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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蚊子

2017-09-19 16:19周偉
文學(xué)港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護工養(yǎng)老院院長

周偉

已經(jīng)開了春,劉爺爺穿著棉襖棉褲卻越坐越冷。他顫巍巍挪到床上,費了老大工夫才把被子從腳頭一直蓋到下巴,累得閉眼喘了好一會兒。但總有股風(fēng)朝臉上吹,他一睜眼嚇一跳,一只蚊子就在他鼻尖上飛。劉爺爺叫起來:“媽媽!媽媽!”護工老吳半天才露面,等問明情況,哪還有蚊子的影子?事情本該就這樣結(jié)束的,不料那只蚊子像是會記仇,從此專等劉爺爺叫“媽媽吃飯”或“媽媽睡覺”時出來叮他,非讓他改口叫“媽媽蚊子”不可。

劉爺爺今年93歲,遇事喊媽已有十好幾年了。他退休前是省委機關(guān)食堂大廚,一輩子顛鍋掄勺練就了一副好身板,七十幾歲時還幫人操辦家宴。某次壽宴很成功,主人家輪番到廚房敬酒,散席后還送他回家。到了樓下劉爺爺非說自己能上樓,搶著跟人家握了手,誰知就在摸黑上樓時跌一跤,并沒傷筋動骨,卻從此喊媽。醫(yī)生說是語言失控,沒法治。那以后他在每個子女家都住了幾年,把他們的孝心逐一耗盡,三年前被送來這兒。好在他退休工資高,住得起單間,再說整個養(yǎng)老院也沒剩下多少聽力,喊幾聲媽不成問題。

這突然冒出來的“媽媽蚊子”并沒引起特別注意。高齡老人一天一個樣,這里的人都習(xí)慣了。養(yǎng)老院就是個等死的場所,沒人說但誰都明白。走路的步子越來越小,生命的步子卻越來越大,到了最后那一截,不想走也停不下來。

年輕些人的感覺可能不太一樣,拿院長賈慧來說——她才40多歲,第一次聽到“媽媽蚊子”就撲哧笑了。她立刻掩了嘴,但那是由于身份的原因,而且她那會兒在考慮問題。一個單間和十多張床位空了一冬,看著都心疼。她想打廣告,打了個咨詢電話就被纏上了。廣告公司說第二天報紙版面正好有空缺,能便宜兩百塊錢,機會難得。賈慧把空房間、空床位看了又看,還是有點猶豫。天這么冷,打廣告能有用嗎?廣告公司電話打個不停,下午還來了個年輕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口口聲聲叫阿姨,到底讓她開了支票。

沒想到廣告效果還真不錯,一連三天養(yǎng)老院人來人往,過年都沒這么熱鬧。“社會的養(yǎng)老需求在增長”,賈慧一遍遍重復(fù)這句話,臉上的笑也越來越燦爛——全院只剩四張床位了!最讓她開心的是那個訂單間的黃奶奶,一下子付了三個月的錢,像是怕被人搶走似的。住單間的她不是頭一個,這么急著付款的還真沒見過。

黃奶奶的入住也與眾不同。她兒子開車送她來,后面居然跟了輛搬家公司的車。天吶,她有那么多東西!她兒子指揮東西的擺放,但黃奶奶偏要有自己的主意,兩人爭來爭去,把搬家工人折騰得夠嗆。賈慧去打圓場,也不敢提建議,只幫著收拾。臨開飯時她關(guān)照黃奶奶好好休息,下午她再過來。老人們都傻了眼,院長怎么變了個人?

下午賈慧介紹幾位“有檔次”的老太給黃奶奶。聽說都是住單間的,黃奶奶立刻數(shù)落起合住的不好來。原來她已住過三家養(yǎng)老院,都是與人合住的,而那些人居然沒一個正常!其實就是睡覺打呼、吃飯吧唧嘴、反應(yīng)遲鈍、說話大聲之類的小事,但她激動得臉都紅了。賈慧起初還跟著笑,猛然意識到黃奶奶與劉爺爺只隔了一間!

她躲進辦公室,那一下午再沒出來過。她得準(zhǔn)備好一些回答,等黃奶奶找上門來時應(yīng)對,可想來想去就是想不出一句來,倒是被門外的腳步聲嚇了好幾回。直到食堂開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丶液笏矶荚诔謾C看,到了九點多忍不住打電話去問,還是沒事,但她那一夜就是睡不踏實。黃奶奶住不長是肯定的,但她不會就那么一走了之,賈慧說不出理由但相信自己的直覺。養(yǎng)老院可經(jīng)不住大吵大鬧,尤其是院方和入住老人吵。沒有哪個老人是自愿住進來的,他們大多有房,一不舒心就要走,大部分子女都會來接一大不了過些日子再送到另一家養(yǎng)老院去,而這家養(yǎng)老院的損失就很難挽回,這絕不是一個黃奶奶的問題!賈慧不敢貪睡,早早爬起來準(zhǔn)備去那邊守著,可一站起來頭就暈得厲害,心臟也感覺很不對勁。她又打了個電話,確認沒事后就上社區(qū)醫(yī)院掛急診去了。

說來也怪,劉爺爺這一天一夜硬是沒叫,不過也可能他叫過,只因為房門關(guān)著而沒人聽到。反正黃奶奶睡了長久以來最踏實的一覺,走出房間時她神清氣爽,比頭天更顯利索。有幾位老太正遛彎,招呼她一起走。她說她得先做操,然后就站在廊下開始了甩手、抬腿、彎腰。陽光從墻頭上傾瀉下來,把她的一舉一動照得光彩奪目。這里的人見慣了彎腰駝背、走路拖腳,冷不丁冒出這樣的景象,連護工都勾著脖子看。就在一片寂靜中劉爺爺那屋傳出一聲“媽媽吃飯”,黃奶奶先是一愣,隨之而來的是“媽媽蚊子”,口齒清楚而響亮,大家都聽到了。有人笑到一半趕緊打住,黃奶奶臉已鐵青。

賈慧認識社區(qū)醫(yī)院的陳醫(yī)生。早幾年她兒子生病,陳醫(yī)生看了幾次就好了,賈慧送了禮還送了錦旗。但這會兒陳醫(yī)生沒在急診室,賈慧盯著問了幾句,那個年輕醫(yī)生就有點不耐煩了。量血壓、抽血化驗、做心電圖,他讓她進進出出好幾趟,然后說—切正常。賈慧愣住了,因為他老是朝門外看,根本沒有給她開藥的意思。這太反常了!賈慧認為這是急于下班的緣故,但她牽掛著養(yǎng)老院,不能跟他理論。走出醫(yī)院時,她感覺比來之前還糟。

更糟的是她還沒進養(yǎng)老院大門就看到了黃奶奶——她就站在辦公室門外,眼睛不依不饒地瞪著這邊。賈慧只覺得心在嗓眼里跳,耳鳴蓋過了一切聲音。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過去的,“黃奶奶你找我?來,屋里坐?!甭曇艉苓h,像是別人在說話。

“坐什么坐?!”

那簡直就是一聲炸雷,賈慧還沒站穩(wěn),黃奶奶連珠炮似的跟著就來了。“你笑里藏刀!存心讓我上當(dāng)!這么大的問題你也敢隱瞞?要出人命的啊你曉得?真是要錢不要命嘍!我不進去!我跟你還沒到有話要關(guān)起門來說的那一步!有什么不能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清楚?”

全院能走動的老人都圍了過來,黃奶奶把看房、交錢的過程說給他們聽,不時扭頭問賈慧:“我說的是不是事實?我沒說錯吧?”賈慧頭暈?zāi)X脹地想:這老太的記憶力比我的好多了。

黃奶奶跟大家說了半天,忽然轉(zhuǎn)過來問賈慧:“問題都擺在這兒了,你說怎么解決?給我換哪間?”

賈慧一愣,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皢伍g就這一間,現(xiàn)在連一間空房間也沒有?!眅ndprint

黃奶奶又叫起來:“你廣告怎么打的,???‘單間、雙人間任選,滿足不同需求,統(tǒng)共只有一間,怎么任選?這不是騙人嘛?我看干脆把這兒改名叫騙老院算了!”

賈慧喘得厲害,但沒吱聲。她記得說過只剩一間單間的,而且就在黃奶奶的房間里,這個她絕不會記錯。

“噯,你說現(xiàn)在到底怎么辦?”

賈慧憋了一會兒,又把前頭說的話重復(fù)一遍。

“那我走!”黃奶奶大聲宣布,“我就是死在馬路邊也不受這個罪!”

“那我馬上讓會計去取錢,”賈慧也提高了嗓門,“全退,從昨天到今天的吃住免費!”總算熬出頭了,她深呼吸了好幾口。

黃奶奶朝賈慧哼一聲,掏出手機轉(zhuǎn)身就走。那些老人見她如此來去自由,都眼巴巴跟在她后面,可黃奶奶沒說幾句又對電話吼起來,聽上去她兒子并不贊同她的做法。她的電話一直打到房間里,那以后又說些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吵完架賈慧松了口氣。想到昨晚的那些預(yù)感,她只能搖頭。沒想到這老太這么會鬧,她是得走,她要是留下,整個養(yǎng)老院過不了多久就得散架!謝天謝地,是她主動提出的!開飯時賈慧專門派護工去請黃奶奶吃飯,捎去話說—頓飯不算什么,不用計較。黃奶奶早飯就沒吃,到這會兒也不硬撐,回話說錢照算,她絕不占任何人的便宜。

但黃奶奶的兒子下午沒來,第二天也沒來,老人們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賈慧卻傻眼了。架吵得驚天動地,她都忍著了,可那老太不能吵過了又不走呀!

院子里忽然變得靜悄悄的,黃奶奶不但門窗緊閉,還拉上厚厚的窗簾。她只有開飯時才露面,而且不在食堂吃,拿自己的碗打了飯菜就走,誰都不理睬。劉爺爺也像是存心添亂,那兩天憋足了勁叫,“媽媽吃飯、媽媽睡覺、媽媽喝水、媽媽蚊子!”這些對老人們的影響可想而知,兩天下來養(yǎng)老院已是滿目晚景凄涼。

賈慧真急了,黃奶奶走不走或什么時候走她都不能問,而劉爺爺?shù)拿恳宦暫敖卸钾菰谒奶栄ㄉ稀,F(xiàn)在她唯一能做的是叫老吳去消滅那只蚊子,因為她覺得“媽媽吃飯、媽媽睡覺”還可以用老年癡呆來解釋,而“媽媽蚊子”不管怎么解釋都站不住腳?!拔米哟蛩罌]?”她見到老吳就問,每天不下四五遍。

老吳并不老,人高馬大的,似乎不該干服侍老人的活。他進城原本是想干建筑的,他家鄉(xiāng)這二三十年里只出兩樣?xùn)|西——搞建筑的公司和搞建筑的人。人家國外工程都干過幾個了,他卻因父親病臥在床沒離開過家。父親咽氣后,他趕緊進城,有個工地上至領(lǐng)導(dǎo)下到廚師都跟他同村。哪曉得他有恐高癥,上了腳手架不但自己站不直,還害得別人跟著一起抖。同鄉(xiāng)們只好勸他先找個活干著,等以后建矮房子時再叫上他。當(dāng)時那棟大樓已蓋了大半,所以他找工作首先看是否包吃包住,工資待遇倒是其次。來這兒上班很簡單,他跟賈慧互相擺了條件,15分鐘后他就在老人屋里打掃衛(wèi)生了。不幾天他知道了自己比其他護工多服侍兩個老人,也沒認真計較,以為同鄉(xiāng)隨時會來叫他。眼下他的同鄉(xiāng)已到了廣東,這回是建48層的大樓,他仍然在這里,比別的護工多照料兩個老人。

具體說老吳要照料九個老頭,除劉爺爺與隔壁的兩個外,其他房間都不挨著。打開水、拖地、擦房間、送飯、收碗筷、洗衣服、收衣服、用輪椅推老人在院子里轉(zhuǎn)……這邊干完那邊又得開始。他從兩年前開始抱怨:“一進城就到這兒上班,到現(xiàn)在我連市中心在哪都不曉得!”賈慧當(dāng)然不客氣:“噯?是你自己找上門來要這份工作的,抱怨什么?”老吳一來舍不得自己花錢租房找工作,二來清楚回家種地的收入,所以一直不敢跟院長叫板。不過他也有自己的發(fā)泄途徑:干完一圈就抽支煙,找個僻靜的地方邊抽邊罵。他最恨煙沒抽完就有人叫他,聽到了也不應(yīng)。可院子只有那么大,賈慧聽不到他回應(yīng)就扯開了嗓門:“老吳!老一吳!”老吳再嘬兩口,不緊不慢出來,賈慧已火冒三丈,邊罵邊催。老吳干得最多,挨罵也最多,一路嘀咕著去了:“嫌我?炒了我唄!啰嗦什么?”

黃奶奶鬧過之后,賈慧只知道催老吳打蚊子,那些事卻一樣沒減。老吳也的確做了些配合,如在打掃劉爺爺房間剛順帶搜尋一番,從門口經(jīng)過時留心一下劉爺爺叫沒叫“媽媽蚊子”,但他的事實在太多,又改不掉抽煙的習(xí)慣,而抽煙必定挨罵,挨了罵又是一陣忙,打蚊子的事就這樣一拖再拖。有兩次他已燙腳了才想起蚊子還沒消滅,猶豫半天,猛地蹬上鞋,抓張報紙出了屋。“媽的,老子非死在他前頭不可!”劉爺爺每次都被他的架勢嚇得瞪大了眼。老吳就讓房門敞著,舉著卷起的報紙四下張望,隨時要拍下去的樣子。他相信只要被他看到一眼,蚊子必死無疑。偏偏那只蚊子從來不與他照面,最后他只好張開報紙四面八方亂扇一氣?!澳憧辞辶耍瑳]蚊子吧?”只要劉爺爺“唔”一聲,老吳抬腿就走。但洗腳水已涼透,而他只有一個暖瓶,剩下的那點水根本不夠再燙一次的。他憋了兩回,再聽到劉爺爺叫“媽媽蚊子”就忍不住了,沖進屋對劉爺爺吼:“瞎叫什么你?蚊子在哪?你指給我看!”不巧賈慧正在附近,趕過來罵:“你自己沒用!多少天了連個蚊子都對付不了,還對老人吼?”

老吳急得跺腳:“根本沒蚊子!他就是瞎叫的!”

“沒有蚊子他叫蚊子干嗎?他怎么不叫蒼蠅、蟑螂?”

老吳眼珠一轉(zhuǎn),“那他媽早沒了,他還不是成天叫媽……”

“胡扯!”賈慧大喝一聲,老吳才住了嘴。劉爺爺看出院長是向著他的,委屈地說:“媽媽蚊子。”賈慧正在氣頭上,粗粗找一遍的確沒發(fā)現(xiàn)蚊子,但老吳脖子擰著的樣子讓她忍無可忍。辦養(yǎng)老院她不但投入了所有積蓄.還欠下了一屁股債,幾年心血投進去,現(xiàn)在剛看到點轉(zhuǎn)機,老吳卻在這節(jié)骨眼上添亂!當(dāng)初自己怎么會錄用這么一個下三濫?一句話差點脫口而出,她忽然想起有^對她說過的話一“你要是想炒哪個的魷魚,千萬別事先讓他知道?!?/p>

老吳覺出賈慧不一樣的目光,盯著她的嘴等下文。

“到底有沒有蚊子呀?”

誰都沒料到黃奶奶會在這個時候冒出來,而且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院長愣得竟沒接茬。

其實黃奶奶是早想出來了。吵架后的頭幾天,兒子推說忙不露面,她憋在房間里如坐針氈。那天兒子突然來了,說剛?cè)タ催^一家養(yǎng)老院,還不如這兒好。她說好不好該由我去看了再決定,兒子就朝她吼起來。兒子嫌她煩了,就像兩年前住他家時一樣。到這會兒黃奶奶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那兩天她甚至動過死的念頭,可她一直關(guān)門閉戶的,這么大的事竟沒人覺察到。后來她是自己轉(zhuǎn)過彎來的,走不了就不走吧,其實這家養(yǎng)老院除那老頭喊媽之外,其余各方面都還說得過去。但她那天把話說得太狠,這幾天她一直在找臺階下。endprint

“你天天喊‘蚊子、蚊子,到底有沒有蚊子?”她直接問劉爺爺。

劉爺爺靦腆地叫聲“媽媽”。

“我才不是你媽哩,你媽早死了!”

院長趕緊呵呵一笑。黃奶奶看到了轉(zhuǎn)機,立刻來了勁:“這么大的人了,還成天喊媽,丟不丟人???我估計你媽早投胎了,又生了個兒子,現(xiàn)在正讀大學(xué)!”

這會他們是真笑了,因為劉爺爺既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實在讓人憋不住。院長多少懷了點歉疚,就此噓寒問瑗,黃奶奶的回答帶著股熱乎勁,像是根本沒有吵架那回事。院長直到離開時還在云里霧里,回家把自己疑惑說給丈夫聽。丈夫說那一定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對她你得留個心。賈慧到晚還在想,一個住養(yǎng)老院的老太能見過多大的世面?

黃奶奶又開始做操了,這回比上次更轟動。最絕的是劉爺爺喊媽時,她動作不停卻能接茬,“你媽不在這里,她投胎在北方農(nóng)村了”或“你到底喊哪個?你媽是個蚊子呀?”老人們一個個笑豁了嘴。賈慧一來就覺出了養(yǎng)老院的變化,暗暗吃驚。氣溫一夜間升了十度,黃奶奶的復(fù)出正在節(jié)骨眼上!

黃奶奶真像塊磁鐵,只要她往院子里一坐,不一會就圍上來一圈,談天說地好不熱鬧。沒幾天就有三個老太合起來跟一個老頭吵,說他企圖靠近黃奶奶。那老頭從此只好在遠處不停地兜圈,很失落的樣子。

原來黃奶奶家是公私合營前百貨公司的股東!原來她從小就吹電風(fēng)扇,美國產(chǎn)的,用110伏電!原來她上中學(xué)時曾經(jīng)登臺演唱《秋水伊人》,還獲了獎!她說的那些事老人們要么沒經(jīng)歷過要么早忘了,黃奶奶繪聲繪色地把他們帶回到過去,于是各種陳年舊事紛至沓來。說得熱鬧時,賈慧也加入進來,順著話題扯開去,直到快開飯了才匆匆收拾了往家趕。

其實這些天賈慧的心一直懸著。局面似乎對管理有利,但那是黃奶奶的能耐。只要蚊子沒消滅,那老太的凝聚力就是隱患。老吳這幾天明顯松了下來,老人們說話時他竟插嘴說自己小時侯的事,還歪著站,簡直像是在度假!賈慧礙著老人們的面子不好罵,反正怎么看他怎么不順眼。但眼下招工旺季已過,中介公司的登記本都是空的,想趕他走也不那么容易。隨著氣溫升高,劉爺爺?shù)摹皨寢屛米印苯械酶诹?,賈慧心里著急,她加入閑聊是為了轉(zhuǎn)移老人們的注意力。她仍然每天催老吳去打蚊子,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她也犯了嘀咕:“到底有沒有蚊子呢?”

黃奶奶耳不聾眼不花,劉爺爺?shù)慕泻啊⒃洪L的小心、老吳的行動都在她的觀察之中。表面上她談笑風(fēng)生,心里卻有和賈慧一樣的疑問?!叭绻麤]有蚊子,那老頭為什么叫蚊子?要是有,老吳怎么一次都沒見到過?”吸取上次的教訓(xùn),她想把問題弄清楚再說。

黃奶奶與劉爺爺當(dāng)中住著兩個老頭,一個聾子一個癡呆。那屋電視機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卻沒聲,是全院最安靜的房間。聾子的女兒經(jīng)常來,帶些吃的,跟父親熱烈地比劃一陣,引得聾子“嗷嗷”地笑。聾子早先住女兒家,女兒把他伺候得不錯,女婿卻容不下他,夫妻倆為此差點離婚。聾子是個知道深淺的人,自己找來了這兒。女兒不過意,盡量多來陪他。她的孝順有目共睹,老人們都叫她“乖乖女”。她有時也跟黃奶奶聊天,內(nèi)容自然涉及劉爺爺。黃奶奶道出了自己的疑惑,不料聾子的女兒早把這個問題想透了。“蚊子肯定有!你注意到?jīng)]?他在屋外光叫‘媽,在屋里才叫‘媽媽蚊子,這說明什么呢?說明真的有蚊子!哎喲你不能指望老吳!他哪是做事的人呀?我就不把我爸的衣服、被子給他洗,洗了比不洗還臟!我爸聽不到,有些事我就不好說了,可眼看夜里就得開窗睡覺了,蚊子的問題再不解決,除了我爸跟這個癡呆老頭,還有哪個能睡著?”

黃奶奶當(dāng)夜就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又去辦公室門口等著,把賈慧嚇了一跳。不過這回黃奶奶沒吵,而是把聾子女兒的分析復(fù)述了好幾遍。賈慧嘗到她的另一種厲害。

黃奶奶一走,賈慧就把老吳叫來:“一個蚊子快一個月了還沒打死,你自己說你有沒有責(zé)任心?”

“噯,院長,你自己也查過,有沒有蚊子你跟我一樣清楚,我總不能從外頭逮個蚊子放到他屋里再把它打死吧?”

“狡辯!我問你,劉爺爺在哪里叫‘媽媽蚊子?”

“屋里。”

“他在外面的時候叫過嗎?”

老吳一愣,馬上反應(yīng)過來?!八谕忸^基本不叫。我推他兜風(fēng)、搬椅子讓他曬太陽,他還有什么可叫的?我這輩子都享不到那樣的福!”

“老吳你太能胡攪蠻纏了!他在外頭喊媽我都聽到過,可他在外頭從來沒喊過‘媽媽蚊子!事實擺在面前你還爭?”

老吳欲言又止,嘆了口氣。賈慧立刻也嘆一聲,比他嘆得更響,然后一字一句道:“你必須在明天晚飯前把蚊子打死,而且要讓他本人和其他老人都看到死蚊子。聽到?jīng)]?”

老吳嘴巴鼓幾下,賈慧以為他還想強調(diào)客觀,又搶在前頭說:“這點事還談不上工作能力,只是個責(zé)任心問題!你說除了我這里,還有什么地方能容忍你這種工作態(tài)度?”

“你從來看我不順眼,”老吳終于開口,“那你把我開了算了,今天正好31號,也好算賬?!?/p>

“什么?!”

“我想通了?!?/p>

“老吳,這話可是你說的!你從這個大門出去,還有哪個單位要你?回家種田,一年苦到頭還不一定有在這里一個月掙的多!”

“可是不受氣。”

“老吳,你考慮清楚再說。你知道我從來不開玩笑的!”

“我沒開玩笑。我就是累死了也不落好,看透了。”

“好,你別變卦!”

“明早拿錢走人,我不變卦?!?/p>

賈慧真的傻眼了,半天才說:“那我把話說在前頭,今天你該干的事一樣都不能少!”

“我哪天少干過一樣?”

賈慧瞪著他直到他離開,再沒說一句話。早就該炒掉的人竟占了先,而且在這節(jié)骨眼上!

絕不能讓他得逞!無非就是多花兩個錢的事。她跨上電動自行車時說:“哼,你在我眼里還不如一只蚊子!”,像是老吳能聽到一樣。endprint

那天天氣很好,老人們睡完午覺都到院子里曬太陽,黃奶奶身邊照例聚了一群人。說到興頭上,有人去叫院長,這才從看門人老徐那里聽說了老吳要走的事。院長罵老吳大家見多了,都以為是院長炒了老吳。盡管老人們平日里對老吳沒好印象,但這會兒看他忙里忙外的,又生出些同情。

劉爺爺當(dāng)時也在院子里。他習(xí)慣于在嘈雜聲中打盹,忽然靜下來他就醒了?!皨寢?!”

“醒來就叫媽,”黃奶奶說,“你怎么不先叫蚊子?”

哄笑聲中,劉爺爺?shù)芍鴾啙岬难劬Σ恢搿|S奶奶又大聲說:“你都叫出事來了,還叫!你說你房間里到底有沒有蚊子呀?”

“黑蚊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劉爺爺在這住了幾年,除了叫媽,大家都沒聽過他正常說話。但他這會兒看上去很清醒,黃奶奶回過神來,“黑蚊子?你見過?”

“黑蚊子,大?!?/p>

聾子女兒的分析一點沒錯!黃奶奶想把這一新發(fā)現(xiàn)向院長反映,但院長那天再沒露面。

賈慧跑了大半天,附近幾個區(qū)的勞動服務(wù)中心都去了,路邊的中介公司也一家沒落。愿意做家政服務(wù)的中年婦女倒是有,但賈慧要的是服侍九個老頭的男人。她按比老吳的工資高兩百報了價,竟沒一家中介公司愿意給她登記。半道上電瓶車又沒電了,她蹬得筋疲力盡,天黑透了才到家,既不吃也不洗就朝床上一倒。完了,要出大事了!

她真想不通,老吳、劉老頭和黃老太怎么會在她這里碰頭?少了其中任何一個事情都不至于到這地步!丈夫進來不關(guān)痛癢問幾句,非但不給她支招,還說今后要對員工厚道些。她越琢磨越不是味,出來跟他理論:“我怎么不厚道了?那樣的窩囊廢我一直容忍到現(xiàn)在!”丈夫知道她開了頭就沒完,推說明天有事進屋睡了,睡到半夜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賈慧還在廳里坐著,桌上的飯菜一口沒動,已被空調(diào)吹得半干。“哎呀至于這樣嗎?”丈夫說,“先把他留住不就得了?過幾天自然能找到人!”

“你說得輕巧,我跟他把話都說死了!”

丈夫問幾句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上午提出辭職,馬上就要走?哪有那樣的事?起碼得提前一個月打招呼吧?”

賈慧一愣。對呀,哪有說走就走的?

但她從來沒跟護工簽過合同——他們都想簽的,老吳就找她說過幾次。賈慧在半夜三更意識到養(yǎng)老院的管理其實一團糟。

丈夫催她休息。她說:“可我怎么跟他說呢?”

“說什么說?把他工錢扣住就行,我不信他沒有一點把柄抓在你手里?!?/p>

“蚊子!”她脫口而出。

那一夜老吳也沒睡好,幾年來遭受的不公每一件都變成了奇恥大辱,在半夜時分令他咬牙切齒,他怎么都想不通自己為何忍到了今天。他只迷糊了一小會,天剛亮又趕緊爬起來收拾東西。那幾乎沒用時間,屬于他的東西只有大半蛇皮袋。等他把蛇皮袋放到門口,其他護工才開始打掃。

“收拾好了?”有人問一聲,不等回答匆匆而去。更多的則把頭扭開,因為平時就跟他不大對付。老吳也不在乎,點上根煙,趁這工夫考慮一下今后的生計,但這煙不如平日躲起來抽得香,抽第二根時還有點惡心,更要命的是他想不出一個既適合自己又能大把掙錢的營生。護工們?nèi)栽陂T外往來,他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每次都覺得他們躲閃的目光中帶著冷笑?!皨尩?,我起得太早了!”

打掃完,護工們都去吃飯了。他們肯定在議論他,他知道他們會怎么說,都是些溜須拍馬的小人,可是一想到他們嚼大頭菜的聲音,他就感覺很餓。按理說從昨晚收工起他就跟養(yǎng)老院斷了,再吃這兒的飯有點說不過去,可院長一般都要9點多才到,怎么辦?是門口的蛇皮袋幫他下了決心,“老子干了三年就只有這點東西,多吃她一頓是應(yīng)該的!”剛要起身就聽見送飯小推車由遠而近,他們已經(jīng)吃完了!老吳趕緊掩上門,但空著肚子聽打飯的聲音簡直不是人受的罪。這時他想到了那九個老頭,“誰給他們端到面前?要是沒人端,院長肯定朝我身上賴,錢還在她手里呢!”

他不能在他們面前露怯,只好趴在門縫上看,第一次發(fā)覺從送飯到收碗要那么長時間。終于院子里見不到護工了,他趕緊去查看?!澳愠粤藳]?你吃了沒?”他們都瞪著他,也不回答,看樣子是吃過了。劉爺爺正朝床上挪,老吳就沒問。正要走開時,他渾身一顫:蚊子!

那的確是只大黑蚊子,但劉爺爺一屋都是深色的東西,它一晃就不見了。老吳沖進去四下尋找,后來才注意到張著嘴的劉爺爺?!斑@事不該我管了呀!”他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看了老頭一眼,什么都沒說。

癡呆老頭還沒吃完,聾子指著碗讓他集中注意力。見到老吳,聾子連忙招手。老吳最看不慣他和他女兒,沒好氣道:“叫我干活你給錢?”聾子追到門口“啊啊”地叫,走廊上的幾位老人一看是老吳,驚恐的神情簡直嚇人。老吳閃身進了自己的房間,過了好—會兒才點上根煙?!皨尩模顼埑圆怀闪?!”

十點來鐘賈慧露面時,老吳肚子里已響成了片?!霸洪L,我等你到現(xiàn)在,早飯也沒吃!”他說,把蛇皮袋朝辦公室當(dāng)間一扔。

“怎么了?你連早飯都沒吃?”

老吳一愣,賈慧的表情顯然是裝出來的?!拔业饶憬Y(jié)賬走人呀!”

“結(jié)什么賬?”

“噯,我上月的工資,昨天不是說好的嗎?”

“你違反勞動紀(jì)律,交給你的任務(wù)不能完成,還說走就走,你說我能跟你結(jié)賬嗎?”

“啥?你想賴賬?”老吳吼起來,“我一個月白干了?沒門!我告你上法院!你現(xiàn)在跟我去,你敢不敢?”

賈慧卻很冷靜:“你這會兒去打官司也拿不到錢,法院會判我白付錢給一個工作沒完成的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你的錢我會給你,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我保證一分不少,但要到你干的活值那個錢的時候!”老吳哪聽得進去?捶胸頓足地喊,不一會嗓子就啞了。后來他才注意到門外看熱鬧的都繃著笑,看來自己沒占上風(fēng)。這時幾個護工上來拉他,老吳凈扎幾下,半推半就回到房間,老徐隨即送來了蛇皮袋。老吳立刻鋪床,打算像他老婆鬧別扭時那樣躺倒,但他們提醒他已經(jīng)到開飯時間了。endprint

飯桌上,幾個護工輪番開導(dǎo)老吳。他也不答話,一氣吃了三大碗。放下碗時他已拿定主意:打死那只蚊子立刻找那個女人算賬!

剛吵過架總是特別靜,黃奶奶躺在床上卻睡不著,還在琢磨吵架的事。她是這么認為的:老吳肯定有過失,但院長的做法也欠妥。人家是干了工作的,你扣個一兩百,最多三百吧,也說得過去,用一個月的工錢抵一只蚊子就過分了。

正想著,就聽到走廊上有窸窣聲。黃奶奶的床就在窗下,她撩起窗簾一角,嚇得差點沒叫出來:老吳!他勾著頭朝劉老頭屋里看!上午吵得那么厲害就是因為劉老頭,老吳現(xiàn)在要干嗎?黃奶奶忽然捂住嘴,千萬不能出聲——養(yǎng)老院規(guī)定了睡覺不鎖門,他要是聽到……她想穿衣起來,手卻抖得伸不進袖筒里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喊老吳,黃奶奶立刻反鎖了門,扶著床頭喘了好—會兒。終于等到午休結(jié)束,她趕緊去老位子坐著,身邊圍了人的感覺踏實多了。她沒心思跟他們評說吵架的事,只顧跟蹤老吳的行動。老吳繃著臉干活,眼睛卻總瞄著劉老頭的房間,得空就去門口站著,還伸長脖子朝里打量。黃奶奶忽然轉(zhuǎn)過彎來:他是在等蚊子!

就是說他明明知道那屋有蚊子還一直拖到現(xiàn)在,害得我提心吊膽了整個中午,太可氣了。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該!黃奶奶也理解了院長:用工資逼老吳打死那只蚊子。關(guān)鍵時候還得認錢。

老吳走開時,黃奶奶要大家加強對老吳的監(jiān)督,因為他現(xiàn)在急著要走,如果那只蚊子老不出現(xiàn),他很可能會采取欺騙手段,結(jié)果是我們還在聽那老頭叫“媽媽蚊子”他卻早沒影了!

“對呀、對呀!就是、就是!”,他們?nèi)級旱土松らT,并商定暗中監(jiān)視,別讓他察覺。

吵架之后賈慧一直果在辦公室里。老徐有眼力見兒,不用吩咐就跑去打探,回來把老吳的一舉一動向她報告。其實聽說老吳吃了飯,賈慧就放了心,真在氣頭上的人怎么能吃下三大碗?他先前的暴跳如雷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至于老吳老在劉爺爺門口轉(zhuǎn),她也不覺得意外。明擺著他這會最想做的事就是打死那只蚊子,但打蚊子肯定影響正常工作,那又是把柄。再說那蚊子快一個月了都沒照面,找到它肯定要費點工夫,而老吳會在這期間抽煙、偷懶、丟三落四……就是說吵一架把主動權(quán)完全吵回來了。想明白后,賈慧開始犯困,畢竟昨夜沒休息好。老徐仍然一會兒來報告一趟,賈慧不好阻止他,硬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回家。推出電瓶車時她沒說一個字,因為老徐的神情差點讓她笑出來。

老吳不知道賈慧走了,還費盡心機讓自己看上去很忙。他把聾子和癡呆老頭弄去太陽地兒坐著,一切就緒,只等劉老頭開叫。劉爺爺當(dāng)然也想出去,眼巴巴等一會兒,終于叫開了:“媽媽,太陽!”老吳趕緊把房門掩上大半,就守在門外等他改口。劉爺爺不見老吳來,越叫越響,“媽媽太陽!媽媽太陽!媽媽太陽!”老吳在門外急出了汗,這到底是蚊子有了靈陛還是老頭看穿了自己的把戲?

后來起了風(fēng),天一下子暗了。北方正鬧沙塵暴,老人們紛紛起身回屋。老吳還守在劉爺爺門外,大概是太專注了,黃奶奶走到跟前他才發(fā)現(xiàn),趕緊扭頭看別處。他驚慌失措的樣子令黃奶奶很有成就感。

劉爺爺大概是被突然暗下來的天色弄糊涂了,好一陣沒出聲。這可苦了老吳,繼續(xù)等吧,旁邊的房門都開著,站在這兒自己都覺得礙眼;不等吧,半天工夫就白費了。這會兒他對蚊子的恨已超過了對院長的恨,它耍了他近一個月!

護工總是先吃飯,那會兒剛過四點半。老吳沒一點胃口,端起碗?yún)s感到腿肚酸脹??吹轿米?、跟院長吵架似乎不是今天的事,而像是發(fā)生在很久以前,他從那時起忍受到現(xiàn)在。他把碗重重一擱,那些護工立刻埋頭扒飯,沒人看他一眼。這也令他氣惱,這鬼地方真他媽不能呆了!

天又暗下去一截,有些房間已亮了燈。老吳停下,是劉老頭在叫“媽媽吃飯”?沒錯,那聲音在風(fēng)中仍很清晰。他立刻加快了腳步—一劉老頭總是在叫“媽媽吃飯”之后叫“媽媽蚊子”的!果然他還沒到門口老頭已經(jīng)改口,老吳頭皮都緊了,三步并兩步?jīng)_進去,蚊子就在老頭臉上!他覷準(zhǔn)了一掌扇過去?!按蛩懒耍∥掖蛩懒宋米?!”

他忽然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是劉老頭!他的嘴在哆嗦,“嗚嗚”聲卡在喉嚨里!

“劉爺爺、劉爺爺!”

“媽——!”劉爺爺終于叫出了聲,老吳剛想松口氣,他卻接連不斷地叫起來,“媽媽他打我!媽媽他打我!媽媽!媽媽!他打我!媽媽……”

“劉爺爺你看,是蚊子!我是打蚊子!蚊子打死了!”

但劉爺爺?shù)难劬υ诔戏?,“媽媽、媽媽、媽媽……?/p>

老吳覺得身后有人,原來是黃奶奶。他趕緊伸手給她看,“我是打蚊子的!”

黃奶奶卻瞪著劉爺爺,忽然轉(zhuǎn)身跑出去大叫:“不好啦!要出人命啦!”不一會兒正等著開飯的老人都躲進房間,關(guān)門落鎖。

老吳僵在了那里?!皨寢?、媽媽、媽媽……”劉爺爺停不下來,聲音卻漸漸輕下去。

那晚好幾位老人沒去食堂吃飯,護工來叫,他們就是不開門,其中包括黃奶奶。有人給院長打了電話,但賈慧等丈夫到家了才跟他一起來。他們趕到時,劉爺爺已經(jīng)咽了氣。他的臉在燈下十分刺眼——一個清晰的大蚊子,像畫出來的一樣,當(dāng)中有一坨紫色的血。

老吳沒露面,他那屋也沒亮燈。賈慧要報案,被她丈夫攔住。他說該先通知家屬,等家屬來了讓他們做決定,可以省去很多麻煩。賈慧就給劉爺爺?shù)淖优螂娫?,可他大兒子在外地帶孫子,大女兒生病臥床,小女兒說她一人過來害怕,而這會兒也找不到人陪她—起來。她說反正過幾天有告別儀式,今天就麻煩養(yǎng)老院叫殯儀館把遺體拉走。賈慧很生氣,她丈夫卻說這是最有利于養(yǎng)老院的處理辦法。殯儀館的車子九點多鐘才到。遺體拉走后,賈慧還想去跟老吳把話說清楚,被她丈夫攔住。“你想激怒他還是怎么著?別把問題擴大呀!”

第二天早上賈慧的丈夫又跟她一起來,老徐立刻報告說老吳失蹤了,連蛇皮袋都沒拿。賈慧的丈夫松了口氣,說這樣最好,他不找你你也不找他,用不了多久事情就過去了。他吩咐食堂每頓加個菜,連加三大。

三天后劉爺爺?shù)膬蓚€女兒來結(jié)賬,賈慧都認不出她們來了。劉爺爺?shù)倪z物她們一件不要,讓養(yǎng)老院處理。

第四天黃奶奶的兒子帶搬家公司來把他媽接走,去了他剛看過的一家養(yǎng)老院。黃奶奶在這里住了整整一個月,結(jié)賬一點不麻煩。

蚊子事件造成的影響還是很明顯的,10天之內(nèi)走了十幾位老人,弄得賈慧一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就心驚肉跳。又過了十多天,院子里才又有老人扎堆聊天。當(dāng)然,他們都在念叨黃奶奶。后來有幾個老太結(jié)伴去看她,回來卻很失落。她們說黃奶奶現(xiàn)在住的地方條件很一般,而且她是跟人合住的。她們勸她回來,說這邊可供挑選的房間多了。黃奶奶卻不愿意,她說她一直能聽到劉老頭在叫“媽媽蚊子”。“黃奶奶老了很多,”她們逢人就說,“一點都看不出是大戶人家出身了?!?/p>

不料院長一聽這話就發(fā)作了:“什么大戶人家出身?她退休前就是百貨公司賣鞋的,一輩子連柜組長都沒當(dāng)過。我都打聽清楚了!”

那幾個老太面面相覷,不知怎么應(yīng)對。賈慧卻忽然想到該再打一次廣告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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