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丹
從古至今,官本位的思想深深扎根在中國這片土地之上。在《論語》中的“學而優(yōu)則仕”,《大學》里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思想的指引下,歷代的讀書人都在對入仕的渴望與不得已出世的落寞中掙扎徘徊:豪氣的有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龔自珍的“我愿天公重抖擻”;落寞的有孟浩然的“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蘇東坡的“芒鞋不踏名利場,輕舟一葉寄渺?!?;豁達率性的則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等等。對權力的追逐是人類的原始欲望之一,古羅馬諺語有“權力奴化一切”,孔子說“年少戒色,中年戒斗,老年戒得”,這種對權力的渴望在中國的表現就是深厚的官本位思想,在中國,從上到下,從貴族到平民,都把升官作為人生的終極理想,與權力相比,財富甚至無足輕重。
如今,“官”這個舊制度的古老稱謂早已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干部”這個嶄新的身份。“干部”在中國是個外來詞,1922年,中共二大制定的《中國共產黨章程》中首次使用了“干部”一詞。毛澤東1937年5月發(fā)表講話,極為重視干部的培養(yǎng)問題,認為革命要依靠干部,干部決定一切?,F在的中國,從農村基層到國家高層,早已形成了一個嚴密的干部群系。干部身份是原來計劃經濟體制下人事管理的制度,一直沿用到今天。什么樣的人有干部身份?大學生屬于國家培養(yǎng)的專業(yè)人才,屬于國家干部身份。從中可以發(fā)現,與傳統(tǒng)的“讀書人”作為“官”的主要后備力量相似,知識分子,依舊是“干部”的來源之一。
在“前二十七年”的文學作品中,干部往往作為主角并且是正面人物出現。但是這期間由于黨的政策超越了社會發(fā)展的現實,忠實執(zhí)行政策的干部在思想和行動上必然也脫離實際,做了很多錯誤的決策,而作家由于各種原因又未能真實反映這一情況。這就造成了“文革”前農村干部形象缺乏現實基礎,存在著超越現實的弊病。“文革”過后,知識分子開始反思,在傷痕、反思文學中干部不再是主角,漸漸淡出視線。進入80年代中后期,“干部”們徹底走下神壇,作品中再無脫離現實的“高大全”式干部形象,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真實、鮮活、普通的個人。不論是在先鋒文學,還是在寫實作品如《白鹿原》《平凡的世界》中,干部形象都只是作為陪襯,而且往往是負面的陪襯而存在。實際上,在先鋒文學作品中,干部形象幾乎是蒸發(fā)了的,作家們不再關心歷史的核心人物與中心事件,不再理會權力的撕扯與紛爭。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講述的是一個荒誕化的男孩成年禮;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同樣講述了一個有著奇異感官的小男孩的成長與創(chuàng)傷;蘇童的筆觸則主要伸向了女性生活……個人化的書寫取代了權力書寫,個體上浮,英雄下沉。
與先鋒文學中干部形象的消失、隱匿不同,寫實作品中的干部形象退到了配角位置并且轉向了反面。路遙《平凡的世界》里的大隊書記田福堂精明能干、胸有城府,是精于算計、善于自保的典型的農村干部。當雙水村旱情嚴重時,為了村里群眾的利益,他大膽主持策劃了一個偷水方案,以致釀出大禍。作者較為深刻和準確地把握住了田福堂自身利益和雙水村千絲萬縷的聯系,還人物以現實生活的本來面目。而這樣一個干部形象,顯然不再是英雄,甚至更像一個反派。陳忠實的《白鹿原》作為中國鄉(xiāng)村政治權力斗爭的現實主義巨著,里面涉及了不同年代的不同“干部”形象,有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族長、革命軍頭領、共產黨干部,他們都在各自的身份中顯現出了較為真實的一面,他們有私欲,但更多時候在小家與大家中間苦苦掙扎。白嘉軒為了維護族規(guī)與兒子白孝文反目,從中可以看出作品對干部形象立體化的貢獻,很多時候,后退意味著進步,走下神壇的干部形象反而顯示了這類人物的深厚和復雜。
這一時期,“頑主”王朔的作品中也零星出現了一些干部形象,往往是一閃而過,在《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海水》中,張明見到了如今已是團干部的老同學史義德,調侃他“到底成了專職團干部,有志者,事竟成”。然后又對小女友吳迪炫耀:“我們是同學,都沒念到畢業(yè)。他加強到校團委去了,我們哥兒倆是勒令退學?!边@里,干部似乎比流氓還低了一等,同樣是沒畢業(yè),流氓或許還有點真性情,直接退學、善鉆營的人就能成為干部,可見干部形象的齷齪。雖然在王朔的作品中,一切都能被調侃,但是對干部的調侃和對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的調侃放在一起都毫不違和,可見干部在讀者心里的形象并無特殊之處,從前過分完美的干部形象顯然是不成立的,超出現實的英雄塑造只會成為笑話。
同樣是表現某些干部的作風問題,莫言90年代初的長篇《酒國》《天堂蒜薹之歌》則站在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立場對現實進行針砭。在《酒國》中,他干脆假借來信讀者之口表明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我寫這篇小說,是對當前流行于文壇的‘玩文學的‘痞子運動的一種挑戰(zhàn),是用文學喚起民眾的一次實踐。我意在猛烈抨擊我們酒國那些貪官污吏,這篇小說無疑是‘黑暗王國里的一線光明,是一篇新時期的《狂人日記》?!币蚨缘倪@部作品被認為承襲了魯迅的“吃人”敘事,意在隱喻某種當代現象。同樣從中也可以看出知識分子對游戲化、流氓化書寫的不滿,畢竟調侃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小說中,酒國市的某些干部利用職務之便,建起了一個駭人聽聞的“紅燒男嬰”產業(yè)鏈條,從男嬰的生產、收購、烹飪,最后到干部的高級宴會之上,利益下的人性泯滅令人發(fā)指。
干部的各類問題在這一時期的作品中多有體現,除了戲謔化的嘲諷和嚴肅的針砭時弊,還有從側面表現這一現象的。蘇童的《另一種婦女生活》中,醬園的店主任孫漢周在醬園三個女人的關系中起著導火線的作用,兩次引爆醬園的矛盾,最終鬧出了人命。孫漢周亂搞男女關系,在醬園時如此,后來出了事調去煤店后依舊鬧出這種風波,而人們對此也并不在意,似乎利用職權亂搞的惡劣作風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反而沒有女人間的惡斗來得精彩。雖然中國的官本位思想根基深厚,但是百姓對官向來都是懼怕的,他們不相信官員會為自己做主,“青天大老爺”畢竟是少數,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官員總是為自己的利益集團謀福利的。因而在干部形象塑造的問題上,應當深入表現出干部的私欲與職責為公這個矛盾點。
雖然這一時期的干部形象或退隱或走向反面,但這并不妨礙民眾對“官員”“干部”身份的渴望,畢竟“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觀念早已深入到了中國百姓的無意識之中?!镀椒驳氖澜纭分校瑢O少安奮斗了一生,最終當選為新一任村民委員會主任,成為了一名“干部”,在讀者眼里,他實現了人生理想,無數人為之欣慰、從中受到鼓舞,孫少安的人生軌跡可以說符合大部分農村家庭出身的青年的理想,因而大受歡迎。在這里還有田福堂和孫少安一前一后兩任村主任的對比問題,前者就是人們所反感的干部形象,頑固腐朽、思想僵化;而后者是人們心中期許的干部形象,靈活變通、平易近人,能帶領百姓過上好日子。在《平凡的世界》中,干部形象的塑造是較為成功的,可見尊重現實對于干部形象的重塑是至關重要的,由于干部不同于常人,他們身上帶有意識形態(tài)的色彩,所以準確把握這類形象還是有一定難度的。
由于中國自古至今較強的政治化傳統(tǒng),干部形象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退隱勢必是一種暫時現象,一方面普通人對“入仕”仍心存渴望,另一方面干部群體一直是民眾關注的焦點。尤其進入市場經濟后,貪污腐敗、官商勾結已經成為了重大社會問題,文學作品中,官場小說、商戰(zhàn)小說大熱,官員、干部形象再次成為主角,對權力斗爭、利益博弈的戲劇化表現成為這些作品的主要賣點。在經歷了下沉期后,這一形象在新的階段又將快速上浮,但就像在權力的浮沉中干部們很難把握其中的度一樣,在對干部這一特殊形象的塑造中作家們往往也很難把握其中的平衡。作家應當從現實入手,力求在這浮沉中,探察掙扎在其中的人的命運與彷徨。干部形象的特殊之處就體現在其與政治、權力的糾纏之中,除此之外,干部也是人,對這類形象的人性挖掘應繼續(xù)深入。在官本位思想的熏陶下,中國讀者對“官”的記憶深遠而復雜,這種集體無意識是潛移默化的,因而在文本中,這類形象是不可回避的,消失、后退與隱匿都只是暫時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