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墨林
王家衛(wèi)于1994年拍攝的《重慶森林》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支撐著人們對重慶大廈的無數(shù)想象,香港之外尤其如此。實際上,拋開電影拍攝主地點并不在重慶大廈,真實發(fā)生在這里的故事也幾無電影中奢侈的浪漫氣息,而是由生活的笑和淚慢慢壘成。
那些生活熬煉的故事本身極具戲劇張力,使電影在靈感發(fā)源地失去了色彩。生活在重慶大廈的人們并不熟知這部電影,少數(shù)華人能從遙遠的記憶中搜尋出熟悉的片段,大多數(shù)黑色或褐色皮膚的棲留者則看著紙上中英文的電影標題一臉茫然。
時間罐頭
有關重慶大廈的記憶像一只開啟太久的罐頭,時光消散了它一度讓人印象深刻的新鮮或腐朽的味道。這幢17層高、770個單位、由3段建筑連接而成的蜂巢狀混凝土大廈,在20世紀60年代落成時,曾是俯瞰尖沙咀的高層豪宅、第一流的商業(yè)中心,并逐漸演變成小商品批發(fā)市場。世界各地的商人蜂擁而來,大廈充溢著各種顏色紙幣散發(fā)的油墨味道和木質(zhì)混雜著霉氣的板條箱味道。隨著更多住戶把自己的家改造成旅館供商人休憩,陳舊的電路設備不堪重負,大廈幾乎每月都會伴隨刺耳的火警飄出煙塵味道,很多原住民能回憶起匆忙披上浸水的毯子沖出大廈的場景。但總體來說,早年的重慶大廈對財富的渴望和青春奮斗的氣息稱得上蓬勃清爽,只是這段鮮亮的記憶很快就過期了。
幾十年間,尤其是世紀之交,在香港相對寬松的簽證和避難政策吸引下,來自東南亞和非洲的新移民及避難者大量涌入。大廈119家旅館提供大約1000張空床,但沒有合法居留權、蜷縮在無牌旅社逼仄鋪位上的逗留者或許數(shù)倍于此,約130個國家不同背景的人們在這片屋檐下棲息和流轉(zhuǎn)。2007年,重慶大廈被美國《時代》周刊評選為“全球化最佳樣板”,理由是亞洲沒有第二個地方聚集著如此復雜且眾多的人。民族、階層、宗教等元素在有限的空間發(fā)生劇烈的化學反應,徹底地重塑了重慶大廈的氣質(zhì),也改變了它的氣息。
在九龍商業(yè)中心尖沙咀、香港第二主干道彌敦道上,風塵雕刻著重慶大廈磚灰色的輪廓,6年前耗資1900萬港幣翻修過的墻面維護著外貌的矜持,外側(cè)甬道則橫流著黑色污水,還有長著尖刺灰毛的碩大老鼠。走近大廈,蟄伏在門口的黑人青年會迅疾擁上前推銷廉價旅館,你躊躇的5分鐘他們會變換3種語言并主動降價2次。當夜幕下垂,還會看到裹著繽紛絲綢的妖嬈的東南亞女性心照不宣地徘徊在附近。掰開熱情的胳膊,鉆進大門,映入眼簾的是由密仄鋪位和狹窄過道填充的空間,格局極似內(nèi)地三線城市的百貨大樓,殊異之處來自膚色各異的人群和店鋪招牌上英文、阿拉伯文和一些無法看懂的詭秘字符。
這是堪稱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型社會。你可以在8個兌換點把這個星球上幾乎任何一種稀罕的貨幣兌換成港幣,或者使用超過10種錢幣在一二層380個攤位暢通無阻地購物,挑選生活和消遣所需的幾乎所有東西,譬如坦桑尼亞的電話卡、巴基斯坦的情色碟片、印度的咖喱味糖果和非洲女性習慣使用的一整套頭部稍彎的細長銅制縫衣針。老板總能在抽屜或皮包中掏出印有不同國家人物和風景的零錢。你還可以花20港幣買到一份肉菜齊全的套餐,或者花90港幣享用狹小單間里的一夜安寧。盡管床單可能泛著污漬,燈光常常不肯安守于規(guī)矩的白色,而是在藍綠粉等曖昧色彩間跳躍。幾乎每間旅館的電視都可以收到全香港最齊全的頻道,一個穿橙色西服的尼泊爾青年每天準時收看家鄉(xiāng)的新聞和香港的特首選情。他最長在大廈里舒適地待了7個月,未感到任何不便。
這座大廈深邃的第三世界氣質(zhì)被很多人畏懼和排斥,行經(jīng)大廈門前的香港人會刻意加快步伐躲避過度熱情的招徠。一位路過的學生說半島酒店和重慶大廈是香港人兩處永不涉足之地,前者由于眾所周知的昂貴,而后者源自眾口相傳的危險。曾有一位記者為體驗生活在這里訂了半個月的房子,第一晚就因房間的曖昧色調(diào)和門外黑人的竊語深感不安,直接退錢。然而生活的齒牙縫隙間總會漏下一些尊嚴的殘屑,另一個想要退錢的家伙抱怨骯臟的環(huán)境和服務員的體味讓他不舒服,并喋喋不休。憤怒的老板指揮一名壯碩的巴基斯坦工人把他拎到了大廈外體面的世界。
重慶大廈的歷史纏繞著香港發(fā)展史,是這個國際化多元社會一個有趣的降維版本。它位于繁華都市的中心,四周簇擁著這個星球上最昂貴的物產(chǎn),而它生長勃發(fā)和漸漸失序的過程,也緩慢而微妙地被香港社會所影響,從環(huán)境到政策,甚至到偏見。近年來,重慶大廈在傳播層面不斷降維,從報刊上一周數(shù)次的張揚頭版,轉(zhuǎn)移到細碎的角落,直至湮沒無聲。像罐頭過期了就要丟掉,已經(jīng)極少有人關注封閉空間之中的氣味是否變質(zhì)。
一位在重慶大廈長大而后考入香港大學的青年,曾和同學講述他的來處,對方的震驚表情與微微后移的動作令他感觸尤深,仿佛自己身上沾染著某種來自原始世界的隱秘味道。多年來,政府和業(yè)主曾試圖用警鈴、監(jiān)視器和防盜網(wǎng)來修復這些年來它名聲上的虧損,這無疑使大廈的犯罪率有所改觀,但就人們的固有印象而言,收效甚微。前往獵奇的作家和記者往往不吝筆墨,為大廈冠上各種醒目的比喻,包括太陽黑子、孤獨星球、黑暗之源、黑暗的心臟,等等。重慶大廈就以這樣的標簽被人們熟稔,其間生生死死、人去人留的故事,則長期以一種消音狀態(tài)深藏在標簽的背后。
擦肩而過的人們
在重慶大廈,每天你會和很多人擦肩而過,你或許對他們一無所知,但若仔細觀察他們的衣著、表情、匆匆行止,會漸漸感覺那就像某種簡陋的低版本密碼,可以輕易破譯出匱乏、焦灼、僥幸、知天命等情感。一個經(jīng)常來此做人類學功課的香港中文大學學生說,她的眼睛很少混淆祖輩在這里做生意的老板和只求一片屋檐、一只飯碗的避難者,他們或許有類似的膚色,但氣質(zhì)差別難以言傳。
在這里很難避免肢體的碰撞,新世紀大規(guī)模流徙于此的漂泊者早已使大廈擁擠不堪。建筑堅固的混凝土外殼中盛放著濃郁的異鄉(xiāng)感。由于旅途可以設想的艱難,大部分人的親人無法隨同,孑然一身闖進和家鄉(xiāng)的星星一樣閃亮但顯然數(shù)倍密集的燈火之中,然后躲進重慶大廈這個帶有些微熟悉感的角落。若試著和大廈里的人攀談,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話匣子置于緊閉和滔滔不絕兩種極端。那兩個捧著辣味牛肉飯的巴基斯坦青年的面孔會死死烙在你的心里,他們講起4年沒謀面的5歲兒子和在漫長的離別中死去的父親時,帶著笑—那種被時光和空間抽干了情感的笑,如同陽光烤干了海水,留下微少但格外粗糲的殘渣。如果你足夠敏感,還可以從他們斑斑磨痕的手和眼角的碩大瘤子中讀出一種苦難的默契。他們不愿談起這些。
這座大廈里人與人的交流模式有一種被生活磨礪過的粗陋,很多發(fā)生在大廈里的對話可以削去一切委婉的鋪墊。如果想尋找一份簡單的體力活兒,你可以走到任何一處攤位前直接對老板說:“請給我一份工作,我沒有錢了?!蓖ǔD銜玫侥欠莨ぷ?,大多是搬箱子或發(fā)傳單。板條箱里可能是500只手表、1500張碟片,或是其他什么讓一個壯漢垮塌著肩膀咒罵的重量,拼下來一天能你掙上兩三百港幣。如果你吝嗇自己的力氣,說辭可以更簡單:“請幫我買一份盒飯,我很餓?!贝蠖鄶?shù)人也不會拒絕你。手表商蘇格拉底(音)每周會撞上兩三次這樣的要求。賓館老板弗蘭克也是,他身邊一個樹枝一樣瘦長的青年上個月直板板地戳在他面前,索要一份工作。沒有報酬,弗蘭克包他的住宿和每天兩頓飯,他幫酒店發(fā)廣告單,拉一個客人給30港幣。這個青年聲稱自己22歲,但看上去實在太過稚嫩,卷發(fā)夾著一顆禿斑,笑起來牙齒白得發(fā)亮,肩膀上有凹凸的痕跡,不似骨骼的輪廓而更像某種外傷。
他來自喀麥隆,沒讀過書,英語只會說不會寫,自有一套語法。這導致和他的交流遍布迷障—很難從他轟隆隆的語速中搜索出他的哪一個親戚死了,以及母親再嫁把他拋給了誰。但你至少可以從眾多老鄉(xiāng)口中大致復原他來時的腳印。“到了香港機場,坐A21巴士,直接來重慶大廈?!痹谇嗄甑募亦l(xiāng),帶著財富回鄉(xiāng)養(yǎng)老的先行者或蛇頭會這樣告知不甘心在貧窮中溺死的年輕人。類似的說法在印度、巴基斯坦、剛果、尼日利亞人的口中均有提及。在遙遠的家鄉(xiāng)和陌生的都市,重慶大廈是明燈,也是港灣,吸引著來自地球上灰暗角落的人們。而不同膚色、語言、風俗諸般氣質(zhì)的多年累加,使重慶大廈成為一面棱鏡,每個人都可以從它的某一個切面,看到家鄉(xiāng)熟悉的模樣。得益于(相對的)高工資和政治及政策上的便利,香港已隱然成為避難者和淘金客的一個優(yōu)選(只是不似歐洲那樣顯著),重慶大廈則是流金地的第一站,裝在大廈里的護照國籍幾乎可以拼成一張完整的第三世界地圖。
來途并不兇險。不過是一張淡季的廉價機票。抵港后幾天至十幾天不等的免簽期以及多次續(xù)簽(針對不同國家)累加,足以讓大廈里的大部分人合法停留半年左右。如果想做一份生意,這個空隙基本可以容納你的采購周期。如果日子前移十年二十年,你的時間會更寬裕。那時(他們的說法是“好時候”)的重慶大廈大量批發(fā)服裝、手表和手機等緊俏卻廉價的貨品。商人們搬來空空的行李箱,裝滿30-40公斤的行李配額,回到家鄉(xiāng)以2-3倍的差價售出。“老客戶在非洲都買了樓啦!”批發(fā)手表的阿蓮笑著說,“我經(jīng)常罵他們,你掙的那都是我們的錢!他們還和你殘忍地講價!”但隨著內(nèi)地門戶開放和廣州小商品批發(fā)中心的崛起,重慶大廈逐漸降格為那些商人的中轉(zhuǎn)站,依靠簽證的便利維系著盡管削薄但不會斷絕的生意?!吧獠缓米隼?!”阿蓮狠狠地抱怨。她的姑姑在大廈幾個樓層經(jīng)營著賓館,剛下飛機的商人會過來睡一夜,洗去疲憊和風塵,再扳著指頭數(shù)簽證允許停留的日子,匆匆奔赴廣州。
“生意都被你們嚇跑了!”蘇格拉底心情不好時會罵人,喀麥隆青年被他吼過幾次。罵人者和被罵者通常有相似的深棕膚色。蘇格拉底的爺爺輩就在重慶大廈一家鋪子做著體面的生意,很多人卻是這些年從地球上昏暗貧瘠的角落陸續(xù)遷徙而來。這條歧視鏈在重慶大廈公開、確鑿,并可以毫不顧忌地宣之于口,“是的,我就是看不起他們。”蘇格拉底語氣很強硬,并侃侃論述“那些人”普遍的工作怠惰和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消極。例如:“說好干一個月一個星期就沒影了,你相信他們經(jīng)常這么做嗎?”這些例證飽含主觀色彩并且極難考證,但在某些可以觀測到的事實上,蘇格拉底的判斷不無道理。
老板和業(yè)主們傲視著蜂擁的人群,他們站在歧視鏈的頂端,腳下是土生土長的“王國”。一些人從爺爺或者父親那里繼承了大廈里一間小小的物業(yè),并在此播種出財富。改裝成賓館的房間一間每晚一二百,商鋪每個月租金一兩萬,自己做生意利潤則更大。一個二十幾歲的“土著”記得小時候珠寶生意流行,爸爸在大廈10樓的家里切石頭—一種奶白色的寶石,從澳洲運過來,切割聲吱啦吱啦令人難受,他就出門到處逛。那時沒有關于偷和搶的擔憂,但如今,香港每逢有珠寶展,就會有警察來重慶大廈盯防。大廈還流傳著很多令人同情的偷竊案,最多的數(shù)額是5萬美金,那是一個可憐生意人的全部貨款,于是很多老板不得不雇傭身強力壯的幫手。
但仍有勇敢的創(chuàng)業(yè)者們用力擠進頂端的寶座。你會對他們身上散發(fā)的銳氣印象深刻。在重慶大廈購買物產(chǎn)絕對是一個勇敢的行為,即使它比周邊房產(chǎn)便宜了一半,但依舊乏人問津。嫁給香港老公的阿美,2002年為了把珠海的女兒接來上幼兒園,咬牙在重慶大廈買了一處房屋。后來發(fā)現(xiàn)大廈賓館太多了,“無辜的”住戶也會被頻繁敲門(門上貼告示沒用,并非每個冒昧的叩門者都能讀懂英文),索性自己也做起了賓館。早年商人絡繹不絕,她跟著賺了不少;后來商人少了,旅游者接上了茬。大約5年前,阿美的生意兇猛地下滑,“幾乎不掙錢了”,房間的空置率經(jīng)常過半,“偶爾的大單子”沒法彌補—它們多來自去香港亞洲國際博覽館參加展銷會的內(nèi)地商人。“換在5年前,這些人肯定住高級酒店。”、“看來大家的生意都窮了啊?!卑⒚姥凵窭锼季w飄飛。
另一位內(nèi)地母親阿朱的買房動機和阿美類似:給孩子置一份產(chǎn)業(yè)。阿朱的生意經(jīng)是“跟緊印度人”—曾經(jīng)有個印度人和阿朱吹牛,說印度人做什么就火什么,她發(fā)現(xiàn)果真如此,印度商人大規(guī)模做手表手機時,這兩門生意賺得盆滿缽盈。后來他們抽身買(或租)房子做賓館,不久內(nèi)地旅游者涌進來,賓館生意也隨即紅火。阿朱手忙腳亂跟上來,一度每月幾萬港幣盈利。只是她的女兒小時候在大廈蹦蹦跳跳人見人愛,現(xiàn)在上了中學,幾乎再不肯來大廈(阿朱家住外邊),并會勸阻傍晚去大廈處理事情的媽媽:“媽咪,太不安全了,你不要去了,那些黑人會打人的?!?
虛實之間
“他們(大多數(shù)外來者)根本不知道怎樣和人正確地交流!”蘇格拉底這么評價。但他本人似乎同樣不嫻熟于此,當他笑瞇瞇地勾你的肩膀以示友好,你也需要竭力按住拔腿就跑的沖動,尤其是感覺煙屑和口水快要噴射到你臉上的時候。
你無法否認蘇格拉底的熱情,即使它給你帶來不適。大廈里盛放的更多熱情會帶來更強烈的不適,一個好奇的女游客游覽一圈可能會收獲兩次表白。你或許會驚奇地感覺到,大廈簡潔而鋒利的人際相處模式,偶爾會帶來迥異于常態(tài)的親密感。而這些,是《重慶森林》和真實的重慶大廈之間,僅有的、詩意的重疊。
在重慶大廈,你可以輕松地向一個陌生人說出“我很孤獨”。從日常經(jīng)驗看,這類話通常包裹著酒精的沖動,或者藏身在私密日記里。但在這里,這種坦率無關友誼,只關乎情緒的釋放,它真切存在。當你和大廈里的一些人談起什么,你發(fā)現(xiàn)話題經(jīng)常會滑到他們久未見面的家人身上,他們很愿意給你欣賞從貼身口袋里掏出的小首飾,或者手機里兒子胖乎乎的照片。如逢聊興正濃,他或許會強拉你去喝冒著泡沫的奇怪飲料,和你說長長的故事。這時金城武和林青霞喝酒的場面或許會跳到你的腦海里。
一位每個月拿3800港幣的飯店清潔工說他白天很討厭碎嘴的老板,但有的時候,更多是在下班之后,老板會給他發(fā)無聊的信息,他懶得回復,老板就說我太寂寞了,咱們說說話。他說會被那么一瞬的柔軟擊中。這個清潔工每兩個月回一次家,從印度帶回飯店必需的作料,老板給他買機票,作為送貨的酬金。而老板本人因為太忙很少回國。清潔工覺得在這一點上自己更幸運,就會不自覺地原諒老板的嚴苛和吝嗇。
為生意奔忙的路程缺不了顛簸風險,也常常點綴著生離死別。當你聽了更多這樣的故事,就會從大廈的孤獨暗號中讀出另一層厚重感。手表生意凋落之后,有一個“被廣州搶去了”的客戶—是個年輕的非洲小伙子,和阿蓮好幾年沒見了,年初他給阿蓮打電話,說要來看她,沒來。又過了一個月,別人告訴阿蓮小伙子死了,死在家鄉(xiāng),被車輪碾得極慘烈。之前的一兩年,這個小伙子的一個長輩親家飛機失事而亡。阿蓮和他們兩人最近的距離只隔著一個柜臺,或者一雙相握并被大力搖動的手掌。她說自己那一天哭了。但友誼在平行世界里有時會呈現(xiàn)不一樣的走向,還有兩三個被阿蓮認為是朋友的合作客戶,拿著因為信任而賒來的幾千美金的手表,消失了再沒蹤影。
一去不再的熟悉面孔,有時會以格外震驚的方式回歸。一個被一些人認為是偏見而另外一些人覺得保障了他們安全的事實是,每逢香港發(fā)生刑事案件,重慶大廈總會被視為罪犯藏身的區(qū)域,從而開啟一輪搜查。警察會列隊守在大廈門口查驗證件。這類突擊有時會收獲一些戰(zhàn)果。不少人記得警察雄赳赳從大廈里押出疑犯,或者把疑犯帶到大廈指認什么東西。出于隱私保護,疑犯會戴著露出眼睛的頭套。但這無法遮蔽熟人眼中顯著的體態(tài)特征,人們會熱烈地討論他做的事情,而這種討論通常無關道德評判。
一個26歲的印度青年,一直在大廈幫不同商家拉送貨的板車,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他,見到他的最后一面是在電視上。這個青年2013年因兩樁強奸案(其中一樁未成立)被起訴,電視畫面里他低垂著頭顱。在很多人的印象里,他暴躁而充滿活力,會打架滋事,一直是警方的盯防分子,但也會像一只大鳥一樣張開手臂,說My Friend。由于一向的好人緣,他獲得廣泛的同情?!斑@個人怎么會強奸呢?”阿蓮曾指著電視和身邊的保安說。大廈里流傳著他強奸的“內(nèi)地女大學生”其實是性工作者的說法,并介紹閉路電視拍到了他們之前令人生疑的親近畫面,這是法庭減少刑期的理由。但你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渠道可以證實它。無論如何,青年刑期結束就回國了,開始了新的生活。
裝置在大廈各個角落的監(jiān)控探頭注視著一切生活的瑣碎、棲離的傷感與謀生的艱難,以及深蘊其中的、深沉而錯綜的情感。它們有時顯得那樣迷離、魔幻,與庸常生活分歧過大,以至于籠罩著強烈的不真實。這讓你不知不覺再度想起《重慶森林》這部誕生于傳奇之地而成為傳奇的電影。但只有少數(shù)外人知道,這漫長的幾十年之中,扛著長槍短炮的各國劇組早已是大廈一道常見的風景,《重慶森林》只是沙漠中稍稍晶瑩奪目的一顆沙粒。稍具知名度者還包括《墮落天使》《霓紅光管高高掛之女子公寓》《重慶大廈》等。
不少長居于此的人有客串群眾演員的回憶。一家鐘表店的老板曾被要求在主角短暫停駐的期間埋頭修表,只能瞥見演員的褐色腿毛和結實的小腿肌肉。另一位手機店老板幸運一些,要用三句臺詞和一個聳肩的動作回應問路的演員。場景拍了一次就完成了,替人指路是他半輩子最熟練的動作之一。
由于設計不合理,重慶大廈3段建筑5個入口之間的通道錯綜如網(wǎng),像茂盛的森林一樣遍布迷途,很多問路者不知不覺繞回了原地驚訝地看著他。而他,也見慣了太多無法找到出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