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青鎮(zhèn)敘事

2017-09-29 08:03
娘子關(guān)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劉成二寶

●山 月

青鎮(zhèn)敘事

●山 月

我所在的鎮(zhèn)子原名叫“青龍鎮(zhèn)”,在寫系列小說時(shí),我簡化成了“青鎮(zhèn)”。青鎮(zhèn)確實(shí)是個有“味道”的鎮(zhèn)子。我打小就待見她。后來,在所有發(fā)表的、未發(fā)表的;完成的、未完成的小說里,都以青鎮(zhèn)為背景?!杜荞R皮的男人》亦是如此!

坐在青鎮(zhèn)的一角,閑時(shí)讀書,更多時(shí)候讀人、讀事,讀那些雞毛蒜皮,油鹽醬醋。有時(shí)候會聽到一些人說,“村里那點(diǎn)破事”,我心里會瞧不起說這話的人。

我就愛寫“這點(diǎn)破事?!彼麄儏R聚在家門口聊天,吃飯,打牌,種地,選舉,下窯,打架,殺豬,罵人,看戲,偷情,撩貓逗狗……他們的日子總讓你來得及描述,表達(dá)和欣慰。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土地,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存在。

每次醞釀一個故事,把一個個故事人物戲劇性的編排好,讓他們在我的心里活靈活現(xiàn)時(shí),難免得意,似乎是我主宰了每個故事人物的命運(yùn)。實(shí)則,這些人物確是存在的,我只是去尋找,去表現(xiàn)了而已;只是從他們多種多樣的存在里找出最基本的,持久的,本質(zhì)的東西。為表現(xiàn)他們,有時(shí)候會感覺不易和艱難,會有痛苦和不安。把這些小人物寫成小說,到底想表述什么?生怕自己對他們理解的太浮淺,對生活的表達(dá)太粗糙。

這個問題常在我心里糾結(jié)。

關(guān)于小說的語言、技巧、形式,我不太懂,也沒有刻意追求。只是覺得,能打動人,有感染力,能引起共鳴的小說,那這里面,什么都有了。

且這樣。寫著,走著,斷斷續(xù)續(xù),不忘初衷,做好自己。

很有意思的事。很幸福。青鎮(zhèn)這些年的歲月變遷。青鎮(zhèn)上沒有什么事能瞞過他鐵叔的眼睛。

他原來開著個小鐵廠,鑄鍋、鑄火爐,后來生意不好就關(guān)了。有了些底本,過得倒也滋潤。這幾年沒什么營生,他就在家里支起了兩張麻將桌。一兒一女,女兒嫁到了城里,兒子不成氣,書不好好讀,外出打工掙的錢還不夠自己折騰。索性,他把兒子拴在家里,讓兒子照看那兩張麻將桌,收臺費(fèi)。

鐵嬸在廚房給玩麻將的人準(zhǔn)備午飯,一個人五塊錢的飯錢,管飽。飯呢,通常是拉面,再搭個小菜。一天的臺費(fèi)加飯費(fèi)也足夠全家的開銷。

玩的玩,聊的聊??蛷d里的人嘴也閑不下來,瓜子皮嗑了一地。

“鐵叔,還是得想點(diǎn)正經(jīng)干的,攢錢給二寶找老婆。”

老鐵瞪一眼玩手機(jī)的兒子二寶,“去他娘的,有本事自己掙錢去?!?/p>

“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缺女朋友,缺的是票票。有了錢,女人多的是?!?/p>

“那肯定呀,男也不說女,女也不說男。一接觸就住一塊兒了。”

二寶抬起頭擠了擠眼,“哎,不住白不住。”

“滾!”鐵叔又瞪了兒子一眼。

客廳里的每個人似乎被一些言詞誘惑,顯得很興奮。說著哪家的姑娘傍上了大款,哪家的漢子又勾搭上哪個家的媳婦。每個人都笑得有些不懷好意。只有鐵叔沒吭氣,他怒視著自己的兒子。

這時(shí),根海進(jìn)了屋,剛喊了聲鐵叔,就看到滿屋子的人,他把下半句話咽了回去。

“根海來了啊,要說啊,根海在那事上可是拿手的?!边€有人接之前的話題。

“鐵叔,家里有客人啊,那我走了,回頭再跟你說事。”

“坐會兒唄?!?/p>

“不了……”

滿屋子客氣的眼睛,把根海送了出去。鐵嬸推開廚房喊著“開飯嘍”,一股飯香沖進(jìn)了客廳,有的人咽了下口水,“鐵嬸做的飯好香呀。”

“香了交五塊錢管你個夠!不要說人根海的壞話?!?/p>

“這小子,侍候兩女人,厲害!”

“他和琴搞,梅不知道?”

“能不知道!”

鐵嬸虎著臉,“大中午的,不餓呀,說閑話,誰抓著了?”

“那還用抓?全青鎮(zhèn)誰不知道?”

“唉,這年頭啥人也有!”

二寶抬起頭,“看看,一會工夫搶下五個紅包,夠買包煙了?!备吲d地哈哈大笑。

“二寶你不出去好好打工,搶那干什么,能搶出個老婆來了?”

“現(xiàn)在財(cái)禮貴著呢,十萬元根本不行了!二寶你得快想法掙錢,不能啃老?!?/p>

“說他了,咱不都一樣,都閑了大半年了??偟酶牲c(diǎn)什么!”

“開春就修鐵路,要從青鎮(zhèn)通過呢,咱還是趁機(jī)找點(diǎn)活兒干,比如送貨的大車司機(jī),開個小吃鋪……”

“看人家劉成,這幾年可是發(fā)大了。開著洗煤廠。”

“哼!去他大爺?shù)模l(fā)的是黑心財(cái)!”鐵叔勃然,仿佛拉起了大仇恨。

“他家要是死了人,抬棺材的人也沒有!”

“對,對……”

“那不假……”

“就是窮死也不到他家要飯!”

眾人點(diǎn)頭,滿臉確定的神情。于是五六個人全體罵了一通劉成。罵乏了,又討論了一會兒如何賺錢,有的老婆罵著尋上門了,才起身回家吃午飯。

“唉,農(nóng)村人還是本分點(diǎn)。夠吃夠喝就行!弄不好,早晚出事?!贝蠹疫呑哌吜摹?/p>

梅咬著嘴唇,站在院門外吃力地打煤球。院墻根已整整齊齊擺了一排打好的煤球,梅摘了手套摸摸自己的大肚,“你要不是個小子,你媽這輩就完了?!?/p>

有人從門前走過,“梅,什么時(shí)候的月子?看肚像是懷個小子?!?/p>

“快了,正月里的?!?/p>

“那孩的生日可挺大?!?/p>

“是呢,是呢?!泵坊貞?yīng)。

“那還干這重活兒,你可真行!”

梅一臉無奈地笑。

目光黯然。

劉成拎著一大包中藥從梅跟前走過。梅假裝低頭摁煤球,劉成也假裝看手機(jī),倆人沒說話。近兩年,劉成和村里人說的話少了,因?yàn)樗南疵簭S全雇用外地人,不用本村人,什么原因,大家伙胡猜,說是怕自村人發(fā)財(cái)。村里人都有些恨他,說他心黑。

劉成陰著臉,拐進(jìn)了銀河大街,拐進(jìn)了他的小二樓。

劉成的老媽媽病了,一樓角落里的那間屋子里滿是異味,嗆。劉成一進(jìn)屋就皺眉。老婆和小女兒慧正扶著老人坐在輪椅上,老人靠在后背上的頭一個勁的顫著,口水從嘴角流到前襟上。兩條腿光著,瘦成一根桿,白晃晃地搭在那里。白眼球發(fā)綠發(fā)灰,床上的被子掀在邊上,排泄物沾了一褥。

“臭死了?!被畚嬷亲?。

老人八十歲了。劉成的老婆,劉嬸背后叫她“老東西”。

“媽,你感覺強(qiáng)點(diǎn)了沒?”

“再送我進(jìn)二院看看吧,再怎么也得過了這個年。”

“藥我抓來了?!?/p>

“藥太苦……”

“要不,讓醫(yī)生給輸點(diǎn)營養(yǎng)藥?”

“那管什么用?!?/p>

“那你想咋?”

“我想去醫(yī)院!”

劉成搖搖頭出了屋,劉嬸拎著包了大便的褥單噘著嘴跟出來,“這老東西,折騰人到什么時(shí)候?!?/p>

劉成沒理老婆,也沒上樓,在一樓過道站了會兒,突然想起了什么,拔腿就又出門。

“你去哪?你把這褥單捎著扔了,不能下手洗了。”

“自己扔,回頭讓慧再從網(wǎng)上買些尿不濕回來,省得你麻煩。”劉成頭也沒回地說。

數(shù)九的寒風(fēng)真刺人!劉成把棉衣上的毛毛領(lǐng)往上提了提,捂了捂耳朵。從銀河大街拐上了一道坡,進(jìn)了老光家。

老光的家破門破院,前些年,青鎮(zhèn)有一任村委領(lǐng)導(dǎo)曾許諾說,再過五年,再過五年,讓大家都住上樓房。一晃有十來年了,就老光家住的這位置,再怎么拆也輪不到。

劉成走近老光家的時(shí)候,才發(fā)現(xiàn)老光的家越發(fā)破敗了。院墻塌了一半,門上的門簾是各種布料拼湊起來的。他邁進(jìn)大門,老光正在院子里垛那些玉茭棒子,日子顯得尤其艱難。

“青鎮(zhèn)還有這樣的家?”劉成搖搖頭。

老光冷不丁發(fā)現(xiàn)站在院里的劉成,慌忙站直身子招呼。

“他叔,你來了。稀罕呢,快進(jìn)屋,快進(jìn)屋?!?/p>

“光哥,你該我的錢……”

老光蒼灰的臉上用力擠出一絲笑,比哭還難看。

“他叔,你瞧我這光景,再寬限一段日子吧?!?/p>

“年初就說寬限,這一年也快完了,還不夠?qū)挼模俊?/p>

“我領(lǐng)情,可你知道,那一萬塊錢買的奶羊,病死好幾頭不說,留下的還沒開始下奶呢?!?/p>

“那頂屁的事,當(dāng)初你跟我借錢時(shí)就勸過你,不要眼紅別人賣羊奶賺錢,你不聽。你覺得太簡單了,那是人人都能干的事?”

“他叔……”

老光可憐巴巴地盯著劉成,下巴顫抖出半世的悲哀。

“你就是姜子牙,干啥賠啥!”劉成狠狠地指著老光罵。

“過了這個年,他叔,過了這個年我一點(diǎn)點(diǎn)還你,行不?讓我過了這個年吧……”

“不是我老劉不講情面,是你不講信譽(yù)。當(dāng)初借錢的時(shí)候說得好好的,一拖再拖……”

老光蹲下身子,抱住了頭。

劉成的罵聲從破院傳出去,一會兒工夫,院里圍了一大圈鄰居。

老光的老婆在屋里躲著,不敢出來。

“殺人不過頭點(diǎn)地,還真不讓人過年了?”一聽話音就知道是鐵叔來了。

鐵叔掰開人群,一臉憤慨。沖到劉成面前“哼!”了重重一聲。這一聲哼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有無比威力,無比有面子。頓時(shí)在眾人面前,一下子精神了好多。

“哪也顯個你,有你什么事?老鐵!”劉成一臉的不屑與陰冷,“你哼什么,那是俺和老光的事,與你有什么相干?”隨后猛地轉(zhuǎn)身對準(zhǔn)老光,“你不是在背后到處說我放高利貸嗎?不是罵我比地主還黑嗎?好,今天明說了,就算是高利貸,你說什么也得還。”

“我沒說,我沒說呀……他叔?!?/p>

老光拍著大腿,把頭晃得一塌糊涂,一臉的愚憨遮蓋不住懊悔。

“就說了怕什么?就是放高利貸!你個熊樣,怕球他干啥!”鐵叔上前踹了老光一腳,暴跳著罵,“不就是一萬塊錢?還他!你還不了,我替你還!還逼死人了?”

眾人一下都把目光盯在鐵叔身上。

鐵叔似乎有些后悔剛剛的沖動,但面子,他鐵叔一輩子都是要面子的。丟不起這個人。

站在人群里的鐵嬸,臉唰地變白了。想說什么,哆嗦著說不出來。

“走,跟你取去。你不是說替光哥還錢了?”劉成一臉陰笑,“牛的你!”

“取就取,有什么大不了。你這號人,早晚得報(bào)應(yīng)!”鐵叔咬著牙說。

一群人可信不可信地跟著鐵叔、劉成走出了院門,身后是老光沖天般的悲嚎,“鐵叔,我可怎么謝你呀,大好人吶……”

數(shù)九天的寒風(fēng)從坡下呼嘯而過,劉成跟在鐵叔身后,冷笑了一聲。

傍晚的時(shí)候,風(fēng)更大了,似乎還有零星的雪花飄起來。青鎮(zhèn)的山前山后一片蒼灰。琴在街門口正往回?fù)?dān)炭,下午有開著三輪車在村里轉(zhuǎn)悠著賣炭的,琴看著炭成色不錯就買下了。買下好說,往回?fù)?dān)是個事。天都擦黑了還有不少沒擔(dān)回去呢。

根海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把奪了琴肩上的擔(dān)子。琴笑了,“正愁呢?!?/p>

“你買炭也不說一聲,自己逞什么能?”

“你有老婆孩子呢,管我干什么?!?/p>

琴跟在根海身后,“我給你找副手套。凍的?!?/p>

琴再沒出來,根海就一擔(dān)一擔(dān)給琴往回?fù)?dān),路過人打聲招呼,“根海,炭不錯啊?!?/p>

“啊,不錯?!?/p>

熟人就意味深長的一笑。

琴在屋里給根海燒烙餅,炒土豆絲。

根海擔(dān)完時(shí),臉凍得通紅。琴端了水進(jìn)屋,根海顧不上洗手一把摟住了琴。

“干什么?”琴推開。

“干你!”根海完全的不要臉。

琴把水端到根海面前,根海匆匆洗了手,再次把琴抱住……

琴穿好衣服的時(shí)候,根海已經(jīng)坐在床上抽煙。琴把火爐捅了捅,火爐上擱著兩個小盆,一只放著烙餅,一只盛著土豆絲。還冒著絲絲的熱氣,彌漫著絲絲的香味。

“膽真大,也不怕讓我婆婆看見?!?/p>

“你婆婆不是去她閨女家了么。”

“你倒知道得多?!?/p>

“那是天天想著你,在乎你?!?/p>

“不要臉!”

“就不要臉?!备R荒樢?。

“輝過幾年回來,先宰了你?!?/p>

“靠,他謝我還來不及呢,要不是我,他老婆早跟人跑了,要不是我,他的地全荒了?!?/p>

琴的男人輝因盜竊案被抓,判刑六年。

那時(shí),琴還沒生孩。青鎮(zhèn)人以為琴會離婚再嫁,可琴卻從沒提過離婚二字,還隔三岔五去看輝,并說要等輝回來。

“正月里的節(jié)目準(zhǔn)備好沒有?”

“這幾天每天練呢,快了。今年請了市里的老師,教個新的廣場舞?!?/p>

“我也買好紅布了,今年想比往年熱鬧些,不能虧了兄弟們?!?/p>

“你年年都是倒貼錢。圖啥?”

“就這一愛好,咱不能圖錢?!?/p>

“梅就要生了,你一年也掙不下幾個錢,也不說給梅這月子里補(bǔ)補(bǔ)。”

“那人沒主意,不像你,能干又有個性?!?/p>

“梅還不能干?家務(wù)一點(diǎn)也沒讓你操心,收拾得干干凈凈,給你端飯端水的。不知足?!?/p>

“可我就稀罕你!”

根海把筷子一擱,起身又要抱琴。

琴推開,“覺得你能耐,其實(shí)你還不如輝呢。自己懶得不好好過光景?!?/p>

根海坐在火爐邊,“連你也這樣看我。沒意思?!?/p>

“看劉成,旁人再怎么說,人家就是有錢,吃得好,穿得好,光小轎車就有兩輛?!?/p>

“哼,跟他比?人性不好。我早晚會比他強(qiáng)……”

二寶無精打采地站在那輛蛋蛋車下,周圍是各種叫賣聲,鄰村上下的人群都聚到青鎮(zhèn)了。青鎮(zhèn)有著逢五趕集的傳統(tǒng),初五、十五、二十五。一個月三個集,熱鬧得厲害。特別是這兩年,村里副業(yè)少了后,做買賣的人越來越多。賣小吃、串串、服裝百貨的,兒童玩具的,應(yīng)有盡有。二寶沒事就從西河灘拉回一車?yán)妫氤泌s集掙點(diǎn)錢??墒且粋€上午有人問,有人嘗,就是沒人買。倒是旁邊有個操一嘴河北口音的女人,喊得歡呢,“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河北酥梨,好吃不貴……”

“奶奶的,會賣!”二寶看著河北女人的攤上圍了一層又一層的人,心里罵道。他是不會喊著叫賣,覺得拉不下臉。販梨也是他老爸逼的。整天罵他不務(wù)正業(yè)。二寶也想有個事做,不想窩在家里看那兩張麻將桌,那是什么出息。他二寶好歹也算是個帥哥,家里好歹住得也是小二樓呢。

“梨咋賣?”二寶抬頭一看是根海,他一把拉住,“哥,你也轉(zhuǎn)集呀?!?/p>

“轉(zhuǎn)轉(zhuǎn),你看見沒有,那頭有個賣雞蛋的,拉了一車,半天工夫就剩半車了?!?/p>

“哥,你也想賣?”

“不,我想養(yǎng)雞。我那天去你家就是想和你爸商量,合伙辦個養(yǎng)雞場。你家人多也沒說成,改天得和你爸好好商量一下。好歹你爸之前在雞場干過。”

“我爸那人……”

“怎么?不會同意?他出技術(shù)我出錢。”

“你有錢嗎?”

“肯定會有?!?/p>

“吹牛!”

“噢,對了二寶,我剛才看見劉成家的慧了。”

“在哪了?”

“朝戲臺里頭去了。”

“你騙我。”

“騙你小狗。”根海笑了笑走了。

二寶把兩箱梨搬上車,嗯著車?yán)纫宦烦y河大街的最里面開去。

銀河大街是青鎮(zhèn)的主街,這兩年村邊建起了十來幢樓房,樓下是各種商鋪,還擴(kuò)修了一個大廣場。鄰村有拆遷戶安置住進(jìn)了這新樓,也有外村人買的。大家冬天有了暖氣,做飯用上了天然氣。一切現(xiàn)代化起來。反正,青鎮(zhèn)的紅火一下子全挪到村頭了。倒是銀河大街,冷清了許多。還有如老光這樣的住戶和村民,掙扎在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當(dāng)中……

二寶是在農(nóng)業(yè)銀行門口截住慧的。他把慧拉上了車。

“你來這里干什么?”慧的小臉紅的鮮艷。

“我賣梨?!?/p>

“哈,就你還賣梨??旖o人分了算了。”

“我爸嫌我吃閑飯。”二寶拉住慧的手。

“二寶,我可能有了?!?/p>

透過車窗曬進(jìn)來的太陽光,晃得厲害?;鄄[上眼說。

“有什么?”

“你說有什么?”

“有什么嘛!”

“估計(jì)懷了你的孩子?!?/p>

“不會吧,才幾回?!?/p>

“說什么呢,什么也不懂。二寶,咱倆的事,我爸肯定不同意,你爸也不會同意,他倆人是死對頭?!?/p>

“肯定不同意,不過我的事,不同意也不聽他的。對了,你來農(nóng)行干什么?”

“二寶,我爸讓我來取錢,說是我奶想住醫(yī)院?!?/p>

“那咱回吧,我也不賣了?!倍毎l(fā)動著車,拉著慧一溜煙地往回開。

一車的梨沒有賣,二寶又拉回了家門口。下了車什么也顧不上,開了門就找鐵叔。

“爸,慧的肚子大了?!倍毎芽赐媛閷⒌睦翔F拉到另一個屋說。

“大就大吧,我巴不得讓那老劉丟人現(xiàn)眼去?!辫F叔撇撇嘴。

“是我干的?!倍毜拖骂^。

“媽了個巴!”老鐵愣了一下,伸手要扇耳光,二寶跐溜一下跑出去了。

梅提著一桶剛從磨坊磨的玉米面,走幾步停下歇一歇。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她的身子太笨太累了,她怕過年磨坊關(guān)門。她是半夜醒了想起來磨面的。她夢見媽媽給她燒得玉米面餅,做得玉米面糊糊,真香。

梅走得很慢,雪在腳下呻吟著,她嘴里也不時(shí)輕嘆著。讓人看著好揪心。

琴從大隊(duì)部往回走,老遠(yuǎn)就瞅見了梅,她看著梅艱難地提著那桶面往前走,立馬就趕過去。

“梅,快坐月子了還提這么重,也不怕摔倒。根海死哪去了?”

梅停下,用手指把擋在額頭的發(fā)挑到后面,無奈地笑了。

“誰知道,這兩天他總往外跑?!?/p>

“真好意思,眼瞅就過年了,讓你挺個大肚干活兒,太不像話了!”

“他心里估計(jì)有事了?!?/p>

“他有什么事,什么事比老婆生孩子的事還大?每天光說不練,也沒見他做出什么成績來。”

“這年頭做什么也不容易呢。”

“要是容易,都成劉成了。”

琴從梅的手里奪過面桶,“我來吧。”

“琴……”

“你慢點(diǎn),這些天就不要出門了,家里有什么活兒,我去幫你,反正我就一個人。也沒什么事?!?/p>

日光把雪照得明晃晃的,兩個人一前一后,“咯吱,咯吱”踩著雪往家走。有些路人看見悄悄地說“相處的不錯嘛?!?/p>

“唉……”

“梅,你別嘆氣,日子會越過越好的。月子里沒人侍候你,我去。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怕人說閑話呢。”

“怕什么,自個兒過得舒服就行?!?/p>

“唉……”

“你又嘆氣!”

“琴,命里三升,難求一斗,根海就想謀大的,心強(qiáng)有什么用!你說是不是?”

琴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什么人什么命,你的命比我強(qiáng)多了,好歹有男人給你撐家撐腰,像我,這半死不活的……村里就數(shù)劉成過得好,真是羨慕人家的光景?!?/p>

“背后村里人都罵他呢?!?/p>

“哪個背后沒人罵?我要像劉成那樣牛,管它誰罵?!?/p>

“那該多難受?!?/p>

“不難受,就當(dāng)聽不見,每天開好車,吃香的喝辣的。想怎樣風(fēng)光就怎樣風(fēng)光?!?/p>

“那天鐵叔不是給劉成難看了嗎?”

“我也聽說了。不過,一個難看就是一萬塊錢呢?!?/p>

“鐵叔好樣的,前兩年劉成要雇鐵叔開鏟車,每月六千塊錢鐵叔都不干,人窮不能志短,不過人家鐵叔也不窮?!?/p>

“梅,那是打腫臉充胖子,換我才不干呢。掙錢要緊?!?/p>

“琴,我也挺佩服你的?!?/p>

“佩服我什么?”

“你攤上那事,擱我身上,我早愁死了?!?/p>

“愁有什么用,該活還得好好活,半死不活像怎么回事,你說是不?”

“也是?!?/p>

琴不說了,梅也不說了。琴放慢腳步,等著梅。一前一后往回走,梅不時(shí)偷偷瞟一眼琴,若有所思。

二寶縮在蛋蛋車?yán)锎螂娫?,臉上是陣陣急躁。他不時(shí)從車窗探出頭張望,傍晚的銀河大街冷冷清清。戲臺前,更是空曠寂寥。二寶擰起了眉頭,再次撥出電話……

約莫半小時(shí),慧從街上跑過來。

“怎么才來?”

“這么冷,喊我出來干什么?”慧不耐煩。

“等你一個鐘頭了。”

“對不起了?!?/p>

“對不起就算了?”

“那你還要怎樣?!?/p>

“親一下?!?/p>

“我不……”

“親不親?”

二寶一下?lián)ё』?,用足了力量將慧死勁地?fù)А?/p>

兩個熱戀中的年輕人無所顧忌地在那輛車?yán)镉H熱起來。

好不容易分開,二寶才發(fā)現(xiàn)慧的眼竟然腫了。

“你的眼怎么腫了?”

“我媽知道我懷了你的孩,罵了我一晚。我爸差點(diǎn)沒揍死我。”

“那同意了沒?”

“同意是同意了,可……”

“可什么?”

“他們提出一個條件?!?/p>

“什么條件?”

“倒插門!你得改姓我們劉家的姓,我爸說你要答應(yīng),就同意這門親事,要不答應(yīng),就拉倒。”

“媽的,你爸真缺德!”

“你不同意?”

“我是怕我爸……”

“我也覺得你爸不會同意。”

二寶把頭扒在方向盤上,沉思了一會兒,忽然橫了心。

“這是我一輩子的事,不管他了,他同意最好,要不同意我也得娶你!”

“真的?”慧高興地把拳頭捶在二寶身上。

暮色漸濃,兩個人歡快地在車?yán)锘I劃起了美好的將來。

一個人的日子總是湊合,琴的一日三餐簡單得要命。揭開鍋蓋,騰起的霧氣一下子彌漫了整個屋子。紅薯,小米熬的米湯,饅頭咸菜就是一頓晚飯。琴坐在火爐旁吃得很舒服,電視開著,只是做個伴,手機(jī)開著,上著微信。其實(shí)她很少聊天,因?yàn)楦2幌矚g玩微信。

根海,一想起根海,琴的心就軟了下來。她喜歡這個男人。

一個人的夜從來都是孤單的。根海從來沒有一整夜在她屋里待過,她也不允許。根海不過也是她暫時(shí)的伴吧。琴的心里還是想著那個挨千刀的輝。她還沒有給輝生個孩子呢。

這樣吃著,想著。院門吱扭響了。劉成帶著股濃煙般的寒氣出現(xiàn)在門口。

琴有些吃驚。端著的碗在嘴邊不動了。

“才吃飯,琴?!?/p>

“啊,叔你來了??爝M(jìn)屋?!?/p>

琴心里七上八下,這個劉成平常也不怎么打交道,這會兒他來干什么?心里尋思著,慌忙收拾碗筷。

“你吃吧,吃吧?!?/p>

“我也吃好了,叔?!?/p>

劉成站在門口打量著琴,他并沒有著急走進(jìn)來坐下。他把門簾給琴掀起,讓她廚房送碗筷,自己卻看著這個冷清的小屋。

窗外黑沉沉的,院里燈光照得見的地方,也是清冷無比。沒有男人的家,算不得家啊。他心里這樣想著。

劉成點(diǎn)了一支煙,瞅著從廚房返回來的琴。

“叔,你坐呀?!鼻侔褎⒊勺屵M(jìn)了床邊。

“你婆婆呢?”

“一直在輝他姐家住著呢。他姐家冬天有暖氣,省得燒火?!?/p>

琴擦擦手,給劉成倒了杯水。

“叔,喝水。”

“啊,琴吶,一個人在家孤單吧?!?/p>

“還行……”

“過年的東西都備齊了?”

“一個人有什么可預(yù)備的,就是來了親戚再買也不遲?!?/p>

“那是,那是,不過……琴……”

“嗯?”

“按說,我早應(yīng)該來看你,畢竟輝給我開過車呢。”

“……”

劉成端著水,盯著琴。

琴開始別扭,身子不由得貼在墻上。

“我開煤廠時(shí),輝是我的司機(jī),天天跟著我跑,沒少幫忙。這人情我沒忘,可惜呀,輝這孩子腦筋不往正處使,坐了牢。別的幫不上,家里有什么困難,可以跟我說。要不從明兒起,你去我廠里干活兒?過個泵,開個票都還行。對了,這是一萬塊錢,你先拿著買點(diǎn)衣服什么的,過年了。”

“叔,不,不?!?/p>

“拿著!”

劉成拽過琴的手,硬塞到琴的手里。

劉成盯著琴的眼,讓琴心里更加不安。

“叔,輝的人情,等輝回來了還你。全村的人沒一個在你廠里干活兒,情領(lǐng)了。我不能去?!鼻侔彦X擱在床邊。

“怎么地?”

“我去了,不好看?!?/p>

劉成瞬時(shí)把臉拉下來,恢復(fù)先前的陰沉。他把錢拿起,重新揣回口袋,轉(zhuǎn)身就走。

“叔……”

院子里踏起沉重的腳步聲,走出院門,漸漸減弱。后來聲音又響起。院門吱扭又開了。劉成怒氣沖沖地返了回來。站在屋里,一臉的屈辱和冷氣。

“你尋思我是沖著你來的嗎?不看輝的面子,我進(jìn)這屋干什么?媽了個巴子,村里人說我壞話,自個兒沒本事都巴不得我倒霉。我怎么你們了?那些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呢?!我就是不用!有本事他們罵去,我告訴你琴,這一萬塊錢我是拿給輝的老婆花的,不是給你琴的!”

說完“啪”的一聲把那一萬塊錢又摔到了床上。

琴怔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一下恍然,難為情地笑笑,“叔,我不是那意思,我沒那意思?!?/p>

“得了得了?!崩蟿M臉的不悅。

走出幾步,老劉扭回頭一臉的嚴(yán)肅。

“琴我告訴你,你和根海的事,誰不知道。輝是坐牢,不是死了,會回來的。你要走正道!”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琴坐在床邊,愣了好一會兒,她看看錢,再看看門外……

琴把錢拿起掖在床墊下,又掏出來放進(jìn)柜子,不一會兒又掏出來。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個來回,終于放到一個小包包里,塞到了火爐的底座下面。

一個人六尺紅布,一份黃表紙。

根海拿尺子量好布,一份份拉開,總共三十份。根海把它們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柜子上。做完這些的時(shí)候,已到深夜。梅已睡醒了一覺。

根海鉆進(jìn)了被窩,被窩里暖騰騰的。根海一下子覺得身上沒寒氣了。梅動了一下,那大大的肚子像趙州橋。根海伸手摸了摸。

“快了?!?/p>

“嗯,快了?!?/p>

拉滅燈,根海點(diǎn)著一支煙。

“還不睡?”

“你先睡吧?!?/p>

“你白天又去西山了?”

“嗯,去了?!?/p>

西山原是一座荒山,后來開礦挖出了煤,那幾年,私挖亂采現(xiàn)象很嚴(yán)重,好幾家都在那兒挖煤。最大的一次事故就是其中兩家為搶掙挖煤地盤,大打出手。后來,山被封了。西山腳下,挖機(jī)和鏟車開出一個大平地。根海想在那里辦個養(yǎng)雞場。整個冬天,根海隔三岔五地跑到西山呆坐,一坐就大半天。他一直在琢磨事,他想出人頭地。他說,自己不是懶漢。

“你真要干?”

“……”

“萬一虧了本?”

“……”

黑暗中,根海大口大口吸著煙,煙火一閃一閃,偶爾映出根海臉上的冷峻和不耐煩。

“根海……”梅往根海的身邊靠了靠。

“嗯?!?/p>

“聽我一句,咱別貪大。好好過咱的日子吧?!?/p>

“咋,我就不信,別人能干,我干不了,我比老劉他們少了胳膊還是少了腿?我也不慫!”

“不是誰慫誰不慫,你不看老光就是因?yàn)轲B(yǎng)羊栽得嗎?姓嘴的不可貪?!?/p>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p>

黑暗中劃出一道紅色的弧線,根海把煙頭扔在了地上,濺起了火星,立刻滅了。他往下巴拽了拽被子,梅又把身子往過靠了靠。

“根海,”

“嗯?”

“你少干點(diǎn)活兒我沒說你,你跟,跟琴好,我也沒鬧??赡氵€是別想那事了,那得投多少錢?咱也不富裕?!?/p>

“你還有完沒完?”根海有些生氣!他沒想到梅竟然提起了琴,這氣生的還有些心虛。

“唉!”根海粗粗地嘆口氣。

可他聽見梅似乎哭了,鼻子一抽一抽的。

“你哭什么,我又不是殺人放火!”

梅使著勁憋,肩頭一抖一抖的。夜被梅哭得凄靜了,黑沉沉的喘不過氣來,像是無盡愁苦。根海很疲憊,他在梅的抽泣中閉上了眼,他想好好睡一覺,可腦子卻很清醒。想著過了年他要辦的雞場,越想越興奮……窗外的月光漸漸明亮了起來,他聽見了女兒平穩(wěn)的呼吸,聽到了梅睡夢中的嘆息。他覺得自己一定能辦成這個養(yǎng)雞場??墒沁€差著錢呢,除了前些年自己下煤窯存的錢,他還想借。當(dāng)然,打死他也不會跟劉成借。之前他想和鐵叔借。

明天就跟鐵叔提這事,不能拖了。他這樣想。

青鎮(zhèn)的冬夜靜得出奇。除了偶爾的狗叫,再聽不到任何聲音……

十一

鐵叔大發(fā)雷霆。

他萬萬沒想到,劉成會思謀那樣的鬼主意。大寶已出嫁,他只有二寶這一個兒子,這不是要斷他老鐵家的香火嗎?沒等二寶說完,鐵叔一個大耳光子就過去了。

“不要臉的東西!”

二寶捂著臉,眼冒金星,他還沒防住鐵叔的一巴掌,他仇恨地瞪著鐵叔。

鐵嬸慌了手腳,用身子拼命擋住寶貝兒子,瞅著發(fā)瘋似的老伴,她恐懼的快要哭出聲來,“有話慢慢說,慢慢說……”

“都是你慣的!”鐵叔一把推開老伴,沖到二寶跟前,“我們家怎么出了你這個敗類!什么不要臉的事都干得出來?!?/p>

二寶木樁一樣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冷冷地問鐵叔,“我怎么了?我干什么不要臉的事了?”

“不成器的東西!竟然和老劉那種人成一伙了?!?/p>

“劉成怎么了?人家就是比你能!人家有什么對不住你的地方,你這么恨人家,不就是比你有錢嗎?”

“我,我打死你個沒良心忘祖宗的東西!”

“你個王八蛋!你今天就說清楚,你要當(dāng)那混蛋的兒子,就別認(rèn)老子!”鐵叔氣得直哆嗦,滿屋亂轉(zhuǎn),他想找個結(jié)實(shí)點(diǎn)的家伙對付不成器的兒子。

鐵嬸嚇得臉上一點(diǎn)血色也沒了,她拼命地往外推兒子,“你快跑,你快跑呀……”

二寶依舊直挺挺立在那里。

轉(zhuǎn)了幾個來回,老鐵終于握起了地上的小板櫈,“你姓劉去吧,權(quán)當(dāng)我沒生過你這個敗類!我今天不打死你個王八蛋,我不是人!”手忽啦一扔,撇在了二寶的頭上。立刻,殷紅的血從二寶的臉上淌下來……

鐵叔驚呆了。

鐵嬸也驚呆了,一下?lián)涞絻鹤由砩希唇^地嚎起來,“來呀,連我一塊兒打死算了。”

銀河大街,鐵叔的門口集聚了不少人,大家七嘴八舌,“鐵叔,算了,孩子還小……”

二寶漠然地推開鐵嬸,轉(zhuǎn)身朝廚房拿出一把菜刀,遞向鐵叔,眼神無比冷酷。

“來吧,劈了我算了?!?/p>

鐵叔愣了,突然雙手舉向空中亂抓,“王八蛋老劉,我操你八輩祖宗……”話沒說完,朝后一仰,栽了下去。

屋外看熱鬧的人群這才慌忙涌進(jìn)來,將鐵叔抬到床上,呼喊的、掐人中的,亂成一團(tuán)。

二寶冷冷看著躺在床上的父親,一轉(zhuǎn)身,走了。

這是青鎮(zhèn)的大清早,街上飄著老豆腐和油條的香味……走過。學(xué)生們已放了假,戲臺前有賣串串的,有賣紅對聯(lián)的,有賣花生瓜子的,還有賣菜的。年味漸濃。

十二

“老光,你那羊趕春就下奶了?!?/p>

“盼著呢,盼著呢。”

“網(wǎng)上說的緊,說私人賣的奶不衛(wèi)生,沒通過檢驗(yàn),老光,你得辦個證呢。要查住就全沒收了,最主要是讓人喝上出了事就完了?!?/p>

“是了,是了,懂,懂……”老光一臉的木訥。

小賣部的墻根,一溜煙的老人,年輕人稱他們?yōu)榈人狸?duì)。這伙老人趁著大前晌的日頭足,挨個坐在那里說東道西,評論著當(dāng)今的社會。

“聽說明年有七個村要全部拆遷呢?!?/p>

“聽說,老鐵的兒子要給劉成當(dāng)上門女婿……”

“聽說……”

“聽說……”

老光趕著羊,從他們跟前走過,走遠(yuǎn)了,才扭回頭罵了一句:“關(guān)你們啥事!”

遠(yuǎn)遠(yuǎn)的,老光還聽見他們議論,“要修鐵路了,咱們還得挪祖墳……”

青鎮(zhèn)在煤礦關(guān)閉之后,看似人們的日子單調(diào)又匱乏,實(shí)則政府在想盡一切辦法讓村里人再次有事干。一批又一批的再就業(yè)培訓(xùn)從青鎮(zhèn)的大會議室開起,學(xué)做蛋糕、學(xué)養(yǎng)殖、學(xué)大棚種植……單學(xué)養(yǎng)殖,根海就跟著學(xué)了好幾期。

“聽說,要修一條大鐵路,青鎮(zhèn)還有站臺呢,以后去北京,青鎮(zhèn)坐車就直接去了?!?/p>

“真好!”

人心又開始高漲起來,連劉成都蠢蠢欲動。據(jù)說,鐵路要橫穿他的洗煤廠,洗煤廠必得關(guān)閉。那一定會補(bǔ)貼不少,反正現(xiàn)在煤炭生意不好做。他也開始另謀打算了。

日頭挺暖,老光趕著幾頭奶羊打戲臺前

十三

從正月初五開始,根海和琴都忙開了,廣場上琴領(lǐng)著一班婦女在練新的廣場舞,一曲曲音樂聽的人心都樂呵起來。

根海從小賣部搬回一箱酒,剛放家,梅就告他說,慧來過,慧說她爸讓去一趟。

劉成的樓房是銀河大街上最好的一幢,裝潢的非常氣派。只是可惜連著生了三個女兒,沒有生下兒子,這點(diǎn)讓劉成倍感遺憾。他一生操勞,從最初承包小煤窯發(fā)家,到后來開了自己的洗煤廠,他的資產(chǎn)不下千萬。這么多錢有什么用?沒有兒子給養(yǎng)老送終!

根海是不愿進(jìn)劉成家的門。琴的男人輝坐牢后,有人傳是劉成逼的。據(jù)說,當(dāng)初輝給劉成開車,每次送劉成去市里后,他就跑到賭場,賭到劉成給他打電話讓開車接他回家為止。贏過,輸?shù)母?。?dāng)然借了不少劉成的錢,后來劉成逼著要,沒辦法輝才選擇偷的,他與人合伙偷了村耐火廠會計(jì)室的保險(xiǎn)柜,據(jù)說里面有十來萬元。后來,公安局調(diào)了監(jiān)控,幾經(jīng)查辦。逮了輝,判了刑。

“要不是劉成逼債!”當(dāng)初人們都這樣傳。

根海就因?yàn)檫@個對劉成沒有好感。他不愿進(jìn)這個大門,他不知道劉成叫他來做什么。

“來了?”

根海進(jìn)屋時(shí),劉成正窩在沙發(fā)上打電話。他見根海進(jìn)來便掛了電話,站起來客氣地打著招呼。

“叔,你找我有事?”

“啊,有點(diǎn)事,慧她媽,給根海倒杯水。”

劉成重新坐回沙發(fā),笑瞇瞇地看著根海,可根海與他對視時(shí),他卻迅即把眼神閃開。根海故意滿不在意地看著他,心里暗暗用勁。

劉成端起茶水,“根海,喝水。梅快生了吧?!?/p>

“快了,就這正月里。”

“坐月子的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

“沒啥準(zhǔn)備的,二胎了?!?/p>

“你找了個好媳婦啊,又賢惠又能干,脾氣又好。在青鎮(zhèn),難挑!”

根海謙虛地笑笑,他迅速在劉成臉上溜了一眼,趕緊低下頭規(guī)矩地喝著水。

“根海,”

“嗯?”

“聽說,你要辦個養(yǎng)雞場?”劉成雙眼盯著根海,眼白在塌陷的眼眶里有些突出,有些嚇人。

根海一愣,“誰說的,瞎傳!”

劉成摳了下鼻子,嚴(yán)厲起來。

“這是好事,又不犯法,你瞞著藏著想干嗎?”

“噢,只是有些想法,能不能辦成,還有許多麻煩。”

“想辦,就一定能辦成!”劉成把茶杯用力放在桌子上,繼續(xù)盯著根海。

根海抬起頭,瞅了劉成一眼,似乎有點(diǎn)感激,又認(rèn)真地點(diǎn)了一下頭。

這時(shí),劉成寬善地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tuán)。根海卻覺得那笑更讓人糝的慌。

“根海,想法不錯,有困難可以跟我說,能幫上的,我不會干瞅著不管?!?/p>

“叔的好意我領(lǐng)了,免不了麻煩,免不了麻煩?!备2桓铱磩⒊赡请p眼,只好低頭盯著茶杯。

“這才像一村人說的話,別有什么事自個兒扛,好歹我還有點(diǎn)積蓄。要不這樣吧,辦雞場得花多少錢,你哪天有空跟我合計(jì)一下,我出錢,你出力。咱們合伙?”

根海驚訝地看著劉成,緩了下情緒,站起來說,“叔,我那雞場要能辦起來,雞蛋你想要多少,最低價(jià)給你??墒潜惧X,還是不往你這借了。謝謝叔的好意?!?/p>

劉成一怔,困惑地打量著根海。

“你辦養(yǎng)雞場的錢有了?”

“……嗯?!?/p>

“哪來的?”

“反正,嘿嘿,反正不偷不搶?!备M愧地笑笑。

劉成苦笑了一下,有些不高興。

“那好吧,你根海是個有心機(jī)的年輕人,將來會有出息的。”

“叔夸獎了。”

兩個人互相鎮(zhèn)定自若地迎著對方的目光,但互相都感覺到了不自然。

從劉成家出來,根海拐進(jìn)琴的家里。

“老劉找你什么事?”

“他要借給我辦雞場的錢?!?/p>

琴松了口氣,又問,“你怎么說的?”

“我回絕了?!?/p>

琴一聽火了,“你個死樣,怎么跟鐵叔一樣的倔呢,窮要面子活受罪?!?/p>

根海斜了琴一眼,“你懂什么?他想合伙辦,拿了他的錢就被他控制,成了他的雞場了。哼,我才不上他的圈套。”

琴一聽,明白了,直樂,“你真精,你不往他那借,你從哪借?”

“鐵叔答應(yīng)借我些,另外我要申請貸款?!?/p>

“能嗎?”

“能,現(xiàn)在政府扶持呢。”

琴點(diǎn)點(diǎn)頭,“就怕這樣一來,老劉會暗里對付你?!?/p>

“他敢!”根海堅(jiān)定地說。

琴信服地看著根海,點(diǎn)點(diǎn)頭。

“怪不得老劉常和人說不敢小看你,就沖你這十幾年正月十五辦紅火倒貼錢。他有一次喝多了酒還說佩服你呢?!?/p>

“操,他佩服我,你怎么知道?”

琴急急地說,“那還不是聽人說?”

“他算老幾!”根海一臉的藐視。

“得了吧,牛什么你,離雞場辦起來還早呢?!?/p>

琴突然想起什么,彎下腰從火爐的底座下摸出個小包,“根海,你拿去用吧。我這里有一萬?!?/p>

“你哪來的錢?”

“別管了,你用就是了?!?/p>

“好好,我可不白用,算你一股?!?/p>

“滾蛋!誰稀罕沾你的光!”

十四

正月十五,如期而至。沿著銀河大街,沿著戲臺,沿著村邊的馬路,掛起了各種各樣的燈籠。村里還舉辦各種比賽,如猜謎大賽、家庭劇大賽、耍社火等文藝匯演。各鄉(xiāng)鎮(zhèn)的節(jié)目都要來青鎮(zhèn)的廣場演出。

真熱鬧!

從大早上,青鎮(zhèn)的喇叭就沒停過,孩子們化著妝,穿著漂亮衣服早早地集合在學(xué)校。跳舞的婦女們也請來了專門的化妝師,琴說,今年一定要拿個第一。當(dāng)然,根海更是沒閑著。

對于跑馬皮,根海不僅虔誠,而且專業(yè)。打十來歲跟著村里的漢子跑馬皮,他就毫無理由地愛上了這項(xiàng)活動。有一年,他甚至鼓勵大家踩著高蹺跑馬皮,他和他的隊(duì)伍還常被鄰村請去助興,方圓聞名。

在他的心里,這項(xiàng)粗獷、神秘的民俗具有不一般的意義,他愿意帶領(lǐng)村里的男子漢在正月給全村人跑出吉祥、跑出平安;用男人的嗓子,喊出威風(fēng),嚇走不如意;用不滅的火把為村民點(diǎn)燃希望,燒掉晦氣。

他領(lǐng)著他的跑馬皮隊(duì)伍,中午在大飯店好好吃了一頓,然后集體點(diǎn)上香,燒上紙,跪拜在戲臺前。三十來號人全光了上身,只穿一條短褲。根海親自把酒倒在毛巾上,挨個給他們身上都擦了一遍。然后把紅布斜披在肩上,又拿各種顏料把每個人的臉涂成兇神惡煞。人手一個火把,人手一條鐵鏈。根海發(fā)完這些,他的隊(duì)伍已經(jīng)個個面目猙獰地站在那里,等他一聲令下。正月十五的下午和晚上,馬皮隊(duì)要“吶喊”著沿青鎮(zhèn)跑上好幾圈呢。

從中午開始,青鎮(zhèn)就傳出一個消息,劉成家的“老東西”不行了。說是頭天晚上從醫(yī)院拉回來了,醫(yī)生讓準(zhǔn)備后事。

有人在村口親眼看見了“120”急救車。

于是也有人質(zhì)疑。

“真的?”

“真的!”

“是嗎?”

“可不!”

“呀!……”

這一聲呀,不是震驚,也不是惋惜,好像恍然記起了什么。于是人們四面八方涌進(jìn)了銀河大街,涌進(jìn)了劉成家掛了白紙條的樓門。劉成家的門口,停了一排小轎車。

房里沒有哭聲,已然有不少人已到位,抽著煙,表情凝重。大家借著悲傷,借著一個生命的腐朽,來完成許多個皆大歡喜。想還人情的來還人情,想拉關(guān)系的來拉關(guān)系……一份紙一炷香,似乎都成了劉成家的熟人,親人。

鐵叔就站在不遠(yuǎn)處。

他看著人們一幫一幫地往劉成家走,氣得直罵,“一群敗類!賤骨頭!”

人們遠(yuǎn)遠(yuǎn)躲開他,就連老光也繞過鐵叔鉆進(jìn)劉成家。

鐵叔被冷落了。他覺得太不公平。

劉成的院里,隨著進(jìn)出的人群,多了好些花圈,紙幡。這些紙活兒高高地掛在院墻上,五顏六色。蒼灰的天空有炮響起,鄭重其事地宣布著哀痛。

青鎮(zhèn)的正月十五,越發(fā)熱鬧了。

人們搭靈棚的搭靈棚,搬桌椅的搬桌椅,每個人都接受著別人的指使,也指使著別人,一切井然有序。甚至誰是這場白事的主管,誰是面案的,誰負(fù)責(zé)酒席,誰是端盤的,也有人用筆墨寫出來,貼到院墻上了。人們討論著,商量著,嘀咕著。劉成已穿上孝衫,拿著一條軟云,挨個遞煙,眼神看似悲傷,卻略帶興奮。

慧跑前跑后,老光就跟在慧的后面跑?;壅f,大爺您就歇會兒吧。用不著。老光說,不累不累。

這一切,全都是為了這個“老東西!”

老東西僵直地躺在門板上,旁邊是早備好的一口柏木棺。她臉上蓋著白紙,身上穿著老壽衣。靈前擺著香火、蠟燭、糕點(diǎn)。不時(shí)有人進(jìn)來往火盆里燒一份紙,點(diǎn)一炷香。屋里煙霧繚繞,人們竭盡全力在想老東西生平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你一言,我一語,仿佛老東西勾起他們諸多回憶,是他們真的值得懷念的一個人……

十五

梅是傍晚時(shí)分破了羊水的,肚疼得厲害。她爬下床給自個兒煮了四個雞蛋。當(dāng)她忍著疼痛吃完四個雞蛋時(shí),撥響根海的手機(jī),手機(jī)響了,就在那張破舊的茶幾上。根海并沒有把手機(jī)帶在身上。

那會兒的根海領(lǐng)著跑馬皮的隊(duì)伍吆喝著在清場子。街頭劇、迎燈籠的孩子們,隨著放出的煙火映著滿臉的開心和歡快。

梅雙手按在隆起的肚子上走出院門,走下銀河大街,她想要找根海,她覺得馬上要生了。外面是三三兩兩結(jié)伴看熱鬧的人群,她喊住了鐵嬸,喊住鐵嬸的時(shí)候,她疼地坐在了地上。

鐵嬸大呼小叫,鐵叔和一群人抬起碾盤一樣重的梅,放在二寶的蛋蛋車上,二寶著了車就跑。鐵嬸坐在梅身邊,“沒事,沒事,馬上就到醫(yī)院了……”

直到梅被抬進(jìn)產(chǎn)房,根海才火急火燎地打了個出租車趕來,他只穿著短褲,兩腿凍得直哆嗦。那張臉上依舊畫著“黑白無?!钡膴y。

根海站在產(chǎn)房的門口,聽著梅在里面的喊叫聲,聽著鐵嬸的數(shù)落聲,根海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做錯了太多。他甚至理不清有多少對梅的忽略和愧疚。

梅躺在那張潔白的產(chǎn)床上,盡管疼痛讓她感到絕望,她還是用力地配合著大夫,用力地咬著牙瞪大了雙眼。這是第二胎了,沒事!沒事!她這樣安慰著自己。汗水浸濕了貼在額頭的發(fā),她心里叫著,“根海,你快來呀,快來呀!”

十分,二十分……時(shí)間一分一分走過,根海聽到了梅的呻吟,他感到了無比的漫長,他焦躁地來回走動。鐵嬸說,你總不能讓孩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這張臉吧。根海才去洗手間洗了把臉,把那個“黑白無常”洗掉。

梅疼痛的喊叫聲不時(shí)從產(chǎn)房傳出。根海再一次體味到梅的不易,他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心想,哪怕是生個丫頭也不會給梅臉色看了。就是丫頭也是他的親骨肉!

琴跳完廣場舞趕來的時(shí)候,聽到了嘹亮的哭聲,小生命終于平安的出生了。

是個兒子!護(hù)士推開產(chǎn)房的門,告訴根海。

琴扭頭看著根海,根海的眼里流下了兩行長長的熱淚。琴拍了拍他的肩,眼里閃過一絲失落……

劉成家依舊是熱鬧的。他家放得煙火賽得上青鎮(zhèn)正月十五的煙火。劉成把“老東西”出殯時(shí)要用的各種紙活兒交給了銀河大街上新開的花圈店。劉成說,羅老大的紙行要開著來,才不用他們這些玩意!

人們提起了羅老大,提起了青鎮(zhèn)前幾年的那場大事,人們又提起了羅老大紙行的絕世好活兒!

“這場白事要大辦!”劉成下了話,“我的老媽媽活了八十歲,是喜事了。要大辦!”

人們附和著,“對哩,對哩,老太太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走哩。”

“得給老太太上龍頭大罩。”

“得給老太太請最好的鑼鼓隊(duì)!”

“得把咱跳廣場舞的婦女們也請來,得把老太太熱熱鬧鬧地送走!”

大家七嘴八舌出著主意。

再過三天,老東西的棺材將抬到另一個地方埋掉。劉成說,修鐵路是大事,咱不能因家事誤國事。咱要第一個遷墳!

劉成的話贏得了所有在場人贊許的目光,老光甚至帶頭拍起了手……

死的死了,生的生了。青鎮(zhèn)人并不怎么驚奇,無論是悲傷,還是興奮。他們只知道,今天是正月十五,青鎮(zhèn)一年里最紅火的一天。

老東西出殯那天,鐵叔悄然透過門窗看著自己的兒子扛著一袋炮仗走在人群最前面,他黯然地垂下了頭……

那刻,根海正在廚房給梅熬米湯,這時(shí),他聽到電話響了,電話是銀行打來的,電話里說,貸款辦下來了……

郭彥清,筆名山月。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陽泉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tuán)成員,郊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評梅女子文學(xué)社副社長。郊區(qū)第8、9屆政協(xié)委員。著有小說集《街燈亮了》。本人偏愛農(nóng)村題材小說,偶寫報(bào)告文學(xué)、詩歌、散文。

猜你喜歡
劉成二寶
劉成書法作品
多元讀寫教學(xué)法框架下高校英語課程思政設(shè)計(jì)
兄弟
發(fā)光的河蚌
大寶二寶做衣服
有家難回
以謊識謊
義丐
聰明小狗
愛情魔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