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父親在上海人民藝術(shù)劇院任導演,家中常出入漂亮的阿姨,當然,還有叔叔,但在我眼里,叔叔們似乎都不如阿姨有光彩。上海人藝,后來與青年話劇團合為現(xiàn)在的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在周諒量阿姨的這封信里,就知道上海人藝還有更早的前身,“上海華東文工二團”。我們總是忽略身邊的歷史,離得越近越是忽略,稔熟往往取消事物的傳奇性質(zhì)。從履歷上看,父親1962年進人藝,記憶中,似乎是上一年末,母親帶我和姐姐,去南京接父親回上海,時間上就對攏了。其時,應(yīng)是父親剛摘去右派帽子,身份為俗稱的“摘帽右派”,人藝在這個當口接納父親,并且在專業(yè)的崗位,不止是知遇,更還有濟人于危難。所以,我們?nèi)叶紝θ怂噾迅卸鞯男那椤_@些美麗的阿姨,多從事表演,藝術(shù)中人性情往往是熱烈的。記得陳奇阿姨,來到家里,讓我和姐姐并排坐在小椅子上,為我們朗誦一首兒童詩。詩里描寫了一間窗明幾凈的教室,最后一句是,門口飄過紅領(lǐng)巾的一角,暗示無名英雄和義務(wù)勞動。這是上世紀60年代前半頁的畫面,少年共產(chǎn)主義茁壯生長。朗誦者正在青春年紀,裙裝外罩一件淺色羊毛衫,仿佛天人,態(tài)度何其親切,真把我們看呆。其實,在這同時,還發(fā)生著一些嚴峻的事情,要經(jīng)過許多日子我們才能了解。
上世紀80年代初始,思想解放運動蓬勃興起,糾錯改正全面展開,劇院里有三個阿姨來到我們家不是找我父親,而是尋訪母親。她們中年齡稍長的是嚴麗秋,“文革”以后重上舞臺,主演《姜花開了的時候》,可謂驚艷;謝德輝,“文革”前主演電影《布谷鳥又叫了》;還有徐明,也是在60年代初,參加《為了和平》《枯木逢春》的電影拍攝。那時候,中國電影出產(chǎn)有限,每一部作品都需經(jīng)過漫長的制作和審查,方能夠問世上映。所以,她們都是相當好運氣,又是同樣的壞運氣,風華正茂,恰逢世事變故,整整十年空窗期過去,已屆中年,女演員的事業(yè)線是有限的。這一天,她們相約來到我們家,是向作家母親求教,共同創(chuàng)作一部戲劇,內(nèi)容關(guān)于右派妻子的故事。就像俄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涅克拉索夫的長詩《俄羅斯女人》,最著名的一節(jié),妻子們走過漫漫路程,來到西伯利亞,走入礦井巷道,在苦役犯丈夫跟前跪下,捧起腳鐐親吻!她們問我母親,我父親劃歸人民的敵人右派,為什么沒有離棄婚姻,是徐明吧,說,周予和——也就是周野芒的爸爸劃為右派,組織與妻子、野芒的媽媽王頻談話的場面,她至今難忘,話說到此,止不住哭起來……往事中的人多已成故人:周予和、王頻、嚴麗秋,還有徐明,就在今年5月,從澳洲傳來離世的消息,長眠在異鄉(xiāng),愿她安息!這些阿姨們,無不是美麗、多情、善良,而且仁義。
周諒量這一位阿姨,最深刻的印象來自傳說中的遭際,就是信中提到的那個事故,聽聞總是隔膜和疏遠,唯有當事人有貼膚之痛——禍端的意外,場面的慘烈,整六年治療,留下后遺癥。可是,千真萬確,我看不出阿姨她有隱疾。“文革”以后,人藝的新劇連連出臺,記得其中有一出英國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戲劇,劇名記不起來,有一個場面卻一直生動地在眼前,周諒量,穿一身淡綠色的紗裙從樓梯上緩緩走下,宛若游鳳。
信中所提那次等車時的邂逅,記得阿姨她看見我,驚呼道:怎么長這么大了!在她印象中,我大概還是那個小孩子,跟著父親到后臺東看西看,大人們說話,坐在一邊貪婪地竊聽,去文藝五七干??赐改?,然后與父親一同乘車乘船回家,或者替父親到安福路二百八十號領(lǐng)取工資……幾十年的光陰倏忽而過,轉(zhuǎn)眼間便長成這么大,是挺嚇人的。阿姨們都挺信任我,有什么話和我說,有什么事也托給我,可我?guī)缀鯖]有辦成一件。阿姨家的宋家祺叔叔的離休問題,我也沒有幫上忙。叔叔他作為上海人民廣場第一面五星紅旗的升旗手,照理是在享受離休待遇期限內(nèi),可惜的是,沒有留下一件書證。負責承辦離退休的同志很通融地說,哪怕只有一張當時的車票,也可充作書證,可是,誰會保留一張車票呢?大家都很合作,可是政策就是政策,不符合就是不符合。但是,我想,歷史不會忘記,將新生的共和國國旗送上天空的,每一雙年輕的手臂。如今,叔叔也離開了我們,現(xiàn)世的缺憾一定已化為和諧與安寧。收到阿姨的信,我很意外也很感動,同時呢,反省和檢討自己不耐心聽長輩說話。父親晚年,經(jīng)常講那過去的事情,我呢,聽而不聞。歷史就是這么遺漏的,又在模糊的視聽中變形,所以,更珍惜這封來信,經(jīng)阿姨同意,《世紀》雜志社的支持,將信發(fā)表,希望一個人的生活可為集體記憶作見證。
2017年6月2日 上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