汗,心里嘀咕,真是活見鬼,大白天的鬼氣還這么重。好像有只手掐著他的脖頸,時而放松,時而掐死。他不停去扯喉嚨,硬著頭皮念完,讓那十二位大漢起喪,靈柩仍舊紋絲不動。

大家想著靈柩里破爛的尸體,頭皮都有些發(fā)麻。一位老婦人過來跟老領導的兒子耳語了一句,老領導的兒子往后面走,進了老房子。出來之后,他徑直走到靈柩前,對著靈柩喊:蔣套子,你的一生就是紊亂不堪,沒有自己。然后大喊:起喪——

十二大漢半蹲下去,鉚足了勁,大喊一聲:起——喪——

喲,那靈柩也不過八百斤,十二個大漢一下就站了起來,連個趔趄都沒打。靈柩在他們肩上彈了彈,安穩(wěn)下來。終于能夠起喪了,大家松了口氣。一位大媽開始往靈柩和送葬人頭頂撒米。據說,顆米抵千斤,辟邪的。為了趕時辰,抬喪人抬著老領導在山路上飛奔。送行的親屬頭頂孝布,本來是要三步一磕的,這些都免了,大家在靈柩前面小跑。炮手剛停下炮車點個炮,抬喪的就趕上了,放了三炮,再也追不上隊伍。鼓手們跑得氣鼓巴哈,嗩吶就沒往嘴巴上送,只有敲鑼的,偶爾敲那么兩聲不著調的。如此這般,終于搶到了時辰,準時下土。親屬都說,有驚無險,萬幸萬幸。

當掉了白影子的小王,想起這個場景還能樂呵呵一笑,可見此事件的幽默指數之高??上В瑳]哪個同事愿意過來跟他搭腔,關心一下他為什么笑,不然,他準會把這么好的笑話說出來分享。說不出來,他憋在肚子,想一想就笑,想一想就笑,跟吃下酒的花生米一樣。

辦公室主任在背后說他有瘋癲的跡象,吩咐同事少惹他。

小王萬萬沒有想到,這等事件還能在他們局里發(fā)生。

周一開例會,是老領導在位的時候立下的規(guī)矩,他退下之后沒一個后來者想過取消它。領導利用例會樹立權威,分清等級。座位等級森嚴,誰在一把手左邊,誰在一把手右邊,都規(guī)定好了,雷打不動。講話順序也一樣,逐個地講,基本是無話找話,就看誰的瞎扯本事大。

比較起來,小王覺得后面的這些局長都沒老領導扯得有水平。老領導開會,只要他打開喉嚨,就跟壞掉的水龍頭一樣,假話套話行話不斷流啊流啊,直到水漫會議室,把參會人員淹得迷迷糊糊,暈頭轉向,才肯作罷。局里的人都怕了他。表面上對他畢恭畢敬,背地里都想將他撕了。

小王最煩開會,費半天神也就算了,最怕的,是領導布置任務,上級要檢查,下面要作假,做完一堆假材料,小王元氣大傷,十天半月都想吐。

討厭的周一又到了。

小王磨磨蹭蹭,最后一個進會議室,坐在最后一個位置。他想好了,只要悶了,就扭頭逗樹上的鳥兒玩。樓下那棵香樟樹的樹冠正好齊到四樓,對著會議室的后門。

這個局長總是西裝革履,頭發(fā)掉得差不多了,那顆粗大的腦袋坐在肩膀上,被西裝襯出一道奇異的光。那是什么光呢?小王心里說,錢光,權光,還能有什么光。想當初老領導的光比他更金碧輝煌,還不是落得這等下場。

局長一說話,小王就犯困。喏,局長剛清嗓子,他就起反應了,一連打了三個呵欠。他偏著腦袋看香樟樹樹冠,樹葉安靜,沒有鳥兒。當他把腦袋轉回來的時候,一個黑影從他眼角閃過,他的腦袋猛地轉出去,樹冠上,端坐著個人,身披黑斗篷,背對著他。他驚得呆住了,是那個假裝大俠的老領導?這下有好戲看了。他頓時精神起來,嘴角含笑。局里人,特別是領導們,最討厭他這副嘴臉。小王特別想跟老領導聊聊,他到底跟影子當鋪達成了什么協議,是不是他救了他母親,如何還他錢。

開會了!——局長試了試話筒,聲音挺響,還有回音,辦公室里充滿了他的聲音。他威嚴地掃視會場,慢條斯理地說,下一步工作的重點在人事調整,只要大家努力做好本職工作,機會——

小王見局長兩片嘴皮沒停下,聲音卻沒有。小王猜出后半截:機會面前人人平等。局長停了停,干咳幾聲,用手扯了扯喉嚨,接著說,這次的人事調整,同志們要擺好心態(tài),不要有什么怨言,樹——

小王也能背出來:樹挪死,人挪活??墒蔷珠L失聲了,確實是失聲。小王伸長脖子越過前面的腦袋,認真地盯著局長看,他從來沒這么仔細看過這個老男人。眾人大眼珠瞪小眼珠,氣氛緊張。辦公室主任趕緊倒了杯熱茶遞給局長。局長一連喝了五口熱茶,才把茶杯放下。他推了推喉結,用力干咳兩聲,好像要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咳出來。最后有些底氣不足地說,有些同志最近狀態(tài)不咋的,作風也有些問題,我們要對照自己,有則——

小王腦子飄過這句: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個會開的,局長滿頭大汗,辦公室主任也在下面坐立不安。小王掉頭去看樹冠,樹冠上的老領導不見了,難道真是老領導多管閑事,去掐局長脖子去了?局長腦袋上的光芒不見了,神情跟老鼠一樣,怕見光,怕見人,猥瑣得很。他圓了個場,說,今天有點感冒,嗓子不舒服,我就不說了,下面大家發(fā)言吧。

二把手顯然沒一點憂患意識,他高興地挪了挪屁股,對準話筒發(fā)言。平常,這個二把手說話總是拿腔拿調,就那個套路,先把局長的話總結一下,恭維到沒話了,再對他手下的人擺正身體,端正態(tài)度,該罵罵,該批批,該哄哄,套路使盡,方才止住。不過他的話再多,也從來沒超過局長的講話時間,這點,他拿捏得相當準確。

今天,他照例要吹卵泡。他說,局長……(他還沒開始吹,就卡住了)他偷偷瞟了局長一眼,正好碰上局長幸災樂禍地看著他笑,他連忙低下頭干咳幾聲,然后憋足一口氣,抬起頭來繼續(xù)吹,局長高瞻遠矚(不過,接下去全是失聲,他講不出話了)……

局長終于找到同類了,他讓三把手接著講。三把手見勢不妙,早已經打好腹稿,長話短說,把三千字的講話稿縮成三句話。他想,三句話,總能說完的。他說,我對這次局里的人事調整表示衷心(情況比他想象的還糟,就這半句卡住了)……他感覺真有一只手鎖住了他的喉嚨。他驚恐地看著局長。

局長更高興了,就算是病,大家都患上就不怕。本來這會開到這里根本沒必要再開下去了,但是局長還是讓臺上的一串領導都出盡洋相,一個不剩,才宣布散會,說這個會下周一再接著開。

這個場景跟老領導起喪那會兒的情形一模一樣。小王確定是老領導搞的鬼。

這種怪事,在局里還是個開端。之后,蔓延開來,整個局里都不安生了。同事們悄悄議論,話說著說著,關鍵時候就被人掐住了脖子,是不是鬧鬼了?

小王聽著,樂著。他覺得老領導活得太痛快了,真是當之無愧的大俠。中國人可以不信耶穌,不信上帝,絕少不信鬼的。領了局長的旨意,辦公室主任偷偷請來了最厲害的道士,局里四層樓,上上下下通通做了法事,一個死角不留。重點當然是會議室。

周一,大家坐進會議室,都還能聞到一股濃郁的香火味。這種味道直接提醒大家,這里有過鬼。大家神情緊張地看著局長,局長的紐扣都被看熱了。真金白銀,丟進爐子里煉煉。大家都為局長捏著一把汗,小王卻為老領導捏著一把汗。老領導要真是鬼,這場法事做下來,他還能進會議室嗎?小王也死盯著局長。

全局七八十雙眼睛聚焦在一人身上,其目光就算不將此人點燃,也足夠讓此人焦灼。局長故作鎮(zhèn)定,掃視會場之后,對著話筒說,先請劉副局長發(fā)言。說罷自己帶頭鼓掌,大家愣了一會兒,才不情愿地跟著鼓掌。

二把手被點將,閉著眼往后仰了仰腦袋,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準備背水一戰(zhàn)了。結果是,他只說了一個“局”字,就失了聲。大家頓時來了精神,這下該輪到誰了?局長被茶嗆到,他指了指三把手。三把手先用手捂住喉嚨,哆哆嗦嗦說,我不知道該說啥,反正我完全同意……(接著就失聲,慘敗)

局長大手一揮,說,以后的例會就取消了吧,會議精神就以文件的形式傳遞到各位手上,大家仔細學習。散會。大家轟擁出會議室,生怕被鬼抓住。

例會取消了,小王是高興的,除了小王,局里不是主席臺上的人差不多都高興,只是人家藏得深,一時半會兒看不出來。

小王落在最后。他看著空蕩蕩的會議室,在等老領導。老領導真是厲害,小王突然理解了老領導的選擇。與其死皮賴臉地活著,還不如丟掉性命,換來一個大俠的身份,生前實現不了的愿望,死后可以達成,何樂而不為呢?他沒見到披著黑斗篷的老領導,就在他走出門口的瞬間,有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王的母親出院了,小王接她回家住,她堅持要回鄉(xiāng)下老家,說那里的氣味才是她熟悉的,住得安心。小王也不好強留。

母親問,那恩人找到了沒有?

小王遲疑了一下說,找到了。他當然不能告訴母親那恩人是個鬼,會把她老人家活活嚇死的。

錢還給人家了?

還沒。

是沒錢還?

不,有錢。

那干啥不還?

您放心,我會還的。

人窮志不能短,記住兒子,受人點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別讓人戳俺脊梁骨。

母親回到家里,如魚入水,十分自在。小王離開的時候,母親那只老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說,我這條老命是恩人撿回來的,你要知恩圖報。

小王心情沉重,回來后就跟老領導的兒子打電話,說借了他老子的錢,要還給他。

他兒子說,我不要蔣套子的任何東西,他的車子在哪兒我都懶得去找。如果他是誠心幫你,就讓他留下這份好心,也算是留下了點讓人念想的東西。

小蔣,你對你父親還是有成見的。前頭小王非常贊同他兒子對老領導的看法,現在聽他這么說,倒替老領導叫屈了。

我對他沒成見,說真話而已。你看到的,只有我那句真話才讓他心甘情愿奔赴黃泉。

對呀,這就是改變,他愿意聽真話了。

嗯,以前聽我說話,他總是暴跳如雷,好像挖了他的心。

對他說真話的人不多,他聽慣了陽奉陰違的話。

也許吧,他總是罵我偏激,會吃大虧,栽大跟頭,要是跟別人一樣,對社會黑暗和不公視而不見,就是沉穩(wěn)了?理性了?他就不知道,社會是在前進,不是在倒退。

你說得很對,我們局里人也還是這個想法。不過,你父親去世前是覺悟了的。他很想念你們,而且他還——

還有事嗎?

那個錢……

不要再提它了,我不會要的。我正在忙——

好吧,那再見。

掛了電話,小王有些發(fā)愣,唉,他兒子是看不到老領導的努力了。

他兒子沒看到老領導的努力,局里人也從不懷疑是老領導。誰會想到他會回來搗亂呢?

據說,就是以文件的方式傳達,也遇到了問題,有很大一部分內容打印不出。找不出根源,局里人感到很不安生。大家開始反省,到底是哪些內容說不出也打不出。經過總結,得出結論:凡不實、不真、不誠、不公的話,都說不出打不出。明知前面有個坑,大家自然會繞道走。生活恢復了正常,風氣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

總之,這樣的改變讓小王呼吸順暢,精神清爽。

小王母親的住院費醫(yī)療費因為有“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報銷了百分之七十。小王拿著報銷的兩萬塊錢,想去當鋪贖回一個白影子。

這次他起了個大早,走著去。他越來越喜歡走快步了。碧水河旁的濱江路人來人往,有牽狗的,有牽孩子的。如今走在碧水河的濱江路上,他覺得很舒暢,可以放開肚皮吸納含著水草氣息的空氣。那些頂著蝦兵蟹將腦袋的局里人,也習慣了放低身姿,把自己當個平常人。所以,他見了不爽的人,可以昂著頭擦身而過,見了蝦兵蟹將們,可以微笑,要是得不到同樣的微笑,下次就可以當作陌生人。反正,習氣變了,人與人之間變得單純,變得跟那些樟樹苦楝樹柳樹一樣單純。還有一個可喜的變化,就是弄假文件的事少了許多,做點踏踏實實的事,人也變得踏實不少??傊?,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人了,有了人的尊嚴,這比什么都重要。這是老領導的功勞。

進了當鋪,他不急不忙地看著自己的影子站在天平的另一頭。他點了點數,八個黑影子一個不少。只是,其中一個長高了不少,下面兩條腿是白的,這個變化讓他高興。

他把兩沓厚厚的鈔票遞給巨人,說,提前贖回一個。

巨人反手捏了個白影子放到天平的這一頭。

神仙老爺,我不知道老領導跟您達成過什么協議,但我知道老領導已經把影子全部當給了您,我這個白影子是欠他的,能不能幫我還他?有個白影子,就不會打入地獄了,是吧?

我們當鋪有規(guī)矩,不能轉讓。

您是神仙老爺不是嘛,有什么事不能變通呢?我現在欠著他的情,又還不了,那可怎么好?

你的想法是好的。不過,他有他的生存方式,你有你的生存方式。

神仙老爺,您這是陷我于不義,您覺得沒什么,我母親會罵我豬狗不如的。老領導正在世上行俠仗義呢,也應該贖了罪過。做神仙的,要明察秋毫,不能見死不救……

你太啰唆了,神仙自有公斷。出去吧——

小王被扔在門外。他的胸口有股暖流,是那個白影子回來了。他現在算是有一個半白影子了,等攢夠錢再把另一個贖回來,日子肯定會更好過。幸福是什么?就是這種快樂感,覺得日子有盼頭,有希望。只可惜,老領導的兒子看不到這個變化,他應該為有這么個老子感到驕傲才對。

小王在濱江路與碧水街之間的泥巴路上走。慢慢地走。兩邊的晚稻谷粒飽滿,低垂著頭。禾葉上全是露水。

就在他走過水塘的時候,看見個老頭坐在老樟樹下,背對著他。走近看,這老頭衣著襤褸,右手拄著根打狗棍。他坐在一塊鵝卵石上,佝僂著背,呆呆地看著前面的那片水稻。水稻中央立著個稻草人,稻草人穿著件破爛的花布衣裳,頭戴一個紅色塑料袋,在風里噼啪作響,嚇得麻雀不敢偷食谷子。這個老頭十分專注,根本沒留意到有人走到了他的身后。他左邊,放著只蛇皮袋,里面裝著一只破碗、一雙筷子。這個乞丐,連床被子都沒有,晚上住哪兒?露水都打濕他的肩膀了。

這個老頭跟那個到處找人說話的老領導一點不像,跟那個沖他傻笑的老領導也一點不像,跟那個披著黑斗篷仗義行俠的老領導更加不像。但是小王把他接回了家,像伺候父親一樣伺候起這個陌生的乞丐來……

⊙ 李 川· 葫蘆爺爺家系列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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