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慶

（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 人文科學系，山東 淄博 255130）

淄博高青“扳倒井”傳說再研究
——以濟水為中心的史實依托探析

吳 慶

（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 人文科學系，山東 淄博 255130）

傳說的形成自有其基本的史實依托作為背景。就“扳倒井”傳說而言，只能以傳說發(fā)生地高苑縣與北宋王朝及其創(chuàng)建者暨傳說主人公趙匡胤的歷史客觀聯(lián)系為線索展開討論，即以濟水為中心進行分析。在北宋一代總體的經(jīng)濟、政治、交通格局下，由于濟水的存在，高苑縣處于一個交通地位突出、商業(yè)貿(mào)易繁盛、經(jīng)濟實力提升、政區(qū)級別上升的良好發(fā)展階段。就高苑縣本身的歷史而言，這是一個全面輝煌的時期，是一個京東小縣與國家整體及統(tǒng)治中心聯(lián)系最緊密的時期，是當?shù)厝嗣裰档脩涯詈突匚兜臅r期。由于濟水長期流經(jīng)高苑縣城北側且迤為麻大湖，在當?shù)仄皆孛驳幕A上具備了開鑿扳倒井這種淺水井的水文地質條件。在這樣的史實依托下，經(jīng)過聯(lián)想、虛構、組合，并未身臨高苑縣的宋太祖趙匡胤于縣城以北扳倒水井的傳說便要呼之欲出了。

淄博市高青縣；“扳倒井”傳說；濟水；史實依托

Abstract：The formation of a legend is set in basic historical background.In terms of“the Wrenched down Well” legend，we should discuss the connection between Gaoyuan County， the birthplace of the legend and Zhao Kuangyin，the founder of Song dynasty and the hero of the legend， that is to say，we should center on Jishui River to analyze it.Under the general economy，politics and the transportation of Song dynasty，Gaoyuan County was in a stage of development with an outstanding role in transportation，prosperity in business and trade，promotion in economy development and rising in administrative division.As for as the history of Gaoyuan County，it was a glorious period，a period when small counties were most closely connected with the whole nation and the ruling center，and，also a period worth recalling and cherishing for the local people.Due to the fact that Jishui River went through the northern part of Gaoyuan County with a lake called Mada Lake，which provided the hydrogeological condition for such a shallow well as“the Wrenched down Well”on the basis of the local plains.Under such historical background，the legend that Zhao Kuangyin，who actually never went there，wrenched down the well in the north of the county came into being naturally with people's imagination，fiction and combination.

Abstract：Gaoqing County of Zibo City； “the Wrenched down Well” legend；Jishui River；the reality in history

筆者前期曾就高青縣“扳倒井”傳說的文本狀況進行了專題梳理并加以初步分析，探討了其中臣服宋廷、尊崇皇權的歷史文化內涵。［1］耐人尋味的是，當?shù)仃P于趙匡胤的傳說實際上形成了一個系列，除了扳倒井、袞龍橋、順王棘之外，見諸文史資料記載的還有灰菜柱子、摩天嶺等傳說。［2］（P129）灰菜柱子傳說內容中有神異現(xiàn)象，灰菜因趙匡胤的一句戲言而變?yōu)閰⑻齑髽?，這與井因趙匡胤的意志或隨口之語而傾斜是同樣的邏輯，都著眼于突出趙匡胤神秘而至高無上的身份與權威；摩天嶺傳說中無神異現(xiàn)象，但也以趙匡胤的口吻表明了對普天之下盡歸宋的堅定信念。一系列的傳說皆圍繞趙匡胤展開情節(jié)，且都歸結到趙宋王朝一統(tǒng)四海的歷史合理性，歸結到趙匡胤順天意而王天下的天命史觀，且趙匡胤作為創(chuàng)業(yè)英雄的形象高大威武，其權力與地位也不容挑戰(zhàn)。北宋以來，淄州高苑縣所處區(qū)域，既非經(jīng)濟中心，亦非政治、文化中心，更不是趙匡胤的籍貫故地，當?shù)孛癖姾我詫Ρ彼瓮醭捌浣⒄呲w匡胤表現(xiàn)出如此濃厚的興趣？以至于出現(xiàn)這么多關于趙匡胤的傳說，且傳說的主題與情節(jié)結構又如此一致，凡此種種，都讓人覺得非同尋常，其中有何奧妙，自當繼續(xù)加以探討。

傳說的形成自有其基本的歷史事實依托作為背景與創(chuàng)作素材。就“扳倒井”傳說而言，結合傳說的歷史文化內涵，考慮到傳說所表現(xiàn)的北宋時期這個歷史時段的個性特色，并考慮到扳倒井這一實物的具體形成條件，欲探尋與其相關的基本史實而明了傳說的發(fā)生邏輯，只能以傳說發(fā)生地高苑縣與北宋王朝及其建立者趙匡胤的歷史客觀聯(lián)系為線索展開討論。

北宋時期，高苑縣與北宋王朝直接的緊密聯(lián)系何在？從經(jīng)濟、政治、交通等角度綜合分析，只能將著眼點放在號稱“四瀆”之一的東西向橫跨鄆州、齊州、淄州、青州的大河——濟水的身上；唯有濟水，快捷地聯(lián)通著東京汴梁與青齊，唯有濟水，長久地貼近高苑縣治；依靠濟水，京東的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往帝國的中心區(qū)域——開封府，依靠濟水，宋廷牢牢地掌控著東方州縣；濟水這條內河航道是連接北宋中央與東部地區(qū)的大動脈，高苑縣就坐落在濟水下游之南岸，自然能深深感受到物質層面與文化層面與北宋朝廷的密切互動，感受到北宋皇權強大的控制力與滲透力。

一、濟水—廣濟河運道：高苑縣與北宋王朝的緊密聯(lián)系

北宋時期，高苑縣屬淄州，隸京東路，其時京東路轄境與唐代安史之亂后的淄青平盧節(jié)度使轄境基本相同，約略即為齊魯區(qū)域；神宗熙寧年間京東路分為東、西兩路，淄州高苑縣屬京東東路。［3］（P2109）中唐以來，由于藩鎮(zhèn)割據(jù)與戰(zhàn)爭的破壞，平盧節(jié)度即齊魯區(qū)域的經(jīng)濟曾一度衰落。然而因其基礎良好，一俟政局穩(wěn)定，便能迅速恢復。至后周統(tǒng)治時期，齊魯?shù)貐^(qū)已非同往昔，“齊魯之富，甲于四方”，成為當時的經(jīng)濟發(fā)達區(qū)域。對后周而言，外有北方契丹軍事威脅，內有西北、西南、江南、嶺南的列國分立，欲維持政權進而一統(tǒng)天下，能夠提供充足財力支撐的區(qū)域不過汴京以東及以西的部分州縣而已，其中京東地區(qū)尤為重要。就物資轉運方式而言，陸路運輸損耗巨大、成本高昂，水路運輸更為有利。于是，濟水的航運功能被凸顯了出來。為了能夠使京東的錢糧、絹帛、鹽鐵等物資走水道順暢地進入開封，后周世宗于顯德四年（957）征發(fā)民工疏浚自唐末以來淤塞不通的五丈河，又將汴河之水導入其中；兩年之后，五丈河的下游也被疏通，于是濟水與五丈河實現(xiàn)了對接，齊粟魯谷便可揚帆直入汴梁了。①趙匡胤代周建宋，繼承了后周的局面，開國初期亦頗為艱難，“方域未一，京師儲廩仰給，唯京西、京東數(shù)路而已，河渠轉漕最為急務”［4］（P268），于是趙匡胤對漕運京東財賦的濟水—廣濟河河道頗為重視，不遺余力加以整修維護，以保持這條朝廷經(jīng)濟生命線的暢通無阻。王曾記曰：

五丈河?？嘤贉\，每春初農(nóng)隙，調發(fā)眾夫、大興力役，以是開浚，始得舟楫通利、無所壅遏，太祖皇帝素知其事，尤所屬意，至歲中興役之際，比興駕親臨督科，率以為常。［4］（P269）

據(jù)《宋史》卷二百六十一《陳承昭傳》，“太祖以承昭習知水利，督治惠民、五丈二河，以通漕運，都人利之。建隆二年，河成?！币簿褪钦f，趙匡胤剛剛登基就迫不及待地派人修治開封城外的惠民、五丈兩條運河，惠民河通京西，五丈河通京東，后又設法引京、索二水入五丈河以增加其水量，可見五丈河及其連通的濟水運道關乎重大，以至于牽涉圣慮而不惜勞師動眾、御駕親臨。太祖以后的北宋諸帝，對五丈河亦非常重視，年年修護，幾成定制。終宋一代，始終不能擺脫對京東地區(qū)的經(jīng)濟依賴，只是前期與后期依賴程度不同而已。北宋時期形成的濟水—五丈河基本運輸路線為：

京東自濰、密以西州郡租賦，悉輸沿河諸倉，以備上供。清河起青、淄，合東阿、鄆，涉梁山泊、濟州，入五丈河達汴都，歲漕百萬石。［4］（P268）

清河即濟水，自西南向東北流，而濟水中的漕運船只卻主要是從東北往西南航行，逆流而上，始于青州，歷淄州、齊州、鄆州、濟州而至開封，源源不斷地將京東路的物資給養(yǎng)輸送到帝國的心臟，為趙匡胤先南后北平定割據(jù)的戰(zhàn)爭提供堅強的經(jīng)濟后盾，為趙匡胤施展雄才大略、消除藩鎮(zhèn)之禍、開創(chuàng)太平盛世奠定雄厚的物質基礎。從這個意義上講，濟水—五丈河對趙匡胤的開基創(chuàng)業(yè)，對北宋的立國，都具有非同尋常的重要作用。濟水浩蕩通東西，把京東路或京東東路、青齊地區(qū)、淄州、高苑縣與北宋朝廷所在的東京開封、趙匡胤的建國大業(yè)、北宋的強大皇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經(jīng)濟與政治上的客觀關聯(lián)為文化層面或文學層面的想象、塑造提供了必要的歷史背景。

既然濟水至廣濟河的水道如此重要，水道沿線所經(jīng)各縣的地位也就隨之提升。此等諸縣擔負著維持沿岸秩序、浚河修堤、保護漕運的重任，且位于交通要道之側。在這里，客商往來，熙熙攘攘、車船輻輳，自是貿(mào)易繁榮之處而為貨物集散之所，商稅收入定是不菲，亦能引起朝廷關注。凡此種種，利益攸關，都使得沿途各縣格外緊要而優(yōu)越。以濟水—廣濟河的自東北向西南的航運方向來看，依次經(jīng)過青州之博興縣，淄州之高苑縣、鄒平縣，齊州之歷城縣、長清縣，鄆州之平陰縣、東阿縣、須城縣，入鄆州壽張縣與濟州鄆城縣、巨野縣三縣之間的梁山濼（又稱梁山泊或大野陂），出濼后入廣濟河，經(jīng)定陶縣（廣濟軍）、興仁府之濟陰縣，開封府之東明縣，終至汴京城。②上述諸縣中，歷城縣為齊州州治，須城縣為鄆州州治，巨野縣為濟州州治，定陶縣曾一度設置廣濟軍而為州級政區(qū)，濟陰縣為興仁府府治，政治地位明顯高于一般的縣；除此之外的非府州治所的縣中，即以淄州高苑縣的地位較為突出，曾一度單獨設立州級政區(qū)宣化軍，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

（景德三年夏四月）乙卯，以齊州章丘縣為清平軍，淄州高苑縣為宣化軍。［5］（P25）

又據(jù)《宋史》載：

高苑，下，景德三年以縣置宣化軍，熙寧三年，廢軍為縣，隸州，即縣治置軍使。［3］（P2109）

宋真宗景德三年為1006年，宋神宗熙寧三年為1070年，則以高苑縣設置的宣化軍前后存在了64年；即使撤銷軍級建制后，仍于縣治設軍使，則政區(qū)級別雖有降低而相關職能卻基本得以保留。高苑縣能有如此地位，因其緊靠濟水而處東西航運之要沖自不待言，然同類之縣多矣，何至獨重高苑？當由其亦為南北陸路交通之要地，故而居東西水路運輸與南北陸路運輸交匯之地，可謂京東東路或青齊地區(qū)一時之關鍵與樞紐。北宋時期，今山東地區(qū)溝通大河南北的主要陸上大道有兩條，第一條是從徐州出發(fā)，經(jīng)兗州至齊州，然后經(jīng)臨邑至德州，最后達河北滄州，此路線行程最長，為當時山東通往河北、江南的交通主干道；第二條以沂州為起點，經(jīng)青州至淄州境內，由高苑縣過濟水而北上過黃河直達棣州，而后可至滄州。［6］（P145）這兩條南北大道與濟水東西運道的交叉點，一在齊州州治歷城縣，一在淄州的高苑縣，二者皆為商旅負販、物資遞運、人員往來必經(jīng)之地，縱橫交織、輻射發(fā)散，其位置之顯著不言而喻，這一點于兩處的突出的商稅數(shù)量上可見一斑。熙寧十年（1077），歷城縣的商稅額為11836貫，在濟水沿途州城中位居第二，而高苑縣的商稅額則高達26526貫，是歷城縣的兩倍多，也是淄州其余的淄川、鄒平、長山三縣商稅總額的兩倍多，在濟水沿途各縣中僅次于鄆州州治須城縣而位居第二，在非州治各縣中位居第一。即使置諸整個山東地區(qū)乃至北方地區(qū)而與徐州州治彭城縣、密州州治諸城縣、德州州治安德縣等通衢要地相比亦毫不遜色，歷城縣與高苑縣兩相比較，高苑縣的商稅額及其所反映出的交通繁忙程度與商業(yè)繁榮程度尤其引人注目。③上述商稅額雖是熙寧十年的數(shù)字，然就北宋一代而言，其總體的經(jīng)濟格局與交通格局是相對穩(wěn)定的；黃河下游的數(shù)次決口改道對濟水的航運基本沒有造成大的影響。梁山濼的盈縮及廣濟河在熙寧以后由于水淺等因素導致的一段時間的淤塞，也只是造成了運船出濼后無法直達開封而繞道泗水、汴河與廣濟軍的短暫廢置，對濟水本身的運輸影響較小。也就是說，濟水水路始終是暢通的，加之南北方向的陸路交通變動較小，熙寧十年的商稅額仍能在很大程度上說明這一年前后較長時間段內各地的相關狀況。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政區(qū)的分合升降往往反映了一個地方的經(jīng)濟開發(fā)程度。從這個角度講，在高苑縣設置州級的宣化軍屬于順理成章、名至實歸。高苑縣之地，秦漢之時皆為縣，西晉時為樂安國治，南北朝時期曾一度僑置渤?？?，兩者皆屬二級政區(qū)，可視為其政區(qū)沿革史上的一次突破；此時又設宣化軍，且處于前所未有的交通要沖地位與商業(yè)活躍的境況，與宋太祖的建國大業(yè)及北宋王朝的興衰有了明顯的直接關聯(lián)，這無疑是其政區(qū)沿革史上高潮的一幕。一個魯北平原的小縣，能有此等際遇，實為不易，對于如此的輝煌，當?shù)厝嗣駪擃H感自豪。這種對真實歷史的記憶可以成為民間文學創(chuàng)作的優(yōu)良素材，從而在民間的政治觀念與歷史理解模式下衍生出一段關于趙匡胤的神異故事，似乎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熙寧三年，宣化軍撤銷，復置高苑縣，仍設軍使一職，對此，《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有明確記載：

（九月）庚辰，廢清平軍為章丘縣，宣化軍為高苑縣。初，景德三年即二縣置軍，分兵屯戍，至是，京東路監(jiān)司以為無用，廢軍額為縣如故，仍歸戍兵于齊淄二州。［7］（P556）

由此可以看到問題的另一面，即于高苑縣置宣化軍還有軍事層面的考慮。景德三年（1006）為宋遼大戰(zhàn)后達成“澶淵之盟”的第二年，真宗皇帝痛定思痛，努力整軍經(jīng)武，簡選武將、精練士卒，并于黃河南北兩側的交通緊要而又防守薄弱之地置軍駐兵，以防后患。在長達一年多的戰(zhàn)爭中，契丹軍隊依次攻略瀛州（河間府）、冀州、貝州（恩州）、天雄軍（大名府），側御河河道直抵澶州（開德府）黃河北岸，如入無人之地，幾乎未遇宋軍有效抵抗，河北諸州慘遭蹂躪而殘破不堪。在這一過程中，京東東路對于護衛(wèi)開封東側側翼安全的戰(zhàn)略作用空前凸顯，轉運京東錢谷物資就近接濟沿河防御大軍的交通與經(jīng)濟價值也得以充分體現(xiàn)。④在這樣的形勢下，于控扼濟水東西運道與陸上南北大道的淄州高苑縣設宣化軍，于控扼京東東路通往中原的東西陸路大道的齊州章丘縣設清平軍，⑤對增強京東東路的軍事防御能力并保障水陸運輸具有重大意義。兩地政區(qū)的變化是當時復雜局面的反映，尤其能說明在北宋致力于北部邊防安全的情況下高苑縣、章丘縣的獨特軍事地位。半個多世紀后的熙寧三年，遼國的軍事威脅早已解除，長期承平無事而深受“三冗”問題困擾的北宋王朝在神宗皇帝的主持下以王安石為相力行新法，調整政區(qū)設置并裁減冗余之兵自是題中之義。當此之時，京東路監(jiān)司奏請廢二軍為縣，可謂正合朝廷心意。其所選時機是微妙的，其理由從政治、軍事角度看也是充分的，故而得以裁撤兵額。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否定了章丘、高苑兩縣的交通和經(jīng)濟地位，仍當給予相應待遇，便有了雖廢軍而于縣治置軍使的制度安排。盡管已非正式的州級政區(qū)，卻在名義上保留了軍的機構建制，這本身即為一種優(yōu)厚的措置，非一般的縣所能得也。

據(jù)乾隆《高苑縣志》卷之三《職官》部分從宋真宗至和三年（1056）文廟碑碑文中所錄人物職銜，有李允中為“國子博士，充宣化軍使兼理縣務”，另有胡永錫為“朝奉郎，監(jiān)宣化軍鹽酒稅兼煙火盜賊”。［8］（P4）由此細節(jié)可知，宣化軍為即縣置軍，軍境即縣境，所以軍使兼知縣事，治兵而又理民。廢軍后，知縣或兼軍使，軍使只為虛銜，知縣只管民事。這與同屬京東路且同時主要因為經(jīng)濟和交通因素置軍的淮陽軍、廣濟軍的情況不同。兩者皆曾割鄰州地或以鄰州之縣來屬，地位明顯高于宣化軍。廣濟軍因五丈河漕運而設于定陶縣，雖與宣化軍同處濟水—廣濟河水道而比宣化軍更加靠近開封，淮陽軍則因汴河的江淮漕運而設于下邳縣。汴河漕運量自太宗朝后居諸河之首，是濟水的十倍，可謂朝廷命脈所在。如此對比，可以在了解宣化軍重要地位的基礎上進一步確定其在北宋時期整個轉運體系中的位置。若僅就水路運輸緊要性而言，宣化軍不如廣濟軍，廣濟軍不如淮陽軍，此事明矣。由前述細節(jié)亦可知，宣化軍所收商稅主要由鹽、酒兩大宗商品產(chǎn)生，因數(shù)額較大，故專門派員加以監(jiān)督；鹽應主要由渤海沿岸產(chǎn)地西運中原或北運河北，酒則主要由開封府及其附近州縣、齊州產(chǎn)地東運或北運，水路或陸路經(jīng)宣化軍，故得征稅。⑥這些都反映了宋代宣化軍商業(yè)運作的具體情形，有助于對其經(jīng)濟、交通地位的理解。

據(jù)乾隆《高青縣志》所錄北宋黃炎撰《三靈侯廟碑記》，三靈侯廟所奉“吳客三將軍”多有靈驗，神宗年間獲朝廷賜號“威祐”，文中描述當時的情形：

自山之東暨河以北，無慮十數(shù)州■，夫往來商旅技術之人，奔走奉祀，略無虛日。［9］（P22）

“宋有天下，棊布州縣，無遠近大小皆有神，以為之司宅。其有能御大災捍大患，有功于民則必賜鴻號，以次疏寵而表異之?！保?］（P22）宋代各州縣幾乎皆有神廟，凡禱告有應而能助民消除災害者，朝廷普賜封號，高苑縣的三靈侯廟即為其中之一?？h治附近的一處普通神祗何以引來如此眾多的外地州縣人士的信仰與奉祀？神有靈驗固然是一方面原因，高苑縣所處的東西水路與南北陸路交通交匯點的便利位置卻是更為重要的因素。高苑縣的當?shù)匦磐綌?shù)量有限，更多的參拜者是來自太行山以東和黃河以北的十幾個州的往來奔走的商人群體。他們行商匆忙，經(jīng)常途徑此地，赴廟謁神，自是祈求出入平安、生意興隆，這恰恰從一個側面印證了高苑縣在當時的經(jīng)濟、交通地位。

另外需要說明的是，宋代的高苑縣，農(nóng)業(yè)也有較大的發(fā)展。唐代有淄州高苑縣令李仁，在任期間“公魚鹽之利，委俸祿之余，變斥鹵為膏腴，化畋漁為紡績”［10］（P20），此乃循吏勸課農(nóng)桑耕織之舉，雖不至于一時之間使土地盡肥美，但對當?shù)馗赜幸欢ǔ潭鹊膲ū俑脑爝€是可能的，從而促進當?shù)胤N植業(yè)與紡織業(yè)的發(fā)展，這是唐代中期的一個片段。金代詩人朱自牧有《清河道中暮歸》詩，對當時高苑縣一帶的景物有直觀的描寫：

緩轡溪邊喜乍晴，夕陽流水漫孤城。

川平佛塔層層見，浪穩(wěn)商舟尾尾行。

十里煙霞隨野步，兩崖禾黍撼秋聲。

雨旸雖有豐年意，久客都無地可耕。［11］（P90）

金代的小清河河道與北宋時期濟水下游河道基本相同，但水量大減，運輸能力下降，主要負責自東向西運送海鹽。詩中所言商舟應為運鹽的船只，河道兩岸的地盡其利、豐收在望的景色更是惹人注目，這是金代中期的一個片段。唐代中期的片段是個基礎，金代中期的片段是個延伸，都反映出高苑縣農(nóng)業(yè)持續(xù)發(fā)展的情況。北宋時期處在中間，承上啟下，高苑縣的農(nóng)業(yè)應該保持在一個較好的狀態(tài)。對此，雖缺乏直接的材料，卻有間接的證據(jù)，《宋史》卷一百七十二《職官志》載：

政和八年，臣僚言：“尚書省以縣令之選輕，措置自不滿五千戶至滿萬戶遞增給職田一頃。夫天下圭租，多寡不均久矣，縣令所得，亦復不齊。多至九百斛，如淄州高苑；八百斛，如常之江陰；六百斛，常之宜興。自是而降，或四五百，或三二百。凡在河北、京東、京西、荊湖之間，少則有至三二十斛者；二廣、福建有自來無圭租處。［3］（P4150）

按照熙寧年間定制，高苑縣令職田至多五頃，歲收租九百斛，竟超過江南富庶之地的常州江陰縣與宜興縣，幾為天下諸縣之最，畝收1.8斛。而宋代北方糧食畝產(chǎn)量平均僅約3斛，十收其六，似嫌過重，官員違法逾制、加重盤剝是一種可能，然不應為尚書省所知而視為正當合法，且難以長久維持。所以，當?shù)馗刭|量較好而農(nóng)作物畝產(chǎn)量高于平均水平成為一種更大的可能，這或可從一個側面說明當時高苑縣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狀態(tài)。何以至此？人民的辛勤勞作是根本，而濟水給高苑縣帶來的豐厚的灌溉之利也是功不可沒。水溢害田只是偶爾發(fā)生，穩(wěn)定充足的水源卻是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發(fā)展不可缺少的條件，高苑大地所受濟水之潤澤多矣。

二、濟水的因素——扳倒井形成的水文地質條件

據(jù)《水經(jīng)注疏》，高苑縣城北枕濟水，“濟水又東北，迤為淵渚，謂之平州坈”［12］（P758），“坈”為“坑”的別體字，［12］（P125清人胡渭《禹貢錐指》考證平州坑即麻大湖，［13］（P101）即今高青縣東南的馬踏湖。整個北宋時期，濟水一直側高苑縣城北流過。北宋末年以來，黃河多次決溢，逐漸從歷城東北決出一股新道，北流入濟陽縣境，與漯水合入渤海，是為大清河。歷城以下的濟水故道遂成為小清河道，仍流經(jīng)高苑縣北，金熙宗皇統(tǒng)年間以后小清河道雖屢有小規(guī)模變動，但大體格局穩(wěn)定。高苑縣城附近河流縱橫，又靠近湖泊，且為平原地貌，因地表水的豐富而大量補充地下水資源，完全具備開鑿淺水井的可能性。井口適度傾斜，則井水伸手可探，確有可能。從扳倒井這一客體實物的形成來說，此或為產(chǎn)生“扳倒井”傳說的自然水文地質條件。高苑縣能夠具備這個條件，濟水的存在是最為直接的因素。

附圖1：京東西路與京畿路廣濟河流向圖

附圖2：京東東路、京東西路濟水流向圖

三、結語

北宋立國，建都汴梁，相對于唐都長安而言，都城的地理位置東移一千二百多里，引發(fā)全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地理格局的重心進一步東移、南移。⑦開封以東的京東路，即今山東地區(qū)，較唐代地位有明顯提升；北宋初年以來，隨著京東路經(jīng)濟、政治、軍事地位的顯著提升，區(qū)域交通格局也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動，最顯著的就是溝通東西的濟水水路航運功能的加強。⑧自后周世宗時期開始，就注意打通京東地區(qū)與開封的水路交通，故而有五丈河的疏浚；至宋太祖代周稱帝，外抗契丹，內平割據(jù)，削藩集權，國家運作之開支，行軍用兵之所需，主要依靠京東財賦物資的支持，于是濟水運道更顯關鍵。趙匡胤極為重視五丈河的維護與治理，乃至屢次親自督導工程，可見其心情之急迫，因為京東漕運關乎北宋國運，關乎建國大業(yè)。太宗朝以后，隨著江南的平定，汴河漕運漸成朝廷命脈，京東路的濟水漕運雖不再像當初那么緊迫，卻仍為以開封為中心的水路轉運體系的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廣濟河經(jīng)常修治，京東的財富依舊源源不斷運往開封，與全國其他地區(qū)一起，供養(yǎng)著百萬禁軍與龐大的官僚體系，支撐著北宋的統(tǒng)治。北宋一代，濟水所系的京東路，一直是經(jīng)濟發(fā)達、文化繁榮的地區(qū)，與王朝的興衰息息相關，濟水與廣濟河，把京東地區(qū)與宋太祖趙匡胤及其所建立的北宋王朝，與北宋王朝的統(tǒng)治中心開封府，緊密地連接在了一起。

濟水是如此重要，濟水沿線的各縣也就隨之地位顯赫。緊鄰濟水南岸的高苑縣即為其中之一，加之它又是溝通大河南北的陸路交通線所經(jīng)之地，作為東西、南北交通的一個交匯點，位置更為關鍵。交通的便利還帶來了當?shù)厣虡I(yè)的繁榮，高額的商稅就是直接的反映。在交通與經(jīng)濟雙重因素的作用下，在軍事形勢的刺激下，淄州高苑縣得以設置州級的宣化軍并維持了64年，政區(qū)級別有了明顯的提升。在濟水的滋養(yǎng)下，高苑縣的農(nóng)業(yè)也有較好的發(fā)展；在濟水的潤澤下，高苑縣具備了出現(xiàn)扳倒井的水文地質條件。

在北宋時期總體的經(jīng)濟、政治、交通格局下，由于濟水的存在，高苑縣處于一個交通地位突出、商業(yè)貿(mào)易繁盛、經(jīng)濟實力提升、政區(qū)級別上升的良好發(fā)展狀態(tài)。就高苑縣本身的歷史而言，這是一個全面輝煌的時期，是一個京東小縣與國家整體及統(tǒng)治中心聯(lián)系最緊密的時期，是當?shù)厝嗣裰档脩涯詈突匚兜臅r期。在這樣的一個時期中，當?shù)厝嗣窨吹綕拥乐薪j繹不絕的貨船，可以聯(lián)想到它們將駛向開封，或者從開封駛來，進而聯(lián)想到趙宋王朝，聯(lián)想到因濟水漕運的支持而成就大業(yè)的開國者趙匡胤，似乎并不讓人感到意外。在這樣一個時期中，當?shù)厝嗣棵空f起高苑縣的重要地位，自然對朝廷心存感激而欲稱頌恩德。由對朝廷的感恩戴德而產(chǎn)生關于王朝創(chuàng)立者趙匡胤的神異傳說，似乎也是一個合理的邏輯過程。并且，高苑縣治北側恰恰有一口歪斜的水井，聯(lián)想、虛構、組合、拼接，并未真正身臨高苑縣的宋太祖趙匡胤于高苑縣以神力扳倒水井的傳說便要呼之欲出了。⑨

唐代中期以后，河北、山東地區(qū)藩鎮(zhèn)割據(jù)、不服王化，并造成儒學衰落、文化倒退的境況。高苑縣在控制山東的淄青平盧節(jié)度使轄內，且靠近河北地區(qū)，可謂深陷其中、深受其害。北宋代后周，趙匡胤統(tǒng)一中原、制服藩鎮(zhèn)，進而集權中央、重振皇綱，重建政治與文化秩序，后來出現(xiàn)的“扳倒井”傳說，其井口向西南，正是北宋東京開封之方位。扳倒豎井向西南，王氣龍脈在西南，山東人心向西南，向西南即是向朝廷。結合北宋以來儒學復興、尊王褒圣的文化氣象，傳說對宋太祖趙匡胤的神異化描述，寓意非常微妙。

最后，雖然我們無法以完全實證研究的方式定位“扳倒井”傳說發(fā)生的具體時間，但從諸多細節(jié)處分析，從基本的情理與邏輯分析，傳說很大可能發(fā)生在宋太祖趙匡胤在位期間或者之后的一段時間內。歷史的客體真實轉化為民間傳說的虛幻的基本素材是需要一個過程的，卻也不能超出傳說形成所需條件存在的時段范圍。金代的可能性小于北宋，元明清的可能性又小于金代。畢竟有一點是肯定的，金、元、明、清皆定都河北，高苑縣所處的東西水路交通的地位大為降低，且黃河改道漫溢，濟水淤塞，小清河水淺難行，高苑縣完全失去了北宋時代的政治、經(jīng)濟地位，文化上日益邊緣化，加之異族統(tǒng)治等因素的干擾，很難再有生成“扳倒井”傳說的總體氛圍了。

注釋：

①五丈河原名湛渠，為武則天所開鑿，因河寬五丈，故名五丈河，宋太祖開寶年間更名廣濟河。后周治理五丈河的情況，參見李泉、王云著《山東運河文化研究》第11頁，濟南：齊魯書社2006年11月版。

②詳參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六冊《宋?遼?金時期》，北宋《京畿路 京西南路 京西北路》圖及《京東東路京東西路》圖，第12—13頁、第14—15頁，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10月版。

③關于宋代山東各州縣鎮(zhèn)在熙寧十年的商稅征收額度，張照東根據(jù)《宋會要輯稿》的食貨部分而制有專門表格予以統(tǒng)計，詳見張照東著《宋元山東區(qū)域經(jīng)濟研究》第163—171頁。

④關于宋遼大戰(zhàn)的詳細經(jīng)過及宋真宗戰(zhàn)后的相關舉措，詳參（清）畢沅編集《續(xù)資治通鑒》卷第二十五《宋紀二十五景德二年》及卷二十六《宋紀二十六 景德三年》，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8月版。

⑤關于魯中山地北麓東西交通大道在各歷史階段的變遷情況及北宋時期的詳細路線，參見侯仁之《淄博主要城鎮(zhèn)的起源和發(fā)展》，收入《歷史地理學的理論與實踐》第339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9月版。

⑥關于宋代鹽的生產(chǎn)與稅收制度，詳參漆俠《宋代經(jīng)濟史》第826—840頁，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9月版；關于宋代酒的生產(chǎn)與稅收情況，詳參李華瑞《宋代酒的生產(chǎn)與榷酤》，第78—90頁及第145—155頁，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1年6月版。

⑦參見程民生《宋代地域經(jīng)濟》，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2年8月及王祥《論宋代交通與文學之關系》，收入《第五屆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8月。

⑧參見李曉聰《公元十至十二世紀華北平原北部亞區(qū)交通與城市地理研究》，載《歷史地理》第9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10月及劉廣生、趙梅莊著《中國古代郵驛史》第九章《宋代的郵驛》第九節(jié)《宋代的驛遞分布和網(wǎng)絡》第347頁，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1999年10月。

⑨濟水長期穩(wěn)定流經(jīng)高苑縣故城北，交通的便利可以帶來物質的豐富，也可以帶來人文的薈萃，往來途徑高苑縣的文士、官員、商旅亦可對“扳倒井”傳說的形成有所貢獻，不應排除這種可能。

［1］吳慶.淄博高青“扳倒井”傳說之初步研究—傳說文本的梳理與分析［J］.淄博師專學報，2017，（1）.

［2］高青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高青文史資料（第七輯）［C］.1991.

［3］［元］脫脫（等）.宋史.卷八十五（地理一）［M］.北京：中華書局，1977.

［4］［北宋］王曾.王文正筆錄［A］.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6 冊）［C］.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5］［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篇（卷六十一）［A］.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 315冊）［C］.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6］張照東.宋元山東區(qū)域經(jīng)濟研究［M］.第145頁，濟南：齊魯書社，2006.

［7］［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篇（卷二百十四）［A］.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17冊）［C］.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8］［清］張耀璧（等）.高苑縣志（卷三）［M］.乾隆二十三年刊本.

［9］［清］張耀璧（等）.高苑縣志（卷八）［M］.乾隆二十三年刊本.

［10］［清］張耀璧（等）.高苑縣志（卷二）［M］.乾隆二十三年刊本.

［11］［金］元好問.中州集上［M］.蕭和陶（點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12］［北魏］酈道元（注）.［清］楊守敬，熊會貞（疏）.水經(jīng)注疏.卷八（濟水篇）［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

［13］陳橋驛.《酈學札記》之“別體字”條［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

［14］［清］胡渭.禹貢錐指（卷四）［M］.鄒逸麟（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李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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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0066-07

2017-04-19

吳慶（1982-），男，山東萊蕪人，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人文科學系講師，主要從事山東區(qū)域歷史地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