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在愛情的火焰里燃燒熄滅,再燃燒再熄滅,即便輪回在犯罪、知罪和內疚的深淵里,也要活出自我。他們亢奮的面孔讓夜色迷離,也讓沉默的人更顯蒼白。
這個被我們闖入的,沒有開端與終結的沙漠世界
有時下雨
楔子:沙漠綜合征或大地深處的傷口
如果任何一件事都可以找到一個開端和終結,這件事于我來說原本早應過去。重新打開,大抵是2015年6月在北疆克拉瑪依塔的某天。那一天我隨著文聯(lián)幾個朋友來到此地,參觀完兩個油井工作隊之后便在指揮中心的賓館住下。剛剛習慣了戈壁灘上不計其數(shù)的磕頭機的末世科幻圖景,陡然來到這樣一個遍植奇花異草的巨大人造綠洲,實在不啻于焦渴難耐的行者眼前突然出現(xiàn)海市蜃樓,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明知虛幻又不可自控的喜悅中。滿目深淺的綠迅速舒緩了我看了整整一下午大漠黃沙的疲勞,而與此同時,我無法忘記剛才采訪過的那些油田的工人們,尚未忘記世界上有一種病叫作沙漠綜合征。
原本我是不應該知道這種病的。離開最后一個油井工作隊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穿著鮮紅工作服的男人蹲在路邊。我們的車輛從他眼前駛過,他頭都沒有抬一下。帶我們參觀的油田上的招待人員隨便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就對他的同伴說:喏,又一個得病的。
我隨口問,這是什么???
沙漠綜合征啊。那人奇怪地看著我,你從來沒聽過這種病嗎?我們在油田工作的人,主要就怕得這個。
這到底是什么???有什么癥狀?
和城里人容易得的抑郁癥有點像。人老在沙漠里待著,看不到任何綠色和同類,眼前開始出現(xiàn)幻覺,皮膚脫水,目光呆滯,好像整個人被放進了一個套子里,對外界刺激應對遲鈍,一旦反應過來又容易過于亢奮,喜怒哀樂都失去正常人的分寸感。這病油田工人尤其守井人很容易得,因為沙漠中油井和油井之間距離很遠,每個守井人最多只能照顧三四個井;一個人在沙漠里來回視察,一連幾個月見不到任何同類,也沒法說話。待久了,再回到指揮中心就會短暫地失去語言功能。
我問:就不能多派幾個人一起看守油井?
另一個同伴笑起來:沙漠那么大,油井之間那么遠,條件又艱苦,從哪兒招那么多愿意來沙漠工作的人?再說,你以為兩個人就不病了?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日常矛盾被無限放大,能合得來的人少之又少,還不如一個人清靜。別說人了,就連養(yǎng)狗都不行,狗比人還容易病。進沙漠久了,一入夜就亂叫,在沙丘上亂竄,撕咬,像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嚇著了,瘆得慌。
我驀然回望向剛離開的這個油井基地。四周都是茫茫沙漠,前幾天又起了沙塵暴,因此路上很多地方都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黃沙,車行進得很慢。因此回頭看,仍然能看到那個蹲坐在路邊發(fā)呆的男人,漸漸變成了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那個工作隊的其他人若無其事地在營房里外走來走去。凝視久了,那人旁邊陡然出現(xiàn)了一個快速移動的更小的白點,看不清楚是塑料袋,還是一只同樣得了沙漠綜合征的狗,正在向著新疆傍晚六點鐘仍然高懸的太陽嘶叫。
幻覺正在產(chǎn)生。我收回目光。同時喉嚨里感到焦渴。太陽穴的那一小塊皮膚也開始繃緊。
可以想象,指揮中心之所以要花大價錢在沙漠上憑空地建起一塊綠洲,從內地引入各種奇花異草,大概就是為所有剛從油井上回來精神恍惚的工人準備一個集中康復的療養(yǎng)院。據(jù)說得了沙漠綜合征的人總得一個月以上才能慢慢恢復正常,嚴重者可能此后神經(jīng)會一直損傷下去。
石油工人是一個收入不菲的工種。但據(jù)說也是最孤獨的職業(yè)之一。我由此突然意識到人類竟脆弱到根本無法面對自身。而都市里大概同樣有無數(shù)的崩潰隨時發(fā)生,只是被表面的正常秩序掩蓋。
晚飯后我接到了丈夫林章的電話。他問:你什么時候采訪結束?油井好玩嗎?那些磕頭機是不是很壯觀?
我說,挺好的。油井上的人見到我們相當熱情,介紹了很多情況。有個剛分配到油井的大學生還現(xiàn)場用磕頭機從地底抽了半礦泉水瓶原油送給我——這可能是我收到最古怪的禮物之一了。我今天才知道原油是褐色的,很濃稠,幾乎不流動。
他喜歡上你了。哈哈。
扯吧你就。我笑著說。
它很像大地傷口凝結的血液。我想,但是沒說。這似乎有點太文縐縐了。不知道為什么,我也忘了和他提沙漠綜合征的事。但這次出行,林章前所未有地關心我的每日行程和見聞。也許和我已出來得太久、又走得太遠有關。他當然希望我平安歸去。
指揮中心占地面積相當遼闊——沙漠里最不缺的就是土地——四周遍種各種內地引進而養(yǎng)護代價極高的植物,占地幾百畝的后園甚至還養(yǎng)了駱駝、鴕鳥和梅花鹿。當然還有孔雀,這愛好和北京郊區(qū)那些溫泉洗浴中心差不多。晚宴招待我們的三道菜,就是駝峰肉、炒鴕鳥蛋和鹿肉。我和一大桌子人一起進餐,意識到這次能在沙漠腹地品嘗奇珍完全是個偶然。眼前這些看上去情緒飽滿的油田工作人員,院子里每一棵成本高昂的綠葉和花朵,以及沙漠無比瑰麗的晚霞,日后都難以再見。我就在這樣的心境下,飯后又在院子里漫無目的地閑逛了一會兒。直到那些姿態(tài)萬千波瀾詭譎的云和暗影,都漸漸和遠處連綿起伏的沙丘變成渾然一體的玫瑰紫,繼而又變成純度極高無法穿透的黑色。
那一天非常漫長而豐富。上午我還在克拉瑪依市看到了火災紀念碑——就是那個“讓領導們先走”的事件之后立起的——下午就被贈與100毫升大地深處傷口的血液,平生第一次吃到了鴕鳥蛋,并得到了一個貨真價實的蛋殼。那天晚上我正在洗澡,其實在這樣極度缺水的環(huán)境里,我根本就不應該洗澡的,但是白天沙漠里那些被風揚起的細沙一直緊緊貼在皮膚上,只有大水從天而降才能沖刷它們。我整個人沐浴在清潔的罪惡感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不安。也前所未有地覺得一個人活在世界上,原本是沒有什么指望被救贖的。
就是在那個晚上,我接到了季風的電話。
她電話里的聲音不大正常,似乎剛剛哭過。她說,我遇到了很大的問題……你一點都不關心我。
我認識季風已經(jīng)十六年了。從沒有見到她這樣失態(tài)過。endprint
而她下一句話卻像個標題黨:我明白張國榮為什么死了。
Pm 11:13-00:00 樹洞開啟
2003年4月1日,就是那個我非常喜歡的香港歌手從香港文華酒店縱身下跳那天,我和季風正在廣州過著同居密友的生活。自從第一次在學院迎新晚會上見到這個纖瘦的女生,我就一直認定她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但是四年后的這天我對她的感情卻受到一次沖擊。我還曾就那天的事給一個雜志寫過懷念文章,里面有這么一段:
“那時因為考研,在校外和一個特立獨行的朋友合租了一套房子。我和她原本要好得無話不談形影不離,可那天紅腫著眼睛回去,告之噩耗,卻換得一句:一個藝人嘛,死就死了唄。Leslie,你知道嗎?就因為這句話,我轉身關上門,在房間里點了七天蠟燭為你送別,而整整一禮拜沒和她說一句話。我至今仍記得獲知死訊的深夜,全世界好像唯獨我一個人醒著,痛哭流涕地哀悼著一個陌生人?!?/p>
Leslie大家當然都知道是誰。而文章里那個“原本要好得無話不談形影不離”的特立獨行的朋友,正是季風。季風的形象遠比這篇煽情專欄里這幾個蒼白形容詞豐滿得多。為此我一直覺得自己欠她一篇小說,哪怕就是她自己的故事。但此事該從何開始說起呢——我本來是一個從來不記錄身邊人事跡、自詡為最合格樹洞的人。而季風作為一個早已離開我的生活多年的人,原本是不必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我的審判席上的。
畢業(yè)這些年來,我們頭五年還都爭取每年在廣州或者北京或者其他地方見上一面,這幾年因為各自成家和工作漸上軌道,見面頻率越來越低,但一有機會仍然互致問候。我?guī)缀鯊膩頉]有忘記過她的生日,而她總是忘記——朋友間這種微妙的錯位也很正常,我不覺得有什么。但眼下的季風,卻從沒有像那句話那樣軟弱、蠻暴而令人生疑。
我問:你怎么了?
她答非所問:世間安得雙全法。
這是倉央嘉措的情詩,下一句是“不負如來不負卿”。我陡然想起傳聞中張國榮是愛上了他的助理覺得對不起唐生,才跳樓自殺的。
窗簾沒有完全拉上,新疆和內地有兩個小時時差,六點半之后賓館的天光才開始慢慢變亮。在整個通話過程中,一直有一股看不見的小風在房間里打轉,而漩渦中心則是一些細若微塵的沙土,也許是風從外面的八千里戈壁帶來的。也許是這房間本來就有的。風卻不知從何而來,明明門窗緊閉。
五個小時之后她還在說,而我接到電話的時候是凌晨一點。
我就是如此巨細靡遺地知道季風的秘密的。
Am 00:01-00:44 海上花開
季風告訴我,最后一天她和許諒之在海上乘船的時候,當著船長的面曾對視良久,卻終至無話可說。我問她那天是不是想好了和他一起殉情,她沒回答。又聊了很久之后,突然說,也許那天是真的想到過死。
他們彼此之間從沒真正討論過回不回去的問題。那是在寧波奉化的海上——其實當時她也分不太清楚是東海還是黃海。那邊的湖啊海啊太多了,都是碧藍色一大汪水。回去查了才知道是東海,就是《西游記》里龍王敖廣的那個海。孫悟空那根翻江攪海的金箍棒就是在這個海底借的。季風從小最喜歡孫悟空。早知如此,也許她的決定會不同一點吧。但是誰知道呢,多半結果也一樣。孫悟空除了七十二變和筋斗云之外,也還有緊箍咒。
那次她訂的住處,是一個嚴重涉嫌山寨福建土樓的古怪所在。旅游APP說那是整個黃賢村里條件最好的賓館,離海邊長城很近,順著山坡爬到頂就能看到長城外莽莽蒼蒼的叢林,以及叢林盡處的蒼茫大海,視野一流??墒聦嵣纤麄內於紱]怎么出門,一直反鎖在房間里消磨彼此光陰。土樓的隔音效果一般,白天沒人走動時,能聽到走廊上的細微動靜,晚上則基本清楚對面的麻將房自摸幾把,又詐和幾次。而他們的動靜外面大抵也同樣洞若觀火。賓館服務員有時會隔著樓層大聲聊天,比方二樓的清潔工沖三樓喊:所有房間都收拾完了嗎?
都收拾完了——只除了311——311說不用了!
而他們的房間就是311。
那幾天季風和許諒之說過最多的話就是,起不起床。還吃飯么。其實昂貴的住宿費里包含雙早,可是他們壓根兒就吃不上。沒有一天能夠順利早起,總是一個人準備起身,另一個人就輕輕從后面抱住。于是又一起順勢倒下。偷情偷到這么敬業(yè)的份上,他們都開始欽佩自己。但這事毫無辦法。這甚至和欲望都無關,只和日常分泌的絕望相關。
這地方離他們熟悉的城市過于遙遠,總給人一種隨時可以死在這里的錯覺。事實上不光是季風反復想到過死。許諒之大概也有某個瞬間想過。
到黃昏太陽不那么猛烈的時候,他們偶爾也會下樓,手牽手地走到坡上去,凝視長城下面郁郁蔥蔥的群山,遠處浩瀚無邊的灰藍水面。在土樓賓館里實在待煩了,他們決定在離開之前出一次海,就坐攻略APP里強力推薦的那種駁殼小漁船,最多只能容三四人,本地船老大掌舵,可以一直帶客人駛到海的中心去。這是季風提議的。許諒之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沒說就答應了。
小時候看安徒生,說海的遠方是最美麗的矢車菊的藍,而比那顏色再深一點兒的,或許就是沉沉的藍黑墨水,無數(shù)艷麗的魚群穿梭于海底雪白的珊瑚礁中,是童話里才有的奇瑰夢境。如果正午陽光穿透深深的海水,就能清楚看到海底幾百米開外的旖旎風光。季風說:我理想中的葬身之地就是這樣的地方。
但她盡量不和許諒之說這些。他大概也不喜歡她若無其事老和他說這些有的沒的,像個讓人心驚的躁狂病人。倘若間歇性軟弱癥發(fā)作了,她說著說著,就可能突然被他不耐的吻堵住。強烈地、不安地、絕望地,身體一再反復確認另一副肉身的存在。于是她順勢回吻他,一次又一次,吻到彼此都口干舌燥,只能停下來喝一口水。而起先燒的水早已經(jīng)放涼了。
她對我說,你知道嗎?那段時間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許諒之每次燒水都只燒小半壺。寧可一次又一次下床重燒。他說夠喝就好,多了會放涼。而我則每次都擔心不夠,每次都燒一大壺,放涼了許諒之又說反復加熱不好,只能倒掉重燒。endprint
她時常想這件小事意味著什么?然而一無結論?;蛘咴S諒之恐懼的是敗壞,而她害怕的則是匱乏。又或者是,于她而言,要么零,要么百分之百。而他則可以接受少許、適量、若干。總而言之,可以從各個方面解讀,又都似是而非,無法抵達真相的彼岸。兩個如此貪戀對方、然而習性截然不同的人,從本質上來說是兩個陌生人,卻一刻不停地索取擁抱??傆姓f不完的話;總是接吻,總是口干舌燥,因此也總要喝水,總是燒水。
除掉喝水,他們還時常忘記吃飯。
某個黃昏詭譎多變的光線里,她也曾仔細端詳許諒之的模樣,仔細思量為什么是這個人而不是別的什么人,和自己發(fā)生了如此難以言喻的糾葛。并學習那些愛情小說的女主角,用指尖輕輕劃過他的輪廓:瘦削的左臉頰有一顆痣,淡褐色的,形狀不大規(guī)則,和她右臉那顆剛好對稱。法令紋很深,皮膚有點粗糙,但摸著還算柔軟。她想讓自己漸漸習慣這種陌生的手感,以及更多的,更多的曾經(jīng)陌生的一切。
許諒之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這時候季風就只能更沒有底氣地回問他:你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事實上他們從對方所不知道的角落突然冒出來,都只是為了毀滅對方原本的生活。因為他們各自都有家庭。
Am 00:45-01:36 “每個人的困境都針對自身的弱點量身定做”
這個故事細說起來和尋常的不道德故事大概也沒什么兩樣。在一起除了做大家都愛做的事情,最后也總是不可避免地開始設想事情的走向。許諒之結婚十年了,有個八歲的兒子,據(jù)說和太太分居已久。而季風在遇到他之前,卻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婚姻會出問題。
我其實認識她的丈夫蕭元。蕭元和我倆在同一所大學,我們在廣告系,他讀社會學。也是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克服萬難才走到一起的。季風和蕭元頭三年都不認識,是到了第四年行將畢業(yè),才因為BBS見面并迅速發(fā)生了感情。是蕭元先向季風表白的,而季風這時候還和初戀男友小剛在一起。小剛和季風從初中開始戀愛,大學異地,算上高中,在一起的時間整七年。而她一發(fā)現(xiàn)自己對蕭元動了心,很快就向小剛攤了牌。但小剛拒不接受。他是富二代,大學的時候家里就給他買了車,當夜就從長沙一直開車到了廣州。
后來有個BBS流傳甚廣的版本是,季風和小剛在學校外面的永和豆?jié){大王坐了整整一夜。
時值期末考試前夕,很多那天跑去通宵咖啡館復習的大二大三師弟師妹都目睹了這樣一對奇怪的男女坐在角落長久相對。到了下半夜女的先哭了,接著男的哭聲更大。兩個人抱頭痛哭了很久。中間到底有沒有說話,說了些什么,卻沒人知道。季風唯一告訴我的,只是兩個人都依然覺得對方很好,也依然懷有極深感情。但是,毫無辦法。
這次曠日持久的分手并非就此終結,拖了至少一年。小剛只要有時間就過來找她,哪怕在宿舍樓下坐上整整一夜,只是為了等季風下來。她無法不接他電話、無法永遠不離開宿舍、無法不見不肯放手的他。直到大四即將畢業(yè),校園里還時不時見到小剛日漸瘦削的身影,像個游魂。
對于年輕情侶而言,大概沒有比分手更重大的變故。但是像季風和小剛這樣幾乎是青梅竹馬的情侶分開,仍然比一般情侶更極盡艱難。有好幾次小剛跑過來,又要連夜趕回長沙上第二天的課,季風都只能夠陪他一起開車回去。后來過了好幾年她才告訴我:廣州到長沙682公里,她很怕神不守舍的小剛會在路上出事。她是寧愿傷害自己,也不愿意傷害他的——這樣她會終身背負十字架,一生不得安寧。
他們的分手最終變成了一樁公案。而身為主角之一的蕭元卻好像短暫地從校園里消失了。后來才聽說他去湖北農(nóng)村做田野考察,去了許多地方。而那時我們同住,季風每晚給他打電話的時候總會哭。他在那邊說什么則不得而知。
這事眼看就要拖成三敗俱傷,而最后的解決,和玫瑰花有關。
大四上學期季風生日當天,蕭元剛從湖北趕回,就發(fā)現(xiàn)小剛訂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送到季風宿舍。茲事豪奢絕艷,幾乎舉校轟動。那束如鮮血一樣艷紅的花直徑至少達到一米二,送花小哥一路吸睛無數(shù)招搖過市扛進校門,自信心在我們宿舍樓下時到達頂點,像一個真正的英雄一樣大喊:陳季風,你、的、花!
但一個小時過去,他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畢竟是大宗買賣,小哥沒送到事主手上不敢走,宿管阿姨又死活不肯讓小哥送上樓,而當事人又堅持不肯下樓。仍然是無法解開的三角死局,極像對現(xiàn)實情形的一個反諷。因此這直徑一米二的花束就得以在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校道上公開展覽了一個小時,而所有當時趕來圍觀盛況的本校女生,都在那一天終于知道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直徑到底有多大,香得又有多讓人絕望,全是花朵離開枝頭后愛情死亡的氣息。
七年戀愛,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再加上數(shù)夜輾轉痛哭,加起來也沒有改變季風離開小剛選擇蕭元的決心。所有人都相信他們是真愛,理由是蕭元出身貧寒,和據(jù)說足夠買下??谝粭l商業(yè)街的小剛的家境無法相比。事實上也是真愛,只是原因大概比這還要簡單。
季風對我說蕭元總是很認真地聽她說話,并在她說話的時候一直含笑看著她。并且說,將來無論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一起去。我沒什么夢想,你就是我的夢想。而小剛則十分之大男子主義,一直設想季風畢業(yè)后和他一起回??诶^承家族企業(yè)。此外,蕭元和小剛都騎單車帶過她。甚至都經(jīng)過了學校里同一個坡道。那個坡道中間釘了一排間距很窄的隔離樁,自行車可以從中間穿行,但后座如果帶了人就很容易勾住腳。小剛每次從中間騎過去時,從不記得提醒她收腳。有一次她坐在后座一時沒留神,整個人重重絆倒在地,小剛嚇了一跳,等發(fā)現(xiàn)沒事才哈哈大笑。后來她和蕭元漸漸熟悉起來后,有一次蕭元也帶她經(jīng)過那個坡道,離隔離樁還有一百米時,他已放緩車速,輕聲提醒她收腳。她聽話地縮回腳,心想:這個男生大概是可以嫁的。
此外,蕭元整個人給人感覺異常干凈。就算穿一件簡單的白襯衣也依然是好看的,是五陵年少的好看。
認真聽自己說話,懂得在隔離樁前放慢車速,干凈的白襯衣。那個時候讓我們相信真愛的,不過就是這么簡單的幾件事。但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季風和蕭元會真的走進婚姻殿堂。因此五年之后,去廣州參加他們婚禮時,我當場落淚。endprint
我說,你們一定要幸福啊。一定會幸福的。
季風那天晚上為感謝遠道而來的朋友,喝了很多酒,聽到我的話忍不住哭了。蕭元也哭了。他們哭得比任何一個賓客都兇,幾乎是抱頭痛哭。也分頭擁抱了每一個過來觀禮的同學,包括我。
我一邊哭,一邊想起季風當年也曾經(jīng)這樣和另外一個人痛哭過。立刻又強迫自己忘掉。無論如何,這是婚禮。婚姻是神圣的,被上帝祝福的。這樣情深意篤的夫妻如果不能到頭,那么大概也就沒有白頭到老這回事了吧。
婚后蕭元對季風依舊很好。他隨她一起留在廣州工作,又在黃埔買了房子。兩人的公司隔一條珠江,每天蕭元都跨越海珠大橋,開車接季風回家。我后來出差去過他家一次,蕭元親自下廚給我煎了牛排,手藝很好。他看上去仍舊是一個干凈清爽的男人,雖然鬢角滄桑了一點。他曾經(jīng)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面答應過要對季風好,現(xiàn)在看來,差不多也做到了。
我從來沒有問過季風,蕭元對她到底好不好。因為看表面已經(jīng)知道,很少見過像他們那樣默契的夫妻。永遠手拉手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卻從不刻意秀恩愛,只是插科打諢地互相嘲笑。這其實是所有人更喜聞樂見也更認同的世俗的好,因為完全符合中國人傳統(tǒng)觀念中的“打親罵愛”。
但七年過去,季風終于還是愛上了別人。
我問:這事發(fā)生多久了?
她猶豫了一下:……三年。
老天。那你還愛蕭元嗎?
這次她遲疑更久:早已不是當時那種愛法了……但你相信嗎,我們之間仍有感情,而且很深。
我知道她是在說愛過。她對蕭元感情怎么可能不深呢?看過他們微笑的樣子的人都不會相信。不用說蕭元對她,她對蕭元有多好我也不是不知道。她剛畢業(yè)時是有出國工作機會的,生生為了蕭元放棄了。平時日常生活也無微不至——大概是曾經(jīng)讓蕭元等得太久太苦,季風在這段關系中,一開始就仿佛理虧。但這么多年,也一直言若有憾,心實喜之——這世上又有多少女子曾被這么死心塌地地追求和等待過呢。她對此不是不感激的。也實在是傷筋動骨怕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種叫作愛情的東西,那么它確實來過,又走了。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但是墳墓也不全都是衣冠冢。時光流轉生生不息,不知為何我心里卻難受得要命。好像什么最不應該損毀的東西被損毀了。也許我能接受這個世界上任何人、包括自己出軌,都不能接受季風不再愛蕭元——他們當初在一起實在太不容易了。
但這件事的因果到底是什么呢,是因為曾經(jīng)太愛過所以無以為繼嗎?是他們的婚姻當真遇到了暗礁?又或者說,我們當年愛上的只是“愛情”,以及“愛而不得”的痛苦本身,那么現(xiàn)在,我們還可能會愛、還會愛上的又是什么?
但是季風坦承改變的只是她自己。和小剛那次一樣。
她無法原諒自己的,也許是一直無以為繼的都是她,而不是他們。
她大抵是我見過罪感最強烈的人。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能感覺到她對自己的深深憎惡和厭倦。她的感情就像一匹脫韁野馬,然而給這匹野馬配備的韁繩,不是強大理性,而是過分心軟。
她二十二歲生日當天,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在校道上展覽時,就差點從六樓上直接跳下去。我當時就在她身邊,親眼看到她哭得有多慘。她對我說,小剛就像是和她一起長大的小伙伴,但她就像無可遏制地長大的溫蒂,他卻和彼得潘一樣跟不上步伐。她不得不為了某種成年的愛而把小伙伴拋棄在沙漠之中。這簡直和親手殺了一個人一樣可怕。那是她第一次和我說到沙漠。又過了一些年,她說:我也許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誰離開誰一定會死呢?我當時只是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忘記那些真實發(fā)生過的往事。
當時她的眼淚無窮無盡地涌出,似乎可以沖走任何沙漠。她無法下樓結束這個荒唐局面,只因為蕭元就在對面的男生宿舍樓上,默默地注視著整個事件的進展。她能感受到那看不見的目光的哀傷痛楚,而心完全被這毫不相讓的兩個人撕裂了。
但那時候,她還有勇氣和力量作出選擇。
而那時候需要選擇的,還只是要不要下樓接受九百九十九朵殷紅如血帶刺之花。
我問,那個許諒之到底何方神圣?
季風在電話那端頓了頓,也許在那邊微笑了:他就像世界上另一個我。所有的缺點、優(yōu)點、無足為外人道之的古怪癖好。對一本書、一部電影的看法。人群中一模一樣的孤單——
打住,這太酸了。我說,你下一句話就該說,世間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了。
但說到書和電影我便已經(jīng)明白了一點。我知道蕭元婚后幾乎從不陪她去看任何演出,也不愛看大部分小說,他感興趣的娛樂方式始終都是徒步遠行,還是當初田野考察留下的后遺癥。如果一定要看電影,他寧可在家看碟,而且最好不要燒腦之作,遠離各種作家電影。而季風工作之余,一直在以鋼鐵意志保全自己的文藝愛好。她五年前就在我電話里提過一次這分歧,當時我大概說了每個人興趣愛好都不一樣、求同存異之類的話。她便再沒說什么。
在各個層面上說,蕭元都是個無可指摘的好人,脾氣溫和,與人為善,業(yè)務能力出眾。但是,我其實早就知道他和季風并非同類。他們甚至是太不像了——當初才會互相吸引。
Am 01:37-01:59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我大一剛入學時就非常喜歡季風——最表層的原因是她看上去既瘦,衣品又好,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五官輪廓分明,是女生會喜歡的美女類型。而且從某個角度看,還有那么一點點像王菲。
從十二歲到十七歲,總有那么五六年,我青春期那些不曾戀愛無處釋放的狂熱,幾乎都用在了這位從北京去香港的非典型著名女歌手上,后來才分了一部分給Leslie——高三那年她和竇唯正式離婚,后者有一天正好在本市一個酒吧唱歌,我知道后還恨不得帶上幾個同好把這渣男暴打一頓。出軌與背叛,深情與辜負,絕對的錯對黑白,對于高中女生來說,能夠理解的感情層面不過如此簡單。但是王菲自己也唱過《過眼云煙》和《不留》。只是當時的我還不能完全明白。endprint
總之我熱愛王菲,而季風也是。除此之外,我們的共同喜好還有很多。但神奇的是,表面上我們完全是兩種人。我喜歡文學和美術,她熱愛攝影和音樂。此外一個顯見的差別大概就是家境。我出身普通工薪家庭,而她爸爸則是海南著名的房地產(chǎn)商,她從小獨立,高中就自己聯(lián)系了北京的高中走讀,大學期間更是交友廣闊。而我看上去則比其他同齡人還更幼稚,毫無戀愛經(jīng)驗,喜歡一顆接一顆地偷吃舍友的大白兔奶糖,成績也一直不好,和獎學金向來無緣。
時隔十多年,我早已忘掉我們是怎么成為朋友的。也許是我在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她。也許是她有一次來我宿舍問什么事??梢钥隙ǖ氖嵌喟胧俏抑鲃舆^去向季風示好的,然后她接受了。總之,到了大一第一學期期末,我倆已成密友。過了許多年,她和我說:你當時說我是你最重要的朋友。我一直記得這句話,很感動。
我哈哈大笑:我還說過這么肉麻的話?
但事實上,的確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就是這么想的。她看上去似乎比我們所有人都更清楚自己要什么,她社會上的那些朋友,包括地下詩人、搖滾歌手、酒吧老板……身后隱約浮現(xiàn)一個影影綽綽的異常龐大黑暗迷人的文藝世界,而我當時剛滿十七歲,還正懵懂地站在這個世界的入口。
除我之外,她幾乎和任何同學都沒有深交。
那時她們班上有個男生從軍訓開始就被舍友認定在追求我。整個大一期間,也許是覺得我傻乎乎的很好玩,我一直被她們編派給各種男生。隨便一個什么人和我多說了幾句話,或者在圖書館打個招呼,舍友看到立刻就回來報告其他人:方寧又收獲一個追求者!
這大概也是我和季風的不同之處。我是孩子氣的、向往戀愛卻絲毫不懂、也更開得起玩笑的。而人人都知道季風從初中開始起就有男友,她早就知道了感情是怎么一回事。
也是過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雖然看上去很酷,季風二十歲時同樣也只是一個年輕人。她的問題是心軟得不愿意傷害任何人,以及因為得到的愛太多又太敏感而過分恐懼決定的后果。而這樣的人,其實往往并不夠愛自己。
那個被舍友強行攤派給我的季風班上的男生,后來還真的成了我的好友。有一次突然對我說,他覺得我們全年級最好看的女生就是季風,而不是其他所謂班花級花。
這不凡見解立刻讓我對他另眼相看。因為我也正好是這樣想的。
我回頭把這件事喜滋滋地告訴季風,季風卻說:你怎么會和人討論這么沒有營養(yǎng)的話題?
她就是這么直接。雖然只比我大一歲,卻好像比我大很多。是一位會讓我感到略微緊張的朋友,一直讓我擔心自己是不是不夠好、不夠特別、不夠真誠……一個直女能對另一個直女喜愛的最強烈程度,大概也就不過如此。只有極少數(shù)時候我會輕微對她感到吃驚。吃驚而已,并非失望。
有一次我們約好去北京路逛街——她很少叫我陪她逛街,通常都是自己一個人去,因為害怕浪費別人時間——而那次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優(yōu)柔寡斷。因為零花錢不多,我很早就放棄了在一家價格偏貴的專賣店的尋覓,而她則一口氣挑中了四件。但就連她也覺得四件太多了,因此就陷入了長達一小時的糾結之中。好不容易選中其中兩件,剛結賬出門,才走過第一個路口,她就反悔了:不行,我還是想要那兩件。
立刻飛奔回去全部買下。
這并不酷,但很真實。自從那一次后,我感到離季風更近了一點。但是其他時候,她依然是富有決斷力的,比如說,叫我一起去深圳看王菲的演唱會。
那次演唱會并不正式,只是在蛇口明斯克號上的一次小小商演。但我們年級很多女生都輾轉聽說了,包括季風和她們班那個級花,以及我。我還在猶豫去不去,她果斷地說,一定要去。于是那個周五我們吃過中飯便早早去車站坐大巴趕往深圳。關于那趟旅程還值得一說的,就是大巴車一路都在放張柏芝的《星愿》。我高三暑假剛去電影院看過,再看雖然感動,倒還在情緒可控范圍內。看前我就對季風說,小心點,看這電影可能會哭。
但我也沒想到季風會哭成那樣——不過一部商業(yè)電影。但她和我此前幾乎從來沒有像其他女生一樣親密地挽過手,但是那天卻哭倒在我肩頭。這讓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表面的酷其實只是某種色厲內荏。同時發(fā)現(xiàn)她是愛的信徒——如果說真有什么信仰的話。
這件事給我留下的印象之深,甚至超過演唱會本身。傍晚明斯克號的甲板已經(jīng)烏泱烏泱聚集了一大群人,后來又突然聽說王菲改在下面船艙表演,一大群人(主要是女生)遂亂成一片,尖叫聲四起。就在這混亂的當兒,季風飛快地沖我使個眼色:快跑。遂拉著我撒腿一路狂奔,一路踢翻甲板上的椅子無數(shù),我好幾次幾乎跟不上她,但她堅定地不曾放手。因為季風的反應迅速和當機立斷,我和她終于成了最先跑到船艙的頭一撥人,王菲在小舞臺上唱《香奈兒》的時候,幾乎離我們就近在咫尺。我忍不住轉臉看季風,發(fā)現(xiàn)彼此同時都激動地哭了。而那一刻臺下的季風和王菲的確很像,在人群中有一種足以閃光的美。有別于其他人的真實羞澀的熱情。
一起追星,這也是我和季風分享過的動人時刻之一。但我們之間值得記憶的時候比這還多得多。
從大一到大四,只要她在學校沒有和那些朋友一起出去,我們就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逛街,一起去美術館看裝置展,一起去福利院當義工。她說喜歡我笑起來的樣子——我疑心她只是找不到更合適的模特——給我在各種地方拍照。又送了我人生中第一瓶香水——Dior的真我。那經(jīng)典細長水滴瓶身、瓶頸有一圈圈優(yōu)雅金邊的。我喜歡極了——然而,究竟何謂“真我”,我并不了解。
大四上學期復習考研時,她為了躲開不停地往宿舍打電話的小剛,還短暫和我搬出去同住了一段。我們在江邊合租了一套兩居室的“豪宅”,我每天出門去教室復習,而回來時季風總準備好夜宵或甜點:冰糖燉雪梨、木瓜牛奶、椰汁西米露。她喜歡喝一種COINTREAU的橘子酒,也常請我喝上一小杯。彼此關上房間,也時時有熟悉的樂聲傳出:王菲、盧巧音、黃耀明、Pj havery、Nirvana,各種爵士搖滾。
我當時一心想考北京某大學的中文系研究生,也早已開始寫作。復習日漸吃緊之余,卻開始無望地暗戀一個男生。但是季風的好處在于從來不會越界盤問。endprint
她依舊踟躕于她自己的感情生活里。
大四最后一個學期,也就是那個可怕的生日之后,季風終于讓小剛知道彼此再無可能,正式和蕭元成為男女朋友。這時我考研已經(jīng)結束,可以有更多時間和她看碟、交換書、喝酒、逛街……但她的時間必須留給等待得太久的蕭元。之后時光就過得飛快。七月一畢業(yè),暑假過后我便去北京讀書。她畢業(yè)就和蕭元住在一起。我第二年寒假回家還去看過他們一次,就是給我煎牛排的那次……那天中間有很長一段時間,季風不知是不是去幫廚,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客廳很久,房間還在循環(huán)播放中文的流行曲。我記得很清楚的,是丁薇的《女孩和四重奏》。
我該微笑還要有一點驕傲
就算是沒了你了我也不能讓人笑
非常輕快而動聽的提琴旋律。之后很多年,我聽到這首歌仍然會立刻想起季風來。我們曾在一起聽過無數(shù)歌,但都沒有這首歌特別,也許是因為當時聽歌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已經(jīng)失去了季風,永遠失去了我們那些黃金一樣的少女時光……她被蕭元從我身邊帶走了。我比小剛更沒有資格留住她。
Am 02:00-02:14 抽大麻的機器人
季風和我說了很久仍然沒有具體回答我許諒之是一個怎樣的人。她也沒有給我看照片。后來我只能根據(jù)她和我說的只言片語自行發(fā)展想象。
想象中這個人很瘦,比大學時代的蕭元更瘦,和大學時代乃至于現(xiàn)在的季風一樣瘦。整個人很奇怪地沒有什么氣味。他那瘦削的血管明顯突起的手臂,只有一層光滑的皮膚包裹在薄薄的肌肉和骨頭之上。如果不看臉,也許就像某種設計得很好的生化機器人,觸感、皮膚和骨骼都做得很像,但是沒有肉。機器人不需要肉。而且他沒什么氣味,就算在床上,他整個人也靜靜地發(fā)出一種頹唐的、淡至于無的氣息。連接吻也是,連做愛也是。
但是他又不是機器人。因此季風離開他之后很久再想起他的臉,總是感到一陣心臟久違的絞痛。唯獨那張臉和機器人無關。想象中的他是單眼皮、圓鼻子,很瘦削的臉頰,總有一點驚異的上唇噘起的嘴。事實上沒有機器人會設計成這個樣子,只是我猜想這樣子的人會比較適合季風。我想象我的季風常常吻那張嘴,或者說,那張嘴常常吻她。
我想他們在一起每天大概都會睡覺、吃飯、說話,一起探索此前所未深知的情欲世界。他們對彼此身體的了解至少和靈魂一樣多。但是他沒有氣味,她卻有。我知道季風有時候來例假,整個人會發(fā)出一種很淡的腥氣,脆弱的、自然主義的、充滿女性氣息的。因為她痛經(jīng)的緣故,我們同居時還給她熬過紅糖姜湯,據(jù)說熬當歸效果更好,但一直沒有試過,因為據(jù)說最好燉雞。我不敢。
我以前在電話里曾經(jīng)嫉妒地問過季風:蕭元有沒有給你熬過當歸湯?
季風過了幾年直到這一刻才回答:許諒之給我熬過。
許諒之竟然溫柔至此,就像代替我去愛季風的一個人。但是我很懷疑這樣溫柔的人,是否比常人更加軟弱。
她告訴我,在這段關系里,許諒之一直顯得比她更相信這是一場奇遇,更不愿輕易撒手。但不撒手呢,她想結果大概也是一樣俗氣的。最多不過就是各自離婚重組??墒撬质謶岩杀舜藢Υ橐龆疾凰阖撠熑蔚膽B(tài)度,真在一起會不會過幾年同樣是結局遺憾。盡管她對他和自己都信心不足,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整整一年半發(fā)了瘋似的渴求彼此。經(jīng)常才見面不到半月,又一起偷偷約定在周末遠走他鄉(xiāng)。在各自的城市見面總歸有一點心理障礙,而每次碰頭都在居住地外,卻又都像是一次次未完成的私奔——因為最后又都好端端地回去了。
我問她,他和你說過要離婚嗎?
季風說,因為我自己也離不了,所以從來沒有問過。
她又說,我們在一起時,偷偷抽過一次大麻。
他們第一次上床時她曾經(jīng)喃喃地對他說想和他一起在床上抽大麻。我知道季風此前從來沒有抽過大麻,正如她從來也不曾設想自己出軌。另外一個狂想是給他打針。你好瘦,血管太明顯了,如果要給你打海洛因的話應該很容易。一直很酷的季風在狂暴的情欲和錯亂的道德困境里應該不怎么說情話。這算是最接近的兩次。她是想著給他打完了針就給自己打。一起沉湎,一起墮落,一起去死。
我想象既然這兩個人從來都是世人眼里的好人,便只能在彼此面前袒露最真實而虛弱癲狂的一面。之后就只能默默穿好衣服回家。家里有人在等。
然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除了上床之外,也總是爆發(fā)程度相當嚴重的爭執(zhí),甚至比合法配偶更驚天動地。她習慣性地用分手折磨他,讓他在忙亂中趕來安撫。因為關系的不合法,他們反而對彼此的存在更加沒有安全感。這多半是季風的錯,因為她鬧別扭的時候更多。但也可能是她愛得更多更強烈,這都說不好。在沒有遇到彼此之前,他們都曾經(jīng)在漫長的婚姻時光中漸漸遺忘了“愛”的存在,都曾驕傲地說過,“愛是一種過度被夸大的人類情感”。遇到之后便不再說了。但是季風也不太喜歡許諒之總是說“我愛你”。這個詞語已被無數(shù)和他們不一樣的人用得太舊了。
這是愛嗎?季風此時突然問我,你是寫書的,我們這樣到底算是什么?
我早和她學會了答非所問:你們是怎么開始的?
Am 02:15-02:44 金風玉露,或一夜大火
一開始他們只是兩個素未謀面的同事。共同隸屬于一個跨國4a公司,許諒之在北京,季風在廣州,一南一北,又在兩個部門,本來連認識的幾率都接近于零。但有次她團隊里一個姑娘黃千去北京出差,見到他立刻宣稱遇到男神,回來花癡了三四天,說從沒見過如此氣質見識俱佳的北方爺們兒。進而慫恿季風:Monsoon,我地創(chuàng)意組甘缺人手,不如把我男神從北京調來啦。
Monsoon就是季風的英文名,聽上去略微有點怪。但是外企都流行叫英文名,非要起一個,中英文同義總比什么Julia、Isabelle、Sydney強。黃千叫Zoey,也還不錯。但許諒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而季風此前對這名字唯一的印象,就是公司內部有一次全員評先進,兩千多人里總共才表彰十個,其中就有這個許諒之。他們公司的工作重心在珠三角,整個華北地區(qū)三百多號人唯有他一個揚名立萬,名字又老派,因此立刻就記住了這名字。能上那榜單的,至少都給公司掙了上百萬,或者得過國際廣告界的大獎。季風半心半意地問:Zoey,這姓許的多大,沒結婚么,能說調來就調來?endprint
黃千嘆口氣:未到四十,聽說結婚都十年了。宜家的好男人,結婚都早。又補充道:但這年頭也不好說,結了也隨時可以離!
就這樣,在還沒見過他本人時,季風已然知道他的魅力值了。她對黃千說:Zoey,回頭這人來廣州開會就攢個局唄,也正好讓我學習一下首都先進工作經(jīng)驗。
好哇。黃千答應得很干脆。
機會想要,總是來得很快。一個多月之后,他們已經(jīng)一起在上下九喝夜茶。那地兒環(huán)境幽雅,味道一般,適合商務宴請。黃千打量這個許諒之的眼神,讓季風覺得自己的存在十分多余,尤其說的還是挖角這樣毫不浪漫的事。想了半天如何措辭,最后還是直接說了。她是這么想的:說完趕緊撤。下屬鐵了心要破壞人家家庭,身為領導怎好意思不成全。
那天晚上黃千表現(xiàn)的確不夠自然。一個至少談過兩位數(shù)戀愛的姑娘,一旦動心竟也不免羞澀,這人間奇景讓季風不免多打量了男事主幾眼。不到一米八的瘦高個,長相平平,黑框,板寸,看上去不茍言笑。深白風衣里一件低調的灰色短T,在這個暮春的夜晚顯得莫名寒涼。那T恤上卻全是各種形狀被摁滅的煙頭,組成一行英文:原諒我對你欲罷不能。唯獨這煙頭圖案讓季風多看了兩眼,因為讓她想起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男主角用了好幾年默默收集女主角芙頌抽過的4213個煙頭——這情節(jié)實在纏綿至死,文藝入骨。她一直想給蕭元買一件類似這樣的情侶衫而不得,忍不住問:你這T恤是什么牌子的?
他飛快地報了個沒聽過的小眾品牌。說完善解人意道,沒記住吧。要不你加我微信,我回頭發(fā)海淘鏈接給你。
他們討論衣服的時候,黃千一直百無聊賴地轉著碗里的鋼勺,懶洋洋地看看季風,又瞟瞟他。這姑娘膚白腿長,性情開朗,在大叔堆里戀愛幾乎無往而不利,最近大概是轉口味了,開始對各型文藝男青年感冒了。季風縱容她,不光是因為她加起班來足夠瘋狂,主要還是性格好相處。她的好幾個前任季風都見過,中間甚至還有短暫交叉。如果許諒之真來廣州了,大概也會飛快成為前任之一。黃千是絕不會真逼他離婚的,那樣就真把自己套牢了。她猜。
季風一面暗笑,一面拿出了手機。許諒之拿過去“掃一掃”,發(fā)了請求。她點開一看,發(fā)現(xiàn)他的昵稱是本名,簽名檔卻是一首詩。詩是季風喜歡的一個詩人許德生寫的。那詩人的知名度差不多和許諒之T恤的品牌一樣小眾,在銀行工作,業(yè)余寫詩,前幾年因病逝世了。季風甚至還受邀去北京參加了總人數(shù)不到五十人的追悼會,并一如既往地在追悼會上受不了沉重氛圍,比家屬哭得還傷心,最后不得不奪路而逃。
她一向知道廣告公司藏了許多真?zhèn)挝那?,自己也不過其中之一——只是沒想到會遇到一個同樣喜歡許德生的。這概率理應低得可怕,她懷疑喜歡并仍舊記得他的,在這個世上統(tǒng)共也不超過一百個人。
就是那個我大學就認識,在銀行工作,一直活得很憋屈的許德生。季風說。還有個姓顧的女同事一直暗戀他的那個。
她在電話里給我背他的詩:
永 生
還沒轉身已被遺忘,我愛過的
枯枝。生長出不屬塵世的感傷
與即將永生的傲慢。寒冬臘月
梅影浮在白墻,永恒的
第六病室
我但愿被每一個他們徹底忘記
卻希望同領塔納托斯羞辱的你
在審判日來臨前
記住我,記住肉身易衰
記住一切感知痛苦的瞬間
都不會太長。而所有的美
都的確需要一個終結
這首詩我知道,季風大學的時候就很喜歡。這不算許德生最好的詩,卻因為某種黑暗陰郁的氣息讓我們記憶深刻。而這位許諒之的簽名檔剛好就是:所有的美/都的確需要一個終結。
這太巧了。我說。
季風說,不,這不是最巧的。巧的在后面。
那天許諒之好像什么也沒察覺,只是很快婉拒了季風的挖角邀請,繼續(xù)和黃千聊得不亦樂乎。季風告辭離開時,他們的話題是即將到來的世界杯。黃千喜歡和男生聊足球,但永遠哈哈大笑地自稱偽球迷。這種坦蕩差不多就跟宣稱自己,其實只對面前這個男性感興趣一樣簡單粗暴而行之有效。
第二天上班,黃千遲到了半小時。季風有點促狹地想,也不知事成沒有。中午在公司食堂她剛在我面前坐下,就笑問,Zoey,怎樣?
她抬起腫眼泡,淡定地說:Monsoon,我辜負了你的期望,失咗手。
忘了說黃千是廣州本地姑娘。芳齡二十七歲,身高一米七二,性格在季風看來比百分之九十九的姑娘都率真,也算是美好奇葩一枚。作為沒比黃千大幾歲,生活卻乏味得多的同性上司,季風一直放棄對她作道德評判——反正沒結婚,貪玩就貪玩一點吧,只要不影響工作——在這種事上季風和我一樣,也是很雙標的。
她說,啊,這人其實是Gay?看著也蠻像。
不。黃千說,許諒之直截了當?shù)鼐軈?。說實話,遇到過那么多男的,送上門來的不要,這還是頭一個!
轉述到這里季風似乎稍微愉快了一點。這除了說明黃千不是許諒之感興趣的類型之外,其實也并不說明他的道德底線比一般人為高。我想。但沒有說出口。
后來呢?
后來諒之再來廣州開會,叫我們吃飯,黃千當然就不去了。
就這樣?
不。不光是這樣。季風說,你不覺得他喜歡許德生的詩很奇怪?你從來沒想過他們之間可能有某種聯(lián)系?
那次單獨再見,她一時找不到話題,便重提想調他過來的舊事,他也笑起來:不是不想當你手下,只是上下級,總覺得不是我們關系的正確打開方式。
可以想象季風當時聽到這句話的尷尬。但許諒之很快就補充說:我?guī)啄昵熬鸵娺^你,如果沒錯的話。
季風形容自己當時一聲不吭,心如石子擊中深潭。一個不大不小的謎底正自己生腿走向她,不知道為什么,它讓她打了個寒戰(zhàn)。
不是在什么別的場合,就是在許德生的追悼會上——我是他弟弟。你還記得參加過他的追悼會吧?endprint
那是三年前。季風冷靜地指出,你居然能記住三年前一個陌生人,這不科學。
你左邊面頰上有一顆痣,和我右邊這顆位置正好對稱。他一邊說,一邊指著自己的臉,我不會弄錯。
一陣雞皮疙瘩悄悄從季風的背脊處蜿蜒爬過。她看著他,就像看一個鬼。詩歌的力量像一個亡魂一樣開始現(xiàn)形。大學時代的詩人朋友對她發(fā)生的影響原來還沒有結束,居然還有后文。
抱歉我還懷疑過你是我哥的情人。許諒之說,那次你哭得實在太厲害,讓我們全家人印象都很深。他就是和婚外戀對象分手后跳的樓。對外宣稱是癌癥,其實是因為怕離婚失去兒子,不離婚又對不起外邊的人。終于得了抑郁癥。我是他去世后看他日記才知道外邊有這么一位,后來才知道姓顧——現(xiàn)實生活中根本一點端倪都看不出來,我哥那么蔫不拉嘰一個人!幸好整理他遺物的人是我,我媽知道了絕對崩潰。至于我嫂子知不知道,我不清楚。我還在追悼會上偷拍了一張你的照片,打通了他手機里所有通話次數(shù)超過五次的號碼,發(fā)現(xiàn)是女的就多盤問幾句。結果當然都不是。但因此我深深記住了你的臉,三年來一直沒有忘——甚至我一直在人海里找你。我總覺得我們有一天會遇到的。果然。
但我和許德生只是朋友,更準確一點說,只是一個喜歡他詩的讀者。季風震驚地說,你想多了。
我后來就知道了。許諒之說,那我哥寫了二十多年,真不枉了。
因為話題突然轉到了逝者身上,那天晚上的談話陡然間沉重起來。季風想起那次在追悼會上的大哭,不禁面紅耳赤。眼前這人原來早已見她和上次刻意裝出來的職業(yè)假象毫無關系的、最軟弱無稽的一面。
你知道么,后來我常常想起你。許諒之說,也許因為一個陌生人那樣哭我哥,我覺得很感動。我老想,如果我死的時候,有一個人肯這樣哭我,大概也就夠了——我哥老說他沒有讀者,你怎么認識他的?你真的喜歡他的詩嗎?
喝了一點紅酒的季風脫口而出: 我但愿被每一個他們徹底忘記/卻希望同領塔納托斯羞辱的你/在審判日來臨前——
許諒之接口:記住我,記住肉身易朽 / 記住一切感知痛苦的瞬間/都不會太長——
兩個三十多歲的成年人坐在餐廳里相對背詩,很快就自己覺察到了可笑,也就訕訕地不再繼續(xù)。但此后他們之間的關系突然間就發(fā)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他堅持要送她回去。她反復強調自己家和他酒店完全是兩個方向也沒用。
必須送。他堅持說。
真不用。何必呢。
給我一個機會。他說,但是他沒有解釋為什么非要這么一個機會。
季風當時本來都已經(jīng)站起來了,遂又重新坐下:那不著急。黑啤還沒喝完呢。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再次坐下是為什么。也許對詩人的弟弟的身份產(chǎn)生好奇,也許是對眼前這個男子本身懷有某種好感。喝完第一次點的黑啤,他們又要了一扎,一開始是沉默地干杯,仿佛逝者仍突兀地橫亙在他們中間;漸漸喝開了,就只說彼此生活,聊自己喜歡的書、電影、話劇、音樂。甚至還說到王菲。
“那天夜里其實并沒有下雨,但記憶中總給我一種一直在下雨的錯覺。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整個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都漸漸漂浮起來,變成一塊浮冰,在雨水中融化得越來越小。我正站在某塊浮冰之上,而許諒之在另一塊屬于他的浮冰上。我們隔著幾千公里,仿佛永遠不能靠近。但是我們一直在說話。一個話題緊接著下一個,愉快、輕盈、默契漸生,口干舌燥而線頭永遠不斷。許諒之本質上竟然也是一個詩人。他提到若干書和電影,有些我看過,有些并沒有。都默默在心里記下名字,心想回去以后要一一找來補課。不知為何我的心靜靜地像著了火。在這個假想的雨夜,每一滴久旱后的雨都是一滴火焰。一夜雨就是整夜流火。赤地千里,寸草不留。”
“你知道么,方寧,他竟然也喜歡王菲。很少有男人這么喜歡王菲。我問他最喜歡王菲哪首歌。他說《掃興》,想了想又說,還有《暗涌》《不留》。最后那首據(jù)說是她自己作曲填詞的。那一刻我的感覺當真是毛骨悚然。他連排序都竟然和我一模一樣?!?/p>
事情從聊到《不留》這一刻開始起,突然就失去了控制。
許諒之和她聊著聊著,就開始抽煙。他抽煙的樣子讓季風覺得異常眼熟,后來才想起來,那樣垂著眼深深吸入肺腑,正是自己曾經(jīng)吸煙的姿態(tài)。而因為蕭元不喜歡她吸煙,她已經(jīng)戒了很多年。
她忍不住說,給我一根。
許諒之給她點上煙。她剛吸一口,服務員就板著撲克臉踅過來:小姐,我們餐廳是禁煙的。之前許諒之抽煙服務員倒不管。
那我們走吧。許諒之掐掉煙,喝盡最后一口啤酒,驀地站起身。
季風披上外套隨他走出門去。
那天晚上到底說了些什么季風早已經(jīng)忘記了。只記得很奇怪地一直打不到車。
而想象中我看到這兩個人沿著天河東路走了很久,一路會經(jīng)過無數(shù)酒吧和人群,看到無數(shù)喝醉了的臉和踉蹌步伐。幾個大叔站在人流最集中的地方賣卡通氫氣球,淳樸打扮呆滯表情和這燈紅酒綠十分違和,同時又讓人生出無法言說的空虛悲哀。這就是我們所有人身處其中的人間世,像個不入流的荒誕劇。
許諒之堅持要陪季風走到能打到車的地方,并一直送她到家。在室外他一直抽煙,一根接一根。也順手遞給她,低頭用手攏住火替她點燃。季風每次都默默接過,在暮春微涼的空氣里深深吸入又呼出,心底某種不確定的柔情隨之蠢蠢欲動。她想已經(jīng)很久沒和蕭元之外的異性單獨待到這么晚了。雖然不能確定他是一個真正的朋友,還是萍水相逢把酒盡歡、酒醒之后再無干系的路人。
走到一個路口,她會比許諒之先快步走過去,回頭才發(fā)現(xiàn)他并沒跟上。就像那些年她總是大步走在我前面一樣。我那時總是要非常拼命才能跟上她像小馬一樣的步伐。而電光石火間,燈已經(jīng)變了。他們被車流分擋在了馬路兩邊,汽車一輛接一輛飛馳而過。那個紅綠燈間隔時間也許特別長。隔了整整一個天河城浮華世界的渺小男女張皇對望,季風回不去,許諒之也走不過來。
像一種注定離散的隱喻。endprint
我仿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一幕。
Am 02:44-02:49 第一次坐夜車
那晚許諒之陪季風走了總有兩三里地,才漸漸看到空車。他正待伸手,她卻阻止了他:這附近好像有一班公交車可以到我家。
這和她明明準備起身,卻重新坐下喝黑啤一樣讓自己詫異。但是來不及解釋,那輛公交車就來了。
晚風漸涼,車廂很空。季風很久沒有和人并排坐在沒開燈的夜車的最后一排,如同回到初中和小剛一起坐車回家的少年時代。是上車之后,季風才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其實很會說冷笑話,一直讓她笑得前俯后仰,事后再回想,好像也沒有多好笑,但是換作他說就不同。也許和喝了一點酒有關,微醺中她當真快樂得無以復加。
他身上略帶一點黑啤焦香,瘦削的肩胛骨輕輕抵住她的肩。笑著笑著,沉默了。她幾乎當即也感到了某種危險咻咻然的氣息,車廂寂靜了一刻,重新復活。
要到站了。她說。
是嗎?他在暗中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就像在說:太快了。
季風想:當然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
下車后許諒之一直把她送進小區(qū)深處,她家所在高層的樓下。這一路他們都沒太說話,倆人似乎都有點醉了。但這沉默因為一整晚的相處,竟也絲毫不覺尷尬。
終于他嘟囔著說,我明天就回北京啦。
一路平安。季風假裝哼一聲,在別人手下好好工作。
他笑了:還記得這茬兒呢,真記仇。喝醉了以后他的聲音比喝醉前更溫和。略微沙啞,很好聽。
你能順利找到小區(qū)門出去打車么?她問。
他說,能進來就能出去。
進樓門前季風立定,微笑著向他招手。許諒之直直地站在黑暗里,早已超過了正常告別需要的時間,又突然醒過來似的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掉。她進了電梯,推開家門,只見客廳燈火通明,蕭元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滿臉心滿意足。他甚至都沒注意到她回來。
季風咳嗽一聲,開始換鞋子。蕭元笑著看她一眼,點點頭,立刻又轉向那個熱鬧非凡的機器匣子。她走進房間,沒開燈;在床邊靜靜坐了一會兒,沒開燈。外面的聲浪被隔絕在門外,然而仍然有輕微的動靜聲色從縫隙里流入。電視嘉賓的笑聲和尖叫總是很夸張,中間也夾雜著蕭元短促的一兩聲笑。
手機就在這屏幕內外的笑聲里突然亮了。
是許諒之的微信:回賓館的路上,還是坐來時的那班公交車。我好像喜歡上了廣州的夜車。窗外的風漸漸變涼,你睡了嗎?
季風不知道怎么回。輸入了好幾次,最終還是刪掉了。
那邊也沒有再發(fā)。
Am 02:45-03:13 “我一直試圖活得豐盛,但是”
季風比我厲害的地方還在于,就是不管怎樣逃課和玩,成績一直很好。我掛科的好幾門課,她雖然和我一樣臨考才抱佛腳,卻總有驚無險地通過。有一次,一門她幾乎從來沒有去上過課的網(wǎng)頁設計原理,最后居然還拿了罕見的高分。這和天賦有關。她一直擅長各種考試。而工作之后聽說她的業(yè)績也一直很好。蕭元一直以此為榮。更神奇的是,她依然是一個無比熱愛文藝的人,興趣和工作竟然可以得兼。
她告訴過我,只要六點準點下班,就正好可以打車去廣州友誼劇院或者話劇藝術中心看劇。她依然保留了至少每三月去一次廣州美術館、每兩月去一次星海音樂廳的習慣——只是廣州好的展覽和演出都實在太少了。
而蕭元結婚后日益被幸福和寧靜充盈而漸漸發(fā)福,也因為在報業(yè)集團工作的屬性使然,在外奔波勞累,應酬眾多,回到家里就只想休息。他依然非常喜歡季風,但似乎不再把季風的夢想視為自己的夢想——本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廣州也曾是一個屬于傳統(tǒng)紙媒的城市。而一個廣告從業(yè)者的日常愛好似乎也的確算不上什么夢想。
因此季風就漸漸習慣了一個人去看電影、話劇、粵曲、展覽和聽音樂會。只是偶爾會在看完戲回家的路上突然給我打個十幾分鐘電話,但很多電影我其實并沒看過。后來我便明白了她其實只是實在找不到人可以聊這些,電話的尾聲她總是說:方寧,要是你在廣州就好了——我過段時間如果去北京出差,你陪我看那個什么什么劇好不好?
聊著聊著,我有時會突然難過起來,問她:蕭元真的那么忙么,你在廣州沒有可以陪你去看演出的朋友么?
季風說,太麻煩了,懶得費事約。
我知道她的意思其實就是沒有這么一個人,而早已習慣她總是答非所問。
也許有時可以叫上Zoey——就是黃千。但黃千總是在鬧戀愛。她又說。
她的下屬黃千也許和我以前一樣,也許一直有點盲目崇拜季風,甚至包括重復她常說的那句豪氣干云的話:人一輩子精力有限,老風花雪月何成大事。
季風的確比業(yè)內一般男的拼多了。至于為什么要這樣只爭朝夕她自己都不知道,也許是從小優(yōu)等生當慣了,一步步按部就班升至最高學府,廣告碩士畢業(yè)后又進了業(yè)內口碑最好的4A公司最重要的創(chuàng)意部,在適婚年齡嫁了自己喜歡、所有人也說可嫁的靠譜對象,在巨大的正確的慣性推動下,幾乎沒有任何危機懸念地平穩(wěn)行駛到今天。工作七年,終于升至華南區(qū)創(chuàng)意組組長,團隊堪稱忠心耿耿,上司也青眼有加,如無意外,仍會繼續(xù)升遷,直至觸及職場女性的玻璃天花板。結婚六年,婚后和丈夫關系仍屬良好。不是沒吵過架,但一般不隔夜。彼此都不是性情激烈的人,也不是不珍視現(xiàn)世安穩(wěn)——事實上,在職場中遇佛殺佛遇魔殺魔,早已耗費掉了全部精力,哪里還顧得上后院起火?
表面看來,季風的贏家人生唯一BUG也許就是沒要孩子。在二胎都放開了的今天,頭胎都沒生。
你為什么一直不要小孩?我問。雖然我也沒要,但是問別人總歸更理直氣壯一點。
想過,但一直沒下定決心。你還記得我們宿舍的田瑩?結婚后沒兩年就生了小孩,我去看過的。她還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
蕭元從沒催過你?我問。
催過。
完全可以想象兩邊家里人逼得多厲害。兩邊大人你方唱罷我登場,在這樣四面楚歌的情況下,蕭元被迫轉移給她部分壓力很正常。而季風也一直的確認為是自己的問題。但直到那個和許德明聊天的晚上,她才悄悄意識到生活狀若光滑的表象下,其實早密布裂痕。一不留神踏空,裂縫就會斷然吞噬她。endprint
她想要的愛情、婚姻,乃至于整個人生。似乎都不是這樣的。
這一年季風年滿三十二歲。
“就在最意氣風發(fā)打算擴充團隊、開疆拓域的這一年,同時也是積極備孕這一年。上帝開始嫌棄我此前活得過于向上、正常而淺薄無知。愛好文藝也不過是葉公好龍。他終于決定把我這個名利之徒奮力推到一個真正困難的漩渦里,讓我了解了解萬事萬物運轉的真相。”
Am 3:14-3:40 只發(fā)生過一次的事情,就像沒發(fā)生
她和許諒之再見面是在三個多月后。還是許來出差,在機場直接給她打的電話:在廣州嗎?
季風說,不在廣州,還在北京嗎?
明晚有空嗎?我過來開會,忙完請你吃飯。
好。
那次接近一百天他們不曾聯(lián)系彼此。事實上,之前總共就只見過兩次——也許對于他來說,是三次,還得加上追悼會上那次。即便如此,這也并不構成必須再見的理由,也不知這重見的默契從何而來。季風只好對自己說,他大概在廣州認識的人太少了。而他們之間,總算還有一個已逝的許德生。
但她依然覺得心慌了。猛地想起他送她回家后沒幾天做過的一個夢。還是和他在夜里走路,沒心沒肺地晃著肩膀說冷笑話。依舊非常愉快,像回到心如撞鹿的少年時代,一切損壞和衰敗尚未開始的時間。
這個夢讓她嗒然若失。這三個月她時不時會翻看他的微信朋友圈,大多是直接轉發(fā)各種公眾號文章和北京的展演信息,很少加推薦語;很少轉發(fā)詩歌,包括他哥哥的。但他的簽名檔一直是那句詩。他的寡言間接影響了季風——她也很久都不在朋友圈插科打諢地假開心了。
他們仿佛是在比賽沉默,但季風又想,這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人家大概本來就是這樣的。
第二天那個碰頭會開得比季風想象中要久很多。這次公司接了一個大案子,要幫一個香港和內地的合拍片作全案營銷。也正是有港資背景,制作團隊才決定找這家總部在廣州的4A公司作宣發(fā),粵港文化差異至少不會太大——否則一般都會找小一點但更專業(yè)的公司。但同時又因為故事背景設置在北京,因此北京也是重鎮(zhèn),那邊分公司也必須派高手參加。如此一來,舍許諒之其誰,難怪會一直從上午開到下午,中間連一條短信都沒時間發(fā)。
季風的辦公室在總部七樓,而會議室在九樓。時至中午她才猛然發(fā)現(xiàn),整整一個上午,自己每隔五分鐘看一次手機。始終沒有任何消息。
至少十五個人的頭腦風暴大概正在她頭頂兩層的地方無聲發(fā)動著。她利用自己的權限,在公司絕密資料庫里調閱許諒之寫過的所有廣告文案,的確非常出色。廣告有時候也很像詩,影像文字排列組合有無限可能,但最好的文案都需精確抵達受眾可能動心之處。季風從沒有見過一個人能夠如此簡潔又足夠詩意地表達出各種商品的特點。這樣一個人,必定深諳痛苦、歡樂和種種求之不得涌出的瞬間。
她忍不住暢想了一會兒他發(fā)言時的專業(yè)姿態(tài)。中間也不是沒想過問他會開完了沒有,但終于忍住了。
中午在一樓食堂也沒有看到他,大概那十五個人統(tǒng)一叫了外賣,邊開會邊吃,學日本4A的作派,大案子面前爭分奪秒,廢寢忘食。那電影十一月就要上市,總共才不到兩個月時間了。黃千依舊大喇喇端著盤子在她對面坐下:Monsoon,今日你唔舒服?
季風說,沒有啊。
但你臉色好難看喔,慘白。
昨晚房間有蚊子,可能沒太睡好——
對了,許諒之從北京過來開會了,你知唔知?
季風差點以為許諒之也給黃千發(fā)了信息時,她又及時補充道:今天在九樓會議室找大領導簽字,失驚冇神突然睇到他,嚇得我!
還在生他氣?
搞咩笑,呢D梗既小事早翻篇啦——我喔。
季風笑道,那,最近和你新男朋友還好吧?
Monsoon你講緊邊位?上月南航果位飛機師?早分咗啦。宜家呢位系廣州美院教師,自己都畫畫。黃千嘻嘻地笑起來:我鐘意他都無他,純粹因為他把我畫得靚過本人。又把自己打理得好干凈,走出來衣服上冇乜松節(jié)油氣味。又成日揾我當私家模特兒,說將來成名后,我之于他,好比女詩人翟永明之于何多苓,畫史留名,永垂不朽。
祝你男朋友早日把自己整成親愛的提奧,也祝你早日進入當代嶺南美術史。季風完全聽得懂廣東話,但堅持不說。她倆從來都是各說各話,絕不影響溝通。她沖黃千聳聳肩,豎起大拇指:照我說,Zoey你就該寫非虛構,對各行各業(yè)都有相當深入的了解,比那些記者可牛逼多了。
Monsoon,我就鐘意你呢種損人不帶臟字既人!將來我真成作家了,第一本簽名書必須送俾你!
瞎貧了一會兒,季風的焦慮感暫時消失。為遏制自己不停地看手機的欲望,她沒把手機帶到食堂。吃完飯黃千還想叫她去樓下的星巴克買杯咖啡,季風卻突然火急火燎地非要趕回辦公室。再看手機,上午心慌意亂中下單的兩個同城淘寶都送到公司樓下了,卻依舊沒有許諒之信息。
那個下午也不知道怎么渾渾噩噩過去的。直到五點多快下班了,那個等了一天的電話才打來:領導,終于放出來了。我都快餓死啦。想好了帶我吃什么嗎?許諒之的聲音聽上去疲憊卻愉快。
季風攥著手機,心跳得非常厲害。鎮(zhèn)定了好一會兒才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笑道:誰是你領導,就是一地陪。
那天她慌亂得足夠讓自己生疑。手忙腳亂收拾東西用了五六分鐘,又想起黃千說她臉色不好,飛快跑廁所照了一次鏡子,補了一層淡妝。又翻箱倒柜找了一本一直想送給許諒之的書。坐電梯下去時,看見在一樓大廳長椅上的許諒之,已經(jīng)因為等太久即將石化了。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和許多人一起走出電梯,在人潮中慢慢地笑著走向他。
那瞬間發(fā)生了很奇怪的事。她告訴我:明明許諒之已經(jīng)看到她了,卻突然揚起臉轉過去,同時深呼吸了一口氣。過了幾秒鐘才重新回頭,臉上毫無笑容。他看上去遠沒有電話里那么收放裕如。這一定還是我想多了,她對自己說??墒亲叩糜?,心跳愈快。endprint
Am 3:40-3:59 一次想象中的對話,最漫長的一夜Ⅰ
“地陪在此,你今天要花幾錢雇我?”終于季風走到他面前,立定,彎起嘴角。那一定是個相當燦爛的笑容。她笑起來一直比不笑好看。
“你原來會說廣東話,黃千還說你不會?!痹S諒之說。他也笑了,接著說道,“廣州比我想象中有意思,也許因為有你?!?/p>
廣東話的特別之處,在于保留若干古音,還有普通話里沒有的入聲。聲線往下沉的,因此隨便一句什么話,說出來總是比普通話性感。
都說廣州人市井。也許是珠三角毗鄰港澳,得開放風氣之先,家底太殷實豐厚了,連修地鐵都市政自行掏錢搞定,不要中央財政一分錢撥款——和北京上海處處向中央伸手完全不是一個作派。又不像北方人講究穿著,注意力全放在吃吃喝喝上。要不怎么說,食在廣州。北京這方面比起來就粗糙得多,一座自稱帝都的焦慮之城。飲食也沒什么本地特色,除了護國寺小吃,就是慶豐包子鋪。不是火鍋,就是川湘菜,又辣又上火。
很難想象,兩個人在火鍋店里互訴衷情。因此季風很可能會帶他去喝夜茶。夜茶必須去蓮香樓、陶陶居、廣州酒家——不見得老字號就更好吃,真正動人的,大概是老店特有一種若干年來氤氳不去的“嘆世界”的純正閑適——嘆世界就是享受生活。就是虛擲光陰,就是殺時間。從一早上六點不到,就有本地人過來排位,而且不見得都是無事可做的老人。點壺菊花茶,三只蝦餃,一份豉汁排骨,有一句沒一句閑聊,或者看報紙。就此跌落到無休無止的光陰之外,一分一秒,慢慢消磨。就像《志明與春嬌》里說的,“我們又不趕時間”。
季風和許諒之這么晚才遇到彼此。
他們當然也不趕時間。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季風帶他去淘金北路的The Hops喝精釀啤酒——因為她也帶我去過。那兒音樂和裝修俱佳,適逢周末人會非常多。這樣的地方,唯其嘈雜混亂才能營造出大都會夜店的完整。空氣里都是各種啤酒苦中回甜的焦香,無數(shù)品牌的香水構造出一個周五晚的荷爾蒙帝國,各色煙熏妝,紅唇,柔軟眼風,光怪陸離。
許諒之倘若是進口啤酒愛好者,看這酒單必定會眼花繚亂——北京都沒品種這么全的歐洲啤酒!季風或許有點得意:南蠻文化沙漠不比首都文化中心,進口洋酒總還有幾瓶。唐代羊城就有進口貿(mào)易了,清朝就叫作十三行。他們可以從十三行一路暢通無阻地聊下去?;蛘?,從任何一個話題——既然知識儲備相當,興趣愛好一致。聊沙面,石室圣心大教堂,省港大罷工,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南越王墓,聊陳家祠上下九如意坊羊城八景,聊長隆野生動物園華南植物園。又或者最簡單的,從廣東話說到粵語歌。她會和許諒之說到我們當年喜歡聽的歌嗎?她會不會也一直沒及時更新她的流行歌單?說來說去還是王菲、盧巧音、黃耀明、張國榮的老歌。最多不過再加一個陳奕迅和Beyond。但是許諒之知道的,也許更少,不過四大天王,陳百強、譚詠麟、羅文、黃秋生。只要想說,話題總是能無窮無盡地延續(xù)下去。更何況,說什么毫不重要。重要的,是說話的人本身。是樂莫樂兮新相知。
酒至三巡,許諒之將如何和她表白?比方說,他們當時正在喝修道院啤酒——為什么非得是這牌子?或許因為這啤酒比國內啤酒度數(shù)高得多,多喝幾瓶就有點上頭,季風酒量一直不好,而許諒之總該比她強。周末晚上九點,店里的人越來越多,逼得兩個人說話聲音越來越大,都聽不清對方的話,又舍不得不說。
就在這時,許諒之才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說起來也真奇怪?!?/p>
“什么?”
“我說,也真奇怪——”他聲音反而降低了。
“什么奇怪?這酒味道奇怪?比利時的,十幾度,苦。”
“我回去以后夢見過你兩次?!彼辉倏醇撅L,在嘈雜人聲的掩護下相當平靜地說,“有一次,是坐夜晚的公共汽車。你也和現(xiàn)在一樣哈哈大笑……還有一次,是和你去看個什么畫展。但是那展覽內容完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是和你一起。”
他大概用的是正常音量,甚至比正常還小點兒。他一定是故意的。但季風卻每一個字都聽清楚了。聽清楚了就再也笑不出來,只能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指看,指尖發(fā)燙代替臉紅。旁邊的一桌很可能適時爆發(fā)一陣哄堂大笑,不知道說什么說得這么興高采烈。過了一會兒,仿佛還嫌不夠熱鬧,幾個人荒腔走板地唱起生日歌來。那群人里到底是誰過生日呢,是那個坐在中間一直大聲嚷嚷的小胡子鬼佬,還是那個坐在邊上一直大笑的金發(fā)靚女?
“我知道不該和你說這些。你的生活一看就特別平靜、特別幸福。”他會在噪音里心平氣和地繼續(xù)說,“不像我早把一切都搞砸了?!?/p>
好感與好奇心引發(fā)關切。一句話生出無數(shù)句話。但說起來也不過就是些俗套:夫妻互不理解,理念不一致,脾氣不對付,諸如此類,等等等等?;ピV衷腸,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ハ嗫隙ê捅舜艘?guī)勸。言不由衷卻又勢必如此。交淺言深只能避重就輕。如此情形,只能如此對話。而即便在這樣荒誕詭譎如末世狂歡的圖景中,即便人聲鼎沸酩酊大醉,季風也知道和他說自己做過完全一模一樣的夢有多么不合時宜。她什么都說不出口,只是持續(xù)不停地輕微顫抖。她端杯子的手仿佛很隨便地放在桌上,有那么一個瞬間,許諒之似乎想伸手過去碰碰它。但終究沒有。
就在這大笑與大笑之間的短暫空隙,她竭力控制著喝多了之后的一陣陣空虛發(fā)冷,突然遞給他一本書——唯獨這書的細節(jié)是真的——帕慕克的《新人生》。
新人生。就像那天晚上的風是新的。整個天地是新的。眼前人也是新的。人生進行到中段,看似光鮮亮麗實際一敗涂地,猛然間,在一個精釀啤酒屋里,隔著無數(shù)人聲笑語,隔著十年已荒廢的人生,眼前出現(xiàn)恍似可以重頭來過的海市蜃樓。但將來還要過很久季風也許才能知道,一個舊的問題,并不能由一個新的問題來解決。一個遙遠的終結,也不能由另一個未經(jīng)驗證的開端求得。
上述對話純屬想象。但那天晚上季風和許諒之去坐了珠江夜游的輪船,卻也是真的。那晚蕭元正好出差。她因此得到了一夜短暫然而虛假的自由。endprint
自由意志引導飛蛾撲向烈火。
Am 4:00 關于船
說到坐船,我和季風也坐過,而且是許多次。從中大碼頭到北京路天字碼頭的渡輪,只要十五分鐘就到市中心,船票只要八角錢,若干年后才漲到一塊二。整個大學期間,我們基本都用這方式斜跨珠江。珠江向來不以清澈著稱,但就算再渾濁的水面,夜晚中依然美麗。那時兩岸也沒有那么多燈。如果是夜輪船,站在欄桿邊,低頭看水面被碎珠濺玉地分開,江風撲面,就仿佛乘風破浪駛往未知的深邃的人生。那短短的意氣風發(fā)的一刻鐘,至少是來不及哀傷的。
有一張照片就是我們在船上橫渡珠江時用數(shù)碼相機自拍的。是春日的下午,她穿一件黑T恤,長頭發(fā)扎成馬尾,笑得非常燦爛。而照片上的我穿著深紅色麻布右衽大襟襖褂——某個暑假去鳳凰旅行時買的當?shù)孛褡宸b——顏色熱烈而笑容保留。一中一西,一紅一黑,對比鮮明。
時值大四,季風尚未搬離和我同住的小屋,但已正式和蕭元在一起,我們已經(jīng)很少一起出行,除了繼續(xù)去福利院當義工。季風也問過蕭元要不要同去,但他說他田野考察時已經(jīng)看到大量刺目的窮困,深感無力,不太愿意再面對那些人?!澳切┤恕笔悄男┤??我當時就想問。但能有機會和季風獨處,我其實也是高興的。
義工工作主要是負責陪一些肢體殘障人士聊天,設法從學校或社會收集一些二手物品送去——舊收音機、手機或學生宿舍的舊衣服都在可捐贈范圍內——以及教他們畫畫做手工,或者陪著做些簡單的復健訓練。說是他們,其實主要是女性。年紀從十幾歲到二三十歲不等。有一個小兒麻痹的姑娘阿梨,叫這名字也許因為她一笑就有兩個梨渦,長相十分清秀,只是走路一只腳使不上勁,只能慢慢拖行。季風叫她“靚梨”,經(jīng)常給她帶書、本子、畫筆、巧克力,甚至有次還帶了一件從沒穿過的綠連衣裙,說自己穿這個顏色不好看,她皮膚白,應該更適合。我記得阿梨高興得當場就哭了。但是那條連衣裙,我卻從沒見她穿過。
還有杰女。也是本地人,短頭發(fā),尖下巴,行動迅捷,個子非常矮小。兩三歲時得腦膜炎留下后遺癥,隨后便被父母遺棄,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但因為殘疾不太厲害,可以做一些簡單的復印打印工作。她和我要好,有時候會悄悄和我說些在外面上班的事。我這才知道有些公司會專門雇傭殘疾人,按照國家政策可以減免稅收。但她每晚還是住在福利院里。和我們一樣,杰女也是屬于能在“外面”和福利院之間進出自如的人,自己也能掙一點錢,幾乎是所有人羨慕的對象。記得有一次她告訴我,她在公司里偷養(yǎng)了一只流浪貓,是某個下雨天撿的。但不能帶回福利院來,“姑娘”們會不喜歡——她們叫工作人員“姑娘”,和香港電影的叫法一樣。
幾乎所有人都說廣東話,但對著我和季風則改說口音很重的“國語”,福利院食堂有一臺電視,她們應該就是從那上面學的普通話。很多人本來語言能力就有限,這樣一字一句地說就更吃力。但是很感人。
除了阿梨杰女,還有一個我倆都很喜歡的朋友是個腦癱,也是女的,手腳纖細如兒童,日常坐在輪椅里,頭出奇地大,兩只眼睛往兩邊分得很開,嘴唇非常薄,時常有一種淡淡的嘲諷表情。所有人都叫她阿姐。阿姐是所有人普通話說得最好的,也許因為年紀最大。她總是目不轉睛地看人,很仔細地聽我們說話,而代表她們大家的共同需求,通常都由阿姐提出,作為談判代表。
季風和我每次過來和離開都會擁抱大家。她們似乎喜愛一定程度的皮膚接觸。阿姐密布皺紋干瘦如鳥爪的手總是緊緊抓住我,像一個紓尊降貴的女酋長。我從來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大年紀了,但是我盡量久地讓她握著。我喜歡她,也許因為她說話很有教養(yǎng),說“謝謝”時簡短而尊嚴。
事實上,我一直懷疑是她們教育了我,而遠非自己幫助她們。每次從福利院出來,我和季風都會沉默良久。一些沒說出口的話語在空氣中醞釀:我們真的幫到她們了嗎?那些和外界保持聯(lián)系的東西,華而不實的衣服,大量本子、筆和書,對她們到底有沒有用?
也是不必對方回答就可以自答的:她們也和我們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會想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也喜歡美麗的東西,也希望自己更美。我們做的事情,大概是有意義的;即便不大。
季風和我一直都害怕自己并不真正有用,或者所謂的善良只是自欺欺人??释灾魅邸⑷ミx擇。但是總更快地被他人的情緒本身打動、影響和裹挾。分不太清楚同情和愛的邊界。有一顆對痛苦過分敏感且消化不良的心。
好幾次季風離開福利院的時候都掉了眼淚,但是她在里面的時候從來不哭。
我記得她有一次哭是為阿梨做矯正手術的事——也難怪,那么年輕美麗的一個女孩,據(jù)說家里父母俱全,家境大概也不會太差——可聽說手術風險很大。那段時間幾乎福利院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聽說那手術極其復雜,要打斷腿骨重接,會非常痛,術后還要一直戴幾年矯正器。
所有其他人都沒想到阿姐會非常明確地反對她去手術。“你這樣還不夠靚嗎?”她非常直接地問,“你已經(jīng)靚過我地所有人了,有咩必要去冒呢個險?萬一神經(jīng)沒接好徹底廢咗點算?找個死佬過日子有梗重要?”
杰女試圖打圓場:“阿梨是希望過更正常既生活啊,同她們一樣既——”她抬起下巴努嘴指指我們。這種時候我們就被無情地劃成了陌生的“她們”,和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外面的人。
阿梨躲在自己床上的蚊帳里,很久都不出來,也不說話。季風坐過去,輕輕掀起蚊帳,才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哭。
“我呢個鬼樣冇人會愛我。一世都唔會有任何正常人肯愛我。我凈系希望有一個普通男人愛我啫。玩玩都好啊,至少經(jīng)歷過。但是一路都冇人肯掂我。好似我有病菌,系鬼,系妖怪?!卑⒗婵拗?,反反復復說。這時候她甚至忘了要和季風說“國語”。
那天季風離開福利院的時候一直心情沉重。坐船時終于對著江面掉了淚:“阿梨那么美,偏偏是她——我覺得阿姐也不是嫉妒,她只是不理解?!庇挚拗鴨栁遥骸八齻儠粫尬覀兲?、也得到太多了?其實也從不理解她們?”
一路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膀的我也哽咽得根本說不出話。endprint
我后來最懷念的和季風在一起的時光,也許就是和她一起去福利院,以及和她從福利院回學校的渡輪上。也許是發(fā)動機老化的緣故,駕駛艙附近有很濃的柴油味,但是甲板四面敞亮,只要遠離發(fā)動機艙站在船舷邊就聞不到。我們總是并肩站在船頭,一起眺望著江邊的建筑,大多數(shù)時候都自覺是對社會有用的人而如釋重負。但那次季風臉上終于流露出某種超出承受范圍的東西。其實我也一樣,終于明白蕭元口里說的“刺目的窮困”是怎么回事。
不光窮困,所有無法改變的痛苦境況都是刺目的。
畢業(yè)后我去了北京,季風還獨自堅持去那里了一兩年。幾年后再問她,她說工作太忙有點顧不上了。再后來,我也就再沒有問。
而當時去福利院的我們還如此年輕、熱情、天真,除了愿意服務社群之外,永遠在談論藝術、文學,種種目所能及的一切不平等不合理——無論那些談話是多么幼稚而紙上談兵——談論我們將要如何變得強大,最終改變這個不夠合理的社會。
而十多年后的我們自己,卻也慢慢變成了這個社會的一部分。
我猜季風后來想起當年,或者也會感到某種理想轟然落空的空虛。越秀福利院幾年后就不知道搬到了什么地方。我給阿姐、杰女和阿梨都分頭打過很多次電話。只有一次杰女的號碼打通了,其他人的都成了空號,空自響了許久也沒有人接,也許她也怪責我后來徹底消失在了她們的生活中。
越打不通,我越忍不住想知道,阿梨的手術成功了嗎,她找到那個愿意碰她的男人了嗎?杰女還在外面工作嗎?那只小貓慢慢長大了嗎?阿姐的腦癱好些了嗎?
我和季風一樣,同樣對自己感到失望。
讓我們失望的不光是責任感的損耗和無法改變一切的無力,也許還包括對于愛、對于婚姻,和其他種種當年確信之物的無以為繼。
因為和季風一起坐過船,所以我完全可以想象那天晚上她是如何和許諒之一起站在珠江游輪的頂層,看著船如何慢慢通過海印橋、海珠橋,中大對岸的二沙島,星海音樂廳,以及后來被稱作“小蠻腰”的廣州新電視塔。江邊都是新蓋的高層江景房,風景早已與我們讀書那時截然兩樣?;蛘咭粯拥模皇O轮榻膶掗熕婧统錆M潮濕水汽的夜風。突然間,我就明白了季風為什么要帶許諒之去坐游輪。
她也許想讓他一夜之間,經(jīng)過她整個充滿夢想、卻也無比脆弱和迷惘的青春期。
Am 4:01-4:44 一個漫長的夜晚Ⅱ 第二次坐夜車
季風說,她和許諒之那天晚上一開始只是一直不停地聊天,就和大學時代的我們一樣。中間有那么一刻,她突然安靜下來,因為發(fā)現(xiàn)游船正在經(jīng)過中大碼頭。
許諒之還在說話,她輕輕推了他一下,指碼頭給他看:這就是中大。
那是我們的母校。中國最美的高校之一。北門門口就對著寬闊的珠江,還有自己的碼頭。廣場上高高矗立一個白色的漢白玉牌坊——我猜想許諒之會不怎么喜歡牌坊這個意象。那后面的整個意象太虛偽了,也許。
但季風會和他解釋說,這是根據(jù)五山校門的原牌坊形制后建的。此牌坊非彼牌坊。
此刻在想象中我重新看到那個被燈光由下而上打亮的巨大的白色牌坊。北門廣場上熱鬧非凡,很多人在上面溜冰,放風箏,放震耳欲聾的音樂跳廣場舞。這也是我們當時讀書時沒有的景象。后來牌坊修好了,才變成了市民熱愛的江濱廣場。
一切記憶中的事物都在不可逆轉地消失中。
二十歲和三十歲的天空迥然有別,連珠江,都早已不再是那同一條珠江。
我不清楚季風到底有沒有想過,那天一切會向男女間最不可逆轉的深淵持續(xù)滑落。在深夜仍然舍不得離開彼此的兩個人,素昧平生卻一直有說不完的話。或者那一夜的她真的無比渴望了解一個有趣的人。每個有趣的人身后都是一個浩渺宇宙。
她只是茫茫然地,被某種看不見的巨大力量向前推行?;蛟S許諒之也是。
從船上下來已近十二點,她正準備打車回家。許諒之卻突然請她再陪他多待一會兒。不用很久,就再待一會兒。今天是周末。季風無法拒絕。去哪里?繼續(xù)找個地方喝一杯?
她想了想說,不如我們再去坐夜班車吧。
說過那是個周五。江邊的酒吧必定到處是紅男綠女,無數(shù)喝醉沒喝醉的人站在馬路邊揚手打車。而大部分駛過去的夜車卻空空蕩蕩。好像那些習慣坐公交車的人到了九點多早就紛紛上床:乘車去醫(yī)院的老人,坐車去學校的孩子,習慣乘公交的上班族們。所有屬于白天的正常人類絕不會在這個時間四處游蕩。而他們信步走到最近的一個車站,也許正好有一輛車緩緩入站。她想都不想地就拉著許諒之飛快地跳上去,投了幣,又和第一次一樣徑直走到車廂最后一排。
兩個人必定因為這個意想不到的舉動孩子氣地興奮起來。笑很久。
“我們到站就下車,隨便換一輛車再跳上去。完全沒有目的地,也不挑任何車,好像突然就逃到了正常生活的時間和秩序之外。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多么感激廣州是一個有很多夜班車的城市。”
就這樣,他們坐了整整一夜車。直到天色漸漸熹微,她終于漸漸感到困倦,靠在座位上睡著了。等她再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人倒向了許諒之的肩膀。而他僵著脖子,顯見很長時間都沒有動,生怕驚醒她。他身體非常瘦削,一定要如此靠近,才能夠稍微感到一點體溫。
而她醒了竟也不敢動。像被什么命運注定之物釘死在了座位上。
兩個人就這樣僵硬地,又心如鹿撞地靠著。車窗外經(jīng)過無數(shù)家尚未開門的店家。騎樓。南方舊日的殷實。無數(shù)充滿秘密的小巷。平日里視而不見的美。
清晨五點半。
夜班車在晨光熹微的廣州城里靜靜地開著,在鋪著青石路面的小巷里穿行。路上杳無人跡,而一路騎樓邊婆娑的樹影間天光慢慢變亮,就好像兩個人一起慢慢進入一個無法定義也回不了頭的異度空間。車廂里除了他們,還會有什么乘客見證這羅曼史發(fā)生的一刻?
無數(shù)和他們一樣的男女千百年前早已踏入此禁地,此后也依舊會有無數(shù)的男女走入這禁地。但是此時,此刻,這個尚未醒來的世界唯有他們。endprint
終于她害怕他脖子發(fā)麻,輕輕直起身子:對不起我剛睡著了。
我知道。這一晚上我真高興。
我也很高興。季風輕聲說,好久都沒有這么高興。
有什么東西悄悄被證實了。就好像兩朵花盛放后無限輕盈地一起落了地。但兩個人都只是抑制不住地笑起來,各自扭頭看往別處。
一陣清冽的花香被清晨的風從窗子里吹進來,他們幾乎同時聞到了。她轉頭想告訴許諒之這就是廣州的白蘭花,面頰卻突然被猝不及防地吻了一下。一個輕得幾乎讓人傷心的吻,像個最淺的夢。此時正是晝與夜的交替,夢與醒的邊界。她一時間不能確定這是不是真的發(fā)生了,臉上還掛著來不及退去的笑意,說:白蘭花你有沒有見過?四川叫黃角蘭的……
他不讓她說下去,又用了一點力氣吻了她臉一下。這下沒辦法裝下去了,她呆呆地掉過臉。
車已經(jīng)完全開到大馬路上去了。天光徹底大亮,但蒼白的路燈還沒來得及熄滅,清晨明亮的陽光從車窗照進來,把路邊樹枝的陰影打在彼此臉上,造成瞬息萬變的明暗,就好像命運本身在不斷演習自身。季風微微側過頭去看窗外,不再看他。又好像什么結局都看見了。夜車在清晨永無止盡地向前晃悠悠地行駛著,仿佛掙破黑暗駛向光明的永恒。
車窗里的兩個人大概都是這樣希望的。
Am 4:45—4:58 該發(fā)生的一切關系都會發(fā)生
這一切就是事情的開端。季風說,對不起才剛剛說到這里。我實在太不會說故事了。我只是想讓你原原本本知道到底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這事原本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我說,沒什么,我就好像又和你一起看了一場電影。繼續(xù)。
那天早上季風最后帶許諒之去陶陶居吃了早茶,點了豉汁排骨、蝦餃和皮蛋瘦肉粥。而許諒之中午就回了北京,再次徹底從她的視野里消失。季風則像回望溫柔鄉(xiāng)已作荒涼冢的書生,偶爾想起那個一直在路上的夜晚,就很容易失眠。好在工作很忙,真失眠個一兩天,因為朝九晚五,生物鐘再混亂也只能精疲力竭地調回正常。更好的是這已是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無數(shù)言情小說、心靈雞湯和社會新聞都告訴我們,婚后和其他人的曖昧需有自動熔斷機制。出于自尊心季風當然不會主動去找許諒之,這毫無必要。事實上,更希望事如春夢了無痕的那個人應該是她。如無意外,本來最多一年半載,她便將生兒育子,和親愛的蕭元進入新的人生階段。
而現(xiàn)在一切似乎也依然在正軌上。除了一個被遺落的夜晚之外,她沒有失去任何東西。
夢卻屬于理智不可控的部分。她總是夢見他,反反復復。動蕩黑暗的夜班車。駛過珠江盛大夜色的夜航船。所有的夜晚連接起來,她長久在記憶中醒不過來。也并不傷心,因為還沒來得及陷進去人就消失了。
當然也并不真的感到多么快樂。
如此又過了貌似平靜的一個月。有一天,是個八月尋常的黃昏,季風下班后正準備走出大廈,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公司樓下花壇邊的長椅上發(fā)呆,不知道已在那里坐了多久。人看上去倒沒有太瘦。她以為又是夢,還用力掐了自己一下。
眼淚和痛感同時洶洶而至。她遂擦掉淚,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喂。你回來了。許諒之轉頭看見季風,這次他立刻笑了。我還在猶豫要不要給你發(fā)信息,你就看見我了。
她問,你來出差?
不,在等你。他望著她呆呆地說。
她想灑脫地笑著說,騙人。但終于沒有成功。
我下午在這兒等了整整兩個小時。我想如果你今天上班了,下班能見上,那就是有緣;今天不上班,或者沒看見我過去了,也就算了,我就買晚上的機票回北京。也沒什么別的事,就想確定一下你還好好存在這世界上。
季風說:然后他說,去我酒店樓下喝啤酒吧,那兒也有一家很好的精釀店。我就明白了,我就和他一起過去。
后來跟他去房間她并沒有再哭。一直哭好像有點太矯情了。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人在出軌,像他們這樣品行不端又經(jīng)不住誘惑的糟糕男女恐怕為數(shù)不少。關上房門他就用力抱住她,她也輕輕回抱了他。因為一個月的禁忌、疏遠和抵抗,也因為三十年的陌生、一見如故和誘惑。
他輕聲說,我從來沒有這樣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這太可怕了。
但是,再見到你好像在做夢。他又說,為什么是你?你是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
她起初想轉頭避開他的吻,但他的嘴一次又一次頑強地找過來。找到了,就用力吻下去。她一陣虛脫。酒精開始發(fā)揮作用,也就漸漸放棄抵抗。什么東西在放開、擰松。閘口被悄悄打開。心底某個地方的哀傷像水一樣默不作聲漫上來,但離沒頂之災還為時尚早。
而許諒之會有那么強烈的欲望也是她始料未及的。他看似軟弱,卻如溺水者緊緊抱住伸向自己的援手,寧可一起沉沒也不肯放開。而她呢,她需要做的,僅僅只是隨波逐流。被另一個強大的欲望本體裹挾著不放。然而她竟然就在這過程中被這樣的強烈和病態(tài)打動了。也許對于季風這樣的人來說:被強烈需求就是被愛,而被愛就是愛。我說過這兩者她一直分不清楚。
“后來有一次我們一起在電腦上重看《霸王別姬》。因為小豆子唱的《思凡》,我特意百度了戲本。里面有一句,是‘火燒眉毛,且顧眼下。許諒之看了就說,這說的好像就是他那次自己跑來廣州。好好地上著班,突然間就完全不能忍受,覺得下一刻馬上就要發(fā)瘋,一定要再見一面。可是這一節(jié)其實還有別的話:‘咱把眼兒覷著他,他與咱,咱共他,兩下里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碓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里去炸。哎呀由他!”
“先知道必定粉身碎骨,然后才是:
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那天事后,他們睡著了一會兒,醒來后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十點多了。她起身開始穿衣服,許諒之則像具尸體一般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季風走過去俯身查看,他只是閉著眼。待她靠得足夠近了,才突然伸手抱住她,嚇她一跳。endprint
別回去了。他輕聲說,至少晚一點再走。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去上班。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夠見到你。
季風硬起心腸說,再不走,電話就該來了。平時加班也沒有加班到這么晚的。
他無言以對,頹然松手,身體蜷成一只大蝦,背對著站在床邊的季風。她察覺某種性倒錯的荒唐——難道此時此刻崩潰的不應該是自己——又感到一陣不能抵抗的軟弱。此前一直是她在哭,現(xiàn)在卻輪到這個男人毫不掩飾他的脆弱。她想直接開門走掉,終究不忍,又慢慢走到他臉朝向的床邊,蹲下來看他。
他不肯睜眼,試圖重新把她拉上床。
“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說到私奔,卻好像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次那樣自然而然。他杳無音信的一個月里,也許已經(jīng)想過無數(shù)次了。
“我用力掙脫,站起來后退幾步,離開床邊。還是什么都沒說,因為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過了一會兒慢慢踅到門口,做了一件很無厘頭的事——把門口的取電卡提起架空,又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耐心地看著黑暗一點點吞沒床上的身體,再把取電卡放在桌上。他的身體徹底消失在暗中的那一刻,我輕輕關上了房門。好比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被關在了身后,按了刪除鍵就可以假裝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在回去的計程車上我同樣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好像所有眼淚此前都在等待與煎熬中流干了,而此刻的我,只是一個鑄下大錯而沒有心肝的軀殼,冷淡注視著窗外二環(huán)疾馳而過的昏黃路燈,人行道上稍縱即逝的樹影和行人。路上風景依舊。而一切的一切都和那個夜晚、今天下午之前永遠不同了?!?/p>
最恐懼的大概永遠是一切將發(fā)生而未發(fā)生的瞬間,現(xiàn)在反倒松懈下來,就像箭已離弦。季風對著車窗上倒映的那張模糊的臉淡漠地微笑著。就在那時的士司機對她說了一句什么,她沒聽清。
您說什么?
我是問,您家就是這條路嗎?
沒錯。到了前面岔道先左拐,過了第一個路口再右拐,就到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平靜。
回家以后蕭元仍然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周五晚上的“天天向上”。電視臺真?zhèn)ゴ螅刻於继峁o數(shù)免費精彩的節(jié)目,挽救了多少宅男宅女的單調落寞時光。他含笑瞥季風一眼,點頭以示招呼,并沒問季風從哪里回來。甚至沒有看一眼墻上的掛鐘已過十一點。他看上去需要那臺聒噪不已的電視機,需要那些販賣快樂的娛樂主播,遠比需要她這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更多。她陡然間想,要是我過去敲碎電視機屏幕會怎樣呢?或者徑直走到陽臺上跳下去呢?
“我從來不知道潛意識里自己竟如此渴望打破這常規(guī)安全穩(wěn)定的一切。自己親手一磚一石打造的,固若金湯的現(xiàn)世堡壘。我的圍城,我的城。而一切狂想都仿佛在一瞬間真實發(fā)生了——電視機屏幕砰然炸裂一地,蕭元震驚地看向我,而我緩慢跪于一地玻璃碎碴上。世界瀕于毀滅,末日即刻降臨,眼底流出鮮血,愛人尖叫逃散;而事實上,墻上的掛鐘靜靜走著,時間只過去了不到一分鐘。
“一切照常運轉。而這房間里并沒有人察覺到另一個人的異樣。”
季風突然憐憫地想,蕭元每天都好端端地坐在那里看電視,又有多少稍瞬即逝的情緒被她永遠錯過了呢?
這晚許諒之沒再發(fā)信息。大概是為了保護她,卻也讓季風更無法確定剛才發(fā)生過的一切是否真實。人生的這個夜晚被永久遺落、封存于陌生的賓館房間里。新人生的萌芽即將被斷然扼殺在襁褓中。幾乎不存在的微弱可能性,被吹散在載她回家的出租車窗外。季風已經(jīng)不再年輕,不再無知,永遠不可能像當年那個少女阿修羅一樣殺伐決斷,像對待小剛一樣對待蕭元了。他們之間的感情畢竟更真實、深刻和不同。但一旦回到現(xiàn)實人生,電視機里的世界看上去依舊完美無缺,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也毫無二致。季風默默走進衛(wèi)生間沖了個熱水澡。并終于在熱水噴灑中蹲下痛哭起來。
周一早上看到黃千,她倒非常想和黃千聊聊。身邊知道許諒之這個人的人只有她。只有她能告訴她那個昨晚曾擁抱過的肉身真實存在,而不是一個正乘坐飛機離她越來越遠的幻影。
黃千中午吃飯時又主動說起最近的戀愛:咳,和那畫家又分咗。成日扮噻野,真系當自己凡高咩——又成日話我系他繆斯。呢低梗既鬼話我真是聽厭了。你見過繆斯仲要給藝術家洗衣做飯掙錢養(yǎng)家既咩?都是應該找番個大好青年。藝術家離嗮譜。此前摧毀了本小姐自信既是邊位來既?哦,許諒之。
再次聽見這名字,季風心底悲喜莫辨的電流通過,手幾乎抓不穩(wěn)筷子。但她臉上沒什么表情。黃千過一會兒又嬉皮笑臉道:對了,許諒之對你的興趣明顯大過我。Monsoon,你要小心。
她笑著說:別胡說。
真系既。他果次就一路問你結婚未,生仔未。和他統(tǒng)共單獨待了未到半小時,成廿分鐘他都系度繞大彎打聽你……Monsoon?Monsoon?
哎。
你安先未聽我講野?
Zoey你剛剛說什么?
我說,這個許諒之大概唔是婚外戀的好對象。黃千笑道,太自我了,又脆弱,真同他戀愛會很篤人驚。抽咗身我亦都看清楚了,好在人在北京,否則真得提醒你小心火燭。我覺得他是一旦動了心就不要命既類型,這樣的人根本不適合當情人,太激烈。
一套一套的。季風哈哈大笑,手卻悄悄在桌下握成拳,長指甲狠狠掐進肉。你怎么不早說?
Monsoon,講真啊,最近相親果個我都有低想定下來了。一晃廿八九,都老大不小了。就是最近要去他家吃個飯,觀察一下到底系唔系媽寶男……
對面還在嘰嘰喳喳說著鳥語,而季風的心早已飛到了兩千公里之外——某人該落地了。
她突然說:Zoey,記住我的話,永遠不要為了結婚而結婚。
Am 4:59-5:30 一些碎片
“后來我們再次締結了不道德關系也依然是快樂的。一回生,二回熟。如果第一次還有意亂情迷的成分,那么第二次第三次就是毋庸置疑的背德,明知故犯的偷情。酒店的房間拉上雙層遮光窗簾,暗沉沉如同黑夜號航船,不透一絲光亮。這黑暗讓我感到安全,就像重新回到上次的房間,來到了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某地。在這里我們只有彼此,也只需要彼此。一次又一次拉著對方一起沉降到事物的最深處。不由分說,無休無止。”endprint
像兩頭受了傷知道大限將至的鯨魚,在黑色海域的中央緩緩浮起,再下沉,再竭盡全力浮出水面大口喘息。腦海中出現(xiàn)幻覺,藍色火山,紅色荒漠,綠色花朵,緊緊閉上的眼睛,遠處轟隆隆而來的夜車,仔仔細細碾碎每一寸筋骨皮肉。而后一切終止,散落在鐵軌邊的骸骨,空洞眼窩里開出最后的黃色野花,花枝纖細,花朵碩大,在傍晚微風里搖蕩不已。最微妙的一點不確定,咸砂礫如汗水,白碎石如牙齒。粉身碎骨,轟然四散。
我看見事后躺在黑暗里靜靜地摟著他的季風,一身一額的汗。一方面,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前世,今生,日常,一無所知。另一方面,這一刻偌大的人世間確又只認識這么一個人。他們是戰(zhàn)友也是同謀。在魂飛魄散中一再確認靈魂和肉身的雙重存在。
他們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并且都很出色。他們分屬兩個城市此前一無交集。他們各有家庭。他們甚至都已孕育或即將孕育下一代。這樣毫不相干的兩個人,然而上天決意讓其相遇,果斷出手,互相終結。
季風說,有一次黑暗里許諒之精疲力竭地問她,我就是想知道你為什么如此符合我的趣味?
你怎么回答的。
我說,你不見得完完全全符合我的趣味。但是你的存在本身提醒了我活著還有趣味。
我們總是比男人更會說情話,但這又有什么用呢?這并沒有什么用。對于解決他們現(xiàn)時的困境,尤其沒用。
我想象她轉過臉細細吻他。
我想象他們在陰天、晴天、下雪天見面。在廣州、北京、寧波,各種可能的地方見面。——我后來就明白了,為什么好幾年季風都說沒有來北京出差的機會。其實不是沒有機會,只是沒有見我的時間——在有月亮的夜晚、沒星星的夜晚、下雨的夜晚寫信。用QQ、微信和各種即時社交工具聊天。談論公司里的人事變遷,一起看過的、想同看而未必成功的電影和話劇。不斷交換書和推薦書單。不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各自失眠,在一起的時候才會睡得最好。就像茫茫人海里兩個終于找到彼此的孤獨癥患者,像好朋友甚至超過情人。
但是這兩個好朋友也一直互相傷害。無法可想的。
“要是我們可以不爭吵就好了。要是這樣的情況可以不爭吵、只是好好一起待著就好了。”季風說,“爭吵耗去了本來就不多的時間和無數(shù)精力。你相信么,我們總是吵得像永遠不會和好了?”
我當然相信。因為彼此無藥可救的罪惡感和內疚。因為長久限于僵局無所作為的焦慮茫然。永遠互相誤解和彼此責怪。感情越深,要求越高。他們都不是心腸硬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許諒之,但我知道。
因為季風說他像她。
Am 5:31-5:59 海上花落
季風是和許諒之在五六七八次分手未果之后來到海上的。
大抵是一艘小小的快艇,一個本地船長給他們掌舵。出海前倆人曾經(jīng)撂下的無數(shù)狠話,流過的眼淚都不必再提了。只是看海浪如刀如斧劈開墨玉色的浪濤,激起無數(shù)潔白宛若珠貝的浪花,就和珠江的渡輪或游輪一樣。船的本質就這樣,永遠漂蕩于生活的洪流之上。而所有現(xiàn)世安穩(wěn)的可能性,都被刀劈斧削過后遂又完復如初。
那一刻季風倘若低頭,想到的大概只是自己的問題。是婚姻和愛的本質到底是什么諸如此類的。而不是和許諒之或者蕭元或者任何其他人可能共有的未來。
不遠處許諒之可能在駕駛室和船老大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可以想象這小船麻雀雖小,可五臟俱全。容不到十人的船艙,卻有煤氣灶,灶下放著一桶純凈水,掛著半兜雞蛋,四個西紅柿,一把還算水靈的空心菜——某處大概還藏著一把他們沒發(fā)現(xiàn)的面條。船老大多半是個中年男人,肚子微凸,膚色黧黑,看上去四十多歲,不大愛笑。甚至可能缺了一顆門牙,也不知是海上遇到風浪磕掉的,還是別的緣故——這豁牙會讓他的笑容顯得異常憨厚,也更像英劇里隨時可能翻臉的隱藏殺人狂。
許諒之在一旁會先默默觀察好一會兒,才斷定開船實在簡單,終于忍不住要求自己試試。船長手把手教他控制船舵,小艇在雙重操縱下如劍魚一樣筆直劃開水面,平穩(wěn)駛向遠方。季風也過去試了一下。
“我發(fā)現(xiàn)在無風無浪的正午控制一艘簡易機動船往前開,實在是天底下最容易的無聊事。
“連戀愛都比開船困難,而開船又比結婚更無聊?!?/p>
他們已經(jīng)出來快一禮拜了。這天下午,他就要回北京,而她就要回廣州了。在同一個車站分道揚鑣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各自回歸彼此生活,卻很可能是最后一次。離開前的最后一晚她已經(jīng)和許諒之說了,這次回去后,如果一切依舊無法改變,也許她會考慮生個孩子,此后不再相見。她想再給蕭元一個機會——這和許諒之離不了婚既有關系,也沒關系。她本來自己就有需要面對的無數(shù)現(xiàn)實?;橐錾睦锷龅娜f千枝葉,藤藤蔓蔓,恩情虧欠,沉重遺骸。而他也是。他但凡能走成,一開始也許就會調來廣州工作。也就不會在這三年里,無數(shù)次向季風走來卻又無數(shù)次離季風而去。
“從小到現(xiàn)在,一直持續(xù)反復地做同一個夢??偸菈粢娍荚?。而且無一例外的,不是數(shù)學,不是語文,不是物理,不是化學,不是英語,是政治。
“永遠在大考前,永遠是微風燠熱的初夏午后,永遠是獨自一人在老師辦公室等待考試開始。多數(shù)時候頭腦空白,有時也會發(fā)現(xiàn)試卷下就是標準答案,但往往還沒有開始抄,夢就醒了。
“和燒水問題一樣,我曾經(jīng)想過很多次這個夢到底是什么意思,也真的曾咨詢過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說你的問題在于過分緊張。而這個他不說我也知道。可是為什么一定要是政治呢?是因為我在人世間的政治一直不夠正確嗎?”
許諒之并不知道季風這個夢。他同樣也不知道,季風曾經(jīng)在一次見面之后回到家中,一陣沖動下不由分說地關掉電視機,站到蕭元面前說:我們談談吧。
蕭元下意識躲開她的眼神,心急火燎地滿世界找遙控器:你干嗎?那節(jié)目還沒完。我們看完再說,好不好?
看她把遙控器緊緊攥在手里,絲毫沒有完璧歸趙的意思,他只好問:你怎么了?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煩了?
工作上沒有麻煩。我有麻煩。endprint
你一個工作狂能有什么問題?為了工作你都可以不生孩子。
我不生孩子,不是因為工作……我真的不喜歡你了。大概。
蕭元頓了一下,笑起來:又來了你。老夫老妻了,還這樣。好端端的,非來這么一出?嫌我看電視劇還不夠,非得自己演?
季風說,我說的是真的。對不起。
知道你事業(yè)心重,我也沒想逼你。
我不喜歡你了。大概。季風輕聲又重復了一遍。
他置若罔聞,依舊是哄小孩子的語氣:小風,你生氣了,我今天不看電視了,咱們早點休息好不好?我這就去洗澡。
季風呆呆地看著他。眼淚什么時候流下來的她并不知道。淚腺后來就漸漸變成完全不受自己操控的一個腺體。有自由意志,可以隨意決定充盈或干涸。大滴大滴渾圓的水珠不停地落在她手背上,并且漸漸塞住了鼻子。呼吸變得非常困難。
她哽咽地說,蕭元我可能沒法和你生孩子了……對不起。
你今天情緒不太正常,是不是例假快到了?馬上也快到你生日了,我給你買了一個禮物,不過還在路上——你肯定會喜歡的。
我不要禮物。我不會喜歡。你不要再給我任何東西。我——
你不喜歡禮物沒關系。但是要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全世界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你知道的。
蕭元飛快地打斷季風。季風那句“我喜歡上別人了”也就此胎死腹中。
并且他垂下眼,立刻起身走開。衛(wèi)生間傳來歡快的水聲。他在里面大聲哼歌,是張信哲的《過火》。季風站在客廳的中央不動,手緊緊攥成拳頭。舒膚佳的沐浴露香味傳到客廳。她聞這熟悉的香氣,整十三年了。
他很快地洗完上了床,不再看電視。
也不知道是舒膚佳的香味還是蕭元的舉動,讓季風意志最終瓦解。也許是那首《過火》。季風一直不知道蕭元到底知道了多少:那些無法解釋的晚歸、短信、電話和彼此錯過的夜晚。
“那瞬間我想起蕭元最初追我的時候,也是這樣軟弱、忍耐,竭力逃避一切沖突,一直默默地等我作個決定,等了整整一年。然而他十年之后最終得到的還是一場泡影,像個笑話。說不好是他太聰明還是我太傻,我太壞還是他太好。就在攤牌前一天晚上,他看完電視走進臥室,以為我睡著了,還悄悄地替我掖了一下被子角。他每個冬天都會替我脫靴子,每次我來例假只要他不出差都會給我煮紅糖姜水。廣州最冷的夜晚有時甚至會放棄一直追的電視劇接我下班。對我年復一年地加班熬夜沒有任何意見,只對我不肯生孩子明確表示過不滿,但這不滿仍舊是軟弱的,輕易就可以被忽視不計,被遺忘的。
“也許他也只是想好好過日子。也許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好好和我過。大概我也讓他失望了好多次。他的幸福生活在《潛伏》《亮劍》《士兵突擊》《非誠勿擾》里。他每天都對著電視機哈哈大笑,也許因為我更讓他笑不出來?!?/p>
這一切讓季風再也無法說出下面更殘酷的話了。也許離最終說出一切,還有很遠的路要走。而這個晚上的力氣顯然已經(jīng)不太夠了。
她當時就想對許諒之說:你錯了,不是只有共同生養(yǎng)的孩子,才會讓人失去改變一切的勇氣。還有時間,還有年深日久一起共度過的,那些點點滴滴的真實瞬間。還有他人必然的痛苦。還有那些我們不忍心舉刀殺戮和拋諸荒野的最親愛的人。那些憐憫和軟弱,才是人生。
但許諒之怎么可能不懂。我懂。蕭元也懂。
“我總是不知該如何說出口那句最關鍵的話。我總是太害怕當一個真正狠心的人。倘若我們最終分開,大概因為彼此都不夠努力——也實在不知該如何努力。既然如此,那么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就只適宜如此終結?!械拿?都的確需要一個終結。這詩用在這里,似乎也是合適的?!奔撅L說。
“《杜諾伊哀歌》里又說,美無非是我們恰巧能夠忍受的恐怖之開端?!?/p>
我一直懷疑許德生那首詩受到了這首詩的影響。我說。許德生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才無比渴望一個終結。其實茫茫人世,哪有什么真正的終結——甚至死亡也結束不了一切。比如許德生的死,就讓你和許諒之遇到了。
季風在電話那端沉默了很久之后說:“所謂開端和終結,到底憑什么來界定呢?他們似乎都不愿意結束。但是我卻無比渴望終結自己。即使不結束,也會需要一個打破和重新開始。這就是人生。這就是永永遠遠無法穩(wěn)定下來的人生。再這樣分裂下去,我只怕我會發(fā)瘋?!?/p>
她和許諒之從認識到現(xiàn)在不過三十七個月。漫長一生之中的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不知道船老大是否通過只言片語猜到了他們的關系,而當真如一個負責最后審判的上帝,審慎地躲在他的操作室里,偶爾瞥一眼默不作聲的情侶。她那一刻一定很想和許諒之說一點別的什么,比如回去以后都要好好生活,諸如此類的廢話。但就算不說,他也會好好活下去的——而出于為自己開脫的想法,她也盡可以指責他沒想好就徒然擾亂自己的生活,但這些她同樣都說不出口。
他們是中午十一點上船的,預計一點鐘下船。然后季風坐兩點半的火車回廣州,許諒之坐兩點四十五的火車回北京。
這些天親密如此,而分離終將到來。這一刻因為不可重來而變得格外漫長、痛楚、艱難。季風感到她要是不說點什么,就只能夠從甲板上跳下去,或者把船長推到海里,天長地久地駛著這艘船漂泊海上——說實話后一種想象她比較喜歡。
有那么幾分鐘,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幾乎忘記了許諒之的存在。等猛醒過來,已經(jīng)快一點鐘了。船老大正開足馬力往岸上駛去。
離岸越來越近,離這一段無法定義關系的終點也越來越近。時至今日,他們尚未為他們的輕易動情付出過任何代價。陽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身后的水面很快歸于平靜??堪逗笏齾s聽到許諒之和船老大說:再開回去吧。我們加一倍錢。
船老大搖搖頭,扶著她的胳膊肘一起下了岸。你們不是要趕火車的么?再不下船來不及了。他一面說,一邊試圖用繩子把船錨系緊在岸上。許諒之卻不肯下來。
不要走了,再住一晚。最后一晚。他說。她對他搖搖頭。他則慢慢倒退,倒退,一直倒退到控制室里去。船老大連聲喝止,而他抬頭看著她,像要說點什么。他的臉上有一種碎裂掉又重新組合起來的東西,臉頰兩邊的咬肌分明地凸出??磥硭谠O法毀掉一個安排好的結局。而他要對她說些什么呢,這一刻她完全不知道。說實話,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是覺得天氣實在太美了。在這樣一個生離死別的日子里,這樣的美簡直令人心碎。但是如果是在一個別的什么日子里,比如說一個熱情故事的開端,那就非常合適。那些岸邊的大而無用的白石頭,一大片被晾曬的焦枯海帶,老早就廢棄的工廠廠房,臺階上孤零零的木靠背椅,和岸上船老大茫然的臉,那一刻都過于明確,就像命運指向本身。endprint
說時遲那時快,船老大已經(jīng)把錨緊緊系在岸上。季風不想顯得太冷酷,她問,老板你結婚了嗎?
早結了。我今年都快四十啦。他靦腆地說。
結了幾年?生孩子了嗎?她順口問。
船老大答了句什么,她沒聽清,就見刺眼的光線里,許諒之已經(jīng)重新下船,向他們走來。小艇停泊在碼頭,隨著他跳下來整個船身震動了一下,水面波痕隨即一層層蕩開,經(jīng)久不息。岸邊的水居然是墨綠色而不是藍色的,漣漪透明而豐盈,無限光滑,讓人暈眩。
他手里不知何時擎著一個綠色封皮的本子。走過來的神情讓季風陌生,幾乎讓人恐懼的溫柔。他和其他的一切都是這樣的清晰、這樣的美。美此刻存在,就永遠存在,既不是開端,也不是終結。
許諒之輕聲說,季風,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離婚了,就在上個禮拜。
Am 6:00-6:45 你會發(fā)現(xiàn)……沒有終點
“后來呢?”我問。
“當天我回到家中已是深夜。蕭元早已沉沉睡去。我打開客廳的燈,看見桌上擺著生日蛋糕,和一個包裝好的禮物袋。我才想起前天原來是我的生日。打開禮物,發(fā)現(xiàn)里面是納特·金·科爾的《爵士遭遇》。不知道蕭元托了多少人才輾轉從國外的舊唱片店里買到的,正是我一直想要的國內早就脫銷的那版。不是打口碟,不是盜版。里面有那首著名的Pretended,‘裝相。就是我倆都喜歡的村上的那本《國境以南太陽以西》里提到的歌。但是我記得從來沒和蕭元說過?!?/p>
“我知道那首歌。然后?”
“然后我打開客廳的音響,把碟拆開放進去。只放那一首《裝相》,從凌晨十二點半一直循環(huán)放到三點,發(fā)現(xiàn)郵箱里許諒之的長信。看完信,走進房間,在蕭元身邊躺下,很快睡著。第二天才開始失眠。直到和你打電話為止,再也沒有睡著過一分鐘?!?/p>
“沒有了?”
“沒有了?!?/p>
季風的生日是7月17日。而我接到她電話的那一天是2012年7月20日深夜。三日未眠,7月21日清晨,她終于說完整個故事,聽上去似乎精疲力盡。掛斷電話的那一刻,天已經(jīng)快要亮了。當然我知道故事并沒有終結。只要人們都還活著。都還在愛。
我也的確記得那首歌。里面這樣唱,
在你憂郁時假裝很快樂
這并不很難
你會發(fā)現(xiàn)幸福沒有終點
每當你假裝
記住每個人都會夢想
一切還好 就和看上去一樣
這一定是蕭元想了很久之后選擇的最恰當?shù)亩Y物。他并沒有季風想的那么不了解她。但我想到季風一個人在客廳里聽歌的樣子,不免感到非常難過。季風讓我知道這一切,她因此不至于發(fā)瘋。她卻不知道早在她參加那次聚會之前,我就在社團認識了蕭元,并且默默暗戀了好些年,連蕭元自己都知道。這些年我和林章的關系一直不夠融洽,這也是前因之一。故事的開端和終結從都不曾明確,但是一些無法定義的感情永遠蟄伏在黑暗里,甚至比美更久長。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里說,“活法林林總總,死法種種樣樣,都沒什么大不了的。剩下來的唯獨沙漠,真正活著的只有沙漠?!?/p>
此刻我所在之處,四周的確都是浩瀚如海無窮無盡的沙漠。所謂的“沙漠綜合征”也許就像村上說的“西伯利亞癔病”。太陽東升西落,每天周而復始,有一天你身上什么東西突然咯噔一聲死掉。于是大步走向太陽以西,夢想著重新開始人生。季風就是如此。但她不知道,每個人其實都對他者的困境視而不見。而沙漠和沙漠,都是一樣的。
十二年前,在蕭元等季風作一個最終決定的那段時間,有一天他曾經(jīng)非常苦惱地來找我,因為我是季風最好的朋友。我陪他出去吃飯,后來又一直順著學校的圍墻,在月亮地里一前一后走了很久。我一直試圖安慰他,說季風是真的喜歡他,一定會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只是要給她一點時間。她需要時間來看清楚自己的心意。
蕭元說:有時候真懷疑我其實不合適她。她喜歡的那些我都不太懂……但是,我就是喜歡她這個人。真的。她和她看上去的樣子不一樣,你知道。
我敷衍道,感情這種事,就是不太好說的。
他說,方寧,有時候真希望季風是你。你看上去總是如此理智而穩(wěn)定。你其實比她明白得多。
我比月色更慘白地對他笑了。他好像感到了某種危險,不說話了。
一路走過去,學校里的飛檐、樹影、月色,都仿佛在月色中低聲訴說著某些人們永遠不知的秘密。時值九月,南方的草木依然葳蕤繁茂,散發(fā)出不可遏止的辛辣蓬勃的芬芳。這樣的一個夜晚……此后余生永遠不會再有。我走得越來越慢。
蕭元突然說,你看,螢火蟲。
微弱得幾乎難以發(fā)現(xiàn)的光靜靜伏在墻外的灌木叢中,光芒還在持續(xù)變得暗淡。我走過去,靜靜地看了很久。等那一點淡綠再度如奇跡般重新亮起,從枝葉上越飛越高,直到消失。
蕭元在我身后目送那一明一滅的螢火遠去,才說,方寧,我送你回宿舍吧。今天見面的事,不要讓季風知道。謝謝你陪我說話。
走回宿舍的路上路燈昏黃,我走得極快,不再看他。到了宿舍樓下,他站在黑暗里,笑著和我揮了揮手,看上去脆弱而孤單。我最后看他一眼,一路狂奔回宿舍。終于在六樓樓梯盡頭淚如雨下。
這就是屬于我自己的故事。非常之短,很快就能說完,因為并沒有真正開始過。我不知道應該慶幸,還是應該感到遺憾。我也不知道如果我遇到和季風一樣的事,到底會怎樣選擇。任何選擇似乎都代表了無窮無盡的眼淚、分裂、痛苦,以及愛。
但我永遠也不會遇到。
“通往地獄的道路都由美好的愿望鋪就?!?/p>
“但我們竟然還曾經(jīng)企圖改變世界。讓世界變得更好而不是更糟?!?/p>
天正在慢慢亮起來。今天上午我們一行人還要去參觀沙漠里的胡楊林,那號稱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三千年的沙漠里的樹。永生的時間標本。房間里的旋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只留下漩渦中心的一小堆細沙,像萬事萬物熱情燃燒殆盡的殘骸。endprint
我站在窗邊,看著窗外這個孤懸于沙漠中心,酷似一個巨大幻覺的人造園林。半個淡白的月亮還沒來得及在天邊隱退,像一片被剪完扔掉的指甲。遠處有只狗斷斷續(xù)續(xù)地叫著,不知道在沙漠里,還是在圍墻內。每分每秒都在發(fā)生美得驚人的事情,而每個大天使都是可怕的。我低頭打開手機通訊簿,默默找到了蕭元的名字。又按掉,重新找林章的名字。
那一刻我的確非常困,不太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也許我只是想說說其他事。也許我只是想確認所有人都好好地還在。還在同一片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沙漠里。
標題書法 朱向前
原載《山花》2017年第8期
原刊責編 李 晁
本刊責編 黑 豐
創(chuàng)作談
三個開端
文 珍
好些人問過這小說名字何以如此平淡。我每次都回答說舍斯托夫有本論著就叫《開端與終結》。這是1986年云南人民出版社“俄羅斯白銀時代”系列中的一本,市面上早斷了貨,我也是看一個朋友的文章里偶然提到這本書,才在孔網(wǎng)上下了單。書不算好讀,2015年初夏有那么倆禮拜,我一天到晚地帶著這本書四處晃蕩——就和前陣子我總是帶著一本斯賓諾莎的《倫理學》騎摩拜單車、坐地鐵上下班、參加飯局一樣。在每個可以翻幾頁的空隙,我都會中魔一樣打開它。記得5月某個傍晚我和上本書的編輯,還有另一個女友約在三里屯楊家火鍋,那家向來要排隊,先到的人在光線漸漸昏暗下來的院子里等位、聊天,而我手中一直緊緊攥著這本舊書。并不是為了裝腔,因為身邊幾乎沒人聽說過它,即使看到也沒興趣翻開——就是莫名地覺得安心。拿著它,就好像被某種舊時代的氛圍環(huán)繞,離那些過去的人和思想更近一點,離我那個看書很多的朋友也似乎更近。也就可以短暫地,和眼前熱火朝天的生活保持適宜的距離。
而小說里提到過的奉化的海我確曾去過,卻是和一大撥人去寧波參加一個所謂的全國名家筆會,去的人大多年輕,一路嘻哈,誰也沒真把自己當作“名家”。那個山寨土樓我也住過三天,鎮(zhèn)日在賓館外的長坡來來去去,也時常忍不住凝視坡下叢林后無邊無際的東海。不知道為什么,回京半年后,仍無端想起那個長長的水泥斜坡,那片孤懸于森林和天空之間的灰藍海面,那晾曬大片海帶的杳無人跡的碼頭。會突然想,這樣的地方大概是配做一個熱情故事的終結之地的。
還有,2012年7月某個深夜,我的確就在開頭寫到的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的石油療養(yǎng)中心,接到遠方女友的電話。甚至連那整晚在房間里打旋的無名小風也是真的。清晨,房間地面中央聚攏一堆極細的沙,像某些最珍貴事物燃燒殆盡的殘骸,提醒我是在沙漠腹地度過了這不眠之夜,生命里完全脫離常軌的十小時,對人世間的很多看法也便隨之悄悄改變。
關于這篇小說,我所能說的,姑且就只有這么多了。
2017年8月7日
安翔路1號
文珍,女,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詩歌、散文和小說。曾獲第五屆老舍文學獎、第十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