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秀利

一

轉(zhuǎn)眼又是桃紅柳綠、鶯歌燕舞、十里長堤芳草綠的陽春季節(jié)了，平凡瑣碎、波瀾不驚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在平緩地流逝，婚后的步青云已經(jīng)習(xí)慣并接受了這種溫吞水般不咸不淡的居家日子，如果哪里突然感覺不適，反倒覺得不正常了，正如感覺到身體的哪個部分不適，哪部分就要發(fā)生病變一樣。

改變步青云這種按部就班、隨波逐流的婚姻生活的，是在春季這個多情躁動季節(jié)里市文化館組織的“鴨綠江之春”創(chuàng)作筆會。筆會上意外結(jié)識了同鄉(xiāng)作者如月，開始喚醒了青云因平淡無奇的婚姻生活而蟄伏、麻木了許久的敏感易動、追求浪漫摯情的文人心性，演繹出一段步青云自以為驚天地泣鬼神、純潔崇高的婚外戀情。就像脫離了軌跡的流星，閃亮了青云的情感天空，雖然光彩奪目，卻無可救藥地注定了短命。

筆會報到簽名時，步青云發(fā)現(xiàn)有個叫如月的女子簽的住址是臨江鄉(xiāng)，心里一怔：同在一鄉(xiāng)，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這位志趣相投的同道中人呢？頓時生了結(jié)識之心。

等與會者自我介紹時，步青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叫如月的老鄉(xiāng)是位文文靜靜的女孩，清水掛面似的秀發(fā)松松散散地披在肩后，樸素的衣著包裹著玲瓏小巧、似乎發(fā)育欠佳的少女軀體，幾縷劉海兒俏皮地彎曲在微黑圓潤的額頭上，平平淡淡的眼神中流露著這個年齡的女孩少有的沉郁和執(zhí)著，如下弦月般微彎的嘴角微微抿著，平添了幾分倔強(qiáng)與自傲。介紹過后，對青云啟齒淺淺一笑，算是結(jié)識。

筆會上，如月很少發(fā)言，只是獨(dú)坐一角，默默地聽，不時地在桌前攤開的筆記本上寫幾筆，一副拒人千里的默然神情。平凡無奇的女孩自然難以引人注目，只因是老鄉(xiāng)，步青云心里才感覺近了一層，以及看到如月那手龍飛鳳舞、大氣而個性的鋼筆字時，特別是讀了她寫的那些感情細(xì)膩、藝術(shù)感覺獨(dú)特、帶著沉郁氣質(zhì)、極富才氣的詩作時，青云的心里著實(shí)吃了一驚。他感受到了她平靜得近乎冷漠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多愁善感、幾近脆弱的心。在她鋒芒畢露、才氣逼人的詩作面前，青云自愧弗如，不禁對她肅然起敬。

在鴨綠江市的文學(xué)圈中，特別是在年輕一代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中，步青云也算小有成就，筆會上不免常被組織者點(diǎn)將，對業(yè)余作者的習(xí)作指點(diǎn)評介，做些“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式的點(diǎn)評。青云也一度自我感覺良好，飄然間真像成了筆會上什么重要人物似的?？稍谌缭旅媲埃嘣聘械搅藴\薄可笑，不由地就收了許多狂妄言語，明白了自己為什么要長兩只耳朵一張嘴的道理。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鴨綠江之春”創(chuàng)作筆會就要結(jié)束了，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結(jié)束前夜在鴨綠江邊的碼頭舉行的篝火晚會。文人的聚會，總要開個晚會轟轟烈烈地結(jié)束。由市文化旅游公司免費(fèi)為與會者承辦，目的是在筆會結(jié)束后，借各位妙筆宣傳鴨綠江市的青山綠水、名勝古跡，大家自然心照不宣。

夜幕降臨，堆在鴨綠江碼頭水泥平臺中央的柞木柈子已澆過油，火種引燃，一團(tuán)火光頓時沖天而起，一會兒就篝火熊熊，火星崩濺，燒得柞木柈子噼啪作響。圍坐在篝火邊的文人騷客們或歌或舞，展示著分道揚(yáng)鑣前最后的瘋狂。

步青云是喜靜不喜動的人，跳舞是外行，唱歌又是天生的五音不全?？戳艘粫簾狒[，他就離了現(xiàn)場，漫無目的地沿著江邊信步閑逛，享受著江邊清新的空氣，享受著輕輕徐來的微帶苔蘚味的江風(fēng)的滌蕩。

走累了的步青云正俯在江堤護(hù)欄邊胡思亂想，身后響起輕輕的問話：“大作家又在構(gòu)思什么大作呢？冒昧打擾了吧？”說完就是一串珠落玉盤的清脆笑聲。青云回身，喜上眉梢，暗自期盼的如月就站在面前。他微笑地戲說：“我在玩深沉呢，準(zhǔn)備構(gòu)思又臭又長的懶婆娘裹腳布作品呢！”青云下意識地為再見如月而高興，可一想分別在即，心情又沉重了許多，問道：“你東西收拾好了嗎？沒在晚會現(xiàn)場玩，難得一聚呀?！?/p>

如月若有所思地自語：“是啊，難得一聚呀?！币股拢角嘣聘杏X她亮晶晶的眸子正望著自己。如月又說：“青云，對于別人是難得一聚，對于我們可是近水樓臺呀。近在咫尺，想聚就聚唄?！甭酝ｎD又說，“只要不影響你什么?！鼻嘣浦缭滤?，訕訕地說：“一丈之外，我還有人身自由的。我們也就是老虎和武松的關(guān)系吧?！?/p>

如月聽了青云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解釋，下弦月般的嘴角笑得更彎了?！盀榱俗C明你大丈夫的言行一致，本人現(xiàn)在正式向你邀請，我工作的敬老院屋舍邊的梨樹園子花勢正盛，回去后邀你賞花飲酒，作一次浪漫之旅如何？”說完就挑戰(zhàn)似地望著步青云。青云聽罷，也豪氣頓生，“不但賞花飲酒，還要賦詩作文呢！咱一言為定，不見不散！”

二

第二天，步青云回到工作單位——臨江鄉(xiāng)財稅所，將外出開會時耽誤的工作一鼓作氣干完，就籌劃起去如月處賞花的浪漫之行了。

選了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天氣，與如月通了電話，約定了時間，步青云就騎著自行車前往。因懷了幾分心動、幾分憧憬、幾分莫名其妙的興奮，腳下的自行車也蹬得飛快。到了如月所在的村莊，青云放好車子，向坐落在山坳里的敬老院奔去。

心有所盼，一路爬坡竟走得氣喘吁吁、細(xì)汗津津。爬上陡坡，轉(zhuǎn)過一個彎兒，青云就望見了鄉(xiāng)敬老院那排紅瓦白墻的房子，掩映在燦爛如雪的梨花中，院子里一個穿粉衣的女子正在向山下來路眺望呢。青云的心一熱，那不正是如月嗎。在紅瓦、白墻、梨花的映襯下，如月整個人如畫中人一樣美妙。

重逢的兩人，彼此都有些興奮難抑，面對此情、此景、此人，一切似乎盡在不言中。步青云暗覺久違了的那種美好感覺如鼓蕩的風(fēng)帆，正慢慢地漲滿自己的心胸。兩人一前一后徜徉進(jìn)梨園，立刻融入了花的海洋，身前身后，蝶在舞，蜂在喧，花枝在微風(fēng)中招展，清新的花香沁入心脾。青云一時文人習(xí)性大發(fā)，陶然而沉醉，言談舉止不免率性真誠，如癡如醉。如月只是掩嘴竊笑，任青云放浪形骸。

步青云正沉醉于其中，那邊的如月已在樹下席地擺好了簡單的食品，還有一瓶山楂酒。二人相對而坐，席地開宴。如月將玫瑰色的酒液各自斟滿，端杯對著青云舉舉，就獨(dú)自地一飲而盡。在青云的愣怔中，她連喝三杯，再放下酒杯時，已是梨花帶雨，啜泣難言。如月以手執(zhí)杯，淚眼盈盈地望著青云，傷感地說：“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青云，這么美好的環(huán)境，我卻要讓你傾聽我的心酸了。正是在這樣一個生機(jī)勃勃的季節(jié)，我失去了我的初戀——一場根本不會有結(jié)局的、陰差陽錯的孽戀！你別問，我也不想多說為什么，你既然赴約梨園，就得聽我陳言！”endprint

如月突如其來的感情發(fā)泄，沖蒙了步青云的頭腦，一時不知如何安慰她是好，只能手足無措地任她默默地流淚。后來，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連零落杯中的一小片梨花瓣也一起喝下了。此時此刻，青云才深深體會到了如月以往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掩蓋的卻是脆弱、多情、善感的心。此時的如月，才是真正的如月，一個落花可以殺死的性情中人！一股自心底的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傾心相交的欲望強(qiáng)烈地沖撞著青云心胸，他暗自下定決心，盡己所能幫助如月走出愛情的雨季，以不負(fù)其今日的相知和坦誠。

如月努力對步青云笑笑：“也許是寫詩的原因，我更善于在苦難中生活，能有一點(diǎn)濃情、一點(diǎn)詩意，在記憶中留些欣慰也就知足常樂了。謝謝你今天能來陪我，聽我發(fā)泄心酸。從見到你那天起，我就認(rèn)定咱們會成為好朋友，只是我擔(dān)心影響你的家庭。你可要善待家庭啊，善待家庭，就是善待了我。來，再喝一杯，為了這梨花之約，為了我們的相識重逢，為了我不再的初戀！”

不知不覺間，熏風(fēng)麗日的晴空，竟漫過一片銀灰的鉛云，一陣微風(fēng)拂過，幾聲雷鳴滾過，天地間竟扯起千絲萬縷細(xì)細(xì)亮亮如籮篩過的雨絲，濡了蜂的翅，潤了花的蕊，沾了人的衣。梨園里頓時彌漫起輕盈、流動、透明的霧氣，一時雨襲梨花，盈盈含露，嬌嫩欲滴，恰如少女如月此時盈淚的雙眸?；ㄏ阋脖挥杲z掠去許多，花瓣卻更顯晶瑩剔透。這扯天扯地的雨絲，也扯亂了青云的心。

沒有不散的聚會，也沒有沉醉不知?dú)w路。步青云與如月執(zhí)手相別于花前樹下時，從彼此的眼神里，讀出了依依相惜，讀出了相見恨晚，讀出了相知的欣喜、別離的憂戚。如月望著滿目的玉樹瓊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雨絲，忽閃著眼睛，幽幽地嘆口氣，說：“所有的心緒只因一個氛圍，所有的氛圍只因一個心緒，夢醒又要走入夢中，走入一個梨花春雨的不解之夢，你能陪我入夢嗎，青云？”說完，又莞爾一笑：“我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自私專斷了？”問得青云點(diǎn)頭又搖頭，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三

隨著時間的流逝，步青云不知不覺地對如月有了一份揮不去的牽掛，一份放不下的惦念，一份抑制不住的渴盼。臨江鄉(xiāng)政府距如月家僅一站地，一條傍鴨綠江延伸的土路拉長了彼此的思念和牽掛。青云為能經(jīng)常見到如月，就主動向所長請求征收如月所在的清遠(yuǎn)村農(nóng)林特產(chǎn)稅，以便借機(jī)下鄉(xiāng)去看望如月。

步青云每次下鄉(xiāng)，都尋找借口到如月家轉(zhuǎn)轉(zhuǎn)，逐漸地熟識了如月慈祥和藹的老父，平易近人的老母，風(fēng)風(fēng)火火、樂于助人的大姐。沒事閑嘮，七扯八扯，青云與如月竟成了遠(yuǎn)房的姑表親，就又多了一個堂而皇之來往的理由。背人處如月就忍不住有些得意，下弦月似的嘴角笑得彎彎：“青云，今后我得叫你哥了，你可得像個哥樣兒呀。從古至今，姑表親，可是最容易發(fā)生故事的呀?！比缭潞鲩W著眼睫，俏皮地看著青云，忽地臉又一沉，“哥可別想入非非呀，要善待阿嫂，小妹方能欣然而入夢中。”

看到青云被說得不知所措的窘迫樣兒，如月又“撲哧”一聲笑瞇了眼睛：“看把哥嚇的，小妹可是鄰里稱道、父母放心的好人家的淑女呢，哥如能隨意地進(jìn)退兩個世界，不被世俗流言蜚語所累，不傷及無辜親人，小妹愿意盡平生所能，讓哥得到一絲歡樂。真誠相識，并非要求回報，哥亦是如此，可見世間情真意摯者并非虛無，小妹還乞求什么，抱怨什么呢？”

如月站在門前那片挺拔俊秀的小楊樹林里，望著眼前蕩蕩西逝的鴨綠江水，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對步青云說出這些話。其時，她因失戀，出走長春回來不久?？此谋砬樾膽B(tài)，已漸漸走出了心靈的低谷，只是那份沉郁、憔悴，仍讓人牽心。她的沉郁亦如那份與生俱來的清高，在外人眼里是冷若冰霜、難以接近，而她對待自己認(rèn)為值得相交的人，又是那么義無反顧，傾心傾情，熱情如火。一個山村女子，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一次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jìn)青云所在的貌似森嚴(yán)的鄉(xiāng)政府大院找他。多少次相見的驚喜，離別的茫然，守望時的焦盼，怎是一個情字了得？面對如月，青云只有小心地呵護(hù)她那顆水晶般的心，祈求走得一路平安。

與如月相交相知后，一股不可名狀的力量鼓舞著步青云努力工作，勤奮創(chuàng)作，世界也變得美麗可愛起來，渾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雖然他和如月是清清白白地交往，可面對妻子劉欣，卻總有一絲愧疚與不安，也許是有婦之夫的名分壓迫著他，就不自覺地在妻子面前努力地表現(xiàn)了。

四

就這樣，步青云和如月從相識的春走到了相知的夏，又走進(jìn)了收獲的秋。青云和如月的交往更頻繁了。雖然坦坦蕩蕩，卻還是招來了一些好事之徒的議論嘀咕，在流言蜚語已開始滋生蔓延的同時，青云與如月及其家人的相處也越來越融洽了，來來往往，青云再到如月的家時，有了溫馨的家的感覺。餓了可以隨便翻翻碗柜，看到可口的東西，可以放開肚皮，無所顧忌地吃，說話的言語也親切隨和了許多；人前人后，還可以對如月以兄長自居，像模像樣地對她做些指手劃腳的事；工作和家事的煩惱，可以隨隨便便地向如月傾訴，獲得一份解脫，心也就釋重般高興起來；連如月藏著青春秘密的、對爹媽都不開放的箱子，都任青云信手亂翻。在日記詩文間，翻出許多藏在字里行間倆人交往的影子，青云就像喝了蜜似的甜透心窩。

如月在敬老院工作的小屋、她家門前的楊林江岸，都成了二人的暢談之所。如月也真的將步青云當(dāng)成哥哥對待了，兩人相處，好像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生活了多年。關(guān)系好到如此程度，彼此間卻很少有本能方面的欲求，連擁抱親吻也幾乎沒有，偶爾此念一閃，便被壓抑或轉(zhuǎn)移，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那一幸福時刻。

如月家的房前屋后，長著許多梨樹，中秋正是梨熟季節(jié)，秋風(fēng)送爽，梨香陣陣，從敞開的窗戶飄進(jìn)屋里。步青云抽了抽鼻子，中斷了漫無目的的閑扯。聰明的如月早已意會，立即起身，說：“走，吃梨去！”說著就去倉房找裝梨的荊條筐去了。這惹得如月身后的老母嘮叨個不停：“看這個瘋姑娘，瘋死了，往后還想找婆家不？”

步青云跟隨如月來到梨樹下，剛想爬樹，卻被如月推到一邊，笑笑說：“哥，給小妹個大顯身手的機(jī)會，表現(xiàn)表現(xiàn)如何？平常都讓你們嬌慣呵護(hù)壞了?！比缭抡f完，四面張望，房前屋后是一片洋溢著成熟氣息的田野，杳無人跡?！皝恚鑫乙话?！”如月扶著樹干，臉頰潮紅，笑意盈盈地望著青云。青云雙手猶豫著插進(jìn)她腋下，輕輕地一送，如月就一躍蹬上了樹干，東張西望，攀上攀下，宛如活躍枝間的一只嘰喳小鳥。一會兒，幾個又大又熟的梨就扔進(jìn)了青云的懷里，眼瞅著地上的荊條筐帶了尖，站在梨樹上的如月對青云又揚(yáng)臂：“來！哥！接我——”endprint

步青云剛伸出手臂，如月就一躍，大鳥一樣撲他而下。青云急忙攏臂，擁住了似從天而降的如月，被沖撞得踉蹌著后退幾步，險些跌坐在地上。站穩(wěn)后，如月卻雙手摟著青云的脖子，賴在他身上不肯下來，并附嘴青云耳邊，輕聲說：“哥，像飛的感覺，真好！”青云問：“你就不怕我摔著你？”如月甜甜地回答：“你就是摔了自己也不會摔著我的?！比缭抡f著，在青云的臉頰上如鳥啄似的輕吻了一下，才不情愿地從他懷里滑到地面，像吃了口甜沁心扉的梨似的，滿臉的陶醉滿足，臉紅紅的，如一抹西天邊兒的晚霞。

回到屋里，正說說笑笑地吃梨，如月的臉色突然又黯淡下來：“吃什么不好，偏吃梨梨梨的，煩死了！”說著，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柜上的座鐘，步青云立刻悲哀地想：又該是自己走的時候了，畢竟那邊還有一份牽掛，一個須負(fù)責(zé)任的家。就默默地走出屋，去推院中的自行車。

如月默默地垂著眼簾，無語地跟在后面，走到大門口時，卻伸手拖住了車后架子，久久地不語，也不松手。青云強(qiáng)忍著，別回頭，別回頭，千萬別回頭！難言的酸楚卻涌上心頭，終于忍不住了，還是回了頭，望見了如月幽幽怨怨的眼神、難舍難分的神態(tài)，青云愧疚地深深地低下了頭。很久，如月才松手，嘆了口氣：“還是……走吧。”話畢，已是淚珠紛紛，滿臉凄然。

步青云支車回身，伸手替她抹淚，卻抹出成串的淚珠，只能用手扶著她不停聳動的肩膀。如月哽咽著搖頭：“你走吧，走吧！別管我！”說完一轉(zhuǎn)身，回了屋里。

步青云強(qiáng)忍著奪眶的淚水，推著自行車，背迎泣血?dú)堦枺狨岫?，耳中回想著如月寫給自己的詩句：

我把心扔在地上

試著走一回

屏著聲音 屏著自信 屏著愛得刻骨

靈魂茫然

空空如也

雙手垂下如行尸木然

我開始明白人為什么是人

彎腰拾起那還熱著的東西

裝在我胸膛的那還熱的東西難道冰凍了，還是讓狗吃了？步青云再也走不下去了，他在心中暗暗發(fā)誓：我今天一定要留下，給如月一份驚喜，一份慰藉！決定以后，青云就尋想留下的理由和借口。情急生智，彎腰看到了自行車胎，就尋了截鐵絲，狠狠地對著車胎扎下，在“咝咝”的泄氣聲中，青云的心卻鼓蕩起滿滿的希望。

推著癟了車胎的自行車，步青云返回了如月家的院子。推門迎出的如月先是一愣，繼而一喜：“人不留天留，這次你倒是走啊?！毕采厦忌业乃唤行┫矚庋笱?。青云故作無奈狀苦笑：“剛才好好的車胎，怎么說漏氣就漏氣了呢？”冰雪聰明的如月也明知故問似的自言自語：“氣漏得真是時候哇，青云。”說得青云在張羅為他修車的如月老父面前紅了臉，如月卻給了他個心照不宣、陰謀得逞的微笑，笑得青云如坐針氈，心中對蒙在鼓里的如月老父直懺悔：老人家，原諒我吧，我是不得已而為之，不是有意的！

車胎修補(bǔ)好已是夜色闌珊。步青云裝作要走的樣子，經(jīng)如月的父母一留，就順其自然地留了下來。那邊如月和她母親早已做好了熱騰騰的一桌飯菜，燉了豆角土豆，炒了金黃的雞蛋，烀了青云愛吃的紅皮地瓜。

青云和如月一家人盤腿坐到炕桌前，柔和的橘黃色燈光籠罩了身前身后，飯桌上飄散著農(nóng)家飯菜的清香。青云四顧，是兩位老人慈祥的微笑，不斷地勸菜，如月更是眼角眉梢都是笑，甜蜜如醉的樣子。此時此刻，置身如此氛圍，一股強(qiáng)烈的家的溫馨感鼓涌在青云的心間，酒未沾唇，心卻先醉，今生多想長夢不醒此時中啊……

飯后，倆人尋了借口遛到鴨綠江邊，乘著酒興，青云和如月相約去看馬鞍石。此時，月升柳梢，秋風(fēng)微拂，江波不興，草叢間，三五秋蟲的唧鳴，更顯秋意的寥遠(yuǎn)。馬鞍石是臥在鴨綠江邊的一塊灰褐色的馬鞍狀巨石，青云隨著如月躲進(jìn)馬鞍石的陰影里，放眼望去，江波浩渺，風(fēng)拂柳動，月色朦朧，天地間充盈著靜謐迷離的沉醉氣息。月光下，如月星眼閃亮，神態(tài)迷離：“哥，你知道馬鞍石的傳說嗎？說的是當(dāng)年高句麗王朝的一個王子，臨上疆場征戰(zhàn)之際，在此與情人相別，棄馬登舟，留下馬鞍為憑，留下信誓旦旦：凱旋之際，就是成婚之日。誰知，王子一去，杳如黃鶴，情人終日以淚洗面，守望江邊，望眼欲穿，卻終不見王子歸影，最后絕望地投江自盡了。棄于江邊的馬鞍，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神化成一塊巨石，為這段情天恨海的愛情留下了一個佐證?！?/p>

如月頓了頓，望著步青云的眼睛涌上濃濃的雨意，沉重傷感地說：“哥，傳說一點(diǎn)都不美麗，是不？明知守候是一種無望，期盼是一種心傷，自欺是一種強(qiáng)裝，卻太在乎過程的美麗了。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結(jié)果。在小妹心中，兄妹之情只是一種合乎俗規(guī)的寄托，其實(shí)我心中并不把它當(dāng)作不可逾越的屏障，這不符合小妹的性情，我早已把哥當(dāng)成摯愛了，只是，只是，有緣……無分……”

如月單薄的身體如秋風(fēng)中的枯草般抖動個不停，月光里，晶瑩的淚水無聲地洶涌，冰涼的雙手緊緊地抓著步青云的手：“哥，其實(shí)小妹是不該逼你的，也許是上天賜我于世，是為了還前生欠下的情債。小妹心明，早晚我們會各奔東西，只求有心有情就夠了，又何必在乎咫尺天涯呢。情的誘惑緣于錯，錯緣于美麗，美麗就不可多得，一生能美麗一次就死而無憾了……”

深深的秋風(fēng)帶著涼意襲來，面前的如月顫抖了一下，揚(yáng)起淚臉，凄迷的眼神望著步青云，嘴中喃喃道：“哥，我冷，我好冷，抱我一下，抱我……”

步青云聽了，身不由己地?fù)碜×巳缭骂澏兜纳碥|，小心翼翼地去吻她臉上咸澀的淚滴，沉重的苦澀深深地融進(jìn)了心底。負(fù)罪、愧疚、自責(zé)涌上心頭，如萬箭穿心般難受。千言萬語都化成了心中一句話：“如月，我愛你呀！可我不配，也沒有資格??！”青云緊緊地抓著如月的手，如受傷的野獸般低泣起來。

如月的淚水早已濡濕了步青云的肩頭，此刻，卻揚(yáng)起淚水迷蒙的臉，閃著淚花，沖著青云笑了：“還男子漢呢，怎么也成了水做的。其實(shí)你給小妹的已經(jīng)夠多了，也許再也不會有誰能像你這樣給我如此無間的感覺。你離開我，甚至多日不見你，我就有些恨你。那時雖清醒地知道要離開你，可一見你，就忘了耿耿于懷的一切。我是幸運(yùn)的，因?yàn)槟憧偨o我信任的感覺，小妹因此就心滿意足了，真的！”endprint

步青云望著如月梨花帶雨、強(qiáng)作歡顏的模樣，心里陣陣發(fā)酸，緊緊地?fù)碇缭?，努力地想為她增加些暖意，同時也暗自下了決心：此生千萬別寒了她的心，負(fù)了她的情??！秋月作證，馬鞍石為憑，我不要什么天長地久，不要什么名分禁錮，不要什么倫理道德，只要實(shí)實(shí)在在擁有，一生美麗今晚一次又何妨！

風(fēng)動柳枝，攪亂了月影；魚躍江面，擾亂了水聲?；艁y、沖動、迷蒙中，青云終于吻住了如月那濕潤、飽滿、溫?zé)岬拇?，恨不得融為一體，進(jìn)而輕噙住了粉嫩、柔軟、甜美的舌。如月窒息似的哼了聲，綿綿軟軟地癱在了青云的懷里，透過胸前驚如脫兔般的聳動，青云感受到如月的心在狂奔，就相依相擁著，滑倒在馬鞍石邊的那片朦朧、神秘、詩意的陰影里……

月羞了，扯過一片白云，欲遮豐滿流暢的曲線；風(fēng)羞了，輕輕地掠過充盈律動的雙峰，卻捎走了意亂情迷的昵情。風(fēng)把這個甜蜜悄悄告訴了樹葉，贏得了樹葉一片嘩啦啦的掌聲。馬鞍石也羞了，以飽經(jīng)滄桑的閱歷，默默見證這場靈肉合一的愛情……

青云附如月耳邊輕語：“月，良宵美好，讓我想起臺灣一位著名詩人的《曇花》一詩，背給你聽：

任誰的眼睛都不許來偷竊

子夜，你私自的秘密

要等最遠(yuǎn)的星光都別過頭去

才肯把復(fù)瓣的雪肌

一層又一層向內(nèi)開啟

直到迷情的高潮

才向我，哦，單單向我

吐露你驚怯的蕊心

一簇明艷微濕著金粉

皎不可犯的奇跡啊，可惜

不到日出就早已關(guān)閉

而一夕仙凡的因緣

真也值得千歲的苦等

和事后，永久的回味

“你是初開的曇花，我就是偷香竊玉的辛勤蜜蜂了?！鼻嘣铺鹈鄣乜偨Y(jié)。如月慵然地笑笑，笑出無限風(fēng)情，青云的身心又是一熱。

五

北方的冬閑漫長而單調(diào)，勞苦了一年的農(nóng)民被風(fēng)雪封到了燒得熱乎乎的炕上，抿著小酒，扯著閑嗑，等待著春節(jié)的到來。步青云所在的鄉(xiāng)財稅所與鄉(xiāng)政府保持一致，臘月二十三小年剛過，就放年假了，一直放到正月的上旬。在漫長單調(diào)的日子里，青云尋不出理由與如月相見，難免覺得孤獨(dú)難熬，度日如年，干什么都懨懨地提不起精神，于是把相思之苦無休止地傾瀉到稿紙上。等假期結(jié)束，竟提了鼓鼓的一包信件去看如月。

頂風(fēng)冒雪，騎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自行車，終于叩開了如月的家門。步青云雖然面冷手僵，心中卻燃著一團(tuán)火。與如月的父親道過年話，就隨著如月去她的閨房?？吹饺缭麻|房門邊貼的對聯(lián)，青云壞壞地笑問：“這聯(lián)從何而來，貼在閨房門邊，不正無聲地招引我犯錯誤嗎？”問得如月一愣，隨口說：“我是在書上看到的，感覺挺好。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對嗎？”

說完就又去看對聯(lián)，對聯(lián)寫的是：

春風(fēng)放膽來梳柳

夜雨瞞人去潤花

橫批：風(fēng)雨解情

如月看著，臉突然一紅，意識到了什么，就伸手去搗青云的腰，含怒帶嗔地說：“還自詡?cè)祟愳`魂工程師的作家呢，怎么思維水平都在褲腰帶以下呀！”說著就要去撕對聯(lián)，卻被青云拽住手。青云說：“這聯(lián)意境不錯，留著我將水平提高到胸部以上去欣賞吧?！鼻嘣朴肿猿罢f：“今后你要想罵我的話就提作家，作家不就是來家坐坐嗎，我們村一個大字不識的楊二嫂還當(dāng)了一回作家呢。你聽我講，我們村的楊二嫂屬于腦子缺根弦的那種人。一天上午，天下著小雨，不能下地里干活兒，閑著無事的楊二哥就求正在納鞋底的楊二嫂干夫妻間的那點(diǎn)活兒。楊二嫂說，你沒看見我手上正忙著呢，楊二哥說，那你坐在我身上，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咱倆的活兒兩不誤。一陣忙乎，楊二嫂就坐在了楊二哥身上，兩人正忙活，隔壁的二大娘推門進(jìn)來，抬頭看到夫妻二人的光景，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愣住了，尷尬至極，進(jìn)退不是。情急慌亂的楊二嫂笑笑說：“既然來家里了，你也來坐坐……”

青云故作正經(jīng)地講，卻笑得如月直不起腰，以手亂點(diǎn)青云：“出口成臟，原來你們作家都是這么坐家里提高水平的，我就想步青云嘴里多會吐出象牙呀！”

笑過鬧過親熱過，如月望著青云，突然沉下臉來，先屏聲靜氣地關(guān)了門，坐到步青云的面前，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四十多天沒來事兒了，可能要壞事?！薄笆裁?？”青云條件反射般倏地站起，“你不是嚇我吧，往下你還要說害口饞酸的辣的呢?！比缭侣犌嘣七@樣說，有些不高興：“怎么，你現(xiàn)在后悔了？”青云急忙解釋：“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太突然，我一時接受不了?！?/p>

說完，步青云再不理睬如月，困獸般在地上焦躁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把手中的煙頭狠狠地一摔，目光炯炯地望著如月，說：“既然老天成全我們，天意如此，給我倆愛情的結(jié)晶，我要你！”

“你能承受身敗名裂的打擊？”

“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

“真的？”

青云莊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如月立刻將嘴附上來，甜甜地親了青云一下，燦然一笑，說：“謝謝你，青云，謝謝！其實(shí)剛才我是嚇唬你呢，我就是要看看你的態(tài)度，一切都平安無事！”“你呀，虧你想得出！”青云松了口氣，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又是梨花如雪、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在這個充滿勃勃生機(jī)的季節(jié)里，如月實(shí)實(shí)在在地要嫁人了。在農(nóng)村，和她同齡的姑娘中結(jié)婚早的已有圍在身前身后叫媽的孩子了。如月雖然想為步青云守護(hù)那份無望的愛，也能艱難地抵抗著老人勸、姐妹說，忍著流言蜚語的騷擾，卻不能接受步青云生出要解除家庭的想法，于是也就堅定了要嫁人的決心。如月對青云說，實(shí)在不忍心看他在家庭和她之間苦苦掙扎，喜憂參半的家庭生活是誰也逃避不了的。她又說，情人是鮮亮的補(bǔ)丁，妻子是陳舊的衣裳，補(bǔ)丁再新再好，卻不能當(dāng)衣穿。如月最后說：“我飽經(jīng)創(chuàng)傷的心承受不了你以破釜沉舟方式給我的愛，這愛太沉重?！?/p>

又一次相聚在如月工作的敬老院邊的那片梨園，是為了相知一周年的紀(jì)念，也是為了忘卻的紀(jì)念。endprint

月明風(fēng)清，暗香浮動，沐浴皎潔月色的梨花朦朦朧朧，如夢如幻，梨花美麗依舊，春意融融依然。四目相對，無言的默視中，感到了幾分憔悴，幾分沉重，人更添幾分與日俱增的削瘦。

如月舉起一小碗果酒，努力使笑揚(yáng)在臉上：“來，哥，為了我們的相知，為了我們的情義，為了這花好月圓，干！”言畢，如月一仰而盡，放下酒碗，眼角已有淚花閃出，就笑笑地解釋說，“喝急了，嗆的?！闭f完，又“咕咚咕咚”地倒?jié)M酒碗，起身折了一枝盛開的梨花，舉到鼻間聞著。隨著花枝的顫動，花瓣間有晶瑩的水珠滑落，不知是花露還是如月的淚珠?！案?，咱倆真的要冷靜一回了，從一個誤區(qū)走進(jìn)另一個誤區(qū)，已經(jīng)陷得很深，這實(shí)在是一種痛心和凄涼，要知道，最終都會受到傷害的。我送你的東西，該毀就毀了吧，只要心中有，何必留在世上呢，以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煩，玷污了我們的感情。活得好，須忘我，你懂嗎，青云？”如月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手中的花枝劇抖，一時落英紛紛。

步青云緊捏著酒碗，眼中的梨花，眼前的月色，已成一片眩目的凌亂。心如刀絞般難受，對如月呢喃著：“我不敢想象沒有你我怎么生活，更不愿別人走進(jìn)你的生活，我會受不了的，真的受不了……”

如月輕輕地走到青云身旁，相依相擁，將頭埋進(jìn)青云的臂彎。手中的梨花枝遮了淚眼，輕輕地，嘆息般說：“別說得那么決絕，好哥哥，小妹會受不了的。不管小妹將來嫁到何處，都不會把你忘記，也不會因嫁而嫌棄你。以后的生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小妹知道，只要是準(zhǔn)備了要嫁的心情，便是一種悲劇的開始。哥，我是知道的，我不會有好的結(jié)局，經(jīng)歷了這次的刻骨銘心，嫁誰都是一樣的無所謂了……只是有你，我會活得好些。是船終歸要遠(yuǎn)航的，在這流淚的春天，在我們的淚泊中……”

青云淚如泉涌，哽咽得幾欲氣絕：“你別說了！月，求求你，別說了！”他幾乎瘋狂地?fù)u著她，搖落了手中的花枝，搖亂了地上的酒席，搖得月影憧憧，梨花紛紛，淚雨滂沱……

如月伸手輕輕地替青云抹掉臉上不斷滾落的淚珠：“好哥哥，咱不哭，都不哭，咱回家，回家！去實(shí)現(xiàn)心中的向往，去分享家的甜蜜芬芳，讓小妹為你做一回新娘……”如月拉起青云，彼此相擁著，囈語著，走向敬老院如月的那間小屋……

小屋窄小整潔，彌漫著如月的氣息，洋溢著如月的體香。一縷溫馨的月光透過碎花布的窗簾，為小屋營造了一片靜謐、安詳。如月無言地從枕下摸出一張自剪的大紅喜字，板板正正地貼在窗上，屋內(nèi)頓生了幾分熱烈的婚慶氣息。

長長久久、深深甜甜地吻過，靜靜地、無言而和諧地開始了朝圣情愛的序章。橫陳在青云面前的是如月冰雕玉琢般少女的胴體，猶如獻(xiàn)祭愛情圣殿的潔白羔羊，抖動的眼睫微合，濕潤的豐唇微張，喚醒愛的波濤，在胸中澎湃、激蕩，沖撞曲線優(yōu)美和諧的玉體，一波波起伏蕩漾……

青云守望情愛港灣的沉睡小舟，被如月潮涌拍岸的激情喚醒，在漸起漸猛的雄風(fēng)鼓舞中，借潮起潮涌，執(zhí)棹擊水，揚(yáng)帆起航，去隨波逐流，去起伏蕩漾，高揚(yáng)情愛的風(fēng)帆，一路高歌猛進(jìn)！深入如月風(fēng)起潮涌的港灣，帶著縱情的渴望，攪起驚天動地般眩暈窒息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

六

步青云和如月經(jīng)過那次瘋狂后，就嘗試著過互不介入的生活，為如月準(zhǔn)備嫁人的心理做些鋪墊和準(zhǔn)備。如月也在家人的勸說下，好歹看了一戶人家，努力地去調(diào)整心情準(zhǔn)備嫁人。正當(dāng)青云努力壓抑著對如月強(qiáng)烈的思念，堅持著不去見她，嘗試著逐漸冷卻關(guān)系時，晴空一聲霹靂，青云家后院起火，婚姻生活出現(xiàn)了很大危機(jī)。

妻子劉欣紅杏出墻，被奸夫的妻子抓了個現(xiàn)場，在村里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使步青云顏面掃地，人前人后抬不起頭來。

畢竟同床共枕五六年，雖然劉欣現(xiàn)實(shí)得讓青云這個骨子里都透著點(diǎn)浪漫情調(diào)的小文人難以接受，但家中的日子被劉欣料理得有條不紊，順順安安。雖然沒有海誓山盟、白頭偕老的諾言，但日子也能平平常常地過下去。青云雖然愛如月愛得如癡如狂，對劉欣也沒達(dá)到厭惡的程度，曾一度夢想過“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式的情感生活，平常在家時就努力地表現(xiàn)好些，哪怕是違心和做作的；有時也曾拷問自己的靈魂，自以為還沒卑鄙虛偽到只許自己放火、不許他人點(diǎn)燈的地步。將心比心，假如劉欣為情所惑、所誤、所累，紅杏出墻，雖然難以接受，但青云不會生出不共戴天的仇恨。然而劉欣卻為了很少的一點(diǎn)錢，在村中一個外出經(jīng)商的、只能算是個小款的男人別有用心、不厭其煩地勾引誘惑下，將自己的貞潔和清白出賣了……

夜深了，繁星閃閃，冷風(fēng)習(xí)習(xí)。步青云猶如困獸一樣茫然地在街上亂轉(zhuǎn)，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自家小屋窗口那片昏黃的燈光，知道是劉欣還在等自己，卻心如止水，不再覺得那片燈光安謐溫暖。壓抑得頭昏眼花，胸悶氣短，要發(fā)泄要傾訴的欲望如灼熱的巖漿在胸間奔涌，卻找不到可以啟齒的對象。猛然間想起了如月，就像找到了可以解脫的救星。天剛蒙蒙亮，亂轉(zhuǎn)了一宿的青云回家推了自行車，直奔如月住的村莊，心中只存一個瘋了似的念頭：找如月！找如月！我要找如月！

步青云昏昏沉沉地推開如月所在的敬老院小屋的房門，如月剛從家中來到山上。在如月的驚問聲中，青云軟軟地癱在了地上，好像經(jīng)過了千山萬水的苦旅，用完了最后一絲氣力。青云蓬頭垢面，臉色慘白，目光呆滯，只是反復(fù)地嘀咕：“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如月將青云扶上炕坐下，用力搖著青云的雙手：“青云，你怎么了，怎么了？你倒是說話呀！”如月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劉欣為了錢，就……就……”青云已泣不成聲，淚水像泄閘的洪水，洶涌而出，在心愛的人面前，委屈得不行。他將頭撞得小屋墻壁咚咚作響，手張牙舞爪地亂揮，仿佛要撕扯什么：“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我真的不行了！”

青云無所顧忌地開始發(fā)泄了，像一個可憐無助、絕望透頂?shù)暮⒆?。如月急了，將青云的頭緊緊地抱進(jìn)懷里，用嘴唇堵住了他囈語不斷的嘴，兩行清涼的淚，不斷滴到青云燥熱污穢的臉上。青云漸漸地安靜下來，仿佛回到了記憶中已遙遠(yuǎn)的母親的懷抱，是那么溫暖可靠、博大無邊，青云頓覺全身的疲倦如潮水涌來，不覺合上了沉重的眼皮。endprint

等到青云醒來，蒙蒙眬眬地睜開雙眼，已是日影西斜。如月坐在小屋的炕上，懷中依然抱著青云的頭，見他睜眼，如釋重負(fù)地出了口氣，淚痕遍布的臉露出了舒心的微笑?！澳憧蓢?biāo)牢伊耍嘣?，別扔下我好嗎？”如月目光癡癡地望著青云。青云握緊了如月的手，鄭重地將頭點(diǎn)了又點(diǎn)……

屋漏偏逢連雨天，人走背時喝涼水都塞牙。步青云為之付出了五年多青春年華的鄉(xiāng)財稅所的合同制工作，因政府機(jī)構(gòu)精簡，市鄉(xiāng)財政“分灶吃飯”，傳言就要失去。這對于青云，無疑于雪上加霜。

值得步青云欣慰的是，如月幾乎放棄了個人生活的一切，想方設(shè)法地陪著他，千方百計地逗他開心，再也不言嫁人，小心翼翼地遠(yuǎn)離著使青云傷心的一切話題。每次相見，都是滿臉的陽光燦爛，一副快樂天使的模樣。由于生活的巨變，心情大起大落，青云久已不犯的胃病也來搗亂，疼得他直冒虛汗，齜牙咧嘴，一副痛不欲生狀。如月見了，一次又一次細(xì)致入微地為他剝花生米，并用小塑料袋分裝成多袋，相見時就捎上一些，反復(fù)叮囑：一定要按時吃，并紅著眼圈說：“青云，你要好好活著，為了小妹也為了自己，別讓我擔(dān)心和失望，你應(yīng)該堅強(qiáng)些！”給青云寫信時，必定寫得滿滿的，幾無落款處，殷殷關(guān)切，濃濃情思，洋溢在字里行間，成了青云溫柔的、永遠(yuǎn)的心痛。

如月決定陪青云去陌生的城市散心。倆人小心翼翼地躲過眾人耳目，乘火車前往。到達(dá)時已是黃昏，跟隨熙熙攘攘的人流出了站臺，撲面而來的是陌生的繁華和喧囂，置身于異地他鄉(xiāng)，倆人才算徹底放松了。熱戀情侶般相依相偎，悠然自得地招搖于人流車流中。由于正逢旅游旺季，住宿的旅館很難找，如月又特別強(qiáng)調(diào)要雙人包間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算找到一家雖然偏僻但還算潔凈的旅店。

登記房間時，如月神色坦然地甩過倆人的身份證，負(fù)責(zé)登記的是一位戴花鏡的老大爺，看完身份證后，探尋的目光從眼鏡上方看過來。還沒等他開口問，如月就淺淺地一笑，如下弦月的嘴角十分迷人：“老大爺，我們是農(nóng)村來的，為給他治病走得急了，結(jié)婚證沒帶，麻煩您老通融一下，安排個單間，我照顧著他方便?！闭f這話時，青云分明看到如月強(qiáng)裝鎮(zhèn)靜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安，好在老大爺沒細(xì)問，抖著花白的胡子笑了：“我搭眼一看，就知道你們是老實(shí)人，不像出來‘打野食的山貓野獸，滿足你們要求，安排單間?！?/p>

登記過程中，老大爺又關(guān)心地問如月：“你丈夫得的什么病呀？”如月看了青云一眼，回答道：“心病?！眹樀美洗鬆斘展P的手一抖，“我說閨女，心病可是大病呀，可得抓緊治呀?！比缭陆釉?，也就順桿爬：“大爺，您老知道這附近哪家醫(yī)院好嗎？”

老大爺為他倆開了房間，剛關(guān)上房門，如月就軟軟地癱在了青云懷里，長長地松了口氣：“好懸呀，嚇?biāo)牢伊?，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再追問幾句，非露餡不可！”青云戲說：“演得和真的似的，戰(zhàn)爭年代可以當(dāng)?shù)叵曼h了。”如月接言：“我鬧的這出還不是千里送豬槽——喂（為）誰呀，你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青云佯裝不快：“活蹦亂跳的大活人，你說我有什么??？”“你就是有病，有心病，我陪你出來散心就是要診治你的心??！”

如月開始撒嬌，目光盈盈地望著青云。青云受不了如此熱烈目光的撩撥，擁上去，剛要做進(jìn)一步的親熱舉動，如月卻突然推開他，改換一副認(rèn)真嚴(yán)肅的面孔：“鑒于患者目前病情已發(fā)作，本醫(yī)生現(xiàn)在開始診療，開具處方如下——”

如月裝模作樣地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朗朗地讀：“病癥：愛情綜合缺陷征引發(fā)的間歇性心絞痛發(fā)作，并伴有虛幻臆想癥。處方：如月小姐一位（味）。用法：不準(zhǔn)煎熬碾碎，口服心用，想吃就吃。禁忌：視患者身體能力酌用，或遵醫(yī)囑。主治醫(yī)生：如月小姐?！?/p>

如月正聲情并茂地編讀，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直到笑出了眼淚，笑彎了腰，將手中的紙對著青云直抖，笑得說不出話來。青云接過紙一看，也不由得大笑：如月掏出的紙片，原來是剛才開的宿費(fèi)發(fā)票，上面赫然蓋著畜牧局招待所的大戳。如月彎著腰，捂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本主治醫(yī)生……一不小心，成……成了獸醫(yī)了哈……”

望著如月嬌喘吁吁、憨態(tài)畢現(xiàn)、率直可愛的模樣，步青云伸手托抱起她，向床邊走去，咬著她的耳輪低語：“患者現(xiàn)在獸性發(fā)作，要吃獸醫(yī)了，你說從哪兒下嘴吧？”如月輕輕地耳語：“從你最想吃的地方唄……”如月說完，嘴角笑得更彎了，合上了顫抖的眼皮，臉漲成了一塊紅布……

都說時間可以磨礪沖淡往事，卻難消蝕銘心刻骨的一絲一毫。和如月共擁的這短暫幾天，深深地烙進(jìn)了青云的心中，在以后的漫長歲月中，每每想起，所有的細(xì)枝末節(jié)，都?xì)v歷在目，恍若昨日。兩人去副食商場買了一大包的方便食品，“山頂洞人”般坐擁在旅館房間，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甜甜蜜蜜，輕輕松松，自自在在。隨心所欲地接成語，喝啤酒，爭爭吵吵地玩撲克，貼紙條，沉醉癡迷地長吻。一切都顯得那么和諧、美好、激動人心。好像生活在不食人間煙火的桃花源，壓抑籠罩在青云心中的所有不快，都一時煙消云散了。

入夢總有夢醒時。到了步青云在車站與如月執(zhí)手相別時，如月閃動著雙眼，調(diào)皮地問青云：“哥，小妹的醫(yī)術(shù)如何，哥可滿意？”青云望著善解人意的如月，小聲地對她說：“心病倒是好些，你卻讓我得了另一種病呀?！比缭乱惑@，“你可別嚇我呀，什么病？”說著用手去摸青云的額頭，“你不是在發(fā)燒說胡話吧?！薄熬褪瞧v、甜蜜、充實(shí)、回味無窮的蜜月綜合征呀?！薄罢鏇]羞！”如月刮了一下青云的鼻子，臉紅如霞，甜甜地、羞澀地垂下了頭，戀戀不舍地將青云握別的手搖了又搖……

七

如月一向以溫順、賢惠、穩(wěn)重而被鄉(xiāng)親鄰里稱道，可為平復(fù)青云心靈的創(chuàng)傷，這段日子她幾乎不管不顧地與青云形影相隨，進(jìn)出成雙入對，慢慢地就起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如月卻充耳不聞，對青云一如既往地關(guān)心、愛護(hù)。不想?yún)s傳到了被如月摞下的還在談婚論嫁的婆家，本來就風(fēng)雨飄搖、了無根基的婚戀，頃刻就煙消云散了。

步青云得知，已于事無補(bǔ)。望著如月仿佛卸了一個包袱，沒心沒肺、風(fēng)輕云淡的表現(xiàn)，說：“你呀你，現(xiàn)在的我，連工作都要沒了，是注定不能給你一生幸福的，甚至連承諾都不能，你怎么能破釜沉舟、不管不顧地來陪我呀。”如月故作輕松狀，笑說：“哥，婚姻的悲劇我看得還少嗎，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何必自入樊籠呢。怎么，你開始煩小妹了，想讓小妹嫁掉省心是不？我偏不叫你得逞，你前時幫小妹走出困境，現(xiàn)在你這樣，我怎么能棄你而去呢。你可得有心理準(zhǔn)備呀，哥現(xiàn)在對我可是有緣又有分了，哥聽說一句話嗎，先叫哥后叫妹，叫來叫去叫什么來著？”endprint

如月說到這兒，忽閃著眼睫，突然不語了，臉頰涌起一片潮紅，慢慢泛遍了臉。良久，如月望定步青云，輕輕地說：“哥，還記得我寫給你的詩嗎？”說著，就輕聲地背誦起來：

“如果有一天你獨(dú)自飛翔

我會迎于你期待的目光

將黃昏的闌珊

寫成滿天霞光——

“其實(shí)，我知道，愛你難，但不愛你更難！兩難之間，小妹要為自己愛一次了。哥，別再讓小妹活得很難，能接受我嗎，彼此撫慰心中的傷痕，去過心中向往的生活！當(dāng)我做出這個決定時，我知道，我已把一生托付給你了，托付給我自始至終信得過的人，我可以不在乎陳規(guī)的禁錮、世俗的名分，可以說服家人親朋，接受你及你的一切。只要有愛，一生就知足了，你一定要好好善待你自己，就是善待我了！”

就在步青云下定決心離婚，與如月攜手共度人生時，他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愛情樹苗卻沒有挺過隆冬時節(jié)，夭折了，并且是步青云親手摧殘了它。就要擁進(jìn)懷中的幸福，轉(zhuǎn)眼化成寒風(fēng)中的一片鴻羽，眼睜睜地離他而去，直上九重霄了。

對于如月，更是舊傷未愈，又添新痕，在她心上劃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又撒了一把鹽。當(dāng)初，如月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頂著多大的壓力，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決定將終生托付給青云。唾手可得的幸福，卻被青云的懦弱、愚鈍、自以為是給斷送了。

八

深秋的時候，步青云下崗的傳言終于成了事實(shí)。青云在鄉(xiāng)財稅所資歷最淺，平常又善于舞文弄墨，有不務(wù)正業(yè)之嫌，所以在決定留用的問題上自然首當(dāng)其沖。青云最先將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如月，如月的反應(yīng)卻是平淡的，她認(rèn)真地對青云說：“當(dāng)初愛上你，也不是沖你的工作去的。下崗也好，你可以專心寫作，會出好成績的。不過，咱倆的事你可要加快，別讓我久等?！甭牭们嘣菩睦餆岷鹾醯模瑧c幸自己遇到了個千古難覓的知音。如月的家人卻加強(qiáng)了阻撓的力度，擔(dān)心青云無固定職業(yè)，如月嫁了受罪。如月卻頑強(qiáng)地堅持著，大有此生非青云不嫁的決心。

步青云離開臨江鄉(xiāng)政府閑在家里，自然就少了與如月的約會，寫信成了兩人傾訴思念、溝通有無的主要聯(lián)系手段。每周多則數(shù)封，少則一封，信中的柔情蜜意力透紙背。沒想到，如月其中的一封信就成了導(dǎo)火索。青云本來是囑咐如月將收信人的地址寫到母親家，由弟弟步青天代轉(zhuǎn)，以防節(jié)外生枝，可其中的一封信還是落到了劉欣的手里。由于青云經(jīng)常寄稿訂雜志，捎帶著郵差也就認(rèn)識了劉欣，又不知道他們婚變之事，來村里送信，在村路上遇到劉欣，順手將信就給了她。

這無異于點(diǎn)燃了一個火藥桶。劉欣看過信后，仿佛大夢初醒，抓住了青云要離婚的把柄，轉(zhuǎn)瞬就忘了自己的茍且之事給青云造成的身心創(chuàng)傷，得理不饒人，腰桿馬上就硬了起來。在與青云暴跳如雷的爭吵后，她糾集了一幫娘家親戚，登門一起向青云問罪發(fā)難，強(qiáng)迫青云寫信，立馬與如月一刀兩斷，否則就帶人到如月家大鬧一場，使她背負(fù)惡名，無法做人。

青云看劉欣氣勢洶洶、得理不饒人的樣子，膽怯了，退讓了，妥協(xié)了，真怕她一怒之下去如月家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使如月及家人顏面掃地，遷怒如月，給如月施加壓力，加重她嫁給青云的心理陰影。如果這樣，以后即使結(jié)合了，怕也不會釋然和幸福的。青云更怕與如月一事鬧開，經(jīng)過添油加醋、歪曲夸張地散播，增加和如月結(jié)合的阻力。無奈之下，就提筆寫了：如月，我們結(jié)束吧。在劉欣的監(jiān)督下，裝了信封，投進(jìn)郵筒。

青云的心立刻就跟著懸了起來，這如三九寒風(fēng)、冰冷傷人的話，對如月無異于迎頭痛擊，如月會發(fā)蒙得不知所措的。好在青云想很快就去解釋，向如月說明情況，乞求她的原諒，接受她的懲罰與責(zé)備，甚至痛罵，結(jié)果如月一定會破涕為笑，盡釋前嫌的。然而這次青云卻預(yù)料錯了，錯得不可救藥，錯得痛心疾首、遺恨終生。

還沒等步青云去解釋，如月輾轉(zhuǎn)打來電話說：“你來一趟?！蔽吹惹嘣苹卣Z，話筒“啪”地一聲就掛了。冰冷、漠然、毫無生氣的聲音令青云的心一顫，就要失去如月的恐懼緊攫住了青云，一陣徹骨的奇寒，遍徹身心。青云來不及多想，避開劉欣，就上了去往如月家的客車。

步青云實(shí)在沒有勇氣直接找如月，下車就先去了如月的大姐家。一進(jìn)門，如月大姐就像不認(rèn)識青云似的上下打量他好一會兒，一臉的不高興：“你和小月是怎么回事？接了封你的什么信，她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光坐那兒傻了似的‘吧嗒吧嗒掉眼淚，一個勁兒地說自己傻，誰勸也不聽。你在這兒等著，我去給你找，你倆還有什么解不開的疙瘩嗎？”青云眼一熱：“大姐，你快去找，我等著，要快些呀！”

步青云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時，如月倒是很快地推門進(jìn)來了，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氣，連圍脖都沒圍，鼻尖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臉色蒼白灰暗得如蒙土的雪色，一頭飄逸的秀發(fā)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澤，額前那幾綹燙過的俏皮劉海兒被寒霜浸染，又被屋里的熱氣濡濕，無精打采地粘在額頭上。宛如下弦月的嘴角緊緊抿著，顯得冷峻而堅韌，眼神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大劫過后的疲憊茫然。如月對青云冷冷地說：“你來了。也好，我倆的事也該有個了結(jié)了?！甭曇舯?，毫無感情。

步青云望著如月悲痛欲絕的憔悴模樣，沖動地向她撲來：“如月，你聽我解釋，聽我說……”還沒等青云近身，如月突然伸出一只手，橫在他倆之間，像突然豎起了一道無形的、冷漠的墻。“請你冷靜些，我討厭沖動，討厭虛偽，討厭不負(fù)責(zé)任！我討厭……”哽咽壓抑了話語，兩行淚珠滾過如月失去血色的臉頰，她兩肩抽動，渾身抖成一片風(fēng)中的枯葉。青云一時心如刀絞：“如月，我對不起你呀，我對不起！”說著就伸手去扶如月，再也抑制不住奪眶的淚水，痛哭失聲。

如月卻往后躲閃著身子，幾乎在吼：“你別碰我，別碰我！你捫心自問，我倆的恩恩怨怨，就是一句輕描淡寫的對不起，就是一句不負(fù)責(zé)任的出口傷人所能承擔(dān)得起的嗎？那幾個字，我多么希望不是你寫的呀，翻過來看，倒過來看，一遍又一遍，可它是！它是……我還有什么說的呢，你還想說什么呢。你如此待我，如果心還是熱的，會一輩子不安的！”endprint

步青云被如月數(shù)落得瞠目結(jié)舌、無地自容，只有以淚洗面，恨不能跪在如月面前懺悔求饒，寧愿以男兒膝下的黃金換取眼下的愛情。但他深知如月的脾氣，那樣做只會更被如月瞧不起，他們的愛情只能葬送得更快。哀莫大于心死，青云此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愛情失去了。

“包里是你送我的所有東西，要說的話也都寫在信上，是夢總會有醒的一天，慶幸我醒得早。好自為之吧，步青云，沒有我的時候，愿你過得更好……”如月放下東西，嗚咽著沖出了屋子，頭也不回地?fù)溥M(jìn)了寒風(fēng)里。風(fēng)扯亂了她的頭發(fā)，她像一只受傷的鳥，踉蹌著走遠(yuǎn)了。

步青云帶著如月退回的見證他們愛情的積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村里。下了車，直接就去了鴨綠江邊，獨(dú)自一人在江岸的冰天雪地里躑躅著。寒風(fēng)在枯柳間打著呼哨，水邊剛結(jié)的薄冰在“嘎吱嘎吱”地響，腳下的雪在“咯吱咯吱”地呻吟。冰冷的淚爬滿了青云麻木的臉，須眉間已結(jié)成白霜。蕭瑟寒冷的鴨綠江邊，陰云四布，空曠寥遠(yuǎn)。

天地間，寒江邊，青云孑然地立著，手中打開的信隨寒風(fēng)瑟瑟抖動，猶如埋葬愛情的靈幡。如月最后的淚跡斑斑的一封信，是青云寄予愛情希望的最后一棵稻草，也隨寒冷的江水遠(yuǎn)去了。滿眼都是如月悲痛欲絕的話語，滿心都是悔之不迭的痛楚，如月的信寫滿了絕望、悲涼、無奈。

青云：

我想，這封信，該是你我之間的最后一封了吧。你一定覺得奇怪，抑或承受不起吧，這證實(shí)了我好久以前的預(yù)感。

難得讀到一封來自你身外的言論（劉欣曾寫給她一封辱罵的信），也難得有心情再去整理你我以往的事情，我不想用殘缺不全的情感去換取情感以外的無聊。你也許真的打算朝著曾口口聲聲讓我相信的話去做，而我會想，你也許始終等著我原諒你上次寫給我的那幾個字，而我又不會覺得自己被騙抑或生出許多事情。我不明白你為何決定離婚了還要和她藕斷絲連，又怎么能讓我相信你與她不可能破鏡重圓？不明白你待她何以寬容，待我何以吝嗇，你真不明白我倆與你的生活誰更重要嗎？我只看到自己還是錯了一步。

自你發(fā)出那封信開始，我就冷靜地看你怎樣做，而你既不前進(jìn)，也不后退，你哪一個都不想傷害，這種窮于應(yīng)付，讓我和她都痛苦，你不是顧城，我也不是英兒。不明白今生何以看錯許多人，特別是你！

我聽累了你自始至終的任何解釋，也勸累了要你與她和好。你一步步拉著我走到了今天，告訴你，我不是英兒，不是！

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想見你，再解釋也沒有用，你知道我的性格，我的決定，向來都有它的堅決。

命運(yùn)戲弄的人太多！看來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我始終活不出個自己來。

不要打擾我，沒有你的生活，

我會過得更好，起碼不用面對包裝

的虛偽和那種無形的傷害……

步青云再也讀不下去了，淚水模糊了雙眼，心在抽搐顫栗，萬念俱灰的感覺潮涌著心如死灰的絕望，不由得抬腳向鴨綠江中走去，心中只存一個念頭，越來越強(qiáng)烈清晰：生不能相伴，死也要相隨，如蒼天有眼，黃泉有知，倘若靈魂不死，定要拋棄這具臭皮囊，逐江水而下，佇足于如月家門前的楊林，為她祈福、祝愿，伴她在無月的夜晚入眠……

冰冷的江水開始漫沒褲腳，步青云踩到了長著青苔的鵝卵石，腳底一滑跌坐在水中，刺骨的江水“嘩”地濺濕了頭臉，心也隨之一激靈：如果死后無靈，豈不是陰陽兩隔，一死不復(fù)，而空留心愛的人獨(dú)自承受因自己帶來的痛苦。不！我不能死！不死！步青云又掙扎著爬了起來……

只有如月退回的見證他倆愛情的信物，在江水中慢慢地流走散盡了……

步青云拖著冰冷的身體回了家，劉欣意料之中的不在家。屋冷，灶清，他只能蜷縮在冰涼的炕角發(fā)抖，渾身因江水的刺激，燒得如同火炭，頭昏腦脹。迷蒙中，似乎響起幾次敲門聲。是如月來了嗎？青云一激靈，掙扎著睜開眼，觸目的是身邊結(jié)了冰殼的棉衣，正滴著如淚的水滴。此生真的就與如月情斷緣盡，咫尺天涯了嗎？

青云一時心疼得不行，惝恍迷離，天旋地轉(zhuǎn)，進(jìn)入朦朧的夢境中，一廂情愿地、執(zhí)著地做著與如月再續(xù)情緣的夢，走入夢中……走入夢中……

在梨花如雪、落英繽紛的梨園里，步青云邁著墜鉛的雙腿，竭盡全力追著跑在前面可望不可即的如月，喊哪喊，追呀追，卻越來越遠(yuǎn)。如月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眼睜睜地看著她化成一朵潔白的梨花，飄飄搖搖地奔月而去了，只剩下耳邊反復(fù)回蕩的洪鐘大呂般的聲音：此情只應(yīng)天上有，落入人間終成空……此情只應(yīng)天上有……天上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