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敏志
多年以前,我日語還一竅不通時,偶入圖書館外文書層,便被里面的日文書所吸引。紙張厚實,裝幀素雅,堅硬如鎧甲的函套緊緊包裹住封皮,將書抽出時,會發(fā)出低沉的摩擦聲。幾本精裝書的背部,都刻著相同的橢圓浮雕:在剛犁完的田畝上,一個戴草帽的農(nóng)夫正在播種,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右手卻向后舒展,一粒粒種子從指縫間流出,掉入田壟,身前背著的囊袋鼓鼓的,看上去還有不少工作要做。再翻到書的扉頁,便看到一枚“巖波書店寄贈”的方形朱文印章。
從一九四七年開始,巖波書店定期向北京大學、中央大學、武漢大學、中山大學、暨南大學五校贈書。新中國成立后,應中方要求,又向北京圖書館、東北師范大學追加贈送,一直未中斷。但當我后來找到東京神田區(qū)靖國大道旁的巖波書店總部時,不禁感嘆其質(zhì)樸無華。書店僅有一層門面,面積不超過兩百平方米,與不遠處三省堂總部完全不能相提并論。走進門,就看到幾本素白封底、鑲嵌桃紅邊紋的“巖波新書”,陳列在最顯眼的位置。
一
開本小巧、價格低廉、言之有物的文庫本,最早起源自德國的《雷克拉姆文庫》,在日本被發(fā)揚光大,到今天已經(jīng)是該國銷量最大的出版物類型。其中“巖波文庫”、“中公新書”、講談社“現(xiàn)代新書”三種,更是被稱為文庫本中的“教養(yǎng)新書御三家”。我從仙臺走到廣島,沿途路過的大小書店,基本都能看到幾架。坐地鐵時,亦常??吹缴泶┖诎渍b的上班族,通勤途中手捧一本,正看得入迷。這種便于攜帶的書籍形式,雖然是在巖波那里達到極致,但最早將它引進日本的,卻是改造社社長山本實彥。
據(jù)山本自述,在大正十二年(1923)慘烈的關(guān)東大地震結(jié)束后,他看到“東京的很多書籍都被燒毀,收集舊書變得十分困難。好書一般都被有錢人收去了,一般老百姓根本看不到”,所以決定出版一日元書,打破這種書籍壟斷,這就是《現(xiàn)代日本文學全集》。沒想到叢書問世后,大受讀者歡迎,“可以說是天翻地覆之舉,整個出版界都為之震驚”。
于是山本實彥趁熱打鐵,大正末年接著推出“改造文庫”,分社會、經(jīng)濟、政治、哲學、思想、歷史、文學、藝術(shù)、美術(shù)九大類,統(tǒng)一采用四十開灰色布面精裝,排版細密,通過這種方式,顯著降低印刷成本。在山本成功后,各路書商隨之一擁而上,粗制濫造的一元本迅速充斥大街小巷。
幾年之后,這種亂象有人看不下去了。報人宮武外骨刊印名為《一元本流行之危害及其內(nèi)幕》的小冊子,猛批文庫本泛濫的出版界。這本五十八頁的小書封皮上的介紹語可謂語不驚人死不休,幾乎沒人能夠一口氣讀下來:“著作界的名家、奇人怪人中的偽惡人、雜學大博士外骨先生著,近年來少有的簡潔犀利之力作,情感熾熱,議論痛快,諷刺老辣,好謔善罵,愉絕壯絕,讀后令人拍案叫好,直嘆大快人心,一冊定價十錢?!弊孕騽t寫道:
本書作者雖然事務(wù)繁忙,但對于當下一日元書的流行,絕不能坐視不理。必須就其危害廣而告之,以期讀書界之進步、出版界之改弦易轍。作者這么做,今后不免受到一日元書出版社的怨恨和憎惡,甚至還可能遭到打擊報復。須知凡人為了生存,皆多少有趨利避害之天性,更何況作者尚身負國家事務(wù)耶。故此書之評論,多少有不深刻、不徹底之嫌,不得不避開細節(jié)描述,更多地采用抽象、暗示之筆法。此舉雖不免懦弱,但鑒于那些因刊載一日元書大幅廣告而獲利的各家報紙,平時賣文為生、遇事則虛與委蛇的小作家們,以及有各種理由的雜志社及評論家中,沒有一位志士愿意針砭時弊,那么奮而發(fā)聲的作者,光憑其勇氣,就應受到世人之認可。
宮武外骨出生于四國島香川縣,原名龜四郎,十七歲時給自己改名“外骨”,取烏龜“外骨內(nèi)肉”之意,自號“半狂堂主人”,以言論火爆而名揚新聞界。一八八九年,他因在自辦的《頓智協(xié)會雜志》中諷刺《大日本帝國憲法》而被收監(jiān),判三年徒刑。出獄之后,狷狂之性有增無減,繼續(xù)在《滑稽新聞》上針砭時弊。寫這本小冊子的時候,他正被東京帝國大學“明治文庫”聘為事務(wù)主任,負責收集明治時代全國各地的新聞雜志,故文中有“作者尚身負國家事務(wù)”之語。
雖然一元本受到了如此犀利的批判,但作為改造社的主要競爭對手,巖波茂雄(1881-1946)還是不甘示弱,于一九二七年七月推出“巖波文庫”與之抗衡。半年下來,已經(jīng)出版三十多種,包括《萬葉集》《古事記》《戰(zhàn)爭與和平》《科學與方法》《實踐理性批判》等。在發(fā)刊詞《致讀書人》里,巖波雄心勃勃地寫道,“真理自身愿意被千萬人所追求,藝術(shù)自身被千萬人所愛戴”,但過去總有人為了愚民,將兩者禁錮于牢籠中,故這套叢書的期望,就是脫離學究的立場,擺脫古典的限制,將“獨具生命的不朽之書從少數(shù)人的書齋和研究室中解放出來,與街頭大眾相伴……以此為社會提供人人皆需的生命提升之資料、生活評判之原理”。
在巖波看來,學術(shù)和古典“與街頭大眾相伴”的程度,是一個國家文化水平的終極指標。發(fā)刊詞令人想起黑格爾一百多年前在柏林大學的著名演講:“人應尊敬他自己,并應自視能配得上最高尚的東西。精神的偉大和力量是不可以低估和小視的。那隱藏著的宇宙本質(zhì)自身,并沒有力量足以抗拒求知的勇氣。對于勇毅的求知者,它只能揭開它的秘密,將財富與奧妙公開給他,讓他享受?!薄艨紤]到巖波茂雄大學時所讀之專業(yè),化用的痕跡就更明顯了。正是這種德國式的“教化”理念,讓“巖波文庫”在當時“春陽堂文庫”“新潮社文庫”“角川文庫”“現(xiàn)代教養(yǎng)文庫”等的大混戰(zhàn)中脫穎而出。
日本的這股風潮,也影響到了當時的中國。在一九三五年八月的上?!渡陥蟆飞?,王慈撰文《日本出版界的文庫化》介紹“改造文庫”和“巖波文庫”:“希望國內(nèi)出版家對于日本出版界的趨向文庫化,有所借鏡。”當時中國出版界已有上海商務(wù)印書館王云五出版的“萬有文庫”,也主打便攜與廉價,“以人生必要的學識,灌輸于一般讀書界”,自一九二九年問世起,總共出版了不下四千多種。但瀏覽“萬有文庫”目錄,便可知它還是以傳統(tǒng)四部要籍的排印本居多,新瓶裝舊酒,且??辟|(zhì)量也不如人意。
“巖波文庫”則主打新知,如京都學派田邊元的哲學著作、河上肇與宮川實翻譯的《資本論》等,大部分撰稿人要么是當時東大、京大的一流學者,要么是各領(lǐng)域的學術(shù)新銳。所以巖波茂雄雖然沒有發(fā)明“文庫本”,卻重新定義了它:不止是小開本和廉價,其精髓毋寧說在于啟蒙,在于打破專業(yè)學術(shù)界與普羅大眾之間的隔閡。直到今天,日本出版界還流行著這么一句話:“大眾文化找講談社,高級文化找?guī)r波?!眅ndprint
二
巖波茂雄與魯迅同年,一八八一年出生于長野縣諏訪的一戶殷實農(nóng)家。長野縣位處本州島中部,遠離海岸線,高山連綿,其中包括著名的日本阿爾卑斯山系。這里農(nóng)業(yè)發(fā)達,民風淳樸,但環(huán)境卻相對閉塞。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導演今村昌平曾以古信州,即巖波的老家為背景,拍攝了電影《楢山節(jié)考》。片中的“前村”風光秀美,無奈山多田少,天地不仁,春天蛇吞鼠,冬天鼠吃蛇。糧食實在太匱乏,為控制人口,常有新生兒被溺死在稻田里,一戶人家中只有老大有資格娶妻,其他男丁只能終身打光棍。家中老人若過了七十歲還活著,就要在生日那天由長子背著上楢山,將其棄置在山頂遍布骷髏的萬人坑中,直至死亡降臨……
電影色調(diào)灰暗,幾乎令人毛骨悚然,其中雖然不免虛構(gòu)和夸張,但可以確定的是在巖波出生時,明治維新的風潮還未能觸及這一內(nèi)陸地區(qū)。十六歲時,巖波離開家鄉(xiāng),去京都、九州等地旅行,二十多天后回來時,村民見了他全都大吃一驚?!皳?jù)說,在當時的諏訪,幾乎沒人去過鹿兒島。如果巖波再去琉球,那就可能不僅僅是吃驚了”,同學安倍能成后來在《巖波茂雄傳》中這樣寫道。
在看過外面的大千世界后,巖波再也不愿在家鄉(xiāng)待下去了。一八九八年,初生牛犢的他莽撞地提筆給當時擔任日本中學校長的杉浦重剛寫信,希望校長能收下他作為“學仆”。杉浦是著名的國粹主義者,曾與三宅雪嶺、志賀重昂等人創(chuàng)辦《日本人》雜志,主張保存和式傳統(tǒng),反對一味崇洋媚外,是當時文化界的名人。出人意料的是,這封信居然得到了杉浦的回復,少年巖波就這樣踏上了進京之路。
從日本中學畢業(yè)后,巖波參加了兩次第一高等學校的入學考試,一九○一年九月終于得以入學。一高校址在今天的東京駒場附近,即現(xiàn)在東京大學教養(yǎng)學部的所在地,它當年是東京帝國大學的預備校,考進這所“重點高中”,就等于半只腳踏進了帝大。由于地位特殊,一高在當時網(wǎng)羅了日本各地最優(yōu)秀的學生,還有不少中國留學生。
一高校規(guī)嚴格,所有學生無論貴賤,都必須住在學校宿舍里,實行俗稱“籠城主義”的全寮制。與世隔絕的青年學子們相互激勵,形成了一種國家主義、精英主義至上但也有幾分排他自大的校風,其“寮歌”唱道:“浮華小巷,看起來多么渺小……在渾濁的海洋中漂泊的國民啊,由我們來拯救?!绷硗?,據(jù)曾就讀于一高預科的浙江籍學生羅宗洛回憶:“一高學生的作風,以樸素豪邁著名。學生都是衣冠不整,在大街昂首闊步,高聲唱歌,旁若無人。晚間半夜三更,假裝酒醉,以所穿木屐毆打警察?!?/p>
巖波高中期間最重要的事件,就是一九○三年五月二十二日,一高同學藤村操跳日光華嚴瀑布自殺。此事件當時在日本引發(fā)熱議,不但媒體大量報道,還有不少苦悶的年輕人來到事發(fā)現(xiàn)場,有人憑吊,有人則效仿—四年內(nèi)在此地試圖自殺的青年人,達一百八十五人之多。藤村操出身高貴,是北海道屯田銀行總裁之子、東洋史學家那珂通世的外甥,故其輕生動機尤其耐人尋味。跳崖前,他削平瀑布旁邊的一棵大楢樹,在上面寫下了著名的“巖頭之感”:
悠悠哉天壤,遼遼哉古今,欲以五尺微軀謀求偌大之物,赫雷修(按,即哈姆雷特的友人)的哲學竟值何權(quán)威?萬物之真相,唯一言以蔽之,曰“不可解”。我懷此恨,煩悶終至決死。立于此巖頭,心中并無些許不安,始知大悲與大樂一致矣。
這位十八歲弱冠少年形而上的“不可解”之死,后來被稱為“哲學之自殺”。據(jù)同學回憶,當時的巖波“受到藤村自殺的刺激,在東片町的寓所讀《巖頭之感》,與林、渡邊一起慟哭”。后來他還與同伴一起去藤村自殺之地,“一會兒從瀑布底向上看,一會兒又從瀑口向下看,不肯離去。他還對宮坂說,死在瀑布也在所不惜……只是想到家鄉(xiāng)的母親,便無法赴死”。
受藤村自殺的影響,巖波變成了明治末年一個典型的“煩悶青年”。這類人大多受過良好教育,自我期許甚高,但眼睜睜看著國家右轉(zhuǎn)、社會腐壞卻無能為力,最后只能訴諸個人叛逆。他們每天以懷疑甚至冷漠的眼光審視自己以及周遭的一切。在一高的最后時光里,巖波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學業(yè),他一天到晚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反復閱讀《圣經(jīng)》,上課次數(shù)則越來越少。
巖波離開一高,更確切地說,是兩次考試不通過被除名后,考入東京大學哲學系專科(當時學制把??粕Q為“選修生”,與正式錄取的“正科生”有所不同)。一九○九年三月畢業(yè)后,巖波赴神田高等女校任教,在女校任教的四年里兢兢業(yè)業(yè),以至于他去世多年后,每逢忌日做法事時,還有當年教過、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的女學生出席。辭職的原因,據(jù)他自己所說,除了不滿意學校的辦學方針外,還有“我這個連信仰也沒有的人,應離開除誤人子弟之外別無他能的教育界”。
這種說法或許是謙辭,因為在女校為他舉辦的惜別儀式結(jié)束后,巖波立即拉著板車,干勁十足地去舊書市場進貨了。三十二歲那年,在困獸般地與“藤村操之問”搏斗多年后,他終于想明白了自己以后究竟要干什么。教師經(jīng)歷雖然時間不長,但卻從根本上影響了巖波的出版理念,其精髓一言以蔽之,曰“教養(yǎng)至上”。員工小林勇回憶,當時書店店員一般都管店主叫“主人”,唯獨他們管巖波茂雄叫“先生”,要知道在日本,通常只有教師、律師和議員這三類人才可以被這么尊稱:“這是因為巖波在經(jīng)營舊書店前在女子學校當過老師,大家自然而然地就那么叫了?!?/p>
時來天地皆同力。一九一三即巖波書店籌備開業(yè)那年,發(fā)生了神田大火。被燒毀的古書店尚文堂,重建時多蓋了一家店用來出租,地址在神保町十六番地,靠近十字路口,位置極佳。依靠同鄉(xiāng)關(guān)系,巖波幸運地拿下了這家店面。八月五日,書店正式開張,在親自執(zhí)筆的致辭中,巖波寫道:“生活要樸素,情操要高尚。頭頂浩瀚星空,道德律在我心中?!?/p>
秉持著這種康德式的理念,巖波書店開業(yè)后,率先實行舊書定價制,謝絕任何討價還價,這一行動在當時不僅是對整個東京,也是對整個日本古書界傳統(tǒng)的徹底顛覆。但在巖波看來,這僅僅是踐行康德哲學,誠實經(jīng)商的第一步:“舊書按標價出售基于一種信念,即對于人來說,無偽的生活或許是不可能的,可對無偽、真實生活的欲求,是潛存于我們意識里的真實,是盤桓在我們心中至深至高的訴求?!眅ndprint
由于信用度高,巖波書店在開業(yè)第二年,就獲得了大量的圖書采購權(quán),后來又為日比谷圖書館提供新刊書籍,生意順風順水。同一年,巖波茂雄出版了夏目漱石的小說《心》,在出版界一戰(zhàn)成名。兩年后夏目去世,他又承擔了《漱石全集》的出版工作,由于編輯質(zhì)量高,最后全集前兩版的預訂數(shù),就已經(jīng)達到一萬多部。
三
一九二○年,農(nóng)家子弟小林勇去巖波書店應聘時,對老板的初印象著實一般。那年巖波已經(jīng)是一個微胖的四十歲中年人,急性子,事業(yè)有成,剛風塵仆仆地從外地出差回來,但一坐下,問題就連珠炮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在夸完小林成績不錯后,他忽然說,如果想賺錢的話,來這里算是錯了,應該去附近的三省堂或者東京堂碰碰運氣。只有十七歲,同是信州人的小林聽了這番話后,有些生氣地頂了回去:
“誰說我想賺錢的?”
老板的回答也很痛快:“不好意思,失禮了!明天你就來上班吧!”
在創(chuàng)業(yè)初期,巖波喜歡從小學畢業(yè)生中直接錄用員工,只有個別文字要求高的校對工作,才雇用成年人。這些稚氣未脫的員工和老板同吃同住,猶如一個大家庭。小林回憶:“剛進店的時候,我的月薪是二點五日元,第二年漲到了三點五日元。除此之外,衣食住的費用、夜校的學費、洗浴費、理發(fā)費等都由店里承擔……工作很是繁忙,我們從早干到晚,有時甚至還要加夜班,即使如此,大家也毫無怨言?!?/p>
但隨著店員人數(shù)的逐漸增多、平均年齡的增長,這種田園牧歌似的平等氛圍悄然改變。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由于國際大環(huán)境的影響,日本經(jīng)濟很不景氣,左派工人運動日趨活躍。成年員工對薪資、待遇的不滿開始積淀,巖波書店的雇傭關(guān)系就像不斷增加電流的保險絲,漸趨熔斷的邊緣。
一九二八年三月初,神保町舊書街爆發(fā)集體罷工。十二日,八十名巖波書店在職員工召開從業(yè)員大會,經(jīng)過討論后通過《吾人的要求》這一文件,提出漲薪三成以上、支付加班費、干部公選在內(nèi)的十項要求。此事件乃日本全國左翼運動的一部分,并最終引發(fā)了日本政府的強硬干涉,連番鐵腕打擊之下,巖波書店的罷工也不得不草草收場。
罷工結(jié)束后,巖波茂雄向店員讓步,徹底廢除了學徒工制度、實物報酬制度,改善宿舍,并增加員工薪水。但受運動影響,書店當年的書籍嚴重滯銷,首次出現(xiàn)了五萬多日元的赤字。另外,在風波中受到同事排擠的小林勇也心灰意冷,不愿再在店里待下去,提出了辭呈。
雖然不愿看到得力助手的離開,巖波茂雄還是給了他兩千五百日元的豐厚退職金,小林則決定“用五百元來維持生計,剩下來的兩千元用來開辦事業(yè)”。一九二九年,鐵塔書院正式成立,其名稱得來于天竺人龍樹菩薩從鐵塔中取出《法華經(jīng)》的典故,與巖波書店的播種者,可謂遙相呼應。
與巖波書店相比,鐵塔書院的政治主張明顯“左傾”得多。但日本的出版物審查制度也在日益收緊,不論任何書籍或刊物,出版前兩天,都必須將樣書給內(nèi)務(wù)省警保局的圖書課備案、審查。小林勇沮喪地發(fā)現(xiàn),在鐵塔書院每年三十多種出版物中,被當局盯上的逐漸增多。他左思右想,悟出唯有啟蒙性讀物能在兼顧市場的同時,通過官方審查。就這樣,在出版《鐵塔科學叢書》的過程中,小林發(fā)現(xiàn)自己在負氣出走,繞了一個大圈后,又回到巖波書店“文庫本”的套路中去了。
“賣不完被退貨的部分逐漸增多,家里擺滿了退回的書籍,到月底有時連支付成本的錢都交不出”,單打獨斗多年后,小林勇終于體會到:“對于出版社來說,完善的經(jīng)營是何等重要”,很多問題不是光憑一腔熱血就能解決的。一九三四年,“放蕩的兒子回家了”,在闊別六年后,他以迎娶巖波茂雄次女小百合為契機,回歸了巖波書店,后來一直待到六十九歲退休。
明治維新的文明開化,此時已經(jīng)完全走到了其反面,日本全國卷入戰(zhàn)爭機器中。一九四○年,巖波茂雄自己差點遭到牢獄之災:由于東京大學法學部講師津田左右吉的《〈古事記〉及〈日本書紀〉的研究》《中國思想與日本》《神代史的研究》《日本上代史研究》四本書籍遭人舉報宣傳“虛無主義”,挑戰(zhàn)了日本天皇的合法性,著作者津田與出版者巖波三月八日一同遭到東京地方檢視局“思想部長”平野的起訴。
“津田事件”挑動的,是日本知識界對于言論自由的敏感神經(jīng),他們毅然發(fā)起聯(lián)署,聲援津田,以及遭到“連坐”的巖波。迫于紛紛擾擾的輿論壓力,經(jīng)過公審后,東京地方刑事裁判所決定只判津田監(jiān)禁三個月,巖波監(jiān)禁兩個月。不服判決的兩人繼續(xù)上訴,津田還就判決書的措辭問題、行文態(tài)度不正、冒犯皇室尊嚴、多次重印這四項“主要罪名”逐一反駁,引經(jīng)據(jù)典、洋洋灑灑地寫了近十萬字的控訴狀,最后兩人又獲得緩刑。
巖波雖然幸免于圜扉之厄,但小林勇就沒那么幸運了。其實還在鐵塔書院時期,他就出版了大量左派書刊,以及雜志《在新科學的旗幟下》等。為此當年介紹他進巖波書店的長兄,甚至與之斷然絕交。一九四五年五月九日,小林忽然遭到秋后算賬,他被警署逮捕入獄后,“從第二天開始,每天都用刑,刑警有兩人,他們好像在互相比試著,看誰來得更狠”。嚴刑拷打一直持續(xù)了三個多月,直到日本戰(zhàn)敗,盟軍登陸后,遍體鱗傷的他才重獲自由。
小林還是幸運的,因為很多人沒能熬過戰(zhàn)爭最后一年。先是巖波茂雄長子、畢業(yè)于東大物理系的雄一郎死于肺結(jié)核,接著三木清亦瘐死獄中。巖波茂雄自己,也因為喪子之痛和過度勞累而腦溢血發(fā)作,在惜櫟莊靜養(yǎng)了大半年后,終于在一九四六年四月撒手西去,葬在北鐮倉東慶寺哲學家西田幾多郎的旁邊。次子巖波雄二郎接任店長后,為了避免日后因男丁不繼而出現(xiàn)繼承危機,一九四九年毅然決定將書店由家族企業(yè)改為株式會社。
四
神保町一帶聚集了明治大學、中央大學、法政大學等高校,自創(chuàng)業(yè)以來,巖波書店就有不少中國留學生光顧,雖然他們帶來了銷售業(yè)績,但甲午戰(zhàn)爭后日本人對中國始終帶有貶抑色彩。但巖波茂雄卻始終認為:“日本從中國那里,得到不少恩惠。離開了中國文化,日本文化根本就無從談起。我們從中國學來的地方實在太多了,舉例來說,正倉院里一半的寶物,大部分都不是我們?nèi)毡镜??!?/p>
雖然最初巖波茂雄明確反對日本侵華,但隨著戰(zhàn)事的順利進行,他也發(fā)表過支持天皇的聲明,而且還意外發(fā)了戰(zhàn)爭財。一九三八年一月,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半年多后,巖波書店經(jīng)過小林勇、三木清等人的策劃,推出了新的文庫本系列“巖波新書”,發(fā)刊詞仍然由巖波親自撰寫,他在文中痛批日本當下“嚴重缺乏批判精神與良心行動,諂媚權(quán)勢、阿諛奉承之風盛行。以褊狹之思想,排擠進步忠誠之士;以國策之名義,鉗制言論自由,使民意不得暢達。此番情景,讓我等愿對文化昂揚盡微力之人,感到憂心忡忡”。
郭沫若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五日“把心腸硬下了”,未告知妻兒便回國參加抗戰(zhàn),巖波茂雄得到田中慶太郎轉(zhuǎn)告的消息,立即趕到郭沫若的市川家里,許諾負責郭妻安娜和五個孩子的起居,后來郭和夫、郭博等郭家孩子大學畢業(yè)前的全部費用,全部由他一人承擔。一九五五年,郭沫若以中國科學院院長的身份回到日本時,茂雄已經(jīng)去世,郭氏贈其子巖波雄二郎詩一首:
生前未遂識荊愿,逝后空余掛劍情。
為祈和平三脫帽,望將冥福裕后昆。
郭沫若在日本期間,雖然曾光顧神田的巖波書店,但由詩句可推知,他與一代店主應該并無私交,那如何解釋巖波茂雄的慷慨解囊呢?
小林勇認為,巖波茂雄資助郭沫若一家,除了文求堂主人田中慶太郎的居間斡旋以外,還因為巖波之前就讀過郭氏發(fā)表在日本學術(shù)刊物上的文章,非常欽佩其學問。另外一個可能性則是,巖波茂雄早已看出中日兩國作為近鄰,不可能始終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這位粗中有細的商人是在以自己的方式,為戰(zhàn)后兩國的和解鋪路。
一九四七年五月,巖波茂雄去世一年后,在從日本開往上海的“飛星號”上,搭載了巖波書店贈給中國各學校的一萬多冊書籍,這是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首批運往中國的日本圖書。次年,第二批贈書又寄出,其中國立武漢大學分得的有津田左右吉《儒教的實踐道德》、寺田寅彥《地球物理學》、齋藤秀三《英和仲辭典》等近一百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