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兵
枝條是為花朵準(zhǔn)備的,花朵是為春天準(zhǔn)備的,春天是為音樂準(zhǔn)備的。打開一次花瓣,就是一次證明?;ㄩ_得再美,圍觀的人再多,不用心靈去聆聽,春天的音樂也很難讓人的心驚喜得發(fā)痛?!}記
一
左邊是黎明藍黑色。右邊是傍晚黑褐色。中間是晝景灰白色。羽毛上涇渭分明的簡潔涂抹,勾勒出黑頭奇鹛的顏色特征。色澤似流線,從鳥身上旁逸斜出,順手就勾勒了晝夜交替的意味。這種野鳥頻繁出現(xiàn)在溪邊樹林中,用前高后低的五音節(jié)啁啾掀起聲浪,覆蓋了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黑頭奇鹛的啁啾,未知世界中的歌聲細(xì)節(jié),用肉質(zhì)的溫存和音質(zhì)的溫度給我上了第一堂音樂課。第一次唱出一首完整歌曲,我感覺心里面開出了一朵花。花將小學(xué)校的輪廓浸潤,線條軟化。漸漸認(rèn)識的教室,黑板,課本,作業(yè)本和教室外的操場,籃球架,單雙杠再也不是我心目中的膽怯象征了。小學(xué)校是課程串聯(lián)起來的一根時間鏈條。最初我害怕進學(xué)校,除了戀母情結(jié)外,大概就是害怕被鏈條捆綁被老師的教鞭和粉筆頭襲擊。直到李老師,一個教音樂課的美麗女子,邁著隨風(fēng)擺柳的姍姍款步走進音樂課教室之前,我的害怕始終沒有消失。
“紅星閃閃放光彩/紅星燦燦暖胸懷/紅星是咱工農(nóng)的心/黨的光輝照萬代……”滾瓜爛熟的歌詞,朗朗上口的旋律,與黑頭奇鹛啁啾交替出現(xiàn),始終不肯離開我嘴巴的《紅星閃閃》是李老師教會我唱的第二首完整歌曲。那個時候我天天唱這兩首歌曲,把黑頭奇鹛和李老師唱成了我夢中的??停岩魳氛n唱成了我訪問未知世界的指南針,也把上音樂課的教室唱成了我的桃花源。擁有了兩首歌曲,我的世界就擁有了兩種愛。簡單中的擁有,才最心安。
母親在滇池邊生下我的第八個年頭,我?guī)е谇伲裤胶涂M繞在童年里的這兩首歌曲,跟隨母親來到了攀西大裂谷的金沙江邊。母親在“五·七”干校勞動改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最初生活中,兩首歌曲成了我的忠實伴侶,而我又成了我母親唯一的牽掛和情感支撐。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碎了的炙熱母愛,讓她對我的要求百依百順,除了我想到金沙江里去游泳的要求被果斷拒絕外。失去了水世界,岸上的生活再精彩,也無法彌補一只鴨子殘缺的夢。我這只旱鴨子,天天徘徊在江邊,用眼睛耳朵與江水打交道,任由金沙江從溝壑縱橫的西南山地一瀉而下時,一半潛伏在江里,另一半被山風(fēng)恣意吹拂的波濤聲在我身上梭織往來。聽久了聽熟悉了,我就感覺水聲也是一首歌曲,波光粼粼的水面是伴奏的琴弦,岸邊葳蕤蕪雜的蒿草,我頭上飛舞的蝴蝶是歌詞。江水不竭,演唱不止。金沙江用歌曲填補蒼天之下的空白,問候荒野之上的野草和在江邊不斷徘徊的我。從此,我記憶的花瓶中,多出了第三支歌曲的鮮切花。
索瑪花,油菜花,太陽花以及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金沙江邊野地上燦爛綻放,也在我幼小的心田里瘋長。那時我始終以為開得熱烈的花,都是我母親種下的。特別是當(dāng)我調(diào)皮搗蛋偷走了一個中年男人的刮胡刀,他發(fā)現(xiàn)偷盜者是我后,一邊謾罵一邊對我施以拳腳,母親用她單薄身體護住我并指責(zé)他的極端行為時,我第一次看見我母親像一朵綻放在仙人掌上的花。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正是從我口琴里吹出來的金沙江水調(diào)、嘴里哼的黑頭奇鹛啁啾聲和唱的《紅星閃閃》歌曲,把母親的內(nèi)心世界翻洗得猶如陽光一樣潔凈,讓母親增添了度過艱難歲月的信心。母親用我的歌聲為她和我構(gòu)筑了一條大壩,用以抵御物質(zhì)與精神雙重匱乏帶來的寂寞枯燥的侵襲。我那時雖然說不清楚索瑪花紅艷的色澤算不算是她的信心,但我明白我的母親美麗如紅艷的索瑪花。
午休或晚上睡覺前,母親總要撫摸我的手,還要撫摸繡有兩只雨燕的手帕。手帕上栩栩如生的姿勢還不算雨燕的精彩,真正的精彩是無論母親用粗糙的手觸摸了多少次,兩只雨燕都沒有因為觸摸帶來恐嚇,停止展示它們飛在垂柳枝條上方的優(yōu)美姿勢。于是,為雨燕提供了庇護的手帕,在我的眼睛里,就成了通向母親內(nèi)心世界的一條途徑。
這兩只雨燕是母親同事精心繡好后送給她的。兩只雨燕一只是母親同事的老公,另外一只是他們的兒子,一個比我大十一歲的哥哥。母親同事的老公是負(fù)責(zé)打眼放炮的技術(shù)員,在貫通成昆鐵路沙木拉達這個世界鐵路史上最長的隧道時,因為排除啞炮,身體不幸被炸成了碎片。當(dāng)同事不遠千里趕來、在我母親攙扶下抵達事故現(xiàn)場時,迎接她的是被鐵道兵戰(zhàn)友收存在麻袋里帶血的衣服。同事淚如雨下,痛苦萬分但卻十分堅定,她向裝有老公遺物的麻袋深深鞠躬,然后在如血的夕陽下,一汪淚眼拉了我母親的手向隊長說,我會把我的兒子托這位同事交給你們,讓他像他爸一樣,當(dāng)一名放炮工人!不久之后同事的兒子來到西昌找到我母親,母親便按照托付,把同事的兒子交給了鐵道兵施工小分隊隊長。一年后同事的兒子也不幸在施工中犧牲了。噩耗再次把同事召回到成昆鐵路施工現(xiàn)場。望著躺在木板上被白布重裹的兒子尸體,她伸出顫抖的手撫摸兒子的臉久久不愿停歇……我的母親,還有施工隊的全部戰(zhàn)士都傷心地哭了。
孩提時代的我,在那樣的場景里,并不知道如果說嚎啕大哭是一種猶如千丈瀑布一瀉而下的悲哀,那么發(fā)自心靈深處的嗚咽,就是更加深沉刺骨的哀痛。這樣的哀痛,能耗干人周身的血,使原本溫暖的心靈徹底破碎。我被母親牽了手走到她同事面前,聽從母親吩咐跪下,朝她大聲喊道:媽媽!現(xiàn)在我的第二個母親已經(jīng)過世了。但我至今依舊把她看成是飛在我與母親身邊的雨燕,繼續(xù)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聽著我們的呼吸和心跳。我的兩位母親就是兩只雨燕,就是我心中的兩首歌曲。她們用不停止的飛翔動作,一直在給我上一堂我永遠也學(xué)不完的音樂課。
兩位母親用音樂課教我學(xué)會體味美好,體味真情,體味自然,用一顆悲憫的心,善待我身邊的一切事物。音樂向善,歌曲是我未來望不見盡頭的溫暖。還有什么比母親無私的心更溫暖,更偉大,更優(yōu)美的呢?我的母親我的愛。愛是我飛翔的動力,是我面對這張手帕,面對我的兩位母親我要真誠告訴你們的話:我就是你們孵化的一只小乳燕,即便我時刻都夢想著像音樂像歌曲一樣,振翅飛到連太陽光都無法抵達的地方,但我永遠也飛不出你們無私的胸懷。
二
信天游,西北民歌統(tǒng)稱,黃土高原刮起的聲音颶風(fēng)。風(fēng)的尾巴還未離開蒼?;趾甑那先f壑,頭部卻已扎進了象牙塔中。大學(xué)期間金沙江畔的荒野被文字、公式、字母和實驗儀器取代后,旋律奔放開闊、扣人心弦回腸蕩氣的信天游便成了一只自由飛翔在我頭頂?shù)纳饺?。狹窄的讀書之路因為山雀變得幽深寬敞,被書本與考試擠壓成薄片的我,還是擁有俠客在天地間逡游的直覺。我喜歡歌名叫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的信天游民歌。我接近它,就是接近了黃土高原上的一株山丹丹,還有我初中的同學(xué)顧。
雨天聽這首歌曲,可以在歌曲的晴朗景色與窗外秋雨陰霾之間,聽出山丹丹映襯出空谷回音的場景和地久天長的悠揚曲風(fēng),還能夠聽出神形契闊的畢肖余音和游走在山丹丹身上的高音節(jié)。地久天長的曲風(fēng)突出了我的渺小感覺,雨點叩敲山丹丹放大了我的孤獨狀態(tài)。雨天的信天游有風(fēng)光片迷人的元素,可以促成情愫和記憶的一次悸動。自然而然,我會在腦海里勾連出喜歡唱這首歌曲的顧。我不清楚顧小時候撿過牛糞砍過燒柴割過豬草沒有,但我知道來自農(nóng)村的他是唯一讓我難舍難分的同學(xué)。聽一遍信天游民歌,他就會在歌聲里出現(xiàn)一遍。雖然肉身的他與我相隔萬水千山,但他飄懸在音調(diào)中的音貌與音質(zhì)的靈魂輪廓,還是會在我的身邊纖毫畢現(xiàn)展示出他肉身與歌曲結(jié)合的復(fù)合體性質(zhì)。
顧最喜歡唱信天游民歌。信天游是他的靈魂,他扯起嗓子唱歌的時候,靈魂就從他的肉身飛出,用高調(diào)的姿態(tài)逡巡在他的四周。“一道道的那個/山來喲/一道道水/咱們中央紅軍/到陜北……”抑揚頓挫的聲音惟妙惟肖。驚愕之中,我以為他不是上課搗蛋調(diào)皮被中學(xué)老師揪去辦公室接受訓(xùn)誡,而像紅軍去老鄉(xiāng)家里取自己遺忘的草帽。他的聲音不僅流露出內(nèi)心無法掩飾而又極力回避的敏感,還刻意描述出穿越一間燈光昏暗的教師辦公室后,他眼睛看見、心里想象的寬廣道路和春天。能夠洞穿阻礙,匯聚精神元素勇敢前行的力量,無論是其重量還是質(zhì)地,都不是文字、繪畫或者手舞足蹈的行為表達所能勝任的,大概只有信天游歌曲才能肩負(fù)起這樣的責(zé)任。
他的神情很得意,仿佛我們的笑聲和信天游的音調(diào)都只屬于他一個人的世外桃源。上課的寂寞,難熬的四十五分鐘,提防老師點名回答問題的緊張情緒,搗蛋調(diào)皮被處罰,都像信天游低音部分對應(yīng)出的幽深山谷,一次次給他制造沉淪感,又一次次讓他在歌聲中結(jié)束沉淪。喜歡唱歌的天性,在應(yīng)試教育的課堂上,猶如榫頭卯眼一方一圓捍格不入。有了愛好也就有了弱點,他遲早都要在二者之間做出選擇。唱到信天游的高音部位,他故意反反復(fù)復(fù)飆上好幾遍,仿佛只有那樣他才解恨才過癮。我不知道這種情形是不是他做出了選擇的結(jié)果,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歌聲以音階遞增的形式映襯出了他大大咧咧既往不咎樂天派的海拔高度。高海拔上才有更藍的天,更白的云,更豐腴的清新空氣,那是無數(shù)生活場景冥冥之間完成交換與抵達的結(jié)果。信天游從音質(zhì)角度上對此做了佐證。
初中畢業(yè)考試后,他懶得問成績而是一扭頭對我說我走了,世界在另一邊等我。
他不來上學(xué)我有一段時間很不習(xí)慣。人不在了,但他的身影和歌聲還是熱烘烘的,像剛剛從火爐中取出的土豆,在我的手上散發(fā)著溫度與清香。信天游,樂天派,啞劇,幽默表演……他把這些東西都帶走了,不清楚這些東西給他少年末期的生活帶來了什么,但我始終覺得它們都會成為他成長中不可或缺的鹽分。遇水溶化干燥結(jié)晶具有隨遇而安性質(zhì)的鹽分,注定會給他的成長提供物質(zhì)和精神的力量。
我讀大學(xué)時才知道他當(dāng)兵了,而且剛當(dāng)上新兵就參加了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1980年大學(xué)系領(lǐng)導(dǎo)要求各個班級都要到醫(yī)院去慰問負(fù)傷離開火線的解放軍戰(zhàn)士。我們?nèi)チ穗x大學(xué)最近的陸軍醫(yī)院住院部慰問。在骨科病區(qū)的一間病房里,我和班上的幾位同學(xué)獻上了禮物和愛心,一個女同學(xué)情不自禁含著眼淚唱起了《小草》。她的歌聲頓時引來傷兵們的熱烈掌聲。其中巴掌拍得最響的那個傷兵,在女同學(xué)的歌聲結(jié)束后馬上唱起了《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的信天游民歌。熟悉的信天游,熟悉的旋律,讓我想起了顧。傷兵離開火線,就像當(dāng)年顧離開學(xué)校一樣,都有一種傷感情愫和憂郁成分。無論我怎么看,我都覺得他的身體里住著顧。
他的雙腿被地雷炸斷了,半截身子坐在病床上,一張床因此顯得很空曠。我思念顧的心也漸漸變得空落落的。四川人愛說話是酒攆出來的,鹿是狗攆出來的。我當(dāng)時就把信天游當(dāng)成了攆他說話的酒。我對他說,我初中時期有個同學(xué)特別喜歡唱信天游,他唱信天游的神情和腔調(diào)也和你一樣。傷兵一聽很高興,說天底下難得有人和我喜歡同一首歌曲。信天游是歌曲中的伊甸園,能夠?qū)β曇舻囊恋閳@產(chǎn)生出共同感覺和青睞之情,大抵都是心性相通相近的緣故。顯然傷兵對我說的同學(xué)很感興趣,他問我的同學(xué)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我才說出顧,他就忙不迭地插嘴說,是不是眼睛鼓鼓的,臉頰黝黑,頭發(fā)卷曲說一口昆明話的那個人?我說是的是的。因為興奮,我的聲調(diào)高了八度。意外的收獲讓我倆彼此把對方都當(dāng)成了顧的替身。
傷兵下意識望了一眼床上的鋪蓋拉開了話匣子,炮兵團火炮牽引車駕駛員顧的身影,漸漸從傷兵的話匣子中浮現(xiàn)而出。
在新兵連里訓(xùn)練的時候,傷兵早晨總是疊不好鋪蓋也打不好背包。越是自卑越是緊張,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的怪圈。顧和他睡上下床,見狀后總是伸手將他推到一邊,自己默不作聲三下五除二幫他疊好鋪蓋。示范的意思少不了,但更多的還是顧替?zhèn)謸?dān)自卑與緊張的心情。這時候傷兵又下意識望了一眼病床上的鋪蓋,好像鋪蓋里殘留的溫度不是他的而是顧的,是可以讓自卑得到分解讓自尊獲得提升的溫度。第二天起床號剛剛響起,傷兵一個鯉魚打挺翻身下床就按照顧的示范開始疊鋪蓋。鋪蓋不是疊大了就是疊小了,不是疊高了就是疊得太平坦了,棱角線也始終不明顯不規(guī)則。福不雙至禍不單行。連長此刻走進了營房,看見傷兵的窩囊樣就鬼火冒,一頓訓(xùn)斥罵得傷兵默默抹眼淚。連長一轉(zhuǎn)身顧就在他背后伸出了中指拇。連長是一個十分精明敏感的人,仿佛已經(jīng)洞悉到了身后發(fā)生的舉動,他轉(zhuǎn)過身子轉(zhuǎn)過臉龐,剛好與顧的中指拇遇了一個正著。顧這個機靈鬼從小練就了過硬的表演功夫,只見他手指開始上演輪番伸出和彎曲的動作,配合著他唱起的信天游歌詞——“千家萬戶,哎嘿哎嘿呦/把門兒開,哎嘿哎嘿呦……”連長轉(zhuǎn)怒為喜搖搖頭走了。
1979年中國軍隊展開了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顧所在的炮團用炮火覆蓋老山越軍陣地,每一次群炮齊發(fā)之后,望著越軍陣地上翻滾的濃煙和火光,顧都會朝著越軍陣地高聲唱起信天游,“一桿桿的那個紅旗喲/一桿桿槍/咱們的隊伍勢力壯……”悠揚高亢的嗓音和粗獷奔放的唱腔,讓信天游有了豪邁霸氣的味道,中國炮兵有了勢不可擋的英雄氣概,他自己也有了狼的野性。所有音樂技巧的炫耀都會削弱力量感,就連琴弓在弦上滑動產(chǎn)生的松香味,也會讓力感陷入脂粉氣息中難以自拔。唯有干脆利落的節(jié)奏,去掉琴弓直接用手指撥動琴弦的簡捷演奏,還有像顧聲嘶力竭的吼唱,才能映襯出力量的雄性輪廓。
在炮火支援下,中國軍隊很快拿下了老山。大部隊繼續(xù)向前推進。顧駕駛火炮牽引車行駛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突然遭遇了埋伏在路邊小山丘上的越南女兵襲擊。幾枚手雷在前面一輛火炮牽引車頭爆炸。首長命令牽引車停車就地反擊,掩護炮兵車隊繼續(xù)前進。顧從駕駛室里拎著沖鋒槍下車就地臥倒,對著藏在草叢中用竹竿頂著襯衣和乳罩搖晃、不時打冷槍的方向開始點射。他一邊點射一邊在腦袋里思考對策。很快一個對策就在他的腦袋里脫穎而出。他對伏在身邊的傷兵低聲說,你匍匐前進到右邊山腳那塊石頭后面,給老子大聲唱信天游。傷兵說我只會唱幾句。顧說沒有關(guān)系,你就給老子亂唱也行。于是,在右邊石頭背后頓時轟然響起了信天游,引來一陣越軍女兵的槍聲。顧則悄然從左邊迂回上去,找了一個隱蔽地勢臥倒后進行觀察,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那幾個女兵赤裸上身趴在一個臨時戰(zhàn)壕里射擊。顧根據(jù)她們的位置特點計算了一下,迅即舉槍掃射,對方陣地傳來幾聲呻吟便鴉雀無聲了。
顧和戰(zhàn)友們相互掩護攻到越軍戰(zhàn)壕邊,除了五具赤裸女尸外敵人已經(jīng)逃跑了。傷兵站在顧旁邊,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裸尸看。顧見他一副熊樣說看什么看小心眼睛長出鉚釘哈。傷兵在眾戰(zhàn)友的嘲笑聲中臉上飛出紅霞,堪比濺在墻上的羊血。他對顧自嘲道,我主要是想看看咋個信天游這么厲害,不僅可以勾引女人,還可以讓她們在癡呆中變成你的槍下鬼,你有空了教我把信天游唱完整了哈,我以后有用的。戰(zhàn)友再次嘲笑他想拿信天游去騙女人,推擠之中他不小心被野草絆倒并順著斜坡滾落而下,“轟”的一聲,他碰觸到了埋設(shè)的地雷。
等顧和戰(zhàn)友趕來,他已經(jīng)躺在血泊之中再也站不起來了。他的雙腿被炸飛了。顧坐在他身邊,將他緊緊摟在自己懷中,淚流滿面說你要給老子挺住,不準(zhǔn)閉上眼睛睡過去,老子教你唱信天游還會背你一輩子!說完之后趁著衛(wèi)生員給他包扎止血的間隙,哽咽著低聲唱起了信天游——“熱騰騰的油糕/擺上桌/滾滾的米酒捧給親人喝/圍定親人,哎嘿哎嘿呦/熱坑上坐,哎嘿哎嘿呦/知心的話兒/飛出心窩窩,咦兒呀兒來吧呦黑呦……”低沉的信天游在小山丘上回蕩,每一句歌詞都成了一朵濕漉漉的山丹丹。信天游和山丹丹的音質(zhì)色調(diào)向著四下的寂靜之處徐徐漫漶。挫折和苦難僅僅是人起伏的嗓音,一首完整的信天游歌曲才是生命的底色,才是戰(zhàn)場上英雄的音質(zhì)象征。音樂歌曲不僅塑造藝術(shù)也塑造人,這是我在音樂課里學(xué)到的最深刻的東西。
三
之前還在悶熱擁擠的火車?yán)铩B牭嚼罱⊙莩断肽钅恪?,我便覺得自己一下子遠離世俗喧囂,來到了寧靜幽涼處?!翱聪﹃柵腔苍谔爝?遲遲不愿落下山/天空和大地/這一切讓它留戀/你終究還是要離去/來不及說一句/一陣風(fēng)掠過/放開還有溫度的手……”歌詞深情,旋律凄婉,音線感傷。歌曲有了這樣的元素,無疑就像人在夜里看見螢火蟲綠光,那是水與岸、黑暗與光明的界限。光顯露也被遮蔽,這是光的缺陷,也是界限的特征。歌曲是用音符描繪的一個想象空間。如果不靜下心來聽《想念你》,我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站在被光斜射的棱線上,自己的正面是清高自負(fù)的光鮮形象,背面是想象力貧乏的窘態(tài)陰影。
殯儀館燈火通明的吊唁大廳里,我們在敞亮中為我那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二哥燒香磕頭。香柱頭冒出的香煙盤旋向上,與燈光交融在一起。香氣揮發(fā),燈光飄忽,這是一個畢肖的象征。我們希望把更多的光和溫暖帶給逝者,陪伴他在冰涼黝黯世界里漫漫長行。二哥閉上眼睛安然躺在玻璃棺材里,四周開滿了仿真塑料花。我再也不能通過二哥瞳孔上反射出來的倒影,看見他的視覺世界了?;ㄈχ希z像中二哥閉眼之前的最后一道炯炯目光,不知疲倦地穿過《想念你》的淺吟低唱朝我投遞過來,沒有溫度也沒有神態(tài)。我不清楚他踏上那條冰涼黝黯的道路,最終是不是通向一個沒有紛爭、貪婪、傾軋和高低貴賤之分的燦爛天堂,但我卻知道他與紅塵世界徹底了斷了恩怨瓜葛。遺像中他沒有七情六欲的樣子,只有與彩虹、大海、山巒、大地、河流、天空、星斗和海風(fēng)吹拂的恬淡從容。他與光亮重生在了一起,而我還以活著的形式,行走在通向黎明的夜道上。我的道路盡頭是文字,文字的盡頭才是音樂。
“看夕陽染紅了天邊/那是最后的眷戀/天空和大地/忘不了她的陪伴……”我一直以為李健的《想念你》是為我和我二哥演唱的。無論嗓音還是伴奏,無論音色還是旋律,到了殯儀館里就是潔白玉石一般的挽歌。死亡,挽歌。兩個沉甸甸的詞匯集合在一起,一浪一浪向著荒蕪沉淪,但更多的還是感嘆號那樣強烈的警示和提醒——二哥把聲音變成了回蕩在山谷里的風(fēng),等待與他生前有約的我,前來撿拾和回憶。死亡之谷也是我最終的歸屬,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再也不能爽約了。
我和二哥打了多年交道。我們一起喝酒,喝了酒就吵架,有幾次還為雞毛蒜皮的事情差點在酒后打起來。二哥天生木訥,這不怪他父母而要怪他自己。小時候放露天電影《南征北戰(zhàn)》,銀幕正面人山人海,他就跑到銀幕背面騎在墻壁上看,結(jié)果看到精彩處,他一興奮就從墻壁上一個后仰翻跌落下來傷了腦袋。我沒有一點同情心卻時常拿他的木訥取笑他,說他是一根筋是倉庫保管員。更多的時候,我懶得理他,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成了隔在我倆之間的一堵墻壁,見上一面也是各人想各人的事情彼此僅僅相互發(fā)一支煙。特別是二哥死前的頭一年,我因為他說話太臭,喊他爬出我的家門,從此不認(rèn)他是我二哥,以至于他臨終的時候我也沒有守在他的病床前。木訥是他的宿命,他很難改變。命運并不一定是靠自己的打拼就能改變的。有的時候,越是打拼越是會沉淪到痛苦彷徨的泥潭中難以自拔。情形如同挽歌或者情歌,幾乎都是向著過去的時光飄逸而去,憂傷、凄婉、逶迤和痛苦的調(diào)子,既勾勒了二哥的宿命也佐證了我回憶中悲哀的性質(zhì)。
二哥的愛好不多。運輸公司下班后,他除了抽點劣質(zhì)紙煙,喝點散裝白酒,就是喜歡下象棋和看電影。記得他最愛看的電影是描寫吉普賽女郎遷徙命運的《葉塞尼亞》。當(dāng)時我不清楚二哥喜歡這部影片的原因。二哥死后,我才慢慢反應(yīng)過來,吉普賽歌曲是優(yōu)美的,從骨子里透露出時間是用來流浪的,生命是用來遺忘的,只有心靈才是用來唱歌的感性元素。這些元素,暗合了二哥一生的經(jīng)歷。是二哥輕飄飄的死亡,讓我的懺悔和他的死亡找到了意義。
一副垂垂老矣的身軀和一個夭折的生命終于有了平等的地位。這廂衰老,那邊逝去,誰也不比誰處于優(yōu)勢,誰也用不著對誰憐憫或抱歉,愛的平衡在死亡和老去之間微妙地得以維系。望著火化爐前躺在推車上的二哥的遺體,我終于可以勇敢伸出手去輕撫他。二哥邁過火化爐一去不復(fù)。夕陽下我撫摸二哥遺體的手已經(jīng)慢慢變成腦袋里的畫面。只有《想念你》的歌聲還在縈繞。回憶和缺憾從來都是共生共長的。它們可以完全重合,相互交纏,融為一體。許多人匪夷所思地迷戀著缺憾帶來的美,比如流淚的哈姆雷特,斷臂的維納斯,霍亂時期的愛情,槍口下難舍難分的纏綿悲切……如果沒有悲劇的發(fā)生,沒有陰陽相隔,沒有誤解背叛再破鏡重圓,沒有回憶,一切美麗都不成為美麗,一切結(jié)局都不被珍惜。所謂回憶,就是在消失殆盡的那一剎那綻放出來的最后美麗。一生沒有驚心動魄跌宕起伏的二哥是這樣,隱忍內(nèi)斂沒有大起大落格調(diào)的《想念你》歌曲也是這樣。
悲哀悲傷或者悲劇,只有在事情發(fā)生之后才會像地上的積雪慢慢顯露出來。是說《想念你》這首歌曲令我傷感令我唏噓,原來幾乎所有的挽歌和情歌,大多是向著過去的時光飄逸而去。這是二哥用死亡給我上的音樂課。
“看夕陽徘徊在天邊/遲遲不愿落下山/天空和大地/這一切讓它留戀/你終究還是要離去/來不及說一句/一陣風(fēng)掠過/放開還有溫度的手/大海在等候那條河流……”二哥曾經(jīng)踩過的南方鐵紅色和黃色的泥土,被雨水濺到我的鞋子和褲腳上,成了他情感最后一次迸裂在我眼前的文字。敲打在芭蕉葉上的雨點,成了他最后留給我柔軟得心痛的言辭。深情的回望和難忘的思念,總是這樣一次次觸及我的靈魂,然后把靈魂的溫度和血液,凝固成刻骨銘心的文字和言辭,以傷感、酸楚、凄婉、疼痛和柔軟來抵御獨行中的孤寂與寒冷。
四
電視,這個世界敞開在我面前的窗戶,不知疲倦地呈現(xiàn)出眼花繚亂的畫面。一個頭發(fā)零亂的老男人,站在冬季一個寒風(fēng)細(xì)雨的街頭演唱歌曲《你鼓舞了我》的特寫鏡頭,終于占據(jù)了整扇窗戶。搖晃的頭發(fā),風(fēng)中濺落在眼鏡上的雨滴,腳下放著一頂裝了路人投放零鈔的帽子,圍觀的路人……種種情形表明,他唱出來的歌聲和小提琴拉出來的音樂,都在向著時間的深處沉淪,那是歌曲的背景,也是我記憶中一個大雜院的冬季。
冬天用寒冷搖動枝葉。夏天用蟬鳴逡巡樹木。風(fēng),一種自然的音樂和歌曲,始終用自己的敘述方式向大雜院證明,它的高度不僅是樹木的高度,也是一個拾荒者內(nèi)心想抵達的高度。這個五十開外的女拾荒者沒有機會向任何人說出她內(nèi)心的高度,我也只是依憑她在風(fēng)中仰望落葉的舉動大致猜測,她內(nèi)心的高度應(yīng)該是一處沒有控訴、反叛、憤怒、輕浮、放蕩、野蠻、卑鄙和幽怨,只有真摯和淡淡憂郁的地方。
常年被人忽視,讓她變成了一枚離開枝條的梧桐樹葉,墜落在歲月的罅隙中,等待腐爛的命運悄然降臨。墜落,一個向著深淵沉淪的動詞,往往刻意映襯出了上升的全部含義。這并非我的臆斷,而是拾荒者與風(fēng)交融的身影給我?guī)淼挠∠?。“?dāng)我失落的時候,噢,我的靈魂,感到多么的疲倦;當(dāng)有困難時,我的心背負(fù)著重?fù)?dān),然后,我會在寂靜中等待,直到你的到來,并與我小坐片刻……”《你鼓舞了我》的歌詞和音符,都像一只邊啁啾邊飛翔的小鳥,獨往獨來,躲過了城市喧囂的追蹤。她就是一只孤獨的小鳥。
院壩里的人不會討厭梧桐樹,只會討厭從梧桐樹下頻頻往返的她,躲閃回避她擰的垃圾袋和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垃圾氣味。所有我們現(xiàn)在遇到的情況,都是過去選擇的結(jié)果。亂蓬蓬的灰白色頭發(fā)。一年四季幾乎不離身的那套洗得褪了色的皺巴巴的衣服。布滿污垢和皺紋的臉龐。類似重感冒中無神黯淡的目光。爬滿了蚯蚓般黑黝黝筋脈的手背。裝廢棄物的編織袋……這些都是當(dāng)初她做出選擇的結(jié)果。我從她旁若無人的走路姿勢上,察覺到她不僅擁有了選擇的自由,還擁有了自由給她帶來的自信和抵抗能力。有好幾次我很想和她說說話。面對我朝她伸出去的語言和情感組成的橄欖枝,她的鼻子哼了一聲,假裝沒有聽見,或者用驚愕而不是悲戚憂傷的眼神瞟我一眼后就一笑而過。看到她的這種回避態(tài)度就可以得知,因為拾荒,她與周圍風(fēng)生水起的生活有著多么深的隔閡,與院壩里左右鄰舍嫌棄她的眼光構(gòu)成的驅(qū)不散趕不盡的倒春寒,有著多么頑強的抵抗意識。
她早先是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土地被政府征用后就分配了大雜院里一套安置房讓她居住。自從她做出了拾荒的決定后,她就打算把房子租給外人。起初還是來過幾撥人看房子,可是看見室內(nèi)光線黝黯,聞到空氣不流通發(fā)出陣陣霉臭味道時,別人立馬打起了退堂鼓。直到現(xiàn)在她的房子也沒有租出去。白天她在外面拾荒,夜晚她不住在自己的屋里而是在單元的樓梯角落處用沙發(fā)搭個臨時床鋪睡覺。沒有人會偷她撿來的垃圾,她睡在撿來的垃圾旁邊,不用問都知道她是舍不得離開這些堆在陽臺下面過道邊上的垃圾。
拾荒者只有對自己撿來的垃圾情到深處了,否則很難身不由己把垃圾當(dāng)成自己無言的知心朋友。沒有人拒絕得了音符就是靈魂的說法。聽人用嗓音、神情、動作或者生活方式唱歌,其實就是在聆聽歌曲的靈魂述說?,F(xiàn)在,女拾荒者給我上的音樂課才剛剛開始。
有的人一生也很難等到一個知音。她并不知道她僅僅用了五年時間就等來了一個忠實的觀眾。她的表演讓我漸漸透過她的行為輪廓和線條窺見到了她的內(nèi)心實質(zhì)——熱愛拾荒又痛恨拾荒。我時常在白天看見她撿拾到一口破鍋一件丟棄的壞損家具抑或一袋酒瓶子,她會喜形于色翻來復(fù)去看半天。那情形很像失散的孩子終于回到了母親的懷抱。看過之后,她會把撿到的垃圾分門別類堆放在墻邊,用塑料薄膜蓋好后再圍著堆放的垃圾走一圈,看看有什么地方還露在外面,如果有她就會重新蓋一遍塑料薄膜。在我的印象里,有天她光是給垃圾蓋塑料薄膜就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蓋了四遍。她善待垃圾,讓在別人手中死亡的垃圾在她的手中又獲得了重生。這還是其次。關(guān)鍵的是獲得了重生的垃圾,能夠給她的生活增添充實的元素,可以撩撥開籠罩在她心上的憤悱陰霾?!澳愎奈枇宋遥晕夷苷驹谌荷巾敹?;你鼓舞了我,讓我能走過狂風(fēng)暴雨的海;當(dāng)我靠在你的肩上時,我是堅強的;你鼓舞了我——讓我能超越自己……”聽一遍《你鼓舞了我》,我覺得這首歌曲是專門為她打造的印象就會深刻一次。
居民大院的垃圾桶集中安置在大院主干道邊上的一間房子里。她在那里拾荒必然要面對類似戰(zhàn)場上背腹同時遭受敵人夾擊的勢態(tài)。她的屁股后面是川流不息的私家車,稍不留意就有命喪車輪之下的危險出現(xiàn)。她的前面是凌亂堆放的垃圾,腐敗惡臭讓人窒息的氣味和成群結(jié)隊的蒼蠅會以排山倒海的架勢向她襲來。面對明槍明刀的威脅她并不畏懼,她可以根據(jù)多年的經(jīng)驗積累進行防備和抵抗。畢竟值錢的垃圾不僅是她的替身,而且還可以讓她的希望在快感中一次次復(fù)活。歌曲很多時候就是一種復(fù)活的同義詞,通過聲音和旋律,喚醒往日時光里的陽光、水分、輕風(fēng)以及人封存已久的情感。每次我從她身邊經(jīng)過,總是感覺她的身影就是《你鼓舞了我》中“當(dāng)我靠在你的肩上時,我是堅強的;你鼓舞了我——讓我能超越自己。沒有一個生命——沒有生命是沒有渴求的,每個驛動的心能夠跳動得那么地完美”的肉質(zhì)歌詞。
她也有面對遍地垃圾發(fā)愣的時候。那是汶川大地震后一個淫雨霏霏的午后,她一個人立在垃圾面前呆如木雞不知所措。如果說這是某部令人乏味的肥皂劇鏡頭,那么我剛好看見了她和垃圾的一個側(cè)面剪影。一個碩大的蛇皮口袋朝天張開大嘴,里面裝滿了油污浸透的紙盒,故意敲碎了的啤酒瓶子。這些失去了拾荒價值又會給她帶來油污和劃破手指威脅的垃圾,正在用冰冷和挑釁的目光與她對峙。本來拾荒者就是壓低身子目光向下埋頭膝間被人俯視的低賤身份,此刻還要變成垃圾齷齪、腐臭和骯臟的替罪羊,不斷接受路人譏笑、蔑視、誹謗乃至破口大罵的那條皮鞭,用一條弧線穿過霏霏細(xì)雨抽打她脊背的疼痛。她只能裝聾作啞默默承受。一次目光,一句話語,一個舉動能夠掀起一宗謀殺,也能推出一首歌曲的全部含義。依托自然,依托自然中的單純,甚至依托于被人忽視的垃圾渺小細(xì)節(jié),渺小細(xì)節(jié)也會不知不覺變得龐大開闊而不能測度。不是每一支歌曲都有龐大的背景或者開闊的縱深度。拾荒者低賤的身影里,照樣可以綻放出音質(zhì)的花朵,一如《你鼓舞了我》的歌曲,總是從一個人的局部細(xì)節(jié)上,對我構(gòu)建出具有殺傷力的審美韻致。
除了雨點濺落在她的身上、路人無形的鞭子抽打她的身子外,淫雨霏霏的午后她沒有垃圾可拾。她把目光從破碎的啤酒瓶上移到了為地震災(zāi)民募捐的捐錢箱上。目光轉(zhuǎn)移背后,注定是一次華麗轉(zhuǎn)身的開始。她來到捐錢箱邊的行為,引起了工作人員和路人的警惕。在懷疑和高度戒備的無數(shù)目光合圍中,她用一只骯臟的手解開胸前褪了色的皺巴巴衣服的一顆紐扣,從里面小心翼翼掏出一個布包包,顫顫抖抖取出一張百元鈔票投進捐錢箱中。遲疑了一會兒,她干脆把布包包里的錢抖落在桌子上,兩張五十元面額、六張十元面額和八九枚硬幣袒露在了人們的視線中。錢還沒有在桌子上站穩(wěn)腳跟,她就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捧起來,虔誠地放進了捐錢箱內(nèi),然后悄悄轉(zhuǎn)身離去,把眾人投在她背上的目光,拉成了又細(xì)又長的蜘蛛絲。
在大多數(shù)的時間里,她和垃圾都是活在人們視線之外的。生活舞臺上匆匆完成了跑過場的使命后,垃圾就成了無用的道具。除了拾荒者和瘋子外,沒有人愿意與其為伍,更不會在茫茫蕩漾的浩淼時日中,從垃圾身上再度打撈起遺失的吉光片羽。只有她才會像一個寂寞的牧人,讓放逐在流放途中的垃圾,經(jīng)過她的悉心指引從迷失的狀態(tài)里獲得拯救,再度尋到它們的家。
或許她作為一個拾荒者的本意,并非要與院壩里的人為敵,并非要用催人淚下的故事去感染別人,而僅僅是想讓別人理解她。她現(xiàn)在和她即將到來的晚年,注定不是為自己活著而是為垃圾活著。她把心血傾注在垃圾上,仿佛蒼穹之下,所有尚未找到自己最終歸屬的垃圾,都在輪候她的手指撫慰。《你鼓舞了我》這首歌曲前部的引子是由小提琴開始的,隱忍而又委婉柔情;高音部富有很強的沖擊力,間奏的蘇格蘭風(fēng)笛更是讓人深陷音樂深海之中無法自拔,瓷釉一般的音質(zhì)拓展了感恩勵志的意境和內(nèi)涵。望著她的背影,我忽然以為這首歌曲就是她拾荒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