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林語堂寫過一篇短文《論晴雯的頭發(fā)》,大意是寫晴雯妝扮不夠正派,沒有遵照傳統(tǒng)良家婦女規(guī)矩,頭發(fā)沒有梳整齊。賈寶玉的母親王夫人突擊檢查兒子的房間,一一查看兒子身邊的丫頭,看哪一個是“狐媚子”,會勾引帶壞兒子寶玉。
晴雯當時受了風(fēng)寒,正在養(yǎng)病,突然從病床上被拉起來,頭發(fā)衣衫來不及整理,立刻被王夫人看到,認定她就是勾引兒子不學(xué)好的“狐媚子”,不容分說,晴雯被攆出了賈府,哀怨凄慘,病死在家里。
王夫人出身名門,又嫁進豪門做正室夫人,但是她有“丫頭恐懼癥”。她自己的丈夫賈政就搞上兩個丫頭,成為“姨娘”,也就是一般人說的“姨太太”。丫頭升格成為妾,是作為原配正室的王夫人潛意識里最大的威脅。王夫人管不到自己丈夫搞丫頭,就把潛意識里對丫頭的恐懼,轉(zhuǎn)移到監(jiān)視自己兒子身旁的丫頭們。
賈寶玉還是個青少年,十四歲上下,剛剛發(fā)育,對愛情和性有好奇,但都還懵懂模糊。他跟丫頭金釧調(diào)笑玩鬧,金釧就被王夫人認為是狐貍精,趕了出去。金釧不堪受辱,跳井自殺而死。
王夫人安排了穩(wěn)重的丫頭襲人在寶玉身邊。襲人安靜守分,她就是每天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的正派典型吧。王夫人信任她,她有時也扮演“特偵組”的角色,在王夫人面前打小報告,暗示某些丫頭有問題。
王夫人把襲人當成可靠的眼線,作為遙控兒子行為、約束防范其他丫頭的工具。 但是做母親的不知道,跟寶玉上床,早就玩了性游戲的丫頭,正是襲人。
林語堂可能慨嘆,華人儒家社會喜好以外貌評論人的道德,其實常有誤判。人性復(fù)雜,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并不表示心里規(guī)矩。 但是人的外貌當然是重要的印象,是不是“狐媚子”,時至今日,我們的社會也還是像王夫人,常常如此用外貌判斷善惡吧。
晴雯高傲,她我行我素,不跟世俗妥協(xié),是極有個性的少女。襲人剛好相反,圓滑內(nèi)斂,不張揚驕矜,很懂得保護自己,虛心慎慮給自己安排好出路。襲人有點像臺灣諺語說的“惦惦吃三碗公”那種人,不吭聲,什么都做了。
晴雯任性跋扈,但心地卻極好,她在病中為寶玉“補裘”,通宵做苦工,做到凌晨,身體不支昏倒,無怨無悔,情感熱情動人。然而,在一個習(xí)慣處處以偽善道德評論別人私生活的社會,高傲任性的晴雯自然是要倒霉了。
晴雯受辱死亡前,作者寫了她的生病,寫了她在病中美到驚人的畫面。晴雯,一個丫頭,能夠在充滿壓抑的卑屈的環(huán)境里,大膽活出自我。作者筆下的晴雯,美到傾城傾國,美到天地為之低昂,因為她活出了完整的自己。
第五十一回醫(yī)生給晴雯探脈,在書里僅只兩三行篇幅,卻寫出了晴雯逼人的美。作者寫的不是頭發(fā),而是她三寸長金鳳花染紅的兩根指甲。晴雯生病,依照賈府慣例,怕主人受感染,是要攆回家去住的。寶玉當然不忍,他知道丫頭家都窮,不夠暖,也無力延醫(yī)診治。寶玉因此偷偷把晴雯藏在屋里,趕緊找人去請醫(yī)生來看病。晴雯知道規(guī)矩,要寶玉還是跟負責(zé)管理大觀園的李紈通報一聲。賈府中有人生病,都是請?zhí)t(yī)來看,那一天剛好常來的王太醫(yī)有事,就請了一位新的醫(yī)生。
這新醫(yī)生也不知道給誰看病,只看到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的“大紅繡?!保ㄟ@一場戲?qū)懙孟耠娪爱嬅?,好大陣仗),年輕醫(yī)生有點看傻了,又見到紅色繡幔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得通紅的痕跡”,這醫(yī)生趕緊回過頭來,不敢多看。一個老嬤嬤才拿了手帕把晴雯的手遮掩了。這么寥寥數(shù)行文字,晴雯的美,晴雯的驕矜,晴雯的“心比天高”,晴雯生命里如此濃烈、寧為玉碎的熱情都呼之欲出了。作者不是在寫丫頭,他在寫晴雯尊貴的自我。
看到這一段,很同情這一位新來的醫(yī)生,進了一個花團錦簇的房間。大紅繡幔深垂,看不到病人,單單看到繡幔里伸出一只手,手指上養(yǎng)著兩根三寸長的指甲,指甲上是金鳳花染得通紅的痕跡。這新來的醫(yī)生要診脈,他的手指搭在這樣一只繡幔外的手腕上,要細聽脈搏呼吸,寸、開、尺,細細的脈搏連接著看不到的五臟六腑,要在那么細微的脈動里,聽到一個肉體最深處的體溫涌動。新來的醫(yī)生像是陷入一種肉體的激動中,他竟安定不下來,調(diào)不好自己的脈息,糊里糊涂開了藥方。這一場戲這么短,卻使人看過后難以忘記,畫面如此鮮明,色彩、觸覺、體溫、氣味,都這么細微。然而看不到人,在沒有視覺的玄想里,這新醫(yī)生如入五里霧中,看完了病,走出房間,他還在猶疑:剛才繡幔里的病人到底是小姐,還是一位爺?
《紅樓夢》作者仿佛陷入自己青少年時的回憶,一個寒冷的冬天,一位醫(yī)生,一只長指甲染紅從繡幔里伸出的手,他自己也像那位醫(yī)生,被大紅繡幔里的長指甲嚇到了,呆住了,然后才發(fā)現(xiàn)一張藥方上亂開的藥。十四歲的青少年猛然醒了過來,他說:“該死,該死!”發(fā)現(xiàn)藥方上的枳實、麻黃都是猛藥,體質(zhì)柔弱的少女是用不得的。寶玉因此又請了老年有經(jīng)驗的王太醫(yī)來,果然藥量都減,也沒有了枳實、麻黃。
小小一段,那兩根金鳳花染紅的三寸指甲,讓人怵目驚心。而那兩根指甲,晴雯肉體上最珍惜的部分,正是她受冤屈臨死前咬斷交到寶玉手中的遺物。
(周揚摘自中信出版社《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