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兩畝地

2017-09-19 19:53:57宋紅星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7年9期
關鍵詞:舅母舅舅

宋紅星

一棵白菜,拍賣到百元。二畝有機蔬菜,收到5萬元訂單。當有機農業(yè)遭遇土壤污染,一切會如戲劇般發(fā)生逆轉嗎?

犁鏵剛過,我舅舅就急忙抓起一把土,聞了聞,泥土溫潤的清香,令我舅舅的胃意外蠕動起來,好像手里的土,完全可以就這么吃下去。

又用手搓了搓,見泥土松軟易散,我舅舅才“噗”的一聲,吐掉棗核,脫口而出,好地!

這樣,我舅母笑得就像眼前這塊剛犁開的地,感覺她和我舅舅后半生的好日子就開始了。

我如釋重負,跟著笑,說,當然是好地當然是好地,你看,這土黑油油的,將來不論種豆還是栽菜,一定種啥成啥,只怕收的時候,累死你們。

我嘴上這么附和,心里卻是搖頭嘆氣,不屑,不解。我不明白,我舅舅和我舅母腦殼是不是被雷打昏了,退了休,不好好待在城里享清福,偏要跑來山旮旯找罪受。我已經記不清,我舅舅是什么時候打電話給我,反正是他和我舅母退休后的一個深夜,很深的夜,接了電話,雞就叫了。舅舅說他睡不著。這讓我想起電視上報道的退休綜合征,大多數人退休后,都會空虛、落寞、焦慮,不知所措。難道我舅舅得了這種?。考词拐娴昧诉@種病,也不應該打擾我睡覺啊!睡不著可以看電視,不看電視,可以把我舅母拉起來吹吹牛,談談后半生嘛。

什么事?我的聲音像塞了塊石頭,又硬又沉。

估計我舅舅把我的這種腔調歸結為我剛從夢中醒來,愣頭愣腦的一句胡話。他說,建明,這件事就拜托你了。

然后,我舅舅就跟我說起找地的事。他說,退休之前,他和我舅母就商量好了,要找塊地種菜,以后吃的菜,都要自己種。我想,我舅舅要不是瘋了,就是懷念我家菜園子里的菜。這事,我是聽我媽說過的,她每次進城,都會帶幾棵菜給我舅舅,我舅舅吃后,總夸我家的菜好吃,那白菜,煮出來的湯都是甜的??磥?,還真是惦記我家的菜了。第二天早上,我就讓我媽到園子里扭了幾棵白菜,給我舅舅送了過去。

我想,這件事應該就這么結了。但沒完。

沒過幾天,我舅舅和我舅母就來了,開著他們的比亞迪愛喜7。這時候,我才確定,我舅舅他們要找地種菜是認真的。我舅舅向我倒苦水,說他和我舅母已經找過很多地方,沒一塊適合。后來,想起我們瓦缸寨地處濕熱河谷地帶,四處山清水秀,又長年無霜,就把希望放到了這兒。

地要向陽,最好全天都曬得到太陽,前面有水,后面有林,左右還要通風。聽我舅舅這么說,我覺得我舅舅不是在找地種菜,好像是在打卦看風水。我嘆了一陣氣,說,好吧好吧。然后,我就把我舅舅和我舅母領到了我家菜園里,說,就這塊,怎么樣?

菜園里有半塊地是我昨天閑著沒事干,手癢挖出來的。當時挖得隨心所欲,許多土疙瘩都沒有敲。我舅舅剛到地邊,就選一個最大的土疙瘩站上去。我暗自好笑,我舅舅有點矮,與園子里的白菜相比,他確實高不了幾厘米,但是,也沒必要這么自卑嘛。不過,他站上去,在白菜面前,還真顯出了一點偉岸。更可笑的是,他竟站在土疙瘩上顛臀扭腰,身子一晃一閃,一副要在土疙瘩上跳芭蕾舞給我瞧瞧的樣子。如果他不是我舅舅,我真想一腳把他踹進水溝里。幸好,我舅舅只歡騰了幾秒,土疙瘩就碎了。身高一下子掉下來,他有些沮喪,搖了一下頭,就把眼前的地否決了。

我指著地里嫩汪汪的大白菜,說,這么出莊稼的地,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你們竟然瞧不上。

這菜,一定用過化肥吧?我舅母問。

我笑了,說,肯定用,不用能出這么好的莊稼?

我舅舅聽出我話中帶著刺,有些不好意思,扶了扶金邊眼鏡,說自從進城里工作,他和我舅母天天吃化肥菜、農藥菜、大棚菜,吃了大半輩子,吃怕了。現在只想找塊干干凈凈的地,種點干干凈凈的菜。他說,建明,你最好能幫我找一塊新地,沒人種過的,原生態(tài)那種。

后來我才知道,我舅舅站到土疙瘩上,其實只是想看看土板結得厲不厲害?;视玫迷蕉?,板結就越厲害。如果當時我知道,我肯定會告訴他,菜園里那些菜,我和我媽還是經常挑大糞去潑的。

上哪兒找連化肥都沒用過的地?我想,我舅舅和我舅母怕是在城里好東西吃多了,腦子吃壞了。若我不是他們外甥,我肯定甩著屁股走了,我才不想摻和這種荒唐的事。

怎么辦? 我急得差點抓掉一把頭發(fā)。

我舅舅太相信我的能力了,就因為我在瓦缸寨干了個小村主任。似乎在他眼里,我這個小村主任可以把瓦缸寨的天翻過來一樣。

我真不想管了,若不是我舅舅走的時候,給了我一包大重九,令我每次抽煙的時候,都有點懷念他。所以,我就經常帶著對我舅舅的懷念,到村前寨后、坡上溝腳瞎轉。結果,沒過幾天,我就在清風嶺瞄上了一塊好地。

沒錯,就是現在這塊,正在犁著的這塊。大概兩畝。那時候,地里雜草叢生,但地的主人是頭發(fā)白得像腦殼上站滿陽光的趙不正,要價卻高得閃了一下我舅母的腰,三千一畝,每年。我差點笑出來,看看,折騰啥子,種什么干干凈凈的菜,這點錢,差不多夠買一年的小菜了。

我舅舅說少點少點,說地閑著也是閑著。

這下該知難而退了吧。我心里暗笑。

趙不正咧開嘴,向我舅舅和我舅母指了指殘缺不全的牙齒,說,你看看,這牙齒還能讓我好吃好喝幾年?我許多好東西都還沒有吃過呢。又告訴我舅舅和我舅母說,別看地里荒毛拾草,輪歇地都這樣。

輪歇地,我舅舅當然知道,就是種一年歇一年。但是,沒必要一歇就是七八年吧?為了把租金壓下來,我舅舅擺出了一副租不租都無所謂的樣子。六千塊,這確實不是一個小數目。

趙不正抓了抓頭發(fā),好像要從頭上抓下一把陽光,說,我七年沒種莊稼,不就是為了等著今天給你們送上一塊好地?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

我舅舅覺得,趙不正的話還是有道理的。若輪歇七年,真是為了給他們送上一塊干干凈凈的地,細算下來,一年也輪不到幾塊錢。

這樣想,我舅舅和我舅母就把地定了。endprint

我舅舅和我舅母開著比亞迪愛喜7,到鎮(zhèn)上買了釤刀(一種刀把很長的砍刀)、鋤頭、月牙刀、挑籮、糞箕和蛇皮口袋。然后,他們的日子就像過年一樣,開始變得歡快起來。

那時候已經是冬尾,寒意還在。寒風偶爾冒出來,揣著把刀四處游弋,見人就沖上去刮兩刀。但就憑寒風這兩把刷子,根本嚇不住我舅舅和我舅母的熱情。買到工具的第二天,那個陰沉沉的早晨,我舅舅毫不怕冷,扛著鋤頭和釤刀,不管不顧去了趙不正家地里。然后,“嘭嘭”的釤草聲就在清風嶺回蕩了幾天。

我舅母則背著籃子,提著蛇皮口袋,四處撿牛屎馬糞。見我舅母行為怪異,瓦缸寨的大嘴——佳生媳婦跑過來問,大姐,撿了干什么呀?

呵呵,種菜。

種菜?

嗯。

這樣,佳生媳婦就確定,我舅母和那個大清早在清風嶺釤地的男人是一伙的。再經她抬著大嘴一講,全寨子的人就知道我舅舅和我舅母要在瓦缸寨干什么大事了。呵呵,你舅舅和你舅母在種干干凈凈的菜啊!寨子里的人,只要見到我,都這么一副口吻。我說,是啊是啊,在種干干凈凈的菜。這倒好,省得我四處解釋。從瓦缸寨到清風嶺,僅這條路上的牛屎馬糞,就夠我舅母撿十天半個月。自我記事開始,從沒見寨子里的人干這種無聊的事。所以,寨子里的人大多和我一樣,好奇地不屑地遠遠地看著我舅母用小耙子把牛屎馬糞扒進蛇皮口袋。撿滿一口袋,我舅母就用籃子把它背到清風嶺。

當天收工,我舅舅每只手握著兩個花生大的水泡回來,我舅母則帶著一身臭氣。我舅母先把手洗干凈,再拍拍衣服,拍拍褲子,好像這樣,就把身上的臭氣拍干凈了。然后,讓我媽給她找了根針,心疼地幫我舅舅挑水泡。按理,我舅舅的水泡是可以自己挑的,一個大男人,偏要讓我舅母幫他挑出一份溫情來。我看在眼里,覺得真他媽戳眼睛。

第二天早上,我媽開始關心起她的弟弟,讓我沒事去幫我舅舅釤草。我提醒說,我昨天剛給油菜噴過藥,手上還殘留著農藥呢。然后,就假裝忙碌起來。混到中午,實在抵不過好奇,才去了一趟清風嶺。其實,我只是想看看,我舅舅怎么釤草。

見我來,我舅舅很不情愿地歇下了手中的活計,好像我擋在了釤刀和雜草中間,令他無法繼續(xù)釤草。他走到地邊,摘掉一只手套,抓起雜草堆上一塊已經被他擦得濕漉漉的毛巾,在臉和脖子上抹了一把汗,才像想起什么來,說,坐啊,隨便坐。那口氣,就像我來到他的家里一樣。我坐哪兒呢?我給我舅舅發(fā)了一支煙,趁機想了想。那些釤好的雜草,被我舅舅攏了堆在地邊,整整齊齊。這么說,我應該可以隨便挑一堆雜草坐下來。但我舅母正坐在她撿來的牛屎馬蛋邊用小耙子敲馬糞蛋,馬糞蛋纖維太多,不容易敲碎,在我舅母的小耙子下跳來跳去,乍一看,我誤以為她正在開心地玩著一個跳跳球。唉,這個退休前,穿著白大褂,在醫(yī)院里白云一樣飄來飄去,給人看病打針囑咐病人注意衛(wèi)生的醫(yī)生,怎么干起這種臭烘烘的事,一點都不覺得惡心。

說實話,我真不想過去和我舅母坐在一起,那堆快夠一牛車的大糞讓我惡心。真惡心。我的生活剛剛變得干凈起來,我舅舅和我舅母就昏頭日腦帶著理想來搞亂我的生活,他們根本不理解,像我這種從泥巴里爬出來的孩子,脫離臭烘烘的牛屎豬糞有多么不容易。但是,想到小時候,我舅母給我打針,我疼得哭,我舅母就從白大褂里摸出一個狗舔糖哄我開心,搞得我以后打針,不管疼不疼,都要沖著我舅母大哭一場。想想這些,我就不好意思在我舅母面前擺臭架子。況且,我還記得我舅母說過,世間什么東西最干凈,水最干凈,再臟的東西,只要放進水里洗一洗,就干凈了。

我就抓把雜草墊著屁股,坐到了我舅母身邊。我舅舅呢,杵著釤刀把子看著我和我舅母。這樣,我就盡量看著我舅舅,省得嘴巴朝著糞堆,少吃點臭氣。

我問我舅舅,打算種哪些菜?

我舅舅說,都在你舅母腦子里呢。

我舅母就說,黃瓜啦、番茄啦、辣子啦、苦瓜啦……這些菜肯定是要種的。這類菜可以為我們提供大量的維生素A、維生素C、維生素E。維生素A可以保護我們的眼睛,維生素C可以降低我們患癌的風險,維生素E可以緩減我們的衰老。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生活質量上,她說,現在不愁吃不愁穿,但要提高生活質量,首先就要提高飲食的質量,飲食的質量直接關系到身體的健康,如果身體不健康,說提高生活質量,完全就是瞎扯淡。

我聽不下去了,我一個小村主任,一個天天跟泥巴和農民打交道的人,管什么ABCDE?只管產量,如果再多管一丁丁點,就是好不好吃。聽了我舅母這番話,我就覺得,我舅母應該待在城里,開個蔬菜大講堂,把她腦袋里那些亂七八糟的ABCDE,統(tǒng)統(tǒng)講給城里人聽。城里人肯定愛聽。為了讓我舅母知道,我對她的話題毫無興趣,就隨便撿了一根小棍子,撬土玩,反正屎蛋子我是不會去碰的。我想,如果再聽下去,我肯定會懷疑,這幾年好不容易才過上大魚大肉的生活,其實根本就不是人過的生活。

我舅舅杵著刀把,看著我,直到對我看不到什么希望,才轉過身,繼續(xù)釤草去了。要不是礙于我比我舅舅年輕十多歲,我肯定要告訴他,在體力活面前,我從來不逞強。

我舅舅刀法很差,白有一股狠勁,釤草的時候,他身體直得像腰桿上別著一根鋼筋。這地,荒了七八年,除了雜草,還有許多灌叢。我見我舅舅手中的釤刀,只要碰到拇指粗的灌木就會彈回來,總要補上兩三刀。

這樣,我就覺得我應該教我舅舅怎么用釤刀。來一場,我總得為我舅舅和我舅母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我給我舅舅做了兩下示范,讓他把腰部的力量用起來。我舅舅就開了竅,果然是城里人,站在地里,說話慢悠悠,就像品著咖啡,說樣子有點像打高爾夫。我轉身就把刀遞給了我舅舅,我真的不想和他說話了,一個要種菜的人,怎么盡想些不著調調的事。

我舅舅掌握了使用釤刀的技巧,釤草比先前快了許多,像輛拖拉機上了高速路,一下子跑得歡暢起來??磥?,天黑之前,把剩下的雜草釤完,是一丁點兒問題都沒有了。

這樣,我似乎就應該走了,干瞪著兩個長輩吭哧吭哧干活,這好像不怎么禮貌。我剛轉身,腳還沒有跨出田埂,我舅舅就叫起來,瘋子瘋子!我以為我舅舅見我要走,罵我呢,回頭一看,原來是一群馬蜂,正怒氣沖天攻擊他。我舅舅驚慌失措,一邊跑,一邊向空中揮著釤刀,像要把蜂子砍下來,樣子非?;?。我舅母也急得張牙舞爪,但又不敢上前幫忙??磥?,我舅舅定是釤得太歡,沒注意,惹到雜草里的馬蜂窩了。endprint

我讓我舅舅別跑,趴下。我舅舅就丟掉釤刀,來了個士兵“臥倒”。果然生猛。我抓了一把枯草,點了火,舉過頭,向我舅舅沖過去。蜂子最怕火,我一上,它們就全被嚇跑了。

雖然救得及時,我舅舅還是被馬蜂叮到了,臉上、膀子上,鼓起一個個紅疙瘩,癢得我舅舅齜牙咧嘴。我媽從碗柜里找出一包小蘇打,兌好水,讓我舅母幫我舅舅擦。

見我舅舅沒減輕多少痛苦,我舅母不放心,最終還是決定把我舅舅送回城里。見我舅母真的要走,我只好把剛從地里清剿回來的蜂盤拿出來,遞給她,說帶回去給我舅舅補補身體。

我舅母沒有接,也沒有說話,氣鼓鼓上了車,發(fā)動比亞迪愛喜7,開著走了。我站在難聞的尾氣里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來,我舅舅對蜂子過敏。

這么有營養(yǎng)的東西都沒有吃的命,還談什么生活質量。我撇了撇嘴。

過了很久,不見我舅舅和我舅母來,也不見我舅舅和我舅母打個電話。我就想,我舅舅和我舅母怕是不會回來了,種干干凈凈的菜,這種荒唐的想法,應該早已經忘得干干凈凈。

為了確定,我就給我舅舅打了一個電話。我把我媽搬出來,說我媽讓我問問,病好些沒有?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你們不要掛著。我舅舅說。

我舅舅果然沒有說兩畝地的事。我也沒有問,我可不想把他們勾來。

但我舅舅和我舅母還是來了。他們開著一輛二手皮卡,歡得很,瓦缸寨那條水泥路上的灰塵全部飛了起來,給他們舉行了一場隆重的歡迎儀式。我舅舅說,為了方便,他和我舅母才把比亞迪愛喜7換成了皮卡。

皮卡車里裝著一張床、兩個沙發(fā)、一臺電視、一個衛(wèi)星接收機、一個音箱、鍋碗瓢盆、皮管、凈水器,等等,滿滿一車。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皮卡車,果然方便。

見我舅舅和我舅母只差房子沒有搬來,我問他們想干啥?是不是嫌侄兒子家房子矮,床不寬,菜不好?

我舅舅笑起來,指著車上的一張油布說,這是什么,知道不?

我說,油布。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拉起來就是帳篷。我舅舅很是得意,說為了把菜種好,他和我舅母決定住到地里。

我舅舅這種不著邊際的話,把我徹底氣暈了,像十八歲第一次喝醉酒,有了打人的沖動。幸好,在我裝瘋出手之前,我舅舅又拿出兩包大重九在我眼前晃了晃。上次是一包軟包裝,這次是兩包硬包裝。我只能認栽,誰讓他是我舅舅呢?這樣,我就又屁顛屁顛跟著我舅舅和我舅母忙起來。

油布確實是用來搭帳篷的,很大的一個軍用帳篷。帳篷有門有窗,不比一般的房子差。把它往趙不正家地里一放,好像整個清風嶺都是我舅舅家的了。帳篷空間很大,床、沙發(fā)、電視、鍋碗瓢盆統(tǒng)統(tǒng)搬進去,還空得可以牽兩頭牛進去搞斗牛比賽。

沙發(fā)擺哪兒,我舅舅和我舅母發(fā)生了分歧。我舅舅說擺電視機前,我舅母硬要對著門。我舅舅呢,是為了方便看電視,每晚的《鑒寶》必不可少。我舅母說,就算你天天看,也不見你的哪幅畫上了《鑒寶》。我舅母則是為了看著菜,她說,即使坐在屋里,她也要看著地里的菜生長。我舅舅就說,就算你整天盯著菜,也不可能讓地里的菜長得快一點。看著我舅舅和我舅母瞎扯,我暗自好笑,要不是有兩個沙發(fā),他們可能真要吵起來。最后,他們便各擺各的,一個擺在電視機前,一個擺在門口。

下午,又到我家杉樹地里,砍了兩棵腿粗的杉樹,幫我舅舅和我舅母拉好電,我的小日子才又過得輕松起來。我舅舅說,水就不用我操心了。的確,從清風嶺淌下來的那股水,離地不遠,四十多米,清得完全可以拿去城里賣礦泉水。但我舅母還是不放心,說水里藏著許多細菌、蟲卵,還說螞蟥如何神不知鬼不覺鉆進鼻子里,悄悄吸人血,硬逼著我舅舅拿著鋤頭,去水源點的下方挖了一個簸箕大的澄清池。即使這樣,還要把澄清過的水,引進美的凈水器過濾一遍??纯矗饺遒侍?,明明可以直接喝,我舅舅和我舅母硬要像種菜一樣,瞎折騰,搞出一股自來水的味道。我實在無法忍受,沖著我舅舅和我舅母的后腦殼白了一眼,然后甩著屁股走了。

第二天,二牛幫我舅舅犁好地,開著微耕機走了之后,我舅舅總算表示出一點我喜歡的意思。我舅舅提了兩個塑料凳,他一個,我一個,坐在帳篷門口,然后掏出一沓紅彤彤的錢,當著我數起來。

我舅舅太客氣了,太把我當外人了。我臉色平靜,心里卻是一陣慌亂,不知該不該接我舅舅的錢,或者接多少。在我舅舅心里,這錢,肯定是要拿一部分給二牛的,但二牛的錢我是可以不給的,我請他幫忙,二牛高興還來不及。瓦缸寨的人,除了沒人愿意給我這個小村主任洗褲衩,其他的事,有誰不愿意干?不扯了,一得意我就容易飄。反正我舅舅已經向我遞了兩千塊錢過來。

算了算了。我推辭說。如果我舅舅再遞,我就接一千塊晚上打麻將去。

我舅舅說,拿著,幫我收兩皮桶蚯蚓,不管十塊一斤,還是一百塊一斤,就這點錢,你幫我把事情辦了。

我舅舅的腔調太逗我生氣了。在瓦缸寨,除了我媽,還沒有誰敢用這種命令的口吻跟我這個小村主任說話。我舅舅雖然是我舅舅,但他現在要生活在瓦缸寨,生活在由我管著的這片土地上,要我?guī)兔?,難道就不能用一副商量的口吻?算了算了,我懶得計較,問我舅舅收蚯蚓干什么?

我舅舅說,改良土壤。

地瘦施肥,菜病打藥。買蚯蚓改良土壤,我不明白,我舅舅和我舅母的想法,咋就這么稀奇古怪?我也懶得問,省得我舅舅像我舅母,朝我扔來一串ABCDE。兩個退了休的人,不閑著享清福,偏要找干干凈凈的地,種干干凈凈的菜,有這種想法的人,什么事干不出來?我甚至慶幸自己是個農民,省得將來像我舅舅和我舅母,得這種可怕的退休綜合征。

但我還是問我舅舅,咋不自己收?

我舅舅說,他要出去找點爆石灰,買來撒進地里除蟲。

記得我舅舅釤草的時候,見地里有許多蝗蟲、蜘蛛、介殼蟲、螞蟻、蜈蚣在開蟲子運動會,就問我怎么辦。我吐了一口痰,說得胸有成竹,只要用幾支敵殺死配上半瓶樂果,就可以讓這些鬼東西全部死翹翹。endprint

建明,你是想毀掉我六千多塊錢的地??!我舅舅當時氣得吭哧吭哧釤草。

原來,借蜂子叮著回城那次,我舅舅去農業(yè)局找了他的老同學張浩子。張浩子的腦袋向右歪扛著,這使他看什么都像在認真思考,果然像個認真干事的老專家。聽我舅舅問起除蟲的事,張浩子就笑了,因為腦殼歪扛著,笑就顯得有點對我舅舅不尊敬,他不說怎么生態(tài)除蟲,先說我舅舅是不是吃錯藥了,退了休,不好好頤養(yǎng)天年,跑去種什么干干凈凈的菜。

我舅舅并不生氣,得意地說起了趙不正家的地。他說地的后面是一片原始森林,前面是一汪湖,一股山泉清冽冽從原始森林里跑出來,嘩啦嘩啦注進星月湖。說著說著,我舅舅還打開手機里的照片,讓張浩子看,說,你看看你看看,東西通風,一點陰涼都沒有,在這里種的菜,從小喝著山泉水,每片葉子都含著陽光長大,從早到晚,一絲陽光都漏不掉。晚上,它們還可以聽聽蟲鳴鳥叫,聽聽清風和樹葉的吟唱。你說,這種地種出來的菜,好不好吃,你想不想吃?

我舅舅的話,像塊溫潤的手帕,把張浩子的眼睛忽地擦亮了。這樣,張浩子就打開他辦公室里的文件柜,拿出了一本紅皮的《中國上下五千年農作物種植技術大典》,用毛巾擦了擦封面上的灰,才打開目錄,又翻到一千多頁,幫我舅舅找到了除蟲的秘方。

爆石灰不但可以除蟲殺菌,還可以調節(jié)土壤的酸堿性。張浩子說。

太好了太好了!我舅舅一激動,就拍了一下大腿,然后疼得叫起來。蜂子引起的過敏性疼痛還沒有徹底好利落,他憨頭昏腦一用力,不疼死才怪。如果我當時在場,肯定要說說他,一大把歲數的人,這點芝麻大的小事都激動,作為一個老師,即使只是教學生怎么畫畫的美術老師,難道就沒有聽過一個成語,叫“寵辱不驚”?

張浩子落得一個開懷大笑,說,記得菜成的時候,喊我去扭兩棵啊。然后,他從辦公桌上的塑料袋里抓了一把棗子遞給我舅舅,說去山東考察時帶回來的冬棗,縣里準備發(fā)展,讓我舅舅先償償。

我舅舅就丟個棗子在嘴里,說一聲“真甜”,然后咔嚓咔嚓嚼著走了。

難怪我舅舅那天把棗核吐在地里,底氣那么足。原來是找到了方子。

回到家,我開始張羅收購蚯蚓的事。我打開廣播,用喇叭一喊,整個瓦缸寨的人就提著鋤頭在房前屋后樹下菜園里挖起來。四天時間,整個瓦缸寨,就只剩下各家的場院和寨子里的水泥路沒有被人挖過了。蚯蚓沒收到多少,寨子里的雞到是歡騰起來,搞得我每次從它們身邊經過,那公雞,那母雞,那小雞,都會突然抬起頭,挺起胸,向我投來一絲敬意,搞得我很尷尬。

很快,寨子里的人就拎著蚯蚓向我家沖來了,不過,落秤之前,總要問我一句,收蚯蚓干什么,是不是又要干什么大買賣?我一說,他們就笑了,個個嘖嘖驚嘆,好像秤上掛著一個令人驚嘆的奶頭,每個人都要湊上來,嘖嘖吸兩口才肯罷休,把我臉都羞紅了。

二牛甚至有些不服,說他已經把地耙得像灰一樣細,我舅舅和舅母還要買蚯蚓來松土,怕是錢多得沒有地方花了。

我心里附和說,是啊是啊,嘴上卻罵二牛懂個屁,你知道蚯蚓拉出來的屎,有多肥嗎?

二牛癟癟嘴,說,難道比化肥還肥?

我說,你懂什么是綠色食品嗎?你知道城里什么蔬菜最貴嗎?有機菜,懂不懂?

二牛說,依我看,都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干,閑著瞎折騰。沒想到,二牛平時憨頭日腦,現在和我頂起嘴來,卻一點都不含糊。

我懶得和二牛計較,況且,他說得也沒錯。

我提著兩皮桶蚯蚓,氣鼓鼓往清風嶺送,這么丟人的事,總算是結束了。

這幾天,我舅舅和我舅母已經把爆石灰撒進地里,把曬干的雜草鋪在地里點了一把火,還翻了一遍地。把雜草放進地里燒,不但可以除蟲,還可以增肥,這個我是知道的?,F在這塊地,遠遠看去,就像一匹斑馬躺在地里,這里白一條,那里黑一條。

到地邊的時候,我舅舅和我舅母正在用皮尺量地。我舅母拉著皮尺上的銅扣,站在地邊,我舅舅抱著餅子一樣的皮尺盤,往地里走,拉足二米五,他就把皮尺盤放在地上,提著小皮桶里的石灰,弓著腰,沿著皮尺畫出一條筆直的線來。然后橫著拉一米,再用石灰畫一條線。

我問我舅舅和我舅母,你們要干什么?

我舅母說,打苗床呀。

我舅舅接過話說,一米乘二米五,這是苗床的標準。

很快,我舅舅就把苗床的四條線畫出來了,周周正正,像他剛從地里裁出來的一塊畫布,只等他和我舅母在里面播上種子,一幅原生態(tài)畫,就會從畫布里慢慢浸出來。這時候,我舅舅終于伸了一下脖子,把腦袋懸到皮桶上方,臉上掛著一副驚訝,說,這么少!

確實少,兩只皮桶都沒有滿,都只有半桶。這樣,我舅舅就直勾勾盯著我,眼神充滿了懷疑,是不是偷奸?;??雖然我舅舅沒有這么說,但我還是沖著我舅舅說,整個瓦缸寨都翻過來了,就這么多。為了表示抗議,我還補充了一句,說,如果你要天上的星星,說不定我還可以幫你摘一顆,但蚯蚓,真的一條都沒有了。

看著皮桶里蠕成一團的蚯蚓,我舅舅嘆了一口氣,說他們小時候,隨便拔一棵菜,根下都有大把的蚯蚓?,F在蚯蚓這么少,肯定是化肥農藥用多了。

這樣,我舅舅就拎著蚯蚓進了田,這里放幾條,那里放一把。他弓著腰,好像害怕蚯蚓摔疼一樣,總是把蚯蚓輕輕放到土上。我舅母呢,拎著一把鋤頭,緊跟在后面給蚯蚓蓋土。見蚯蚓拼命往土里鉆,像害怕太陽曬到屁股一樣,我舅舅和我舅母就開心地笑起來。

寨子里那些被好奇攆來看熱鬧的人,也站在田埂上笑起來,有的笑得很大聲,有的笑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舅舅和我舅母沒心思理會大家,只顧埋頭干活。

佳生媳婦大嘴一張,說,嫂子啊嫂子,你們這哪是在種地,這明明是要在地上繡花嘛。

這時侯,我舅母才抬起頭來,回了大家一個笑,說,哪里哪里,人們不是常說,精耕細作才出莊稼嗎?

趙不正用棍子戳戳地,又挑挑土,說一看就知道我舅舅和我舅母是種地的行家。endprint

我舅舅說,見笑了見笑了,以后還要多向你們請教呢。

趙不正嘆了一口氣,說見我舅舅和我舅母種地種得這么好,想起他以前種得粗枝大葉,就覺得對不起這塊地,好像這塊地是他半路撿的娃,從來沒有好好待見過。

二牛聽得搖頭嘆氣,但什么也沒有說。

若是平時,大家來到地邊,定不會像這樣傻站著,定會搭把手,出把力,但今天,誰都不敢出手,就這樣釘在田埂上,愣了一個早上。是啊,眼前的陣勢,誰都怕在我舅舅和我舅母的嘴里落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罵名呢。

當所有人都走了之后,我舅母才沖著大家的背影,不耐煩地說了一句,不就是種個菜嗎,有什么好看的?

下午,我舅舅把時間全部花在了苗床上。他把石灰線里的土挖出來,弄了一個20厘米的深坑。如果套用張浩子他們那些專家的話,就是整了一個低床。為了確定四周高矮一致,我舅舅還拿著鋼卷尺四處量了量。然后,向坑里回填了兩厘米厚的細土,又撒上兩厘米厚的糞。挖糞的時候,我舅舅一鋤頭下去,見糞堆冒出一股熱氣,牛屎馬糞松軟易散,有的甚至附著一層白霜,我舅舅就夸我舅母堆的糞,發(fā)酵得真好。

我舅母沒有摻和我舅舅整苗床,她拿著鋤頭,沿著地的四周平土。她計劃在地的四周種上花,一邊是雛菊,一邊是石竹,一邊是太陽花,一邊是格?;?,她要讓所有的菜,像在花園里一樣生長。我舅舅覺得這個想法太棒了,就讓我舅母趕快去干。

忙了一天,我舅舅和我舅母就等著明天早上往苗床上撒種子了。

雖然累,但我舅舅和我舅母,還是恨不得落下去的太陽直接從東邊升起來。他們實在等不及了。我舅母起床的時候,瓦缸寨所有的老公雞還把頭埋在老母雞的尾巴里做夢呢。就連太白星,見黑漆漆的清風嶺突然冒出一道光,也被嚇了一跳,差點從天上摔下來。

我舅母打開美的凈水器,接了半鍋水,放到電磁爐上燒。約摸五分鐘,她把二拇指伸直,放進鍋里試了試水溫。我記得小時候,我生病,我媽領我去找我舅母,我舅母把手心放在我的額頭上摸了摸,就說我發(fā)燒。那時候我很好奇,現在,我舅母又用二拇指測水溫,我不得不說,她的手,就是一個萬能溫度計。你看,我舅母就這樣試了試,就嫌水溫不夠,又燒了一分鐘,才把電磁爐關掉,然后從碗柜里拿出三個玻璃罐。玻璃罐里自然就是我舅母和舅舅要種的菜籽了。有咖啡色的胡蘿卜籽、白蘿卜籽,黃色的辣椒籽、番茄籽,黑色的青菜籽、白菜籽、茄子籽,白色的小瓜籽,它們全部用封口的塑料袋裝著。

我舅舅躺在床上,見我舅母馬上要給胡蘿卜籽、白蘿卜籽和茄子籽消毒催芽,睡不著了,一骨碌爬起來,趿拉著鞋子,跑到我舅母身邊,伸著脖子提醒說,別把種子燙壞了。

我舅母沒有說話,一副很老練的樣子,用湯勺舀了胡蘿卜籽和白蘿卜籽,放到一塊紗布上,用一根白線扎起來,然后拎著紗布的一角,放進溫水里消毒。當醫(yī)生這么多年,我舅母沒少干過消毒的事,給醫(yī)用儀器消毒,給病人的屁股消毒,可能我舅母覺得,給種子消毒也八九不離十吧,所以一板一拍的,并不緊張。我舅舅呢,見種子剛下鍋,就慌忙盯著手表,等秒針嗒嗒走了四圈,就催我舅母說,可以了可以了。

三個小時之后,我舅舅把胡蘿卜籽和白蘿卜籽從紗布里取出來,倒進裝著草灰的皮桶里。草灰略微潮濕,這有利于攪拌時種子沾上草灰,撒進地里,也有利于種子抽根和著床。

這時,見天空終于擠出了一絲奶色。我舅舅和我舅母就高興地拿著種子、灑水桶、鋤頭和薄膜,來到了苗床邊。

我舅母負責撒籽,我舅舅負責蓋土。我舅舅手上忙著,嘴上也沒閑著。蓋土這種事,就是點粗活,沒什么技術含量,沒什么可說的。我舅舅倒是說起我舅母來,一下說我舅母把菜種撒密了,一下說我舅母把菜種撒稀了。

你來撒呀!我舅母笑笑,就這樣撒了一個嬌,手卻沒有停下來。

撒好菜籽,又潑了水。我舅母就催我舅舅,趕快蓋薄膜。那焦急的樣子,好像慢那么一點點,剛灑下去的水,就會全部飛到天上一樣。

我舅舅放下灑水桶,杵著腰喘了一口氣說,等一下,等太陽出來曬一曬,把苗床的溫度升起來再蓋。

太陽就這樣被舅舅喊出來了。來得真他媽快,好像跟我舅舅很熟一樣。

直到陽光暖洋洋砸到身上,我舅舅和我舅母才突然發(fā)現,今早的天氣,有點涼。但現在,總算暖和起來了。

蓋了薄膜,我舅舅在北邊選了五分地,撒胡蘿卜和白蘿卜籽。我舅母則沿著地的四周撒石竹,撒太陽花,撒雛菊,撒格?;ㄗ?。然后各拿一個木耙,給種子覆土。

我舅舅和我舅母還種了五十塘小瓜。種的時候,我舅舅和我舅母爭執(zhí)起來。我舅舅說,瓜籽的尖要朝下,這樣瓜籽才容易定根。我舅母說,瓜籽側著才容易破殼。扯到最后,兩個人氣呼呼地各種了二十五塘。他們先用鋤頭打塘,放上一把糞,我舅舅讓瓜籽來一個倒立,我舅母就讓瓜籽來一個側臥。搞得種地都像在比武一樣。然后蓋上土,覆上膜。

人努力,還需天幫忙。夜里下了一場小雨,把我舅舅興奮得在床上翻來滾去,一不小心,就親到了我舅母的嘴。這時候,我舅舅才突然發(fā)現,他已經好久沒有親過我舅母的嘴了。

這雨下得真好!我舅舅親著我舅母的嘴說。

我舅母附和說,真的好!

要不是佳生媳婦抬著大嘴滿寨子講,我舅舅和我舅母種菜種瘋了,我是不會主動來清風嶺的。自從我舅舅和我舅母來種干干凈凈的菜,我好不容易甩掉他們,重新過上了瀟灑的日子。但瓦缸寨某家丟了一只雞,我這個小村主任也是要過問一下的,何況在瓦缸寨瘋了兩個人?何況瘋掉的這兩個人還是我舅舅和我舅母。而且,我還要給我媽一個交代。那天早上,我剛起床,正蹲在場院上刷牙,滿嘴白沫。我媽急沖沖跑過來,說,建明,佳生媳婦說你舅舅和你舅母瘋了,在清風嶺又唱又跳,你趕快去看看。

我噎得站起來,不小心吞了一口牙膏沫子,氣得盯著我媽問,真的?

我媽快要哭了,說,全寨子人都知道,就你這個外甥不知道。endprint

我掄起袖子,抹掉嘴上的沫子,騎著摩托就往清風嶺沖。整個清風嶺,靜得只有我的摩托聲,嗚嗚嗚,嗚嗚嗚,像我的心情,叫得急吼吼。來到菜地里,沒見我舅舅和我舅母跳什么狗屁的舞,也沒見什么狗屁的歌聲,只見我舅舅換了往日的迷彩服,穿著一件對襟長褂,嘴里叼支煙,手里拿一支畫筆,正在畫畫,若細細聆聽,倒是能聽見畫筆摩擦畫布的沙沙聲。

我舅舅就這樣一副藝術家的派頭,站在田埂邊,在畫架上專注地畫著畫,沒和我說一句話,只丟給我一個眼神。這就是我舅舅,我毛急火燎趕來,他就丟給我一個眼神!還讓我安靜!我還必須表現出該有的素質!本來我想問問我舅舅,佳生媳婦說他和我舅母又唱又跳,是怎么回事,但現在,我開不了口了。我只能靜靜地看著我舅舅,看著畫布上的土地,在他的筆下冒出一棵接一棵的菜芽。

見我舅母正在用手機給剛冒出來的瓜秧拍照,我就向我舅母走過去,我覺得,和我舅母說句話,應該沒問題。但我舅母還是抬起手,示意我停下,還加了個讓我后退的動作,好像我再靠近一厘米,那棵瓜秧就會嚇得縮進土里一樣。

我氣得到帳篷里拎了一個凳子,坐在門口,瞪著眼睛,看我舅舅和我舅母究竟想干什么。但我舅舅和我舅母,除了畫畫、拍照,還給苗床澆了一次水,沒干什么令我大跌眼鏡的事。

見我要走,我舅母才突然從幸福中掙出來,問我有沒有微信。

我說有。

我舅母就打開微信,讓我掃“蔬菜大講堂”。唉,我氣得直嘆氣,我哪有興趣看什么蔬菜大講堂,但又不能直接打我舅母的臉,就加了,還像狗啃骨頭,表現出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我舅母告訴我,說剛開始,關注“蔬菜大講堂”的都是她和我舅舅的同事和朋友。后來,關注的人越來越多。

你看看我舅母那副快要把臉都笑癱的樣子,真讓人無語,不就是搞了個蔬菜大講堂嗎,咋就比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還高興呢?

我舅母讓我趕快把群里的昵稱改了。

也管得太他媽寬了吧!我心里這么扭捏,嘴上卻說,怎么改怎么改?

我舅母說,改成一種菜的名字。

見我舅舅叫豌豆,我舅母叫豌豆菜,我撲哧一笑,說,行,那我就改成“白菜”吧。我舅母說,不行不行,白菜已經名菜有主了。我說“青菜”總可以了吧?我舅母也說不行不行。我急得一咬牙,說,那就叫“疙瘩花”。因為頭發(fā)卷,自我記事開始,人們就給我起了個“疙瘩花”的綽號。這么多年,這綽號一直鬼一樣跟著我,原來是要在這里派上大用場啊!

我舅母讓我趕快露個臉,我就向蔬菜大講堂里丟了個笑臉。然后,那些“白菜”呀、“青菜”呀、“辣椒”呀、“番茄”啊……就全部向我丟來一棵白菜、一棵青菜、一個辣椒、一個番茄……

果然,蔬菜大講堂里個個都是菜,這就是“老菜”對“新菜”的歡迎方式。搞得我恨不得變成一只蟲,一只菜蟲,趴在蔬菜大講堂里吃幾天菜,過幾天幸福生活。

我就這樣走進了蔬菜大講堂。然后,即使坐在家里,我也知道我舅舅和我舅母一天在地里干些什么了。苗又長高了;趕走了一只蜘蛛;殺死了一只蟋蟀;又冒出一棵小瓜;又給苗澆了一次水;還有我舅舅迎著太陽打太極的小視頻;我舅母在夕陽里跳舞的小視頻……亂七八糟的!每張照片下面都有一串笑臉,真不是從自己臉上笑出來的,一點不知道累。

很快,那些關注蔬菜大講堂的人,就被我舅舅和我舅母勾起了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嘰嘰喳喳問我舅舅和我舅母,要怎么選地?地要怎么消毒?菜要怎么種?等等。我舅舅和我舅母總是一一作答,說地前面要有水,后面要有森林,左右要通風,至少七年以上沒有耕種,要用爆石灰消毒,要用蚯蚓松土……菜都還沒有種出一棵,就把他們這一套說得好像是種菜的行業(yè)標準一樣。

唉……

見我舅舅和我舅母玩得這么歡騰,我想,從現在開始,我舅舅和我舅母種干干凈凈的菜,應該與我沒有半毛錢關系了。那天晚上,為了慶祝,我特地跑出去打了一場麻將,玩了一個通宵,熬得臉色發(fā)青不說,還倒貼了一個星期的煙錢,但我還是吹著口哨,高高興興蹦回家。可恨的是,我剛砸到床上,正準備舒舒服服睡上一覺,我媽就把門敲得咚咚響,說我舅舅來了。

聽我媽敲得急促的樣子,我就慶幸剛進屋的時候給房門上了鎖,要不然,我舅舅肯定是要沖進來的。我假裝沒聽見,繼續(xù)睡,于是,我就聽到了我媽的責罵聲。這是自從我當上瓦缸寨的小村主任之后,我媽第一次罵我??磥恚覌屖钦娴纳鷼饬?。我舅舅寬慰我媽,說年輕人都一個鬼樣,說自己年輕時也一個 [求]樣,讓我媽別喊了,說讓我好好睡一覺,他在外面等。若不是我舅舅說了這些暖心窩窩的話,撩起了我心里一絲對長輩該有的尊敬,我才懶 [求]得理他。

又有什么 [求]事?我勉強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養(yǎng)了養(yǎng)神,就起來了。

我舅舅說他要租二牛家的地。

什么什么,要租二牛家的地?二牛家的地就在趙不正家地旁邊,這個我是知道的。但我舅舅和我舅母不好好種趙不正家那兩畝地,還要租二牛家的地干什么?怕是租地租上癮了,還想租成個地主!我想了想,見我媽從來沒有跟我講過,我外公家以前是地主,我才放了心,確定我舅舅的身體里沒有流淌著地主的血液。這樣想,我就嘆了一口氣,覺得我舅舅太奇怪了,想租地,那就直接去找二牛呀,二牛他又不是不知道,腰有磨盤粗,還給他犁過地,跑來找我干什么?

我舅舅這才說,希望我去跟二牛說說,租金少一點。

我記得二牛幫我舅舅犁地的時候,就讓我舅舅按趙不正的價格,把他家的地也租了。當時,我舅舅把他藝術家的長發(fā)搖得在空中飄來飄去,態(tài)度堅決,說不了不了,兩畝地的菜夠吃了?,F在又要租!我就想,這個大清早,我舅舅要不是睡昏了,就是得了失心風,想一出是一出。

我說,按趙不正家的價格租,也是應該的啊。

我舅舅說,二牛要三千五一畝。

看來,是我舅舅當初不租,把二牛給惹火了。二牛就這牛脾氣,惹他高興,他就把你當作他爹;惹他不高興,他就把你當作他孫子。我告訴我舅舅,說,二牛鐵了心要這么多,我也沒什么辦法。又勸我舅舅,說,如果真嫌貴,就別往釘子上碰,以后又不是要把菜當飯吃,即使真的要當飯吃,只要種好趙不正家那兩畝地,也應該夠了。endprint

這樣,我舅舅就說,他想再租點地,再種點菜,將來拿去賣。

什么什么,還要種了拿去賣?見我滿臉驚訝,我舅舅才跟我說起蔬菜大講堂的事。原來,這幾天,關注蔬菜大講堂的人越來越多,特別是看到我舅舅和我舅母用蚯蚓改良土壤,人數一下飆到五百多。這時侯,突然有人冒出來,說要買我舅舅和我舅母種的菜。

我舅舅說,他畫了三十多年畫,還沒有攢到五百個粉絲。

我說鐵絲。

我舅舅削了我一眼,問我能不能好好說話?

我說,他們的話也能信?

當然能信。

我說,那就應該叫鐵絲。

我舅舅見我滿口不屑,就打開微信,讓我看別人給他的打款記錄。天哪,還真有人給我舅舅打了款!五十的、一百的、兩百的。唉……這個世界也太他媽瘋狂了!剛才我還覺得我舅舅野心勃勃,現在一看,原來我舅舅只不過是這個瘋狂世界里的一顆塵埃啊。這么一想,我就和我舅舅一起去了二牛家。

二牛依然一分都不少,三千五。

我說,二牛,你當初不是說,按趙不正的價格租嗎?

二牛說,現在哪樣東西不是噌噌往上漲,哪樣不是一天一個價?

我說,是啊是啊,現在什么都漲,只有良心在跌。

二牛臉不紅,在那里笑笑,附和說,是啊是啊,我們農村人,不能再抱著善良當飯吃了。又說,建明,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哪里都一樣,誰有錢誰就是大爺,誰沒錢誰就是孫子。你說,我想多租幾塊錢,難道有錯嗎?

我望望我舅舅,我舅舅沒說租,也沒說不租。反正租地的事,就這樣談崩了。

幸好談崩了。

事后沒幾天,蔬菜大講堂突然安靜下來。我正好奇發(fā)生了什么事,然后就接到了我舅舅的電話。我舅舅聲音濕得像嘴里含著一口眼淚,說,建明,你快過來看看,我和你舅母種的菜,怕是廢掉了。

我拔起一棵番茄苗看了看,告訴我舅舅和我舅母,說,苗都瘟掉了,葉子發(fā)黃,病殃殃耷拉著,還爛根。已經很嚴重。我舅舅問我有沒有什么好辦法?我說,可以買一包猝倒靈試試,這種藥,我家用過,效果還可以。當然,我舅舅和我舅母肯定不會用農藥來救菜,況且,瘟到這種程度,不一定救得了。我舅母滿臉失望,說我舅舅已經給他的老同學張浩子打過電話,張浩子也沒什么土辦法。

自從發(fā)現第一顆種子冒芽,我舅舅和我舅母就像生了一個小娃,每天都把薄膜扯掉,在蔬菜大講堂里曬一次幸福,給苗澆一次水,好像一天不見一次,不喂一次奶,小娃就會餓死一樣。呵呵,這下好了,苗都被我舅舅和我舅母玩死了。

菜瘟掉之后,我舅舅沒再提租地的事。兩畝地都種不好,還想擴大規(guī)模!我舅母傷心了好幾天。若不是我舅舅畫的那些畫,我舅母恐怕就對種菜心灰意冷了。

那天,我舅舅牽著我舅母的手,在帳篷里看了一遍“種菜之路”,我舅母才決定重頭再來。這一來,我舅舅和我舅母還真把菜種成了。種菜之路,就是我舅舅畫的那些與種菜有關的畫。的確畫得好,比真的還真。我不知道我舅舅是什么時候開始畫的,畫了那么多,像要在帳篷里開一個畫展一樣,差不多二十幅吧,從電視正上方開始,一直掛到我舅舅和我舅母的床尾。我舅舅和我舅母這么掛,就是為了不論坐著,還是睡著,都可以用眼睛從畫上刮點種菜的甜蜜下來償償。第一幅畫,上面是藍天白云,中間是蒼翠的清風嶺,下面就是菜地了,只是那時候,地里還是草木葳蕤,畫的右前方,躺著一汪清亮的湖水;第二幅畫,我舅舅揮著釤刀在地里釤草;第三幅畫,我舅舅拎著一只皮桶,在地里撒爆石灰,我舅母揮著鋤頭堆糞,鋤頭掄得老高,像要把天上的一朵白云挖下來埋在糞里……

我舅母給我舅舅挑水泡的那一幕,我舅舅也畫出來了,比我親眼看到的還溫馨。

反正我舅舅和我舅母就這樣留下來,把苗床由低床改成高床。沒有像以前,每天扯掉薄膜在蔬菜大講堂曬幸福,沒有每天給苗澆一次水,苗就高高興興長起來了。不管辣子苗、青菜苗、白菜苗,還是茄子苗,都長得齊齊壯壯。五分地的胡蘿卜和白蘿卜,也是一片翠綠。還有撒在菜地四周的雛菊、太陽花、石竹和格?;?,也都昂著頭,挺著腰,展平了每片葉子,盡情享受著陽光。

見所有菜秧都精神抖擻等著移栽,我舅舅就開始忙著打塘,我舅母跟在后面放糞。我舅舅打一個塘,我舅母就往塘里丟一捧糞。為了防止菜秧被太陽灼傷,我舅舅和我舅母都是早上打塘,中午休息,下午栽菜。栽好菜,再澆一瓢定根水,夜里,菜秧就會歡快地伸伸腳,在新地方扎根安家了。

栽的時候,我想幫我舅舅和我舅母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就問我舅舅,要不要我從石缸寨找?guī)讉€手腳麻利的女人來幫忙?我舅舅說不要不要,干脆得好像稍有猶豫,我就會喊著幾個女人沖過來一樣。真是熱臉貼了冷屁股?。?/p>

我舅舅和我舅母用了兩天時間,滿臉堆笑地把辣子秧、茄子秧、番茄秧、白菜秧和青菜秧,全部栽進了地里。我舅舅和我舅母就這樣笑了兩天,臉都沒有抽筋。好像只要對著菜笑,菜就會很開心,長得快一點一樣。

菜的確長得快,噌噌往上冒,一天一個樣。蔬菜大講堂又開始熱鬧起來,我舅舅和我舅母天天曬圖,白菜像玉白菜,青菜像玉青菜,紅蘿卜和白蘿卜,看那綠油油的葉子,若拔出來,下面吊著的也應該是紅玉蘿卜和白玉蘿卜……我舅舅早上又開始打太極了,我舅母傍晚又開始跳廣場舞了,也不管瓦缸寨的人議論他們種菜種瘋了,在清風嶺又唱又跳。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舅舅和我舅母收到了一筆錢。一個叫菠菜的人,給我舅舅和我舅母打了五萬塊訂金。就這兩畝地,菜都還沒有皮鞋高,就收到五萬塊的訂金!這錢,在別人眼里,咋就像扯的一把樹葉,隨隨便便向我舅舅砸了過來。

是的,有人看上我舅舅和我舅母種的菜了,以前那些,都是要買了自己吃的小客戶;現在冒出來的,是個專搞蔬菜批發(fā)的大客戶。這個大客戶的要求很簡單,就是讓我舅舅和我舅母給他提供十噸干干凈凈的菜。

提供十噸干干凈凈的菜。呵呵,對于我舅舅和我舅母來說,這種要求,不是等于浪費了一泡口水,還白說了一堆廢話嗎?endprint

收到錢,我舅舅就從帳篷里跑出來,盯著地里的菜,好像害怕那些白菜呀、青菜呀、小瓜呀、蘿卜呀,突然從地里跑掉一樣。盯了半天,又蹲下去摸了摸青菜,摸了摸白菜,見菜確確實實長在地里,我舅舅飄著的心,才撲通落了下來。看來,五萬塊真是沖著這些菜來的,我舅舅笑了。

我舅母呢,氣得直跺腳,說我舅舅怕是瘋了。瘋了瘋了,我舅母這樣嘮叨著,說好不容易種出來的菜,我舅舅怎么偏要拿去賣。

這筆買賣,只能成功,不許失敗,我舅舅蹲在菜地邊,眼睛亮得差點把腳邊的一棵青菜燒焦了。

我舅舅還說,如果能和這個搞蔬菜批發(fā)的老板長期合作,那就賺大錢了。按畝產五千公斤白菜計算,兩畝地就是十噸。十噸就是五萬。按白菜三個月的生長周期計算,一年最少種三撥,三撥就是十五萬。這哪里是栽菜,這簡直就是栽搖錢樹??!一激動,我舅舅就像一只青蛙蹦起來,抱著我舅母,說,十五萬哪十五萬!

這回,我舅母一把推開我舅舅,說,滾遠些,我又不叫十五萬!看來,我舅舅雖然像青蛙一樣蹦起來,但是,并沒有蹦成我舅母心目中的青蛙王子。

我舅舅問我舅母知不知道什么叫老來得富?說就是像他們現在這樣,老了,牙齒都掉了幾顆,卻突然要發(fā)財了!

這時候,我舅母還是剛進瓦缸寨的老樣子,腦袋里一半裝著干干凈凈的菜,另一半裝著的還是菜刀和鍋鏟;而我舅舅腦袋里,除了干干凈凈的菜,另一半就是紅彤彤的錢了。這樣,我舅舅就不管我舅母了,除了這筆買賣,他甚至決定大干一筆,他找到我,說還要在清風嶺租一片地。

現在,我舅舅想租的地,就不止二牛家的一畝三分地了。

我舅舅把我領到清風嶺,指著星月湖周圍的地說,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這些地他統(tǒng)統(tǒng)要租。這些年,由于年輕人都跑出去打工,父母在家,就只挑點近的地種種,像清風嶺這么偏遠的地方,大多都給撂荒了。至于有沒有達到我舅舅在蔬菜大講堂里標榜的輪歇七年,我就不得而知。

反正晚上,我用喇叭一喊,二牛、張花子、趙寶鋼和牛老三他們這幾家涉及租地的人家,就全部沖到我家開會了。當然,還來了許多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大家都好奇著呢,都想跑來看個究竟。

我把家里的半口袋瓜子翻出來,擺在堂屋中央,又把我最愛的糯米香茶拿出來,給每個人泡了一杯。我就這樣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大家,還落了二牛的一個笑。二牛這個雜種,我知道他笑啥。我一個小村主任,本來可以在瓦缸寨過得神顛顛,現在,硬被我舅舅整成一個給他跑腿的種菜后勤部長。這一段,二牛就是這么挖苦我,只要碰到我,他總要問一句,說,后勤部長,你舅舅今天讓你收蚯蚓,還是讓你跟我們談談租地的事?

他娘的,真他媽氣人。

我舅舅給大家發(fā)了一轉煙,才說租地的事。一說租地的事,張花子就望望趙寶鋼,趙寶鋼望望牛老三,牛老三望望二牛。二牛掃了他們三個一眼,說望什么 [求],難道你們想租多少,價錢都寫在我的腦門上?

我像挨了二牛的一記悶拳,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事情怕是要壞。當時,見二牛和張花子、趙寶鋼、牛老三他們一起來到我家場院上,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談租金的時候,大家都盯著二牛那張臭嘴。

我舅舅還是咬著三千塊一畝不放。二牛說,他的地,少了四千塊一畝,想都別想。這時候,我舅舅正在抽著煙,正在享受著尼古丁的快感,沒想到,被二牛這么一嚇,嗆得差點把肺咳出來,咳了半天,才緩過氣,說,二牛,你上次不是說三千五,怎么老公雞才叫了一遍,就又漲價了?

二牛抹了一把嘴皮上的瓜子殼,問張花子他們,三千塊一畝,給租?張花子他們笑笑,說,你說了算你說了算。

這時候,趙不正說他要說句公道話,說,二牛,你們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三千塊一畝,夠了。能租點錢,總比荒著好。

這樣,二牛就有些生氣,說,趙不正,你不要自己一個雞蛋賣五角,就不允許別人賣六角。你這不叫公道,這叫瞎雞巴扯蛋。

好一個二牛,經他這么一鬧騰,我舅舅的理想就碎得只剩一點渣渣了。十六七畝地,照二牛這個價租下來,確實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我舅舅一猶豫,就白白浪費了三包大重九,還吃了一肚子氣。然而,對我來說,氣人的是我舅舅毫不同情我為他這筆糟糕的買賣浪費了半口袋瓜子和糯米香茶,還把談崩的責任全部推到我頭上,說都怪我嫌麻煩,沒和他挨家挨戶去談,二牛才會冒出來挑頭,把租金搞這么高。

還有沒有天理啊?我氣得直咬牙,若他不是我舅舅,我真想一腳把他踢出瓦缸寨。

我想,連續(xù)兩次租地失敗,我舅舅應該不會再找我?guī)褪裁疵α?。但我舅舅還是說來就來。那天,我舅舅開著皮卡車,從清風嶺沖到我家,坐到我面前,摘下眼鏡,掏出一塊布擦了擦鏡片,又戴上眼鏡,才跟我說話。

我舅舅說,他和我舅母準備給菜潑兩次大糞,讓我想想辦法,搞點糞水,如果搞不到,還可以買。

我家?guī)锏募S,一分錢都不要,你和我舅母愛挑多少挑多少,我盡量笑著跟我舅舅說。我舅舅怎么盡讓我干這些扯雞巴蛋的事,不是收蚯蚓,就是要糞水。我不明白,我舅舅到底是來瓦缸寨種菜,還是來瓦缸寨給我搞笑話。我一個瓦缸寨的小村主任,雖然小,但去跟人家要幾瓢糞水,若傳到同行耳朵里,我這張臉,以后還往哪兒擱?

我舅舅說,菜那么多,一個廁所的糞水肯定不夠。

我舅舅可憐兮兮看著我,那樣子,好像是我讓他栽了那么多菜一樣。幸好那些地沒有租下來,若不然,為了種干干凈凈的菜,恐怕整個瓦缸寨的人,還有牛馬牲口,都要積極屙屎撒尿,才能保證我舅舅和我舅母栽的菜,每棵都有糞水潑。

我說,我家有幾包復合肥,如果不嫌棄,也可以拿去用。我舅舅氣得抬起右手,伸出二拇指,一副要朝我腦門上戳來的樣子。猶豫了一下,就沒有戳過來??丛谖揖司藢ξ沂窒铝羟榈姆萆希揖蛶臀揖司讼肓讼?。我讓我舅舅去找我們寨子的大嘴。我舅舅說他不知道大嘴。我說,就是佳生媳婦啊,嘴皮上有顆痣,一講話,嘴皮就往上翻,把蒼蠅大一顆痣都蓋掉的那個女人。endprint

這樣,我舅舅就去找佳生媳婦。佳生媳婦果然厲害,不但一百五十塊把自家?guī)锏募S水賣了,還大嘴一張,就幫我舅舅搞到了幾筆買賣。

我舅舅很高興,買了三只大皮桶,丟在皮卡車上,拉著大糞在瓦缸寨和清風嶺之間穿梭。我舅舅一點兒不覺得臭,車里放著《壟上行》,嘴里跟著哼,歡得很。瓦缸寨的人若在路上遇見我舅舅的車,都捂著嘴,跳到路邊,遠遠躲著。

太臭了。

有一天,二牛甚至跑來向我抱怨,說,你舅舅怎么能這樣,把整條路搞得臭烘烘的。

我說,嫌臭就走。

二牛說,我家清風嶺有地呢。

我說,你家?guī)€是臭的呢,有種你也別去??!

見二牛不說話,我又說,嫌臭,就趕快把地租出去。

二牛突然丟給我一句話,說,我就知道,你舅舅沒安什么好心。

后來,每當我舅舅拉糞水,從瓦缸寨到清風嶺這條路,就很少見到瓦缸寨的人了,搞得我們瓦缸寨的路,倒成了我舅舅一個人的專用道。

我舅舅拉糞,我舅母潑糞。第一次潑糞的時候,茄子、辣子、白菜、青菜和番茄還不大,約摸腳踝高,葉子也還沒有蓬開,可以潑得隨心所欲。隔了三個星期,潑第二次的時候,我舅母的腰,就弓得很深了,像一把鐮刀插在地里。我不知道,我舅母弓這么深,是因為菜太深,每一瓢都要扒一扒葉子,才能把糞水潑到菜根上,還是糞水突然漲價,把她的腰壓彎了。那時候,茄子已經開花,有的茄子甚至掛著幾個紫色的小口袋;辣子也已經頭頂白花,在腰上別了幾把綠色的彎刀;青菜葉子張得很開,一副要擁抱天空的樣子;白菜葉子攏得很緊,像一個含羞的姑娘;番茄像提著幾個小燈籠,站在菜地里看熱鬧。至于糞水突然從一百五十塊,漲到二百五十塊,我就不想說了。現在,在瓦缸寨人的眼里,我舅舅和我舅母,已經不是當初那兩個只想種點菜自己吃吃的老倌老奶了,是老板,是要干大買賣的大老板。不漲價才怪。

小瓜潑了糞,胡蘿卜和白蘿卜也潑了糞了,就連雛菊、格?;?、石竹和太陽花也潑了,搞得菜地四處臭氣沖天。但我舅舅和我舅母并不嫌臭,每天早晨和傍晚,依然見我舅舅在菜地四周打太極,依然見我舅母在帳篷前跳廣場舞。我舅舅和我舅母臉上,掛著的是一副被臭氣熏醉了的幸福。

但那是一個蟲子瘋狂輪回轉世的季節(jié)。臭烘烘的糞水,遇上陰雨綿綿的夏天,菜地里很快就冒出了各種各樣的蟲子。

為了對付這些蟲子,我舅舅買了二十把手電筒。這幾乎是瓦缸寨“林源小賣部”一年的出貨量。好像還嫌不夠,我舅舅又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電筒?我說有。我舅舅就說,統(tǒng)統(tǒng)帶過來。

我就把我家的兩把電筒充滿電,送到了清風嶺。

進了帳篷,見我舅母平時坐的那個沙發(fā)上堆著一摞手電筒,把把新嶄嶄,我就奇怪了,問我舅舅,這么多手電筒,還要我送兩把過來干嗎?

我舅舅指著花園一樣的菜園說,你看看,這么多蟲。這時,我才注意到,菜園里飛著許多菜粉蝶、飛蛾、吊絲蟲、茄子鉆心蟲,還有許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家伙。我還是不明白,我舅舅買這么多手電筒,和這些蟲子來參觀菜園有什么關系?

我舅舅說,等天黑你就知道了。

我把天熬黑之后,我舅舅和我舅母就抱著手電筒,從帳篷里走出來,走進菜園里,打開電筒,彎下腰,直起腰,這里放一把,那里放一把。沒幾分鐘,我舅舅和我舅母就像在菜園里撒了一把寶石,四處閃閃發(fā)光。我好奇地打開了手電筒,沒幾分鐘,茄子鉆心蟲、吊絲蟲、飛蛾,還有蚊子,便全部向我撲了過來。

我舅舅告訴我,他和我舅母見許多青菜、白菜、茄子生蟲,就打電話問張浩子。張浩子告訴我舅舅,如果不想進行藥物防治,可以利用昆蟲的趨光性進行誘殺。

唉,我氣得直嘆氣,我想,我舅舅和我舅母真的瘋掉了。我打死了幾只飛蛾,打死了幾只吊絲蟲,然后把電筒丟在菜地里,也不跟我舅舅和我舅母說一聲,甩著屁股就走了。我才不想再跟那些蚊子惡戰(zhàn)下去。

第二天早上,我?guī)е鴥珊星鍥鲇蛠碚椅揖司撕臀揖四?,我想,我舅舅和我舅母需要它。果然,我舅舅和我舅母臉上手上腳上的紅疙瘩快要摞起來了。我舅舅見了清涼油,就像見到對付癢病的特效藥,向我撲過來,奪過去,遞一盒給我舅母,然后,兩個人就坐在帳篷外面的塑料凳上,互相擦起來。我舅舅和我舅母先抹一點清涼油,然后將手指輕輕抹到對方的紅疙瘩上,畫圓一樣,慢慢向周圍滑開。他們就這樣旁若無人,你幫我擦個紅疙瘩,我?guī)湍悴羵€紅疙瘩,羞得紅疙瘩都慢慢癟了下去,更別說好意思再癢了。

我沒有跑,就這樣硬著頭皮看,還用手機幫我舅舅和我舅母照了一張相,發(fā)進蔬菜大講堂。

蔬菜大講堂一下子炸開了,有人感慨,如果種菜的人都像我舅舅和我舅母,種點不打農藥的良心菜,該有多好??;也有人說,為了種點干干凈凈的菜,有必要這么拼嗎?還有人說,讓我舅舅和我舅母把白菜里的大個頭、青菜里的大個頭、白蘿卜和胡蘿卜里的大個頭挑出來,搞個蔬菜拍賣會。

想到那些新聞報道,有拍賣西瓜的,有拍賣葡萄的,甚至有拍賣汗毛的,我舅舅就覺得,不搞個蔬菜大拍賣,還真對不起這些干干凈凈的菜。

然后,我舅舅和我舅母就在菜地里挑了棵長得標致的大白菜,在旁邊插面小紅旗,標個號,照張相,丟進了蔬菜大講堂。

還真有人愿意跳出來燒錢。

最先應的是空心菜,說十塊。

我舅舅一激動,就在蔬菜大講堂里補充了一句,說每次叫價不低于十塊。沒想到,這一說,半天沒人應。

這樣,空心菜就露了個笑臉,讓我舅舅和我舅母把菜留好,說這棵菜是他的了。

我舅母朝我舅舅笑了笑,一臉不屑,說,看看,拍賣個屁,你以為,這世上真有那么多亂丟票子的傻子。然而,我舅母的話音剛落,就有人冒泡了。

洋蔥先露了個壞笑,說三十塊。

空心菜說三十五。

洋蔥說四十。

空心菜說四十五。endprint

猜你喜歡
舅母舅舅
未婚舅舅故去,債權債務如何處理
大舅母的土藥方
舅母趣事
海峽姐妹(2020年12期)2021-01-18 05:53:26
彈弓
冬青樹
早晨的等待
不用擔心
發(fā)紅包
故事會(2017年8期)2017-04-18 08:48:28
磕頭
故事會(2016年24期)2016-12-20 16:54:00
明天再戒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7年9期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的其它文章
中國文學期刊中篇小說選目
左右搖擺
去大理的夜車
開端與終結
金融街沒有愛情
本田雅閣
石泉县| 盐亭县| 新民市| 拉萨市| 宁强县| 石阡县| 连江县| 车致| 萨嘎县| 广南县| 海宁市| 兴文县| 扎赉特旗| 阿拉尔市| 丹巴县| 鸡泽县| 英山县| 平利县| 楚雄市| 晋宁县| 丽江市| 吴堡县| 墨江| 康马县| 奇台县| 永胜县| 雷波县| 宜都市| 静安区| 革吉县| 利津县| 喀喇| 宜阳县| 富民县| 滨海县| 贵阳市| 万安县| 荥经县| 霍城县| 晋城| 建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