鲇川哲也
一
山手線電車已經(jīng)轉(zhuǎn)了五圈半,梅岡品子終于下定決心站了起來。她乘坐的是內(nèi)環(huán)繞線,電車徐徐駛?cè)胄滤拚九_,車門一開,稀稀落落的乘客下了車。此時已是晚上九點多,大半的男乘客都是醉眼蒙眬的樣子。這些人在車上的時候坐得東倒西歪,可一到站立馬精神起來,下車的步履沉穩(wěn)堅實。每次見到這樣的情景品子都覺得無法理解,這些男人為什么要裝出這種醉態(tài)畢露的樣子呢?
品子是去新宿還高利貸利息的,她借了很大一筆錢。這是一件令她痛苦但又不得不去做的事,因為今天是發(fā)薪日,哪怕延遲一天,利息就會像滾雪球般膨脹起來,讓她招架不住。
要是當(dāng)初能抵擋住那個“滑雪之旅”的誘惑就好了,品子簡直悔青了腸子。去年年底,報名“滑雪之旅”豪華游的公司同事堀光子因為患流感無法參加,遂提出以低于原價三成的優(yōu)惠價格轉(zhuǎn)讓給品子?!盎┲谩笨胺Q豪華是因為來回交通由高級巴士接送,住宿的酒店不但星級高而且還是一人一間,用餐列出的菜單也相當(dāng)吸人眼球,再加上能優(yōu)惠三成價格,簡直像做夢一樣,品子怎么也不愿意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她當(dāng)即決定接下來,錢不夠就照著馬路邊電線桿上貼著的小廣告找小額貸款者借錢。當(dāng)她第一次收到催款通知時,才知道這是一種利息高得驚人的高利貸,只是借款時品子沉浸在興奮中,沒有仔細(xì)閱讀合同反面字跡印得很小的借款細(xì)則,而這個正是高利貸者設(shè)下的陷阱。到現(xiàn)在,時間過去了半年,她的借款已經(jīng)高到一個普通女職員的薪水無法償還的地步。
品子隨著人流走下臺階,穿過人行橫道。深夜的新宿和白天沒有什么兩樣,嘈雜、喧鬧,而品子卻感覺如同身處沙漠般孤獨、無助。她想逃脫這個環(huán)境,卻找不到一個能向她伸出援手的人。
她不想去見借錢給她的高利貸者桐山吾平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一見到這個容貌怪異的人,自己就會產(chǎn)生無法忍受的厭惡感。此人剃了一個锃亮的光頭,肥碩的后頸襯著一張大臉,品子每次見到這張臉就會聯(lián)想起神怪小說中的惡和尚。尤其令她反胃的是他的一雙能讓人想起某種軟體動物的厚嘴唇,也許因為是男人的關(guān)系,那嘴唇不但肥厚,還紅得出奇。要是這兩片嘴唇朝自己湊過來,該如何是好?光是這么想一想,品子就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
走出車站西邊出口,穿過商店街,前面就是淀橋的凈水場。品子每次都是走著去凈水場,一方面是因為這段路并不長,但最主要的原因是要省錢。品子甚至已經(jīng)開始每個星期省吃一頓午餐,據(jù)說這在減肥美容上也是很有效果的,所以她非常樂意這么做。對于任何事情,就看你怎么想,朝好的方面去考慮,即使很辛苦也會覺得很快樂,這是她從這件事上感悟到的一條人生哲理。
兩三年前廢棄不用的凈水場已經(jīng)建起了一幢幢大廈和高層酒店,但還有不少空地閑置著。桐山吾平小小的住所就在這個三面圍著高樓的空地上,看上去形單影只,就像遠(yuǎn)離大陸的孤島。
桐山最高興的事當(dāng)然是別人來還他利息,那時他會說上幾句笨拙的笑話。但如果你稍有拖欠,他就會讓手下的小混混兒給你點兒顏色看。去年,曾有一個店老板深更半夜跌下站臺被末班電車軋死,報紙上說那是死者酒醉造成的,而實際上那人是被小混混兒推下站臺的。這件事是桐山親口告訴她的。
桐山也警告過品子,當(dāng)時,他看著品子的眼光就像是在用視線描繪她的身體曲線。走在夜色籠罩的路上,回想著這一切的品子不禁打了一個哆嗦。拐進(jìn)小路后,路上就只剩下品子一個行人了,一路上只有高跟鞋清脆的響聲陪伴著她。
吾平的住所不遠(yuǎn)了。
這個高利貸者的家是一幢毫無趣味可言的水泥房子,說它是個家,還不如說是個四角形的盒子更合適。這似乎就表露了這個人除了存錢之外沒有其他任何興趣愛好。若關(guān)緊內(nèi)開式的鐵制窗戶,這個家簡直就是一座城堡了,手法再高明的竊賊也奈何不了它。吾平曾夸耀說,只有自衛(wèi)隊才有本事摧毀他的家。
品子來到時,看見窗戶緊閉,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空曠地中。缺少打理的院子里滿是瘋長的“一枝黃花”,路過的行人肯定會以為這是一幢無人居住的空房子。
品子站在小小的門廊前按響了門鈴。往常門鈴一響,緊閉的門里就會傳出“誰啊”的應(yīng)答聲,可今天響了好多次都沒有人應(yīng)答。
“桐山先生在嗎?”
依然沒有人回應(yīng)。品子下意識地擰了一下門把手,咦,門沒鎖。滿腹狐疑的品子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
這是桐山接待來客的房間,他稱之為“辦公室”?!稗k公室”有十六七平方米大小,靠墻是一長溜兒鐵制的文件柜和保險柜,中央放有一套接待客人用的桌椅。房間里沒有任何裝飾,既沒有字畫,也沒有花草植物,一看就知道是高利貸者處理事務(wù)的場所。
房間里伸手不見五指,但來過多次的品子對室內(nèi)情況是熟悉的,她很自然地伸手摸向墻上的電燈開關(guān)。但是,燈不亮。又試了兩三次,還是一樣。
“辦公室”的對面是桐山的起居室兼臥室。他若在里面的話,門縫里應(yīng)該會透出燈光,但現(xiàn)在卻沒有。于是品子斷定桐山不在家。但是,如此精明的人怎么會不鎖門就離開呢?
從不鎖門離開家這點來看,他應(yīng)該沒有走遠(yuǎn),也許是到附近的小店買煙去了。品子想,來都來了,就這么回家的話,有點兒麻煩。最主要的是過了今夜又要被多收一天的利息,所以她決定等桐山回家。
拿定主意后,品子便摸索著往屋內(nèi)走。雖然她知道哪里是沙發(fā),哪里是桌子,但一片漆黑中還是摸不準(zhǔn)方向。平時抽煙的她從包里摸出了打火機(jī)。只是,打火機(jī)的火苗只能照見自己的臉和手,火苗來回晃動,她還是看不清屋內(nèi)的情形。于是她右手拿著打火機(jī),左手手掌罩著打火機(jī)的火苗,想慢慢轉(zhuǎn)往寫字臺的另一邊。突然,地上有東西絆了她一下,失去平衡的品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與此同時,手上已熄滅的打火機(jī)也被摔出了老遠(yuǎn)。這樣,屋內(nèi)再次變得漆黑一片。
在黑暗的籠罩中,品子一下害怕起來,并且恐懼感成倍地增加。她嗚嗚哭出聲來,伸手想弄清地上究竟是什么東西。胡亂摸了兩下,發(fā)現(xiàn)居然是個人!品子的指尖觸及到那個人的臉,還有光溜溜的腦袋。毫無疑問,躺在地上的是桐山吾平。endprint
品子發(fā)出尖銳的叫聲,摸到自己的包,飛一般跑出死寂的屋子。
二
“事情是這樣的。被殺死的高利貸者是被他的助手,也就是那個小混混兒第二天來上班時發(fā)現(xiàn)的。從死者衣服上的硝煙反應(yīng)和射入孔的解剖結(jié)果來看,死者桐山是遭到近距離射擊后當(dāng)場死亡的。只是,兇手沒想到,桐山穿著的背心口袋里放著一只懷表,而子彈恰巧擊穿了懷表。由此我們知道,兇手行兇的時間是在七點鐘?!?/p>
“那倒不一定。若是狡猾的兇手,他可以將懷表撥快或者撥慢來迷惑人?!?/p>
“不,我不認(rèn)為是這樣。被害人吃晚餐的時間是清楚的,從他胃內(nèi)食物的消化程度來推算,死亡時間也是七點鐘?!?/p>
“哦,原來如此。能立刻獲知兇手準(zhǔn)確的作案時間,這樣的案子還真不多?!甭蓭熭p輕地點點頭說道。再過三個月就將入夏,這位身軀肥碩的法律專家最怕這個炎熱的季節(jié),他此時的心情是煩躁的,“兇手的行兇時間已是毫無疑問,但對梅岡品子來說卻不能說明什么。按她自己的說法,案發(fā)時間也就是當(dāng)晚七點前后,她正坐著山手線的電車?yán)@圈子,但沒有人能為她證明。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司女職員,不是靠臉蛋吃飯的明星或流行歌手,周圍哪個乘客會注意到她呢?”
“話是這么說,但總不能因為她拿不出不在場證明就把她抓起來吧?”
“是的,沒有證據(jù)就對她沒辦法。但如果證據(jù)齊全,那就不好說了。比如第一個證據(jù),案發(fā)現(xiàn)場的沙發(fā)底下發(fā)現(xiàn)了她的打火機(jī)?!?/p>
“但那個打火機(jī)并不能說明什么,她可以說那是上次來的時候掉落的。”
“這種事你不說我也明白,”胖律師冷冷地說,“只是事情沒那么簡單。因為那天直到下班,她一直在用這個打火機(jī)點煙,從上司到同事,很多人都看見了。”
“好吧。你剛才說了第一個證據(jù)是打火機(jī),那么第二個呢?”
“梅岡品子的衣服上沾有被害人的血跡。對此她辯解說,那是當(dāng)時被尸體絆倒時沾上的?!?/p>
“這樣的話,那不就三項要素都有了嗎?動機(jī)、證據(jù),再加上拿不出最關(guān)鍵的不在場證明。從我這個第三者來看,她毫無疑問就是作案者。”我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出自己的想法。
“你究竟站在哪邊的立場上?”胖律師轉(zhuǎn)頭看著我,后頸的贅肉都從衣領(lǐng)中擠了出來。
“啊,這你不用擔(dān)心。她要是清白的話,警方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找到兇器的。”我本想用這樣的話安慰一下胖律師,可他投來的目光似乎是在嘲笑我的遲鈍和麻木。
“這正是我擔(dān)心的地方。真正的兇手想必已經(jīng)通過電視或報紙獲悉梅岡品子成了此案最大的嫌疑人,但他并不會就此高枕無憂,因為警方畢竟還無法確認(rèn)梅岡品子是真兇。你說,他接著會采取怎樣的行動呢?”
“這個……”
“除非他已經(jīng)把行兇的手槍拋進(jìn)了大海,如果還在身邊的話,他一定會仔細(xì)擦干凈兇器上的指紋,偷偷埋入梅岡品子家的院子,或者放進(jìn)她公司的桌子抽屜里,然后用打電話等手法向警方透露信息,讓他們?nèi)ニ巡椤!?/p>
“……”
“搜到兇器的警察當(dāng)然會大喜過望。手槍上沒有指紋,那也很正常,可以認(rèn)為是兇手梅岡品子故意所為。我們辯護(hù)律師當(dāng)然會爭辯說,一個同黑社會毫無瓜葛的普通女職員,她如何搞得到行兇的手槍?但說實話,這樣的辯護(hù)沒有一點兒勝算。”
“嗯?!?/p>
“所以,她現(xiàn)在的處境可以說是危如累卵?!迸致蓭熣f了一句成語。
“我明白了,梅岡品子這女孩子現(xiàn)在的處境確實十分危急。那么,關(guān)于真正的兇手,有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呢?”
“這是關(guān)鍵所在。被害人放款登記簿上的記錄情況已經(jīng)清楚了,借債人除了梅岡品子外,還有一個名叫鈴木十郎的英語翻譯家和一個名叫金井吟松的琴師,這兩個人也被桐山剝削得差不多要傾家蕩產(chǎn)了。”
“警方的搜查呢,有什么進(jìn)展?”
“警方如何破案管它干什么?我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要查明翻譯家和琴師,到底哪個是作案真兇?!迸致蓭熁卮鸬目跉馐掷涞C康竭@個季節(jié)他總會有點兒歇斯底里,所以我也不對他生什么氣。
“對了,梅岡小姐長得可漂亮?”為避免惹他不快,我特意將聲音放柔和。
“你問這個干什么?你只管把委托的事干好就行了!”
“話是這么說啊,但美女還是丑女,做事的干勁兒就是不一樣嘛!”
“你這樣貪戀美色,真讓人沒辦法!”他一臉正經(jīng)地說,“品子小姐芳齡二十,是個身材苗條的漂亮姑娘。她長著一張可愛的櫻桃小嘴,吃面條時,若不把一根根面條分開著吃,嘴巴就會被塞住?!?/p>
“唉,美女也有煩惱啊!”我不由得同情起這個漂亮的嫌疑人來。
三
事件調(diào)查倒也沒費什么勁兒,同刑警做的工作一樣,無非就是對有嫌疑的人一個個進(jìn)行詢問。真要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同正規(guī)的刑警比較起來,我有有利條件——這個只能私底下說說——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可以采取不合法的手段。正規(guī)的刑警可不能這樣,而像我這樣不知哪天就洗手不干的私家偵探只要手法巧妙,不被抓住尾巴,就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胖律師走了以后,我立即開著自己那輛破得快要散架的大眾車前往巢鴨找金井吟松。
這是一幢三間套或是四間套的日式平房,站在玄關(guān)前,我聽見屋里傳出琴聲。拉開褐色的格子門,只見門口泥地上整整齊齊放著好幾雙色彩悅目的草履。
出來迎接我的是一位長相不俗、氣質(zhì)沉靜的中年婦女,應(yīng)該是吟松的妻子吧。婦人接了我的名片,聽明來意后進(jìn)了屋,不一會兒出來將我引入玄關(guān)邊上的小房間。我猜想,我之所以能這樣輕易地登堂入室,大概是他們怕讓我這樣長相粗魯?shù)某鬂h站在門口,萬一有前來上課的學(xué)生走進(jìn)門會被嚇跑吧,當(dāng)然這也可能是我的偏見。
我面對一張小桌盤腿坐在坐墊上,側(cè)耳傾聽從里間傳出的琴聲。樂聲停止了,過了一會兒,一個像是學(xué)生的女子出門走了。又過了一會兒,拉門開了,吟松走了進(jìn)來。呢質(zhì)和服外套著小倉布褲裙的吟松長著一張橢圓臉,面色白皙,相貌堂堂,卻戴著一副墨鏡。婦人扶著吟松在桌前坐下后,對我略一施禮便走了出去。endprint
與盲人見面,這可是第一次,讓我感覺不知如何是好,猶豫再三問道:“不知您是否知道,有個叫桐山吾平的高利貸者被人殺死了?!?/p>
“是的,前些日子有警察來過?!币苍S是整天沉浸在琴聲中的關(guān)系,吟松的嗓音清朗悅耳。
“您覺得桐山這個人怎么樣?”
“我受他勒索榨取,對他沒什么好感,聽說他被人殺害了,說實話,內(nèi)心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p>
“怎么會找他借錢?”
“是內(nèi)子偶然從電線桿上看到廣告,覺得利息低,服務(wù)熱情……”
“問這話也許有點兒冒昧,您家生活看上去并不拮據(jù)呀?!?/p>
“是學(xué)生生病住院急需用錢?!?/p>
“受勒索為什么不報警呢?”
“他威脅說,如果報警就不放過我?!?/p>
吟松的手指細(xì)長白皙,是藝術(shù)家特有的那種樣子。但是,再纖細(xì)的手指,扣動扳機(jī)應(yīng)該不成問題。然而,就算能扣動扳機(jī),一個盲人,是無法瞄準(zhǔn)目標(biāo)射擊的吧?除非接觸射擊,而殺死桐山的兇手是隔著一定距離射擊的。
“還有一個冒昧的問題,請問事發(fā)當(dāng)晚七點左右,您在哪里?”
“正在家里同內(nèi)子一起吃晚飯?!?/p>
“還有,”我盡量把語氣放平穩(wěn),“您真的是盲人?”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會不會裝著盲人的樣子,其實眼睛是看得見的,只要睜開眼就能射殺桐山?!?/p>
“再沒有比眼睛能看見東西更幸福的事了,可我卻是個天生的盲人。你若不信,可以去我以前讀書的盲人學(xué)?;蛄?xí)琴的老師那里調(diào)查?!币魉傻鼗卮?,一點兒沒有生氣的意思。
就像我經(jīng)常說的那樣,做私家偵探這一行得有厚臉皮才行,所以這個時候我也不顧對方感情上是不是受得了,仔細(xì)問清楚盲校的班主任和習(xí)琴老師的地址姓名,記在了筆記本上。
離開吟松的家后,我便趕往靠近千葉縣縣界的小巖。坐電車在小巖站下車后,步行五分鐘就到了吟松早年讀書的私立盲校。吟松當(dāng)年的班主任小柴老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學(xué)校的教務(wù)主任。
“金井君是個老實穩(wěn)重的孩子,那個時候他就顯露出與眾不同的音樂天分,走上專攻箏曲的成才之道是正確的選擇?!?/p>
“那個金井吟松,會不會是個有視力的人?”
小柴主任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不明白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疑問。
“不可能,金井君是全盲。據(jù)說他還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就患上了風(fēng)疹,所以一出生就失明了。”
“也就是說是先天性失明?”
“是的?!?/p>
“有沒有可能在某個時候恢復(fù)了視力?”
教務(wù)主任搖了搖他的光頭:“絕對不可能。不管怎么說,眼睛看不見東西是最痛苦的事情,他們每個人都夢想著能重見光明。他們聽老師講著山川河海的故事,可那都只不過是觀念性的東西,無法在夢中具象化。金井君也曾在作文中寫過這樣的內(nèi)容?!?/p>
說到這里,小柴主任的聲音低了下去,將目光投向窗外。我望著他,心想,如果金井吟松毫無疑問是個盲人的話,那么也就可以斷定,他不可能是嫌疑人了。
四
排除了金井吟松,剩下的就是翻譯家鈴木十郎了。據(jù)胖律師提供的信息,這個翻譯家出版過兩三部翻譯小說,但不知是不是水平的問題,作品中誤譯之處頗多,以至于到后來幾乎沒有出版社找他約稿。于是他轉(zhuǎn)換方向,當(dāng)作家寫起了短篇推理小說。但即使自己創(chuàng)作,也盡是一些粗制濫造的平庸之作,沒有任何一家雜志愿意刊用。
“可這人又是個花花公子,不裝闊揮霍就沒有女人理他,所以一年到頭手頭總是緊巴巴的,借了高利貸當(dāng)然還不出利息了?!迸致蓭熥詈笙陆Y(jié)論道。
翻譯家和花花公子,我怎么也想不到一塊去。我向盲校借了電話聯(lián)系鈴木十郎,提出見面要求。他答應(yīng)說傍晚六點在池袋的一家餐廳等我。顯然,他是要我請他吃晚飯。做調(diào)查,這樣的錢還是要舍得花。
鈴木定下的餐廳在池袋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提前到達(dá),正慢慢品著餐前酒眺望著窗外的夜景。這人看上去三十來歲的樣子,模樣也不壞,卻沒有一點兒翻譯家身上該有的文人儒雅氣質(zhì),倒更像是一個靠女人和美酒揮霍人生的游手好閑的人,眼里流露出的是狡黠、淫邪的目光。
“啊,你好!你要什么?這里的開胃酒非常不錯?!?/p>
他一邊同我打著招呼,一邊叫來服務(wù)生添加開胃酒。按照習(xí)慣,我在工作中是不喝酒的,所以只點了中學(xué)女生喝的“紫羅蘭菲士”,以至于招來服務(wù)生鄙夷的臉色。
也許是壞了他喝酒的興致,接下來他只顧埋頭津津有味地啃那一萬五千日元一塊的牛排,絕口不提案子的事。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我就明白眼前的鈴木十郎確實是個口袋里拿不出幾文錢的窮漢。毫無疑問,他手指上套著的貓眼石戒指也是贗品。
“最近警察正在追查那件案子,懷疑你有殺死桐山的動機(jī)?!敝钡椒?wù)生送來餐后冰激凌后我才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出這番話。也許是餐廳過于奢華,此時店內(nèi)客人已寥寥無幾,不用擔(dān)心說的話會被旁人聽去。
“正因為如此,我才來這里。說是我犯的事?無稽之談!那個貪得無厭的夏洛克被殺死的時候我正在橫濱,我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
聽見“不在場證明”這個詞時,我差點兒將一粒櫻桃核吞下肚。
“你有什么樣的不在場證明?”
“那天,我和一位女友在橫濱的酒店約會,說好六點見面的,可過了差不多有一個小時還不見她人影。于是我在大堂給她家打電話,沒想到她那天突然發(fā)燒,高燒四十度?!?/p>
“哦?!?/p>
“這讓我很意外。我見禮品店有賣酒店自制的曲奇餅干,就想著趕緊買一些郵遞到她家??墒窃趯戉]遞說明時我覺得不妥,這樣一來不是讓她的家人知道我同她的關(guān)系了嗎?”
“是啊。”
“可那時我已經(jīng)買好了餅干不能退貨。于是我在郵寄地址欄寫上了我家的地址,等于是我給自己寄了一份禮物。”endprint
如果這件事情屬實的話,售貨員是一定記得的,再加上有送貨收據(jù)的存根,警察很快就能核實清楚。
“所以,你也可以去橫濱查一下,這樣就知道此案與我無關(guān)了?!?/p>
“你能肯定買餅干的時間是晚上七點?”
“不,不會是恰好七點鐘。因為我打電話的時間是七點過了兩三分鐘的時候,那么買餅干的時間應(yīng)該是七點零五分至十分之間吧!但不管怎樣,我那時人在橫濱是無法否認(rèn)的事實。所以兇手不可能是我?!?/p>
說著說著,他的自信心越來越強(qiáng),口氣和態(tài)度也變得自大起來。說句不客氣的話,我真希望這小子拿不出確鑿的不在場證明,這樣,不管兇手是不是他,我一定先把他送進(jìn)拘留所再說。
“你能告訴我那位女友的姓名和地址嗎?”
我想去見一下那個女人,核實眼前這個花花公子說的話是不是真的。沒想到他轉(zhuǎn)眼露出瞧不起人的神情,笑著說:“開什么玩笑?我這點兒騎士風(fēng)格還是有的。我說了,不是給別人帶來麻煩嗎?這種事我絕不會去做。”
這種花花腸子的人大多膽小怕事,不過我獲得的信息也足夠了。我下定決心,一定要識破他偽造的不在場證明。剛才他說事件發(fā)生時他恰巧在購買曲奇餅干,還有向自己家寄送點心之類的事,一聽就讓人覺得是刻意制造的不在場證明。
“那個酒店在哪里?”
“橫濱的山下町?!?/p>
如果是山下町的酒店,我以前也去過,還在那里八樓的餐廳吃過飯。
“你最好事先打電話確認(rèn)一下,要是那天女孩子不上班你不就白跑了?”在給我畫了去酒店的路線圖后他提議道。別看他表面上熱心,其實骨子里是個極端自私、冷酷無情的人。我很清楚,他表露出歡迎你去調(diào)查的態(tài)度,只不過是他對自己偽造的不在場證明充滿了信心。
用餐結(jié)束時已經(jīng)是七點,和他分手后,我立即給那家酒店打電話,知道酒店的禮品店是九點關(guān)門。我擱下電話直奔車站,順利的話八點半就能到達(dá)酒店。
到達(dá)酒店時是八點二十五分,比預(yù)計的時間早。禮品店坐著兩個身穿藏青色西裝夾克的姑娘,兩人都長得清純可愛,比東京百貨店的導(dǎo)購女孩熱情多了。
我把一張拍立得相機(jī)拍的鈴木十郎的彩照放在柜臺上。照片上,吃飽喝足的花花公子一臉滿足,正在用火點煙,狡詐、猥瑣的表情一覽無遺。
“前幾天警察也來了解過這個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警察沒告訴你們嗎?”
“是啊?!?/p>
“是這樣,這個人是殺人嫌疑犯。”
這種情況下,警察按規(guī)定是不能輕易泄露信息的,但是私家偵探就沒有這個限制。同愛嘰嘰喳喳的女人套近乎,警察就力不從心了。
“你們不看報?東京新宿有個放高利貸的人被殺死了,這照片上是向他借錢的人,正被逼得走投無路,所以警察懷疑會不會是他干的?!?/p>
晚上過了八點后,基本沒有客人來買曲奇餅干,禮品店生意清淡。我們也就無需顧慮旁人,隨意閑聊。
但是話題涉及關(guān)鍵處,鈴木十郎的不在場證明總是找不出破綻。委托寄送餅干的單子上留著他親手書寫的地址、姓名,還有女店員寫下的購買日期、時間和金額等一應(yīng)數(shù)據(jù)。只要有了這些證據(jù),案發(fā)時間里鈴木十郎在這里購買點心就是鐵板釘釘無法否定的事實。到了這個地步,我真的是沒招兒可想了。
“謝謝你們?。 ?/p>
我擠出笑臉向她們告別,然后踏上歸途。如果琴師和花花公子都是清白的話,那么兇手除了品子外,就沒有其他人了。我似乎看見胖律師在聽到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時一臉不快的表情。
五
在有樂町站下了電車,我便有了去“三番館”酒吧坐坐的心思。一方面是想同聚在那里的會員們聊聊天疏解郁悶的心情,但更主要的,是想借助一下那個長得像不倒翁的酒保的推理智慧?;蛟S他能從花花公子乍一看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中看出破綻來,就算看不出破綻,至少也能給些啟發(fā)吧?
我乘電梯上到六樓,在酒吧門口恰好碰見殯儀社的少爺去洗手間。一個星期前的報紙有報道說,他參加的探險隊在埃及的一個王室墳?zāi)怪型诰虺龆嗑哒滟F的木乃伊。
“嗨,已經(jīng)回來啦?”
“是啊,中午剛下飛機(jī)。一回國就急著想見你們和酒保,比見老婆還急,哈哈?!?/p>
他的心情我很能理解。確實,再沒有像“三番館”的會員那樣,相互之間能愉快交流的人了。
“哎呀,多日不見!大家都在牽掛你呢。”見到我,酒保留著胡茬兒的圓臉綻開了笑容。
“老規(guī)矩,半打兒,一起上?!?/p>
像以往一樣,我點了“紫羅蘭菲士”。靠窗一邊的桌旁坐著好多談笑風(fēng)生的會員,他們當(dāng)中有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的教授、消防署長、銀行職員,還有社會上人人討厭其實人好得沒話說的稅務(wù)署長,他們個個臉上洋溢著愉快的神色。
“看你一臉疲憊,在忙什么呢?”
“唉,跑了一趟橫濱,一無所獲。”我順?biāo)浦?,正好給他說說這樁有點兒棘手的案子。酒?;沃{(diào)酒杯,神情專注地聽我說著。他將調(diào)好的雞尾酒分別倒入六只玻璃杯中,并在第一只酒杯里加了冰塊。
“謝謝?!?/p>
我先是端起酒杯欣賞美麗的紫色酒液,然后慢慢送到嘴邊,讓爽口的酒液滋潤咽喉。
當(dāng)我放下酒杯時,等在邊上的酒保開口了。
“這個案子我在報紙和電視新聞里聽說了,沒想到你也在做?!?/p>
“這世界本來就很小。你對此有什么高見呢?”我開門見山問道。
“呵呵,算是有一點兒自己的想法吧?!?/p>
果然。我靜靜地等著他后面的話。
“那人的不在場證明露餡了?”
“沒有。我正為這事煩惱呢!”我有點兒失望地說。買餅干一事若是真有其事,花花公子就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我剛要將第二杯酒端起來,酒保就連忙替我丟入了冰塊。
“假如花花公子有不在場證明,而盲人琴師又不可能作案的話,那兇手只能是梅岡姑娘了。”我一邊品著雞尾酒,一邊在腦中描繪那張只能吃進(jìn)一根面條的櫻桃小嘴。同樣的酒,這第二杯喝著卻寡淡無味。endprint
“不,事情并非如此。梅岡小姐是清白的話,兇手就只能是這兩人中的一個,這在邏輯上是能夠證明的。”
“喂,別賣關(guān)子了好不好?說說你的高見吧!”我一手搭在調(diào)酒師的肩上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沒問題。可是,說起來有點兒不太好開口,這次我可要收學(xué)費了?!?/p>
“行,行!別弄得那么小氣好不好?”我不客氣地放大了嗓門,心想,這酒保就是太愛錢這點不好。
“真不好意思,實在是如今樣樣?xùn)|西都費錢……”
“好了,別說了。你說吧,多少錢?”
“嗯,兩千七百五十日元……”
怎么是不成整數(shù)的,難不成還打了折?“幸好吃晚飯時找回了一點兒零錢,不然我還真拿不出來?!?/p>
“那,坐那邊去吧。”
“怎么,這里不方便嗎?”
“嗯,有點兒。對了,順便再找個見證人?!?/p>
“也行?!?/p>
我跟著酒保穿過大廳,來到眾多會員中間。我請邊上的一位銀行職員做一下見證人。
“怎么回事?”他扭轉(zhuǎn)頭看著我,手指不停地擦著鼻尖,這是他疑惑不解時的習(xí)慣性動作。
“我也不明白。”
一臉疑惑的他跟著酒保走開后,我便聽著沙發(fā)上幾位會員炫耀般地說著海濱垂釣的事。其實,我的心思全在酒保身上,哪里聽得進(jìn)他們的閑聊。不一會兒,遠(yuǎn)處傳來兩聲玻璃杯碎裂的聲響,我懷疑自己聽錯了,那些正聊得起勁兒的會員也毫無反應(yīng)。
又過了一會兒,一位女招待把我叫去。只見銀行職員雙手支著下巴看著眼前的兩個不銹鋼盤子。盤子里各放著一只破碎的小型高腳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流得四處都是。
“這是怎么回事?”
“呵呵,實驗的結(jié)果啊。剛才說的學(xué)費就用作買這酒和杯子的錢了?!?/p>
“哦?!?/p>
“你看,這盤子里的情形對你那個案子也許有點兒啟發(fā)?!?/p>
“嗯?”
“不用想得太復(fù)雜,只要思考一下,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把盛有酒的杯子敲碎,不就成了這樣子了嗎?”我不假思索地說,根本沒有明白酒保這樣問的意圖是什么。
“說得沒錯。那,這邊的呢?”調(diào)酒師指著左邊的盤子問。
“還不是一樣?”
“不,那個不一樣?!便y行職員插嘴道,似乎是覺得該輪到自己出場了,“這右邊盤子里的酒杯就像你剛才說的,是盛了酒后敲碎的,但左邊盤子里的不是?!?/p>
“什么?”
“是先把酒灑了,然后再敲碎它的。好了,接下來沒我的事了。”銀行職員說完打了個招呼就走了,而我則還是一頭霧水。
“究竟怎么回事?”
“也就是說,這兩只被敲碎的酒杯看上去沒什么兩樣,但導(dǎo)致結(jié)果的程序卻不一樣。這是我做這個實驗要告訴你的?!?/p>
“這同那個案子有什么關(guān)系?”
“那個在新宿的案發(fā)現(xiàn)場,不是說有個碎裂的燈泡兒嗎?”酒保冷不丁說了這么個細(xì)節(jié)。確實,警方在搜查時發(fā)現(xiàn),案發(fā)現(xiàn)場,也就是桐山遭槍殺的房間有一盞通常用來洗印照片的三百瓦照明燈。這種名叫平面反射燈的燈泡兒亮度很高,一盞燈就足夠整個屋子的照明。當(dāng)時,因為燈泡兒連同燈罩都被打落在地,所以梅岡姑娘打不開燈。
“警方可能以為是兇手殺了人后碰碎了燈泡,其實事情并不是那么簡單。就如我剛才的實驗,它有著另一個非同尋常的奧妙在里邊?!?/p>
“怎么講?”
“可否假設(shè)兇手在行兇之后故意把燈泡兒敲碎呢?”
“故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脫口問道。剛才的實驗有另一種解釋,這我能理解,但有意敲碎燈泡兒,這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你覺得他非敲碎燈泡兒不可,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對了,是因為留下了指紋。”
“不,”調(diào)酒師一個勁兒地?fù)u著他的圓臉,“若是沾上指紋,用手帕擦掉就行了。”
“那,還有什么目的?”我想破腦袋,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個目的,且只有這一個目的……”
“別賣關(guān)子了,直說吧!”
“嗯,生活中常見的情形,很簡單……”
“快說??!”
“有時候,會出現(xiàn)燈泡兒壞了的情形。為了不讓偵查案子的警察發(fā)現(xiàn)這是個壞了的燈泡兒,除了敲碎它沒有別的辦法?!?/p>
這個說法倒是也有道理。敲碎了之后,你就沒法兒辨別它原先是能點亮的燈泡兒,還是已經(jīng)壞了的燈泡兒。那兇手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案發(fā)現(xiàn)場的燈泡兒鎢絲壽命已盡,無法點亮了。那個放高利貸的人正準(zhǔn)備去換新的,但他還沒做這件事的時候就被人殺死了。而對此有所察覺的兇手在這漆黑一團(tuán)的屋子里……”
我的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且慢!你再說下去我的名偵探聲譽(yù)就壞了!”我舉起手不讓酒保再說下去,一口喝干了手里的“紫羅蘭菲士”。
“我全明白了!太謝謝你了!”
六
時間已近十點,我一心想著早點兒把好消息告訴胖律師,便在酒吧前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律師的家。
胖律師大概已經(jīng)睡下了,他穿著睡衣一臉歉意地給我開門。特大號的睡衣穿在他身上還是顯小,前襟敞開著,露出了他孩子似的可愛肚臍,我竭力挪開視線,不去注意它。
“有什么事?都這么晚了。”
“兇手清楚了,想早點兒告訴你,電話又說不清楚。”我興致勃勃地先把燈泡兒碎裂可以有兩種解釋的事說了,然后慢慢轉(zhuǎn)入正題。
“如果夜里不點燈,即使是自己家的房間也會行動不便吧?桐山也不例外。他想逃離,結(jié)果東碰西撞,被地毯絆倒在地?!?/p>
“嗯?!?/p>
“但是,兇手如果是盲人的話,房間是亮是暗就無關(guān)緊要了。打個比方,就像逮住獵物后使勁兒往水里拖的水獺或水怪,漆黑一片反而對他有利。雖然眼睛看不見,但他還是能通過桐山的動靜、叫聲判斷對方的位置,準(zhǔn)確射擊。endprint
“我們憑主觀想象,以為兇手作案時案發(fā)現(xiàn)場的燈應(yīng)該是亮著的,只是后來不知怎么把燈泡弄壞了。盲人在燈光下處于不利境地,就算他手里有槍,對方也能進(jìn)行反擊或者逃走。然而,假如情勢突變,照明燈泡兒壞了的話,在黑暗中,優(yōu)劣勢就顛倒過來了。
“但是,如果讓已經(jīng)不亮的燈泡兒保持原狀,是誰作的案,真相馬上就暴露了。所以兇手一定要掩蓋燈泡兒已壞的事實,而打碎它是最簡便的辦法。”
沒想到我有如此嚴(yán)密的推理邏輯,還有這樣好的口才,連我都佩服自己。
但是,可能是被我從被窩里叫起來心里不痛快,胖律師居然無動于衷。
“你說的在道理上還算對路,但有一個疑問。明知燈泡兒壞了,桐山為什么不換掉?”
“很可能是那天到了黃昏他想開燈時才發(fā)覺燈泡兒壞了,或者天黑開燈時電流短路一下燒壞了?!?/p>
“哦?!?/p>
“吟松來訪應(yīng)該是傍晚吧。兩人說著話,天就慢慢黑了。桐山站起身去開燈,不亮。啊呀,燈泡兒壞了。桐山可能會說‘我去另一個房間拿備件,你等一下,或者說‘我去買一個新的,這就來?!?/p>
“嗯?!?/p>
“懷揣著槍上門的吟松當(dāng)然是有備而來,所以這是個絕好的機(jī)會。他會說,‘不用換燈泡了,給我老實坐下!然后把槍掏出來。那個時候已經(jīng)過六點了吧?沒多久天就黑了。吟松用槍逼迫桐山關(guān)緊窗,然后開了槍。如果窗開著,會傳出槍聲,關(guān)上了就不用擔(dān)心。要知道桐山家的窗是鐵制的?!?/p>
“嗯。不過你剛才的分析有兩個漏洞。你說吟松掏出槍威逼桐山關(guān)上窗戶,那他就不必等到天黑動手,因為即使外面太陽還沒落山,關(guān)上窗,室內(nèi)就會漆黑一片。只要沒有光線,就像你說的,對盲人來說就十分有利?!?/p>
“嗯,你說的也有道理?!蔽蚁霠庌q幾句,但一時想不出說什么好。我興沖沖地帶來好消息,胖律師一臉的不以為然,似乎并不領(lǐng)情。
“那,還有一個漏洞呢?”
“吟松不可能是兇手?!?/p>
“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調(diào)查是不是細(xì)致周到,吟松是有不在場證明的?!?/p>
“就是和他妻子一起吃晚飯這件事?妻子哪兒有資格做證人?”
胖律師不以為然地?fù)u搖頭:“所以我說啊,你的調(diào)查是不是有點兒浮光掠影,吟松吃飯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這事你知道嗎?”
“電話?”
“是的,是他的老師金井松風(fēng)打給他的,商量今年夏季舉辦古琴演奏會的事。顯然,吟松不可能事先做好錄音應(yīng)對老師的電話。第一,松風(fēng)來電話,吟松事先是不知道的。”
“哦?!?/p>
“第二,對于松風(fēng)在電話中提出的問題,吟松都能自如回答,播放事先錄制好的磁帶不可能做到這一點?!?/p>
我被胖律師駁得無話可說。
七
第二天,我等不及太陽落山就直奔“三番館”。此時酒吧里不見一個客人,女招待也還沒上班,只有酒保一個人在埋頭擦著玻璃酒杯。
“今天好早?。 ?/p>
“昨晚碰了個大釘子。唉,都是你,讓我羞得無地自容啊?!?/p>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么……”酒保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著說。于是我沒好氣地把昨晚在胖律師家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
酒保竭力忍住笑,說:“對不起。昨天你還沒把我的話聽完就拔腿跑了,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知道是花花公子作的案。”
“喂,別開玩笑了!兇手怎么會是他呢?他有在橫濱購買曲奇餅干的不在場證明啊。你不是也認(rèn)為那是確信無疑的嗎?”
我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倒是酒保,始終保持沉穩(wěn)的語調(diào)。
“但是,他可以在山下町的酒店作案啊。報紙上說,那個花花公子有一輛雪佛蘭汽車,那么他完全可以借著去橫濱觀光之名把桐山騙出來,車停在酒店附近后殺死他,接著再去禮品店買餅干?!?/p>
“……”
“然后,他開著車把尸體帶到新宿桐山的家里,為了制造那里是作案現(xiàn)場的假象,他故意弄倒桌椅。而梅岡小姐上門的時候,他剛走不久。”
我覺得這不太可能。
“那他為什么要敲碎燈泡兒呢?他不是盲人,有這個必要嗎?”
“問題正在這里?;ɑü訉⑼┥降氖w搬進(jìn)房間時要開燈,但是燈不亮。他起初以為是停電,但看到周圍別的人家都亮著燈,于是就斷定是桐山家的燈泡兒壞了。按照事先的計劃,他已經(jīng)完美制造了案發(fā)時人在橫濱的不在場證明,可現(xiàn)在現(xiàn)場燈壞了,情況就有點兒不妙了。房間里漆黑一團(tuán),怎么能讓人相信射出的子彈如此準(zhǔn)確地命中目標(biāo)?”
“也是啊,于是就敲碎了燈泡兒?”
“對,正是這樣。這個人詭計多端,恐怕早就處置了作案工具,所以接下來最棘手的事是怎樣找到證據(jù)?!?/p>
“謝謝你!接下來看我的!”我拍了一下酒保的肩膀,飛似的奔向電梯。
一個小時后,我已經(jīng)站在凈水場背后桐山的家門口。我知道桐山是單身,沒有妻子,現(xiàn)在家里不會有人。我從口袋里拿出小刀,三下兩下就開了鎖。
進(jìn)屋后我按了一下開關(guān),燈亮了。從它耀眼的亮度看,好像仍是一盞洗印照片用的平面反射燈。案發(fā)時亂糟糟的房間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收拾得干干凈凈。我戴上手套,先打開桌上的筆盒,然后在抽屜里翻找,最后終于在衣櫥里掛著的西服內(nèi)口袋里摸出一支鋼筆。鋼筆的筆身上還刻有“桐山”兩個字,任誰看了都知道那是桐山的鋼筆。就此而言,那是最理想的見證物。
我將鋼筆揣入衣袋,開著自己的愛車回家了。
我決定第二天再次去見鈴木十郎。這次見他的目的是要坐一下他的車,所以我沒開車就出門了。
幸好,鈴木十郎家的馬路對面有一家咖啡館,我有意挑了一個能觀察到他家動靜的座位坐了下來。怕他可能會一早有事開車出門,我上午十點左右就到了。
盯梢和監(jiān)視是做私家偵探的看家本領(lǐng),不足為奇。做這種事雖然沒有旁人想象的那么辛苦勞神,但是苦苦等候一個不知什么時候才會出現(xiàn)的人,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而且,如果是在咖啡館的話,每過三十分鐘就得重新點一杯咖啡或紅茶,肚子喝得脹鼓鼓的。endprint
我知道花花公子是夜貓子,沒有特別的事情,他不會早起床。這天也是一樣,直到下午一點后,他家的窗戶才拉開了窗簾。一見有動靜,我立馬來了精神。
快兩點的時候,他穿著一件POLO衫走了出來。我連忙結(jié)了賬,連找零也不要了,離開咖啡館悄悄跟了上去??墒?,鈴木并沒有去停車場,而是走進(jìn)一家百米遠(yuǎn)的理發(fā)店。這個愛打扮的人大概平時經(jīng)常理發(fā)。
于是,我又走進(jìn)咖啡館,點了三明治和牛奶,弄得女招待一臉詫異。
四點前,他再次走出門。這會兒他換上了黑色的駝絲錦禮服,大概是去參加婚禮或什么聚會活動吧。這次我仍放棄了找零,起身開始盯梢。鈴木走進(jìn)公寓邊上的停車場,顯然,他是準(zhǔn)備開車走。
“鈴木先生!啊,累死我了!我叫了你好幾聲你都沒聽見?!蔽夜室獯鴼饴裨沟?。鈴木十郎一身光鮮打扮,身上還不時傳出陣陣高級香水的香味。
“這不是雪佛蘭嗎,好車啊!”
“你有什么事?”他冷冷地問道。
“啊,沒什么。前些日子把你當(dāng)作懷疑對象,真是太抱歉了。我是來向你報告去橫濱調(diào)查的結(jié)果的?!?/p>
“你真是個熱情的偵探。”他用譏諷的口吻說道。
我裝作沒聽見,只是不停地打量他那輛象牙色的高級進(jìn)口車,噢,我的破車真是差遠(yuǎn)了。
“到底是雪佛蘭汽車,看著多氣派??!能不能讓我搭一下車?”
“你要去哪兒?”
“帶我到前面的地鐵站就行。”
他似乎想讓我坐在副駕駛座上,但我裝作傻乎乎的樣子一頭鉆進(jìn)了后排坐席。我說這是輛好車還真不是客氣話,車內(nèi)裝飾豪華,坐著毫無顛簸感,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
我一邊說著在山下町酒店調(diào)查的情況,一邊戴上手套從衣袋里拿出那支鋼筆偷偷塞進(jìn)后車座的縫隙里。
車開了約莫三分鐘就到了地鐵站。
“謝謝,祝你一路平安!”我禮儀周到地告別后,目送著汽車遠(yuǎn)去。在走下臺階前去搭乘地鐵的路上,我在心里默默祈禱,但愿一切順利。
八
這事一定要快。如果我通過胖律師聯(lián)系警方的話,也許警察還沒行動那個花花公子就已經(jīng)在整理車座時發(fā)現(xiàn)了鋼筆,那就前功盡棄了。所以我直接打電話給警視廳,聯(lián)系原先的同事山岸,約好三十分鐘后在附近一家飲品店見面。
當(dāng)我走進(jìn)店堂時,發(fā)現(xiàn)山岸已經(jīng)坐在里面了。身軀高大笨拙的警長彎起一雙肥腿,局促地坐在窄小的椅子上。我還是像以往一樣點了雙份“御膳汁粉”和“田舍汁粉”,四只木碗齊齊地放在他面前。
“這怎么好意思啊!”
“是我要請你多關(guān)照呢,別客氣!是這樣,為報答你一直以來的照顧,今天向你提供一些信息。嗯,你慢慢吃,聽我說?!?/p>
雖然店里并沒有其他顧客,但我還是盡量壓低聲音,把我調(diào)查案子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當(dāng)我說到燈泡兒碎裂還有另一種解釋時,他放下筷子,探出身子細(xì)聽起來。
“這個信息太重要了!沒想到你有這么厲害的推力分析才能?!?/p>
“這就是我這個單槍匹馬的人同貴廳刑警不一樣的地方。我得豁出命干才有飯吃,哪兒敢掉以輕心?!?/p>
我只字不提借助酒保智慧的事。
“所以,如果那個花花公子用自己的雪佛蘭載過尸體的話,那么肯定會在汽車的后備廂或車座上留下桐山的毛發(fā)之類的遺留物,若能發(fā)現(xiàn),疑案也就真相大白。但行動一定要快,若被他搶先清理掉,就找不到物證了?!蔽抑郎桨妒莻€慢性子的人,你不把事情說得夸張點兒他不會有所行動。
果然,山岸立即站起了身:“你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線索,真是太謝謝你了!”
“咱們都是干這一行的,客氣什么啊?!蔽已b出一副很仗義的樣子,并掏出錢包準(zhǔn)備結(jié)賬,而內(nèi)心,則為有了圓滿的結(jié)果而感到喜悅。
第二天傍晚,我就接到電話說,警方在鈴木十郎的雪佛蘭汽車坐席中發(fā)現(xiàn)了一支刻有“桐山”兩字的鋼筆,并確認(rèn)那是桐山的個人用品。
“多虧你,這次才能抓住作案真兇。說不定上面還會向你發(fā)獎狀呢!”山岸在電話里興奮地說。
“獎狀什么的就免了吧,我也不想出名。其實,能有這樣的結(jié)果,還是因為你的果斷行動?!蔽野压诙纪圃谂笥焉砩希扳從臼裁炊颊f了?”
“嗯,開槍殺人和搬運尸體他都認(rèn)下了,但對汽車后排座位上發(fā)現(xiàn)鋼筆一事卻堅決不認(rèn)賬。他說,去橫濱時他是讓受害人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回來時則將尸體塞進(jìn)了汽車后備廂,所以不可能在后排座位上發(fā)現(xiàn)桐山的鋼筆?!?/p>
“這個怪人,大概女人玩多了,梅毒生到腦子里去了!”我裝作不知地笑著說。
兩天后,梅岡品子被釋放。隨后幾天,她接連被幾家民間電視臺請去上節(jié)目,一時成了人們茶余飯后談?wù)摰募t人。將近一個星期時間里,她在幾家電視臺趕場子,電視機(jī)前的觀眾看著她神情疲憊的樣子,便越發(fā)同情起她的遭遇來。
我和胖律師都忙著各自的事,沒有時間看電視。直到那天我們在日比谷一家餐廳聚餐慶祝時,才有心情悠閑地坐在包房里看大屏幕彩電。
飯后,胖律師喝著咖啡,我則口銜雪茄,看著電視里品子如何應(yīng)對主持人的詢問。女孩子看上去很機(jī)靈,每次機(jī)智地回答主持人的提問后,都會引起全場熱烈的掌聲和充滿善意的笑聲。她似乎事先就料想到彩電屏幕的效果,身上穿的紅綠相間的套裝十分悅目。姑娘身材苗條四肢勻稱,橢圓的臉上撲閃著一雙大眼睛,鼻子小巧玲瓏。如果硬要說缺點的話就是嘴大了點兒,當(dāng)然還不至于大到夸張的地步,但是一只漢堡包卻是可以一口吞下的。
“你吹牛呢,說她櫻桃小嘴,吃面條不一根一根來就會噎住,你看看?”
“我不這么說,你這個好色鬼會那么賣力?這也是一種策略嘛!哈哈,息怒,息怒!”胖律師端起熱氣裊裊的咖啡一臉壞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