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下典子
就讀女子大學的時候,我和其他大學的男同學一起辦了聯(lián)合讀書會。我們白天真的會看書,認真地分享讀書心得,但這也只是表面上,到了夜晚,就會去附近的居酒屋聯(lián)誼。
男同學們在白天的讀書會上,總是超乎必要地興奮。無論什么書,都會裝腔作勢地拼命討論其中道理,尤其當有大胸部的女大學生參加時,男同學的論戰(zhàn)就變得更激烈。
不到一年后,大家全都變成別人的女朋友或男朋友,讀書會也就自然消失了……
我喜歡的男生在議論白熱化時,前額的頭發(fā)總是會輕輕地散落下來。他不帥,但那綹頭發(fā)卻令我望之出神。
后來,我們兩個開始單獨見面,每星期都在同一家咖啡館的同一個座位,面對面地坐著。他還是一如往常地高談闊論什么“后現代主義”“上帝已死”,我則回應著“哦,是哦”,然后一邊假裝聽他說話,一邊凝視著他時不時掉落額前的頭發(fā)。
烏冬面的泡面,就是在這一年問世的。
有一天,在我們總去的那家咖啡館的那個座位上,我對他說:
“哎,你吃過兵衛(wèi)豆皮烏冬面嗎?”
“……兵衛(wèi)?”
他露出訝異的表情。
“你不知道嗎?就是新的泡面。不是拉面,而是烏冬面。山城新伍和川谷拓三不是在電視上宣傳了嗎?‘面碗~春天來了春天來了~滑溜溜~熱騰騰~”
“……”
“我昨天吃了,真的很好吃哦。烏冬面扁扁的,卻很有嚼勁,最重要的是面湯的味道都滲進豆皮里,還有很濃的柴魚醬油味。你也吃吃看啦!”
“……”
抽著煙的他吐出一縷細細的煙, 接著在煙灰缸里捻熄香煙,說:
“不可能好吃啦!”
“咦?為什么?你又沒吃過?”
“不用吃也知道?!?/p>
“不吃怎么可能知道?反正你就吃一次看看嘛!”
面對認真起來的我,他撥著額前的頭發(fā)冷淡地說:
“不過是仿造品罷了。”
我心中立刻浮現阿寅的臺詞。
(反正你是知識分子就對了?。?/p>
這是我第一次被他惹火。
半年后,一個晴朗的星期天,我倆在表參道的步行街閑晃時,他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對我說:
“對了,我之前吃了一個叫作兵衛(wèi)碗面的豆皮烏冬面,很好吃哦!你下次也吃吃看?!?/p>
我當下說不出話來。
“我之前不就告訴過你了?結果你說:‘不過是仿造品罷了。根本不當一回事?!?/p>
“……我這樣說過嗎?”
“說過?!?/p>
他若無其事地回應:
“哎呀,隨便啦!總而言之,你也去吃吃看。那比廚藝差的烏冬面店做的烏冬面還好吃哦!”
這家伙怎么搞的?我想。
不能說原因出在兵衛(wèi)碗面上,不過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就常常起沖突,最后走上分手一途?,F在,他在什么地方,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我也一無所知。
自此之后,又過了二十九年……
現在,我一個人寫稿到深夜。
學生時代,我總會在考試之前熬夜念書,至今還無法脫離這個習慣;世人一陷入沉睡,我的寫作就會進入佳境。結果過了午夜時分,我情緒高昂,就好像花朵在腦中綻放一樣,同時也出現一陣猛烈的饑餓感。
莫名其妙地想吃泡面……我要吃兵衛(wèi)豆皮烏冬面,我非吃兵衛(wèi)碗面不可。
我也不曉得為什么,但這種情況大約都發(fā)生在午夜一點。即便知道在這種時間吃東西對身體不好,而且我想吃的偏偏又是泡面。吸滿面湯的豆皮和白色扁面的幻影出現在眼前,催促著我。
“啊,不行了!”
我還曾經忍不住在丑時三刻(凌晨兩點左右)披上大衣,跑去附近的便利店買過。
于是,我燒開水,“啪里啪里”地撕去密封兵衛(wèi)碗面容器的塑料膜。泡沫塑料面碗非常輕,搖一搖還會像模型玩具紙盒一樣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聲音。這個輕盈的感覺,總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仿冒品。
我將碗面的紙蓋掀開一半。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顏色類似炸番薯的四方形大豆皮,拿起這塊豆皮后,下方就是干燥面了。有如燙了超級卷發(fā)的白色扁面被擠成圓形,完全配合面碗的形狀,每每令我想到沙丁魚苗餅。
我撕開調味粉的小袋子,“唰唰”地將它一干二凈地撒進面碗里,再將熱水加到面碗邊緣的止水線。蓋上紙蓋擋住水蒸氣之后,紙蓋的邊緣就像烤魷魚一樣翹了起來,于是我便在紙蓋上放重物,等泡面泡五分鐘。
這五分鐘長得令人意外,所以才過三分半、四分鐘,我就迫不及待地掀開紙蓋了。將紙蓋完全撕掉后,我用筷子壓了壓膨脹的豆皮兩三次。豆皮吸滿面湯,就好像濕棉被一樣沉甸甸的,然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無論我怎么壓,它都像救生衣似的浮起來,不會沉下去。
我決定最后再來慢慢享用它,于是翻開豆皮,把下面的面拉出來吃。
仿佛卷發(fā)一般的扁面好夾好吃,彎曲的地方還會沾滿柴魚醬油口味的面湯。面的表面滑溜溜的,膨脹而有些透明、Q 彈,也會吸一點面湯。
“啊——”
太幸福了。深夜在辦公桌前吃的兵衛(wèi)碗面,怎么會這么好吃!
我之所以吃兵衛(wèi)豆皮烏冬面,不是因為它乃真正的豆皮烏冬面的替代品,而是因為我就是喜歡兵衛(wèi)豆皮烏冬面的味道。
無論豆皮、面還是面湯,它都和正統(tǒng)的豆皮烏冬面很像,卻還是帶有那種泡面的味道。就像他說的:“不過是仿造品罷了?!笨墒沁@個仿造品的味道,卻讓我在深夜時分,愛不釋手。
“吁——”
調整好呼吸,終于要吃豆皮了。兵衛(wèi)碗面的豆皮是一經典名作。我一口咬住豆皮的邊角,撕開。這不算“吃”,而是用嘴巴撕扯。
讓宛如濕棉被似的豆皮沾滿甘甜的面湯,再慢慢撕開……這種感覺真是讓人受不了。
不過,要是先吃掉豆皮,豆皮烏冬面就會變成單純的烏冬湯面了,所以我會在吃面的時候,一點一點地吃豆皮,最后留一口,然后把這一口用心留下來的豆皮再次泡進面湯里。我硬是用筷子將不會下沉的豆皮壓下去,讓它吸滿面湯之后,再依依不舍地品嘗。
喝干剩下的面湯后,留下的只有面碗和一次性筷子。丟掉吧!我想。拿在手上的兵衛(wèi)面碗,異常地輕……
(張曉蘭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咬一口昭和回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