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潔

三十年前，他是詩畫俱佳的風(fēng)流才子，傾慕者無數(shù)。一個風(fēng)清日妍的夏日午后，她獨自端坐在濃蔭冠蓋的樹下寫生，素顏凝脂，白裙曳地，和滿池塘初綻的荷花相對，她恰似最美的那一支。他從旁瞥見，便想讓她做自己一輩子的畫中人。

她像小草仰望太陽那樣仰慕著他?；楹蟮娜兆樱瑥睦锏酵馍l(fā)著樸質(zhì)而悠長的馨香。她放下畫筆，系上圍裙，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閨秀變作日日洗手做羹湯的賢妻。他有多年胃病，飲食宜清淡爛軟，她唯恐他營養(yǎng)不足，聽說砂鍋煲湯燉菜既養(yǎng)胃又滋補，便拿出當(dāng)年報考美院的勁頭鉆研食譜，四處拜師求教，不出半年，便已習(xí)得一手煲湯的絕技。

從此，家里的餐桌上每天必有一道她精心烹制的靚湯，肉香濃郁撲鼻、滋味醇厚鮮美、色澤賞心悅目自不必說，難得的是花樣常常翻新，且都是胃病患者的食療上品，什么人參干姜豬肚湯、玉竹山藥乳鴿湯……

為保證食材新鮮、適用，她每天一早親自去菜場采購，和小販討價還價。她知道有胃病的人吃東西忌燙，所以每次端湯上桌之前，需要冷卻的時間她都拿捏得當(dāng)。舉匙的那一瞬，湯的溫度恰到好處，輕吮入喉，五臟六腑都被那和暖鮮甜的熱流滋潤熨貼了。

一年后，他們的兒子出生了，她執(zhí)意取名“昊天”，為的是紀(jì)念他們初遇的那個夏天。哺育一個新生嬰兒的種種辛苦和瑣碎令人始料未及，后從老家請來一個遠(yuǎn)房表姐幫忙，總算勉強應(yīng)付下來。

家有產(chǎn)婦幼雛，他卻和從前無異，照舊每天畫畫、寫詩，不問晝夜不知飽暖，一臉胡子拉碴的憔悴相。她心疼他比心疼孩子更甚，剛出滿月，便掙扎起身，重又把小家布置得齊整妥當(dāng)，重又細(xì)細(xì)打點他的朝飲夜食，衣冠鞋履。他又復(fù)光鮮從容，全無半點“奶爸”的憂勞失措之態(tài)。

有一陣子，孩子總在半夜啼哭不休，他心煩氣惱，索性搬到單位宿舍去住。她頗為不安，日日遣表姐代為送去軟糯的米飯和新煲的湯。表姐嗔怪她：“不是阿姊說你，他這么不管不顧的，你倒把他當(dāng)個孩子似的伺候？孟君太不知疼人，你總要顧惜自己的身子?！?/p>

她平素溫言軟語，卻容不得別人說他半個“不”字，立時正色道：“食堂的飯又陳又硬，菜多油膩咸，他的胃怎吃得消？他有多少要緊事操心？能再拿家務(wù)事給他添堵?！北斫阒坏脟@氣不語。

等到孩子稍大，她便送表姐回了老家，獨自擔(dān)起了家務(wù)和孩子的重?fù)?dān)。他說：“家里可以再請一個保姆，你不必如此辛苦。”她溫柔笑道：“以后日子長著呢，省一點是一點?！北M管比從前操勞數(shù)倍，她依然延續(xù)每天煲一鍋湯的習(xí)慣，再從中揀出一小碗南瓜、山藥、豆腐、爛軟的肉塊等，就連孩子的吃食也一并解決了。不過，她自己卻時常撿父子倆剩下的湯菜吃。

昊天打小吃著“愛心湯”長大，格外聰明壯實；他的胃病也在她的精心調(diào)理下漸漸痊愈，氣色越發(fā)紅潤飛揚，倜儻風(fēng)姿不減當(dāng)年。每逢親朋好友夸贊她相夫有道，育子有方，她的眉前眼后便煥發(fā)出幸福知足的神采。

她歷數(shù)煲湯對身體的種種好處，又推薦煲湯食譜，眾人皆點頭，后又搖頭：“煲湯好是好，可誰有那么多功夫天天耗在那上？”是啊，煲湯費時、費事、費力，偶爾為之還可以，日復(fù)一日可就難了。他也曾勸道：“這湯不必天天煲了，太麻煩，有這時間你也做點正經(jīng)事?！彼犃藴\淺一笑：“誰說煲湯不是正經(jīng)事？煲湯比寫詩作畫更重要?！彼凰尖?，覺得此話大有禪意，便隨她去了。

日子，波瀾不驚，她一心一意為他營造最適合藝術(shù)家生活的家庭氛圍。他潛心創(chuàng)作，終成享有盛譽的國畫大師。在他快意揮灑的筆墨龍蛇之間，在她慢火熬制的熱氣氤氳之間，二十五年光陰裊裊而逝。

這一年，他赴美舉辦畫展大獲成功，一時風(fēng)光無限；他們的兒子也讀完研究生畢業(yè)了?？粗@兩個自己最愛的男人順風(fēng)順?biāo)諠u蒼老的臉上滿是欣慰和自豪的笑意。在她眼里，丈夫的每一幅畫作中也飽含自己的激情和心血，他獲得的所有贊譽，好像也是同時賜予她的。

可誰能想到，陽光燦爛的時節(jié)風(fēng)云突變，她竟沒能等到他們的銀婚紀(jì)念日。

這全都是因為她和他的世界里，突然闖進來一個“女學(xué)生”。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像她當(dāng)年一樣蔥白似的水嫩，不同的是她毫不掩飾對他的崇拜和愛慕，無所顧忌地對他展開了“進攻”。他本是多情之人，縱然對發(fā)妻仍存顧念，但還是被那飽滿得幾乎要漲破的青春愛戀所震撼和誘惑。一邊是洗盡鉛華的三秋葉，一邊是含苞待放的解語花，等著他做出唯一的選擇。

他自認(rèn)有愧于她，又是不能茍且的性格，主動坦白道：“曉梅，這一次我是愛上別人了！但倘若你不允許，我便不再見她?！彼亲永锸呛蔚闰湴恋呐?？如果丈夫守在自己身邊，心里卻愛著另外一個女人，這對她是莫大的侮辱。她打疊起全部的尊嚴(yán)，粘貼碎了一地的心，仍是微笑作答：“孟君，我以為你是懂我的……我怎忍心你受愛而不能之苦？”他感受到這笑里有太多的涼意和決絕，只得囁嚅著愧疚而去。

昊天擔(dān)心母親受不了這個打擊，特地回來和她同住。想不到的是，除了更顯清癯之外，母親全無他想象中的頹廢和哀傷，每天晨練、看書，甚至每天仍舊煲一鍋湯。她告訴兒子：“我煲了這些年的湯，是為你爸爸，是為你，也是為了我自己。我很辛苦，但一直很快樂，這快樂本身已經(jīng)回報了我。要是總希望著別人投桃報李，我走不到今天！”

開春以后，她在陽臺種植了番茄、萵苣、絲瓜、小白菜等蔬菜，基本實現(xiàn)自給自足，有富余的就送給鄰居。她還重拾畫筆——要知道，她的工筆畫曾是連父親都贊賞有加的——她沒給自己留出時間來憂戚悲傷。昊天沒想到外表柔弱的母親，內(nèi)心竟如此強大。他隱約想起多年前母親曾讀給他聽的一句話：一個豐富的天性，如果不拿自己來喂養(yǎng)饑腸轆轆的別人，自己也就要枯萎了。

孟君這邊的日子卻是過得磕磕絆絆。他早已習(xí)慣被人照顧得無微不至，現(xiàn)在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的新任女友竟然比他更需要照顧。他們都不善家務(wù)，愛巢總顯得凌亂，他忍不住想起從前的家那般纖塵不染井井有條，方才明白，這是需要有人不間斷地費心打理才能做到的。他常常作畫到很晚，習(xí)慣午夜過后吃些宵夜，而女友能做的不過是遞過來一包方便面——所以他寧愿餓著。endprint

每逢此時，他的胃、他的心、他的眼耳口鼻以及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瘋狂思念從前無數(shù)個夜晚喝慣了的那碗美味濃湯，和被那湯孕育滋生的力量與靈感。離開妻子的這段時間，他沒有吃過一頓對胃口的家常飯食，也沒有畫出一幅自己滿意的作品——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兩者之間是有聯(lián)系的。

這樣饑一頓飽一頓、被外賣食品輪番伺候的生活過了五個月之后，遠(yuǎn)離他多年的胃病終于反撲了，而且，這一次來勢兇猛：他因急性胃炎住進了醫(yī)院。他的小女友可憐巴巴地守在病榻前，不知所措的同時也有隱隱的失望：想不到他高大、睿智的背后竟是這樣脆弱無力。

她很快聽到消息，立刻本能地下廚煲湯，讓兒子給他送去。昊天賭氣不肯去，她便自己騎著單車去送。她抱著湯鍋，和早已花容失色的“情敵”在病房里狹路相逢。她客氣地向年輕女孩點點頭，仿佛她不過是鄰床病人的家屬；當(dāng)看向病床上的那個男人時，眼里多了幾分復(fù)雜的況味。她很快低頭把湯放下，就要轉(zhuǎn)身離去。

他突然坐起身拉住她的手喚道：“曉梅！”她愣怔了片刻，臉上似乎有某種東西悄悄松動了一點。于是，她默默地坐下來，默默地開始盛湯，默默地把湯一勺一勺地喂到他的唇邊。女孩有些呆了，好像在旁觀一部無聲影片，只有空氣中彌漫的鮮香告訴她，這一切都真實得不能再真實了。

他出院的時候，女孩用一封短信宣告離場?！拔以詾槲覙訕颖人茫銗畚沂翘旖?jīng)地義的。但現(xiàn)在我才明白，有一樣?xùn)|西是我永遠(yuǎn)無法給你的，那就是你們共同生活二十五年的漫長歲月?！?/p>

他就像做了一場短暫的噩夢，夢醒后又重歸現(xiàn)實中的天堂。同時，他也被內(nèi)疚折磨得厲害，如同一個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的少年，拼命搜尋能夠赦免靈魂的機會。

機會果然來了，卻是伴隨著一場真正的噩夢——再也不會醒來的噩夢。她被診斷出宮頸癌晚期，預(yù)計存活壽命一年左右！

命運沉重的一擊起初讓他暈頭轉(zhuǎn)向，但他很快冷靜下來，他覺得這是命運對他的懲罰，他決計要分擔(dān)她為他所受的苦。她化療后回到家里調(diào)養(yǎng)，為了全心照料妻子，他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xù)。他把那些浮在云端的詩情畫意打包擱在角落里，從此埋頭料理人間的一粥一飯。

他了解到癌癥患者要少食多餐，要食用低脂高蛋白質(zhì)、易消化的食物，這些用煲湯燉菜的方法來解決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妻子從前日日不離的砂鍋現(xiàn)在成了他的寶貝，他決心也要每天煲一鍋好湯，就像從前她做的那樣。她二十五年來煲湯自創(chuàng)了不少獨門配方，都記錄在一個筆記本里，他便逐字逐句查看，然后依樣炮制。

真正做起來，他才了解煲湯是件多么需要花心思的事情：清晨早起采購新鮮食材，上午做準(zhǔn)備工作，下午再按秩序逐一投入食材慢火熬制，順序不能錯，火候不能長也不能短。昊天不止一次提議請一個保姆以減輕他的負(fù)擔(dān)，他堅決不同意：“我就是要把你母親走過的道路，再重新走一遍。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我還能為她煲上二十五年的湯！”說罷，熱淚縱橫。

隨著他煲湯的技藝日漸熟稔，她的面色增添了越來越多的光澤和紅潤。他也慢慢從中品出了煙火人生所蘊藏的妙處，終于懂得了她曾說過的那句話：煲湯比吟詩作畫更重要。一個生命為另一個生命燃燒，從而獲得心靈的涅槃，誰能說這不是詩，誰能說這不如畫呢？

恩情如湯，沒有如許的陪伴和煎熬，就沒有如許的深情和默契。在他的傾心呵護下，她的生命長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預(yù)期，竟安然度過了五個年頭。然而就在他們準(zhǔn)備慶祝結(jié)婚三十周年之際，她突然昏迷，救護車徒勞無益地向醫(yī)院疾馳。臨走前她有片刻清醒，拉他的手喃喃道：“湯還在火上呢?！币徽Z未了，已是天人永隔。他失魂落魄地回到?jīng)]有她的屋子，下意識地把冷了許久的湯再加熱，不想火苗只燃燒了幾分鐘，砂鍋便猝然炸裂。

山高路遠(yuǎn)，人生苦短。他時常夢回青春盛年，明眸皓齒的她微笑著把一碗熱湯放在他的面前，醒來時，每每涎欲滴，而淚欲垂！

他翻出她的煲湯食譜，用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一一謄寫，裝訂成冊。他憑借記憶為她作畫，畫中的她盈立于一口砂鍋旁，長發(fā)素縷，巧笑倩兮，題曰：佳人靚湯圖。他每個周末都到城郊她的墓前坐上一會兒，凝望墓碑上銘刻的她生前最喜歡的一句話：你為你的玫瑰所花費的時間，讓她在你的生命里變得重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