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
老九不是排行老九。
老九爸媽老來得子,老九是獨子,在家里不排行。叫他老九,是因為老九讀書時,常把課堂上學(xué)到的知識在老社員們面前顯擺,老社員們大多不識字,看老九酸里吧唧的,像個文縐縐的知識分子,所以就叫他“老九”了。
老九家里條件不太好,土木結(jié)構(gòu)的低矮三間房,前后墻是磚砌的空心垛子墻,東西墻是土坯壘成的泥巴墻,蘆葦席上蓋上塑料布,抹上厚厚的一層爛河泥,再緊實地鋪上斬齊的小麥稈,這就是屋頂了。
老九沒成為真正的“臭老九”,他不是個讀書的料,初中未畢業(yè)就跟人到北京學(xué)木匠去了。他是分田到戶后第一批外出打工的農(nóng)村小青年。
雖然老九才十七歲,但是男孩只要不讀書,婚事就得提前考慮了。這樣的房子怕是娶不到媳婦——老九媽常常這樣想,想得都睡不著覺。老兩口商量,要不賣掉老母豬,再搭上幾麻袋稻子,湊點錢把老房子翻翻新?
說干就干。一個月后,東西墻也換成了磚砌的空心垛子墻,屋頂上也變成了齊斬斬的大瓦片。老九媽開心地笑了,這下可以托媒說親了。
說了不少親,可來人把老九家的房子一看,就沒有下言了。媒人說得很直接:“現(xiàn)在最起碼是七架梁的大瓦房,少數(shù)有錢的還蓋了兩層小樓房,看看你家的房子,連五架梁都不如,誰愿意給你家當(dāng)媳婦?”
老九媽一夜間愁白了頭,她對老九說:“兒呀,看來我們得蓋新房子,至少要七架梁。你在外面可不能貪玩呀,平時要省著點?!?/p>
老九咬了咬嘴唇子,點點頭。
轉(zhuǎn)眼五年過去了,老九已經(jīng)是二十歲出頭。經(jīng)過這幾年的打拼,老九有了五六千元錢的小積蓄,蓋新房子的事情終于提上日程了。
老九同爸媽商量:“好多人家都蓋樓房了,我們雖蓋不起,但眼光可放長遠點,先把樓房的根腳打下去,等有錢了再加層?!崩暇诺陌謰尯苜澩?。
就這樣,老九花光了一家人所有的積蓄,還借了兩千元錢,一座嶄新的大瓦房在老宅基地上豎起來了。
這座房子真不錯,七架梁的大尺寸,地基打得很深,壘墻沒用大刀泥,全是煤渣灰摻黃沙砌成的實心灰磚墻,拐角處還用了鋼筋籠,墻垛子上鋪了預(yù)制板之后才蓋的頂。
有了這座新房子,這次只說了一次媒,就有姑娘看中了。姑娘沒念過幾年書,但長得還不錯?,F(xiàn)成的好房子,她當(dāng)然很滿意。老九這下?lián)P眉吐氣了,走路還吹起了口哨,很好聽。
婚后,老婆在家種著幾畝田,老九常年在外打工,沒有特殊情況只有春節(jié)才回來住幾天。蓋房欠下的兩千元錢的債,小兩口省吃儉用很快還完了。
在這座房子里,老九相繼送走了老媽和老爸。這房子住了十一年,刮風(fēng)下雨一點問題也沒有,但問題是莊臺離集鎮(zhèn)比較遠,而且外出的路還都是泥巴路,一遇到下雨,什么交通工具都用不上,只能靠兩條腿,接送兒子上學(xué)真是活受罪。老九的老婆已經(jīng)受了好幾年的罪了。
老婆在電話里跟老九商量:“老公呀,現(xiàn)在只有老的還住在莊臺上,好多年輕人都把房子蓋到鎮(zhèn)上去了,孩子上學(xué)也不用來回跑,能多睡好多覺呢。要不我們把房子拆了,湊點錢,也到鎮(zhèn)上蓋座房子?”
老九想想自己手頭里的積蓄,十萬元錢不到,要全部造好能住人,還差好幾萬元錢呢。但回頭再想想,莊臺上幾乎沒有孩子了,連一塊兒玩的人都沒有,怎么能讓老婆兒子遭這個罪?
夫妻倆咬咬牙,就這么定了——在鎮(zhèn)上蓋房子!
老九花了兩萬八千元錢,找集鎮(zhèn)辦批了一塊地,市口還不錯,出門不遠就是菜場和城鄉(xiāng)公交站。用老九的話說,出門腳一翹,往公交車上一爬,一會兒的工夫就到縣城了。
這座房子真漂亮,磚混結(jié)構(gòu),小洋樓式的,外面貼著白瓷磚,上下兩層,有三個大房間。此外,客廳是客廳,廚房是廚房,衛(wèi)生間是衛(wèi)生間,分得清清楚楚。更像樣的是,夫妻倆還和城里人一樣,置辦起了沙發(fā)和茶幾,裝上了空調(diào),用上了煤氣灶。尤其是廁所徹底“革了命”,老九的老婆再也不用每天拎著馬桶跑茅坑了,“大小事”解決后,撳鈕一按,污穢之物立刻不見了。
老九把賬一算,前前后后加裝潢,花了十三萬元錢。雖然還欠四萬元錢的債,但老九想,這也不難的,老婆現(xiàn)在不種田了,在鎮(zhèn)上的服裝廠上班,自己在外面打工,不出兩年就會還完的。老九想,這個房子不但夫妻倆能夠住一輩子,將來兒子結(jié)婚當(dāng)婚房也不成問題。老九甚至還在想,幸虧當(dāng)年沒有在莊臺上蓋樓房,不然浪費就更大了。老九越想心里越是美滋滋,悠揚的口哨聲又響起來了。
老九在外面干活更拼命了,甚至為了省點錢,連煙都戒了,更不要說舍得花時間,隔三差五地回到自家的空調(diào)房里美美睡幾天。
日子悄無聲息地朝前走,一下子十多年又過去了。老九在揚州讀大學(xué)的兒子眼看就要畢業(yè)了。兒子對老九說,畢業(yè)以后想留在揚州找工作,爭取在揚州發(fā)展。
老九想,兒子的理想不能說沒出息,能夠做個城里人,不是咱老九家?guī)状说膲粝雴??再說,好多條件好的都已經(jīng)進城了,在南京和上海的多的是,能讓兒子留在農(nóng)村嗎,這不讓人笑話嗎?
但留在城里,首先得有個房子??!這次,老九主動打電話跟老婆商量:“老婆呀,你看,這十多年來你一直在服裝廠上班,我在外面一天也沒閑著,我們手里也有個六七十萬元錢了吧,為了兒子,要不我們把鎮(zhèn)上的房子賣掉,再貸點款在揚州買個房子吧?”
老婆想了想,說:“你和你兒子一起拿主意吧?!?/p>
年前,老九在揚州城里買了一套九十平方米的剛需小戶型商品房,鋼混結(jié)構(gòu)的,開發(fā)商說能抗十級地震,還是個電梯小高層,三室兩廳。老九盤算過,怎么也要為自己留一個房間養(yǎng)老,所以不能低于三室。
這次,老九花了一百二十萬元錢,其中貸款三十萬元錢,向親戚朋友借了二十萬元錢。
鎮(zhèn)上的小樓房,老九掛牌出售了,掛牌價二十萬元錢。老九說,一分不能少,他要用這個二十萬元錢裝修揚州的新房子。
老九已年過半百,他走路不吹口哨了。今年,他在廣州做木匠。
(摘自《高郵日報》2017年6月20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