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菲菲

摘 要：在中國俗文學史上，產(chǎn)生于吳越文化源頭的江浙地區(qū)，富有濃厚的南方地域文化特色的吳歌，是中國詩歌史上一顆耀眼的明珠。它以直白大膽的書寫方式，熱烈真摯的感情表達，并伴以清麗柔婉的語言表現(xiàn)，著力歌詠了江南女子浪漫纏綿的愛戀心情，留下了許多動人的愛情詩篇。《子夜四時歌》正是這其中的典型代表，它以大抵相同的篇目，隨著春夏秋冬四時風物的變遷，在對四季截然不同的自然場景與生活情境的描繪中，書寫了一位女子在戀愛中走過的心路歷程。本文擬從春歌，夏歌，秋歌，冬歌四個部分來著手剖析這一系列愛戀組曲背后所呈現(xiàn)的情感圖式。

關鍵詞：《子夜四時歌》；四季；情感圖式

《子夜四時歌》現(xiàn)存七十五首，其中春歌二十首，夏歌二十首，秋歌十八首，冬歌十七首，被收錄在宋代郭茂倩所編的《樂府詩集》中。而關于這七十五首歌謠的來歷與作者，《唐書·樂志》中有云：“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薄稑犯忸}》又云：“后人乃更為四時行樂之詞，謂之《子夜四時歌》……皆曲之變也。”由此可知，《四時歌》乃是《子夜歌》的變曲，是從舊有曲調(diào)中變化出的新聲[1]。而其中大量工整對偶句的運用，以及關于景物的細膩刻畫，我們大抵可以推測其中的部分作品是經(jīng)文人之手進行過潤飾與加工的，但這并不損減其自然真摯的情感表達。在這組歌謠當中，歌者運用了大量的江南典型方言，并巧妙地使用了諧音雙關的修辭技巧，將陷入愛情的女子那種柔媚纏綿的復雜心緒刻畫地淋漓盡致。下面將從四季的流轉(zhuǎn)變遷為切入點，來揭示其所呈現(xiàn)的感情世界的真實圖景。

一、春歌——春心初蕩漾

春歌，是這組戀曲的開端，也一切情愫的開始。沒有它的產(chǎn)生與鋪墊，也就沒有后面三季歌謠的連續(xù)吟詠。在這二十首春歌里，歌者首先用清麗的筆調(diào)描繪了春天萬物勃發(fā)的生之喜悅。歌謠中使用了大量春季所特有的自然意象，如：春風、陽鳥、綠荑、新林、杜鵑、芳草、柳花等等。為整個故事的鋪演，提供了一個春之花園般的舞臺背景。在明媚的春光的照耀下，茅草初生的嫩芽隨風搖擺，林里的楊柳也褪去了冬衣，枝丫繁茂，柳花輕揚，鳥兒站在枝頭婉轉(zhuǎn)清唱。這里對燦爛春景的細膩刻畫，不僅是單純的客觀性敘寫，更是為歌中女子的春情萌發(fā)來做鋪墊。而關于女子的服飾妝容，也進行了較為濃墨重彩的書寫，用羅綺、羅裙、翠衣、玉釵等意象來加以表現(xiàn)。這是在戀情的初始階段，女子羞于表露心跡，為了吸引情郎的注意，而不自覺地在衣飾方面格外留心的嬌羞心情的真實反映。春歌二十首正是愛戀初生之贊歌。它歌詠了懷著對愛情的美好憧憬而小心翼翼地踏入這情感世界花園的女子心中萌生的復雜感情。如“春風動春心，流目矚山林”[2]中因春風的溫柔輕撫而情竇初開的春心；如“含春未及歌，桂酒發(fā)清容”中內(nèi)心極力渴望向情郎吐露自己的心意，但還來不及開口，因品嘗美酒而染上的羞色就已泄露了心事；如“娉婷揚袖舞，阿那曲身輕”中，和著樂曲，旋轉(zhuǎn)著曼妙的身姿，輕揚著舞袖，為了心上人翩翩起舞；如“誰能不相思，獨在機中織”中，借織布來排遣思念的微微惆悵的心情。這一幕幕場景共同呈現(xiàn)了戀愛初期女子既羞澀緊張，又期待思念，還有煩惱與埋怨糾纏的復雜心緒。這伴隨著春光萌生的綿綿情意，正像那樹枝上初生的新綠一樣，一層一層繁茂地鋪展開去。

二、夏歌——情濃纏綿處

經(jīng)過了春歌中小心翼翼試探式的相處，女子與心上人彼此確定了對方的心意，開始進入了戀愛中的甜蜜期。明顯地出現(xiàn)了與心上人交往相處的細節(jié)性描寫，如“含桃已中食，郎贈合歡扇。深感同心意，蘭室期相見”中，女子收到情郎贈送的合歡扇，內(nèi)心不勝歡喜，感受到對方愛重自己的心意，期待著與情郎的再次相見。又如“清荷蓋淥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與情郎一起在荷塘游玩，碧綠的荷葉與嬌艷的芙蓉交映，正如女子清麗脫俗的面龐一樣。組歌中還有類似的大量場景，在夏歌中女子與心上人的交往，明顯一改春歌中的羞澀扭捏，敢于大膽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心跡。而此時戀愛的溫度也隨著夏季炎熱的氣溫一同攀升，最終由單純地訴情階段進入了情欲交纏的深層次階段。在二十首夏歌當中開始出現(xiàn)了大量的情色場景描寫，如“吹歡羅裳開，動儂含笑容”、“珍簟鏤玉床，繾綣任懷適”、“香巾佛玉席，共郎登樓寢”等等。同時，歌中關于生活場景的描述也從另一個側面印證了雙方感情的深入發(fā)展，一方面歌曲中出現(xiàn)了許多居家擺設性的物品，有一種家庭生活的趣味[3]，如玉席、屏賬、羅賬等，這表明女子已經(jīng)開始與心上人一起共同生活。另一方面，歌中也開始逐漸出現(xiàn)關于農(nóng)事田桑的描寫，這表明此時的戀情已由單純地情感性需求上升到對世俗現(xiàn)實生活物質(zhì)上的關注與考慮，開始為兩人更長久的未來打算。而這正是女子在感情穩(wěn)定期特有心態(tài)的真實再現(xiàn)。

三、秋歌——相思入肺腑

經(jīng)歷了如炙熱夏季一般，如膠似漆的戀愛甜蜜期，感情的發(fā)展也在到達最高潮之后開始步入平淡。由夏入秋，歌中所描繪的自然意象首先出現(xiàn)了明顯的改變。在十八首秋歌的前半部分，清露、涼風、秋月、秋夕等秋季典型的自然風物接連出現(xiàn)，營造了一種涼爽舒適又愜意的感官體驗，此時女子與心上人伴著繁星明月兩情繾綣。如“握腕同游戲，庭含媚素歸”、“蘭房競妝飾，綺帳待雙情”、“中宵無人語，羅幌有雙笑”等詩句用秾艷的筆調(diào)進行了直白大膽的刻畫。而這些溫語濃情的鋪陳卻為之后長夜漫漫，相思腐骨的心酸更添悲涼。秋歌的后半部分，帶有蕭瑟凄楚氣息的意象紛紛登場，秋霜、秋葉、白露成為歌者吟唱的對象。與此同時，歌謠的情感基調(diào)也轉(zhuǎn)為哀婉惆悵?！暗歉呷硌?，惆悵客心傷”，女子在秋日獨自登高欣賞秋景，只見空中鴻雁紛紛飛往溫暖的家鄉(xiāng)，而自己等不到情郎的消息，只能暗暗惆悵心傷。又如“草木不常榮，憔悴為秋霜”，秋風蕭瑟，草木枯萎凋落，女子由景傷情，聯(lián)想到那甜蜜的戀情也如同這秋景一樣無法持久，飽經(jīng)秋霜摧殘的秋草正像女子因思念而日漸憔悴的面龐，類似的情景在歌中不勝枚舉。而就在女子飽受相思折磨的同時，仍愿意無怨無悔的付出，如“獨纏自絡絲”、“寒衣尚未了”、“乘月?lián)v白素”等詩句真實地再現(xiàn)了女子牽掛遠方的情郎，在家辛勤地制作寒衣，殷切期盼心上人歸來的落寞心情?？v觀十八首秋歌，歌者已不再去詠唱自己衣飾之美，居所之華麗[4]，而是更多地去表現(xiàn)自己在離別之后內(nèi)心飽受相思的苦楚。

四、冬歌——驚懼幽怨生

經(jīng)過了秋歌中殷切的期盼與漫長的等待，仍然沒有等到心上人的歸來，女子備受煎熬的心態(tài)在時間的發(fā)酵下開始衍生出懷疑，驚懼，無助甚至于怨恨來。首先仍然是蕭瑟冬景的大肆鋪寫，如“寒鳥依高樹，枯林鳴悲風”，瑟瑟發(fā)抖的鳥兒依偎在枝頭妄圖取暖，枯敗的樹林里回蕩著悲愴的風聲。又如“天寒歲欲暮，朔風舞風雪”，天寒地凍，一年的光景又要走到了盡頭，凌冽的北風卷起漫天的飛雪。這些看似單純地景物描寫，實則映襯的是女子在戀愛即將走到盡頭時內(nèi)心沉痛的哭訴。其內(nèi)心的情感圖式通過兩個方面得以清晰的呈現(xiàn)。一方面是對戀情不信任感的增加。如“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女子感受對方情誼的淡去，而自己深愛對方的心情卻仍似寒冬中傲然挺立的松柏一樣從未改變，不禁發(fā)出揪心的質(zhì)問。另一方面是對自己韶華逝去，容顏不復的憂懼。歌中三次直接寫到白發(fā)這一代表青春逝去的典型意象，“誰知相思老，玄鬢白發(fā)生”，“感時為歡嘆，霜鬢不可視”，“感時為歡嘆，白發(fā)綠鬢生”。除此以外，憔悴、暮、老等關于容顏的描寫也大量出現(xiàn)。由春到冬，四季的流轉(zhuǎn)帶來時間的逝去，而戀愛中相思之苦的煎熬與漫無盡頭的等待都加速了紅顏的衰老[5]，而美貌的不再又再次加劇了女子在感情上的不自信。雖然歌中偶有對美好過往的回憶與期盼，如“愿歡攘皓腕，共弄初落雪”，但這淡薄的祈愿并不能扭轉(zhuǎn)冬歌悲苦的基調(diào)，也無法改變戀情破滅的凄楚結局。

《子夜四時歌》以自然景物的四季轉(zhuǎn)換為背景，融情于景又借景傳情，以戀愛中的女子為主人公，對其在戀愛中四個階段里幽微的心理狀態(tài)進行了細致而又精準的刻畫。這七十五首的組歌，共同呈現(xiàn)了女子完整的愛情生命史，從少女的嬌羞，到情濃的嫵媚，由相思的煎熬到等待的無望。這是南朝女子愛情的歡歌，也是她們青春的悲歌。其五言四句的形式表現(xiàn)以及歌中諧音雙關的修辭技巧，不僅成為后世民歌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而且對唐詩的押韻形式，創(chuàng)作技巧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此后大批的文人從這座豐厚的民間藝術寶庫中汲取營養(yǎng)，推動民歌藝術的發(fā)展，使其在漫長的文學生命史中始終以自己獨特的魅力不斷迸發(fā)出新的璀璨火花。

參考文獻：

[1]王運熙.樂府詩論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2]郭茂倩.樂府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2014.

[3]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4]孟光全.慷慨吐清音 明轉(zhuǎn)出天然——《子夜歌》《子夜四時歌》藝術特色初探[J].內(nèi)江師專學報，1997（12）.

[5]廖美玉.樂府《四時歌》所形塑的“四季原型”及其意義[J].樂府學，201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