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琦君
樂言LEYAN
媽媽的手
文/琦君
忙完了一天的家務(wù),感到肩膀一陣陣酸痛,兒子就坐在我身邊,全神貫注在電視上,何曾注意到我。我說:“替我捶幾下吧!”
“幾下呢?”他問我。
“隨你的便。”我生氣地說。
“好,五十下,你得給我五毛錢?!?/p>
于是他幾拳在我肩上像擂鼓似的,嘴里數(shù)著“一、二、三、四、五……”像放連珠炮,不到十秒鐘,已滿五十下,把手掌一伸:“五毛錢?!?/p>
我是給呢,還是不給呢?我說:“五毛錢我不能給你,我不要你覺得掙錢是這樣容易的事。尤其是給長輩做一點(diǎn)點(diǎn)事,不能老是要報酬?!?/p>
我又想起,自己當(dāng)年可曾盡一日做兒女的孝心?
從我有記憶開始,母親的一雙手就粗糙多骨的。手上滿是裂痕,西風(fēng)起了,裂痕張開紅紅的小嘴。母親在堿水里搓抹布,有時疼得皺下眉,卻從不停止工作。洗刷完畢,喂完了豬,這才用木盆子打一盆滾燙的水,把雙手浸在里面好久好久,臉上掛著滿足的笑,這就是她最大的享受。
四十年歲月如夢一般消逝,浮現(xiàn)在淚光中的,是母親憔悴的容顏與堅忍的眼神。今天,我也到了母親那時的年齡,在多方面難以兼顧之下,便不免變得脾氣暴躁,再也不會有母親那樣的容忍,終日和顏悅色對待家人了。
有一次,我在洗碗,兒子說:“媽媽,你手背上的筋一根根的,就像地圖上的河流。”
他真會形容,我停下工作,摸摸手背,可不是一根根隆起,顯得又瘦又老。這雙手曾經(jīng)是軟軟、細(xì)細(xì)、白白的,從什么時候開始,它變得這么難看了呢?每當(dāng)我在廚房炒菜,丈夫下班回來,一進(jìn)門就夸一聲“好香啊”,孩子放下書包,就跑進(jìn)廚房喊“媽媽,今晚有什么好菜,我肚子餓得咕嘟嘟直叫”,我就把一盤熱騰騰的菜捧上飯桌,看父子倆吃得津津有味,那一份滿足與快樂,從心底涌上來,一雙手再粗糙點(diǎn),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一次,我切肉不小心割破了手,父子倆連忙為我敷藥膏包扎。想想母親那時,一切都只有她一個人忙,割破手指,流再多的血,她也不會喊出聲來。累累的刀痕,誰又注意到了?那些刀痕,不僅留在她手上,也戳在她心上,她難言的隱痛是我幼小的心靈所不能了解的。
我生病,母親用手揉著我火燙的額角,按摩我酸痛的四肢,我夢中都拉著她的手不放——那雙粗糙而溫柔的手啊!
如果母親還在世的話,看見現(xiàn)在的洗衣機(jī),一定會笑著說:“花樣真多,今天的媽媽可真樂呢?!笨墒悄赣H是一位永不肯偷懶的勤勞女性,我即使想買一臺洗衣機(jī)給她,她一定說:“別買別買,按電鈕畢竟不及按人鈕方便,機(jī)器哪抵得雙手萬能呢!”
可不是嗎,萬能的電腦,能像媽媽的手,炒出一盤色、香、味俱佳的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