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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溫柔

2017-10-17 19:31:13張惠雯
長江文藝 2017年10期
關鍵詞:雅各布戴維

張惠雯

1

“現(xiàn)在很冷,等一會兒太陽完全出來了,又會太熱。這里的天氣就是這樣?!毖鸥鞑颊f。開車的是他,戴維坐在旁邊。他們正行駛穿過的這片地方看起來是一片荒原,沒有農(nóng)場和村鎮(zhèn)。天空仍是夜與晝交融時那種深邃的藍,但在遠處,太陽即將升起的天際線那邊,蔓開了一條柔和的玫瑰色。拂曉的朦朧光線里,戴維看著半綠半黃的原野上綿延無盡的荒草和灌木,這兩種東西像是死死纏繞著一起生長,蕪雜、強悍、不可分割。

車里開著暖氣,戴維覺得悶,他把車窗玻璃打下一條很窄的縫隙。

“如果你困的話,就再睡一會兒。”雅各布轉過頭對戴維說。

“我等著看荒原上的日出?!贝骶S懶洋洋地說。

“在舊金山,你可看不到這樣的日出。”雅各布笑著說。

“我在香港好像從未看到過日出,至少我對此沒有什么回憶。按理說我上學的時候應該看到過,但那時候坐在公車上大概睡著了。”戴維伸展伸展手臂,把頭靠在車窗上。關于他生長的那個城市,他的回憶并不多,殘破的、灰色的街道,停在狹隘街道上的顏色鮮艷的有錢人的跑車,逼仄的房子里團團轉的愛吵架的家人……他聽著暖風口和汽車引擎發(fā)出的噪音,感覺著車的輕微顛簸,這顛簸和聲音都讓他意識昏沉。他聽到雅各布的動靜醒過來的時候,大概是四點。“我睡不著?!毖鸥鞑紝λf?!澳俏覀兏纱嘣缫稽c兒上路。”他對雅各布說。他們收拾好東西,往旅館的停車場走去,周遭還沉浸在黑暗之中,矮小的燈柱射出一點兒蒼白的微光。在大多數(shù)人還在沉睡時上路,行駛在車輛稀疏的高速公路上,這體驗起初很新鮮,但倦意很快就壓倒了新鮮感帶來的刺激。他有時覺得途中無窮無盡的景色有種荒涼之美,有時又覺得十分單調(diào)乏味。想到雅各布在十五歲之前一直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他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

“你住的地方有山嗎?”他問雅各布。

“沒有,土地會有一些起伏,你也可以覺得是山?!?/p>

“好吧,那是丘陵?!彼f。

“甚至也不算丘陵,只是一些小草坡。我小時候喜歡把它想象成山?!毖鸥鞑颊f。

“你的想象力一直很豐富?!?/p>

“謝謝?!?/p>

“你從小就是個敏感的男孩兒?”他問。

“可以這么說,至少比我的哥哥和父親敏感?!毖鸥鞑颊f。

“你總是盡其所能地貶低他們嗎?”戴維尖刻地問。

但他的同伴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這里和舊金山的空氣味道好像有點兒不一樣。”戴維說。

“那里是水的氣味兒,這里是土地的氣味兒?!?/p>

“絕好的概括?!贝骶S說。過一會兒,他又問:“你說你的弟弟妹妹會在家嗎?”

“不,馬修在奧克拉荷馬城工作,他有了個小男孩兒,自顧無暇,我不覺得他有空回家。我妹妹在奧斯汀讀她的博士學位,一位熱衷各類校園活動的領袖,鐵桿的共和黨支持者,你可絕對不會想見她?!毖鸥鞑荚溨C地說,聳聳肩膀。

戴維笑了:“那可和你一點兒也不像?!?/p>

戴維打了個哈欠。“你昨晚為什么睡不著?大概太久沒回家,興奮過頭了?!?/p>

“有點兒不平靜,不過,我一點兒也不想家。”雅各布語氣淡漠地說。

“好吧,你要帶我去你自己也不想回去的家?!贝骶S說。

“我說過,我想告訴你一些事,關于我離家之前發(fā)生過的事?!?/p>

“也許它能解釋為什么你二十多年都沒有回家?”戴維嘲諷地說。

“也可以這么說?!毖鸥鞑颊f。

“我不能想象這么長時間不回家。我的記錄是五年。我剛來美國時,心想干脆讀完書再回家,然后一讀就讀了五年。”

“五年不算什么?!毖鸥鞑颊f。

“你談到家時,有時顯得冷酷無情?!贝骶S看著他說。

雅各布也望他一眼,說:“戴維,我想我們倆都很少談論家?!?/p>

“我只是這么說,我可從未想干涉你。你不要誤解我,我自己一點兒也不想家,回家對我來說只是一件應該做的事,或者說,僅僅是到一個住過的地方再看看。”

“你很快就會明白為什么?!毖鸥鞑颊Z氣堅定地說。

“好像是一件很嚴重而又神秘的事……”戴維咕噥著說,眼瞅著窗外,外面濃稠的天色似乎被稀釋了,光線驀然變得清亮。

“我會告訴你的,在我們到我出生的那個地方之前?!?/p>

“你沒有告訴過其他人嗎?”

“沒有。我甚至沒有想過告訴任何人?!?/p>

接下來,他們沉默了。

“你說你母親看到你會很高興嗎?”過一會兒,戴維問雅各布。

“也許很高興,也許很害怕。”

“害怕?你是指我們倆之間的事嗎?當然,她會反對……”

“‘反對?我覺得她不會用這個詞。但我們什么都不用解釋……”雅各布說。

“那就這樣?!?/p>

“你會不高興嗎?如果她顯得怠慢……甚至粗魯……我是說,我們的一切都和她無關?!毖鸥鞑颊f。

“我才不會在意?!贝骶S說,擺了下手。

“你知道,你身上有一股灑脫氣質(zhì),這是我喜歡的,也是我羨慕的?!毖鸥鞑忌斐鲇沂?,輕輕握住戴維的手。

“我的父母和你的父母完全不一樣,你的父母很開明?!?/p>

“開明?不,他們只是要面子。”

“而我的家人……他們是那種不可能被說服的人?!毖鸥鞑颊f。

“他們是虔誠的基督徒,這你說過?!?/p>

“不僅僅是虔誠……”

戴維笑了笑,“你放心,她傷害不了我。”

戴維朝窗外看著,他現(xiàn)在看到路邊一座藍白色標志的美孚油站和兩棟孤零零的、破舊的房子,那座木屋上掛著“丹尼爾雜貨鋪”的牌子,另一個沒有標識的、邋遢的鐵皮房子前面扔著成堆的破舊輪胎和金屬零件,令人猜測那是一家修車鋪或拆車鋪。他的睡意漸漸被談話、放亮的天光和路途上剛剛出現(xiàn)的“風景”沖淡了?;脑辖K于出現(xiàn)了人的蹤跡,一切景物仍帶著西部拓荒時期那種荒涼、勇猛、草率的氣質(zhì)。他想,偶爾到這個地方透透氣倒是好的,它遼闊,好像遼闊本身就會讓人多想點兒東西……不像香港,印象里就是逼仄和喧鬧,人和人的念想都被悶在里頭。endprint

他隱約感到這不是一次普通的還鄉(xiāng)之旅,但他知道最好不要問,得給雅各布時間,他了解他是怎樣一個人。他們交往了大約四年,不久前登記結婚了,誰也沒有通知家人。他們這些人是這樣,難以得到親人的祝福,反會帶給他們尷尬和震驚,于是很自然地與他們疏遠了。他想他大概永遠不會告訴他的父母說他結婚了。他不明白為什么雅各布會有那種錯覺,認為他父母是“開明”的!在他看來,他們只是認命而已。他從未告訴過雅各布,為了保住臉面,他的父母要他保證絕不帶雅各布回香港、不向親友透露任何有關他生活的信息……這件事在他看來那么可笑,就像他們巴不得他簽署一份保密協(xié)議。至于雅各布,自他十五歲離家出走后,就再也沒有和父母聯(lián)系過。戴維很少聽到雅各布提及自己的父母,有一次他說起他不反對宗教,但像他父母那樣虔誠到了瘋狂程度的教徒是可怕的……過去兩年的圣誕節(jié),雅各布帶他去爾灣和他的姨媽一起過節(jié)。雅各布的姨媽莉亞是個思想開明的獨身女人,她收留了從德州的鄉(xiāng)村逃出來的十五歲的雅各布。父親去世的消息也是由莉亞姨媽傳給雅各布的。那天,雅各布從律師事務所里打電話給他,他語調(diào)有點兒奇怪地說:“我覺得我要回家一趟,等我父親的葬禮過后。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p>

2

他們已經(jīng)看過荒野上的日出了。他們當時把車停在了路邊,下了車。他覺得有些風景能打動人、燃起人心里的情感,即便是毫無來由的情感,譬如日出,或是那種夜半的暴雨。過去,在他住的那個荒涼地方的小農(nóng)莊里,他常常在夜里的暴雨聲中醒來,然后再也睡不著……沿途的風景那么單調(diào),甚至讓他暗暗羞愧。他猜想戴維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希望至少這日出能給他留下印象。他有時擔心自己過于在乎戴維的感覺。而戴維和他不一樣,他具有某種浪游青年的氣質(zhì),他不羈、尖刻、善于嘲諷、反復無?!鸥鞑及堰@一切看作是他的天真之處。自然而然地,他成了戴維的保護者。這些年,他經(jīng)歷了逃匿、屈辱感的糾纏以及那些荒唐、短暫的昔日戀情,清楚戴維是他的真愛。他想讓這個人了解“完整”的自己,包括他的過去。

他估計再開大約兩個多小時就能到達埃爾帕索鎮(zhèn),那是到達他生長的農(nóng)莊之前途經(jīng)的最后一個鎮(zhèn)。他打算就在那兒歇腳、吃午飯。如果一切沒有變,過了埃爾帕索,公路很快就會消失,他們要轉上那條鄉(xiāng)村小路,路上的風景會越來越寂寞、荒涼。他們這是朝著荒野的深處行駛。這和他當年離家的路是相反的方向。這會兒,戴維閉上了眼,他緊閉的眼睛、深色的皮膚、精致的五官輪廓令他看起來異??⌒?。他感到戴維令他心緒平靜,仿佛是一種極大的安慰,無論是衰老還是罪責或是過去的創(chuàng)傷,這些都顯得不怎么可怕了。

他又聞到了空氣里那種混雜著牲口、草木、濕潤泥土的氣味兒。這是他生長的那個地方常年彌漫的氣味兒。那里夏天灼烈、漫長得可怕,陽光終日炙烤著農(nóng)莊的土地、草場和他們住的那棟單薄、缺少顏色的木屋。塑料的白色百葉窗簾幾乎終日閉著,葉片朝上,從他母親小心翼翼留下的細微縫隙里漏進一道道陽光。日照時間那么長,他常常感到木材在白日的烈焰里就要噼噼啪啪地燒起來了。暴雨的季節(jié),牧場會變成汪洋,他們得穿著長筒膠鞋,踩在柔軟的“水草”上,去清點牲口,或者挖排水溝,或者檢修被雨水沖壞的地方……冬天從不下雪,只有那么一些樹落光葉子,然后一部分的草黃了,卷草機開始勞動,一卷卷的干草最后安靜地躺在收割后的大地上。

從那個單層的、有三個臥室的農(nóng)場木屋里,他看到的景色永遠是那些草和樹,還有更遠一點兒的低頭啃草的牛。他的生活也像他看到的景色一樣單調(diào)乏味。除了上學以及星期天全家坐上父親那輛GMC皮卡去十二英里外的教堂以外,其他時間,他就在農(nóng)場里幫助父親和母親處理農(nóng)活、打掃場院、做家務、照顧下面的兩個孩子(他是四個孩子中的第二個)。而他們那棟屋子里則始終籠罩著某種正統(tǒng)清教家庭的不茍言笑、勤儉勞作的氣氛:對自己和家人都異常嚴格、只喜歡談論牲口和農(nóng)活的父親;瘦弱、馴順、為一切事情祈禱的母親;粗暴能干、努力訓練自己成為另一個農(nóng)場主的哥哥;愚鈍、總是處于對父親的敬畏和恐懼之中的弟弟妹妹……孩子們彼此之間說話不多,沒有人談自己的感覺,這不是他們的習慣。他們從母親那里也得不到安慰。他相信她愛他們,但她永遠按照父親的規(guī)則檢驗自己的行為,對他們絕少“不恰當”的寵溺和親昵,她有時因為他們受了父親粗暴的訓斥默默流淚,但過后卻總是懇求他們不要惹他生氣……如果有機會,他寧可跑出這棟屋子,跑到外面去,在小徑上、菜園里,草場和灌木叢之間、牛欄和農(nóng)具房之間到處走。到處是赤裸裸的陽光,刮著干熱的風,他一面四處亂逛,一面覺得無處可去。

他現(xiàn)在不覺得是“回家”,他沒有那份溫情。但他難以抑制那種往事不斷浮現(xiàn)、令他激動不安的情緒。他想叫醒戴維,對他講這些:他從小就是個容易激動的人,他的心靈敏感,有時天空的顏色就能深深打動他,下雨的晚上,他聽著雨聲,整夜不睡。他早就預感到他是這個家庭的叛徒,枯竭的生活讓他痛苦,似乎逼他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他耽于幻想,從某個時候起,他那么渴望著被擁抱、被親吻,渴望著無論精神還是肉體上的溫柔,幻想著一種親密的關系……在他的家里,激情是個輕浮、危險的東西。他極力掩藏這個“缺陷”,于是,他顯得過于嚴肅、緊張,有時干脆做出一副木然的樣子。

有一天,父親撞到他在農(nóng)具房里讀書(那是一本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詩集),他要求看看他在讀什么書。他把書交給他。父親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翻看著那本書。他告訴自己沒什么好害怕的,卻禁不住渾身顫抖。父親過后把書扔給他,輕蔑地說:“如果你閑得發(fā)慌,可以去幫亞倫干點活兒,或者看點兒正經(jīng)書!”這讓他感到莫大的侮辱。他發(fā)覺他一直在忍受這樣的生活——在這種生活里,有種令他反感的、顯而易見的粗暴。他發(fā)覺他越來越無法愛他們。更可怕的是,他不再相信他們都堅信不移的東西。星期六晚上,他仍會幫母親準備第二天要帶去和教友們一起分享的午餐食物,有時是烤那種里面裹著熏肉和西紅柿的面包,有時是雞肉蛋黃醬三明治……星期日一早,他仍然穿上整潔的衣服和全家人一起去教堂,他常常做義工照料那些父母去聽布道的幼小的孩子,如果輪不到他做義工,他就專心致志地聽牧師布道。可他會對“魔鬼”、“誘惑”這些詞心生疑惑,漸漸地,他無法相信牧師所說的每一句話,他也無法專心地祈禱或懺悔,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冷眼旁觀,甚至臆測他人是否忠誠;他仍然按照父親的要求在每晚入睡前讀《圣經(jīng)》,但這樣的習慣已被他從內(nèi)心里否定了。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所向往的不是天堂,不是神圣的正確和恩賜,而是一些其他的東西。endprint

后來,在他走了以后,他有時會忍不住猜想在禮拜日的共享午餐會上,他們會怎樣談到他。在那樣的時候,人們總是對哪怕最難吃的食物都贊不絕口,總是不知疲倦地與人談論著自己對神和自身靈魂的新的發(fā)現(xiàn)和領悟……他想,父親在他走后是否會去找牧師,以他的絕對虔誠,他是否會和牧師談起他那“被魔鬼偷走的孩子”(這正是他的用語),他是否會以某種隱晦的方式告訴牧師,那天上午在農(nóng)莊簡陋的木屋里究竟發(fā)生過什么。最后,他想,這些年里,父親是否曾有過絲毫的內(nèi)疚,還是仍然恨著他……但無論如何,在去世之前,這個固執(zhí)的男人從未試圖打破僵局,他沒有道歉,也沒有給他寫過一封信……

那天上午和其他夏天的上午一樣,一大早就明亮刺眼的陽光,混雜著濃郁的植物和動物氣味的熱烘烘的空氣,早餐后屋子里生硬的靜寂……他們終于做了決定,把給他的“選擇”擺在他面前。如今,恐懼早隨時間消失了,他反倒覺得可笑,那么兇狠、那么煞有介事!……他們把他反鎖在房間里,其他人都走了,最后他們倆也走了,就剩下他一個人……母親哭過,她眼睛紅腫,像死人一樣沒有光芒。她哭過、反對過,但最后還是跟著父親走了。父親說最好是他自己走上那條贖罪的路,說會給他足夠的時間想清楚,他們大概中午時候才會回來……他打破了百葉窗簾后面那扇玻璃窗。他必須把兩塊玻璃打碎,再把中間那塊橫木掰斷,才能夠跳出去。他的手和胳膊都劃破了,流著血。他拔掉扎進胳膊里的幾片碎玻璃片,脫了T恤衫纏住胳膊,在膝蓋深的荒草里跑。他翻過歪歪斜斜的鐵絲柵欄,跑出了農(nóng)場。從他家的農(nóng)場到埃爾帕索鎮(zhèn)大概是十七英里,他清晰地記得氣喘吁吁地沿著那條有干硬車轍的土路跑。他盡量跑,實在跑不動的時候就拼命地走。途經(jīng)那個水塘時,他猶豫了一會兒。他最后只是到水邊洗了手臂,洗掉了纏在手上的那件白T恤衫上明顯的血跡。他使勁兒擰干衣服,直接把它穿在身上。等他走到埃爾帕索鎮(zhèn)上時,衣服已經(jīng)干了。

很多年后,他仍然做這樣的噩夢:他在一條險惡的小徑上拼命地跑著,后面有個緊追不舍的、鬼魅般的影子。然后,那雙手猛地抓住他,或者,他突然發(fā)現(xiàn)無路可走,前面是深淵,他只好朝深淵跳下去……往往,他就這樣驚醒了。

3

“如果你覺得疲倦的話,讓我來開一會兒?!贝骶S說。

“我沒問題。你大概已經(jīng)覺得這地方乏味了吧?”雅各布問。

“我覺得很好,但你看起來累了。”戴維說。

“想了太多。”雅各布說,把一只手輕輕地放在戴維的腿上,很快又拿開了。

“你今天顯得很嚴肅?!贝骶S說。

“對不起,這又是另一個讓你乏味的理由?!?/p>

“不,你看起來很好笑。米勒小姐那句話怎么說的?‘你呆板得就像一把傘?!?/p>

雅各布被他的話逗笑了。

“看到那些馬了嗎?”雅各布突然大聲問。

“看到了,一個很大的牧場?!贝骶S說。很快,他又看到牛群,大約有五六十頭的牛,在牧場上閑散地吃草,牧場中間有兩個藍鏡子一樣的湖,有幾頭牛就在湖邊喝水。這看起來是一個非常富裕的農(nóng)場,廣袤的地盤被整齊的、鐵絲扎的水泥樁完全圍了起來。接近中午,隔著玻璃照到身上的陽光有點兒灼熱。戴維把車里的暖氣關了。

“所以,德州的牛都是吃新鮮的草?”戴維有點兒無聊地問。

“大多數(shù)時候,”雅各布說,“冬天也吃干草。但冬天很短,只有那么兩個月?!?/p>

“我睡了一覺,現(xiàn)在又覺得一切新鮮了。”戴維微笑著說。

“對我來說也有點兒新鮮。你知道,當我離開家的時候,我對路上的一切都視而不見。”雅各布說,“我只想離開這兒。我從未細細打量沿途的風景。”

“你是走這條路線離開的嗎?”戴維問。

“當然,二十年前是這樣的路,也許三十年后還是這么一條路,這里的一切都變化很慢!接著會有更多農(nóng)場,因為快到埃爾帕索鎮(zhèn)了。但出了埃爾帕索,我們得走一條土路,荒地又會多起來,農(nóng)莊稀疏,彼此離得很遠,每個小農(nóng)莊就像一個孤島?!?/p>

“也許那地方和你離家出走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p>

“誰知道呢?但也無所謂?!毖鸥鞑颊f。

戴維沉吟地望了他一會兒,問:“你那時沒有想過你會這么久不回來嗎?”

“我想的是我永遠都不會回來?!毖鸥鞑颊f。

“你似乎怨恨你出生的地方。”

“我不喜歡那種生活,但那只是原因之一。你不可能想象那樣枯悶的生活,因為你從小就生活在香港,你是個都市人,那種生活本身可能把你變成只會悶頭吃草的牛。家庭是另一個方面,問題是我父親……到后來,他和我都無法再忍受對方,他要我們成為他那樣的男人。但我早就知道我不會是那樣的男人?!?/p>

“他那樣的男人是什么樣的男人?”戴維笑了。

“德克薩斯男人,標配是一輛皮卡加一把手槍,沉穩(wěn)的大塊頭,坐在餐桌前莊嚴地看著一窩孩子,等著妻子端菜上桌?!毖鸥鞑嫁揶淼卣f。

“我覺得那樣沒什么不好,如果你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愛的是男人的話?!贝骶S說。他在心里已經(jīng)勾勒出來一幅有關雅各布父親的素描。他懂得畫畫,他想這幅素描圖大概八九不離十,畫里的人比雅各布大了兩圈,透著一點兒傻氣和蠻氣。他想,如果他畫一幅自己父親的素描,那會是個干瘦、透著市儈氣的男人。這兩幅畫像將形成鮮明的對比!父親并不壞,他只是一直為錢所困。母親則一直忙碌、煩躁。他沒理由恨他們,但也絕不想和他們一樣。他們是沒有個性的人。

“我剛才是在開玩笑。”雅各布說,“真正的問題是,我父親是個過于苛刻的人。例如,如果孩子們忘記禱告而去伸手拿食物,那么接下來就得餓肚子,直到第二天。他善于利用懲罰。他喜歡談論罪?!?/p>

“正和你一樣。”戴維調(diào)侃說。然后,他注意到雅各布愣住了。他望著他,做出一副等待反駁的表情。出乎意料地,雅各布卻說:“是這樣??赡苓@就是為什么我選擇學法律,我想明白‘罪究竟是什么。當然,那是不一樣的罪。但我需要的就是另一種定義?!眅ndprint

戴維沒接話。他本來只是想開個玩笑,他發(fā)覺這個拙劣的玩笑觸痛了雅各布。他調(diào)整了一下座位,讓身子更往后靠一點兒,溫柔地問:“親愛的雅各布,你那時是副什么模樣?一個清瘦、寡言少語的農(nóng)場小男孩兒?”

“我那時也許比現(xiàn)在要壯實,如果有活兒,我就拼命干活兒……‘寡言少語?大概是吧,在那種死氣沉沉的氣氛里。我父親的嚴厲是神經(jīng)質(zhì)的、病態(tài)的。至于我母親,她顯得比她的年齡老多了!她算是個整潔干凈的女人,長得不難看,但過早干枯、憔悴了。我覺得我們?nèi)忌钤诟赣H的‘壓制下,除了我大哥亞倫,因為他和父親一樣,他們是一個模子出來的?!?/p>

他們經(jīng)過一個鋸木廠,又經(jīng)過荒地、樹林,終于開進了埃爾帕索鎮(zhèn)。車速慢下來,雅各布說他在找個地方。他從穿過小鎮(zhèn)中心的那條主街拐上一條邊道,又兜回來,往前行駛了一段路,拐上了另一條邊道。他們經(jīng)過商店、修車鋪、藥店還有餐館,這算是個大的鎮(zhèn)子。雅各布最后找人詢問,那人告訴他“戴爾的小店”早就關了。然后他們?nèi)チ艘患医小癉on Pico”的墨西哥餐館吃飯,餐館的墻壁上畫滿了底色是藍色的挺有意思的畫,畫著玉米、辣椒、豐滿的深色墨西哥女人……雅各布和戴維都叫了玉米煎餅卷炒牛肉,配菜是炸芭蕉片蘸牛油果蔬菜醬。戴維夸獎墨西哥菜味道很好,雅各布似乎為此高興。飯后,他們叫了咖啡。女招待告訴他們,咖啡是隨便喝的。

“我曾經(jīng)有很深的恥辱感?!毖鸥鞑紗蔚吨比氲卣f,看著戴維的眼睛。

“我記得我告訴過你我也有過?!贝骶S說。他確實有,而且很強烈,尤其他一個人在香港的時候,以至于他只能用對一切人的冷漠來掩飾。

“我想說的是,在我遇到你以前,這種恥辱感都沒有真正被治愈,它時而來襲,能一下子把我的自尊心都打垮。我有時懷疑那是否只是一種身體的畸形的欲望或者嗜好。是我父親把這種恥辱感烙在我心里,他曾經(jīng)說我是‘被魔鬼偷走的孩子,他相信像我們這種人是不配活在世上的?!?/p>

“那只是他的想法,雅各布?!?/p>

“不,我相信這仍然是不少人的想法,只不過他們不再輕易喊出聲來?!?/p>

“那就隨便他們怎么想,他們改變不了什么?!贝骶S說。

停了一會兒,雅各布說:“我那時候從農(nóng)場跑到鎮(zhèn)上,經(jīng)過一個水塘,很大的水塘,也可以說是一個湖。我停下來,盯著陰暗的水面,那里面有種魅惑人心的東西,似乎引誘我跳下去。我想我當時想的其實也是我這樣一個人是否還配活下去的問題……”

“還好你沒有跳進去。你不知道你以后會變成一個多好的人?!贝骶S注視著低著頭的雅各布。他想告訴雅各布他是個無微不至的朋友,一個真正可靠的人,但一陣莫名其妙的感動讓他緘口無言。

“戴維,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那些事了,如果你愿意聽。我一直都想對你說,但我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開口,現(xiàn)在大概是最好的機會。你或許不相信,但在二十多年前,情況就是那樣……”

“我當然愿意聽?!?/p>

“在那時候,他們覺得有權殺死你。”雅各布說,他壓低聲音,瞥了一眼站在吧臺后面的女招待——她只是看著門外發(fā)呆,并沒有注意他們。

戴維專注地盯著雅各布,等他繼續(xù)說。

“我告訴過你,大約從十二三歲開始,我就知道我……某些地方和他們不一樣。我會注意男生,就像一般的男生注意女生一樣。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和班上一個男生約會過……這些你都知道。我告訴你后來我離家出走了,因為害怕他們發(fā)現(xiàn),我不得不逃走。你也知道我是敲碎了玻璃窗逃走的,我受了傷……但這不完全是真的。事實是我主動將那事告訴了我母親。我沒有辦法……我相信她,我也愚蠢地相信他們真心希望我誠實,而只要我誠實,我就會被原諒。也許,我還希望她給我點兒指引,畢竟,我是她的孩子……但很快,我發(fā)覺父親知道了這件事。他變得很可怕,他到處監(jiān)視著我,常常把我鎖在房間里。我們之間籠罩著冰冷的、兇狠的沉默。后來,他們干脆不讓我去上學,說我病了,當然,也不再讓我去教堂。”

“所以,他們把你囚禁起來?”

“是的?!毖鸥鞑颊f。

“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么做,這太過分了?!贝骶S搖搖頭。

“大概掩蓋這個純潔家庭的丑聞吧。”雅各布說。

“你沒有想到報警嗎?”戴維問。

“那時候不可能想到這個。”雅各布皺著眉頭說,“你只會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p>

“你還要再來點兒咖啡嗎?”雅各布問。

“讓我來?!贝骶S說。

他拿了自己和戴維的杯子去吧臺那兒倒咖啡,順便結了賬。他注意到雅各布坐在那兒安靜地等待著。他回想起第一次見到雅各布的情景,他穿著深藍色休閑西裝,坐在餐館靠窗的一張桌子那兒等他的朋友。他面前是一杯清水和一小瓶花,他看起來十分耐心而專注,沒有絲毫浮躁。他那副樣子就像一道安寧的光,突然照亮了戴維。他現(xiàn)在有點兒理解他身上那股驚人的耐心和定力了。

“我們再坐一會兒,現(xiàn)在的陽光太厲害?!毖鸥鞑冀舆^咖啡時說。

“是啊,太陽照在臉上發(fā)燙。”

“大概二十英里就到那兒了,我們不用趕路。”

“當然不用。”戴維說。又過了一會兒,他問:“我們今晚不會住在你家吧?”

“如果你愿意,我想我們可以和他們一起吃晚飯,吃過飯就回來鎮(zhèn)上住。這附近會找到汽車旅館的?!毖鸥鞑颊f。

“我剛才看到一家Motel 6。”

“我們就住那兒。會很簡陋,但總比家里舒服些?!?/p>

他們喝著第二杯咖啡。戴維仍然對雅各布的故事好奇,但他一點兒也不想催促他講下去,也不確定是否真想聽下去。他預感到故事里有某種危險、極其壓抑的東西……三點鐘前后的太陽照進店里,把吧臺后面木架上的酒瓶照得晶晶發(fā)亮,還照亮了架子上那層薄薄的灰塵。雅各布說起了“戴爾的小店”:“我跑到這個鎮(zhèn)上的時候,口袋里有兩塊錢和三個25美分的硬幣。我到‘戴爾的小店里,花五毛錢買了一根玉米腸。店里有個女人,我猜她是戴爾太太,她大概看出我又餓又累,又給我拿來免費的面包。我問她鎮(zhèn)上有沒有人要去達拉斯,我想搭個順風車出去看親戚。那個女人很熱心,她馬上向店里坐著的幾個客人打聽。他們說,沒有人要去達拉斯,但杰瑞好像要去Garland。最后,有個人帶我去找杰瑞。杰瑞開了一家賣化肥、種子、除草劑這類東西的雜貨店。我坐在他的店里等了一個多小時,他給了我一瓶水,讓我用他的電話。一坐上車,我就睡著了,睡得就像死過去了一樣?!眅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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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自己的感覺從隱約到明了,直到他和那個比他高一級的男生約會。他們這種人似乎天生能從對方的氣味里辨認出同類。他們很快主動靠近、搭訕,直到確定了單獨約會的時間和地點。那件事發(fā)生過兩次,他就無法忍受了。他覺得自己是怪物,強烈的羞恥感和罪惡感讓他惶惶不可終日。對方也不是他喜歡的那種男孩兒,做了那件事之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話說。但他知道他是同性戀,這一點已經(jīng)確定無疑。他變成了一個低頭走路的孤僻的家伙。他不再和誰約會,但一有機會,他就手淫。他更經(jīng)常地躲到外面,避免和家里人見面。

他當時十五歲,不知道怎么殺死心里的魔鬼,他想來想去覺得只有一個人可以求助,那就是母親。他開始尋找能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在夜里,他一個人躺在床上,反復想象各種可能的畫面,想象她會安靜地聽他訴說,會原諒他,為他落淚,并拉住他的手,將他引領到可以洗刷羞恥和罪孽的溫柔之地……有一天,他知道母親在地窖里,而其他人都不在家里,就到地窖里找她。母親正在那兒擺放她做好的果醬。他一直走到她身邊。

“你有十分鐘嗎?”他問。

“怎么了?”母親驚訝地看著他。地窖里有一盞小燈亮著,但比上面光線暗多了。他覺得這樣剛好,否則也許他說不出口。

母親很快就哭起來,尖細的嗓音顫抖著說:“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雅各布,不要告訴我這些,我寧愿你什么都沒說,你是在撒謊……”她的兩手起初扶著他的肩膀,他感到她在抓著他甚至搖他,但后來那雙手斷然地離開了。她退后一點兒站著,對他說:“我不能接受這個,你說的不是真的?!?/p>

他也哭了:“媽媽,幫助我,你是我在這個家里唯一愛的人?!?/p>

他走過去,想去拉她的手,請求她原諒,但她驚恐地哭著跑開了。她回到地面上去了,把他一個人丟在地窖里。

不久以后,他發(fā)現(xiàn)她沒有為他保密,她把他那羞恥的秘密告訴了父親。此后,父親那雙冰冷的、充滿厭惡的眼睛就很少離開過他。他盯著他干活兒、吃飯,禁止他隨便跑去農(nóng)場里的什么地方,無論白天或是夜里,他不允許他反鎖房間的門,后來,如果他們外出,就給他的房間上一把鎖、扔給他一個尿壺……他們讓馬修從他倆同住的房間搬走,和大哥住到一處。他很少和亞倫他們碰面了,除了在餐桌上。他們都用憐憫、有些害怕的眼神望著他,因為父母告訴他們,雅各布生病了,一種類似絕癥的危險的病,這種病讓他很痛苦,甚至會精神失常。

母親(她一定是受了父親之托)找他商量,說唯一的辦法是讓他盡快結婚,找一個附近農(nóng)場的女孩兒,婚姻、家庭會幫助他改邪歸正。但他立刻拒絕了。他說也許應該去問問牧師。母親嚇壞了,她說“千萬不要!求你不要告訴任何人!”他感覺到他們的懦弱、虛偽,這和他自己的罪孽一樣讓他茫然。他決定用沉默抵抗這一切,啞巴一樣的沉默。有一天,父親徑直走到他房間里,朝他喊“你改變了嗎?想通了嗎?小惡魔?!彼芍?,沒有回答。于是,父親怒不可遏,朝他狠砸了幾拳,把他打倒在地上。

他不知道他們究竟考慮了多久,最后做了那個決定。那天一早吃過飯,孩子們都被打發(fā)出去了,只有他們?nèi)齻€在木屋里。他像往常一樣洗了早餐的盤子就回自己的房間里去,開著房門。他聽到他倆一開始壓低聲音說著話,后來,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高。然后他聽見母親壓抑著的哭泣和喊叫?!安?,不,不能這樣!“她說。”你必須做個抉擇!”父親也低沉地咆哮起來,“我們必須做個抉擇,我知道這非常難!但他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雅各布已經(jīng)被魔鬼偷走了,現(xiàn)在這個人不是雅各布,而是魔鬼,你必須清楚這一點!”“不,不是這樣……”她仍然低聲叫著?!暗倌龋倌?,難道我們不是已經(jīng)說好了?昨天晚上,我們是怎么說的?”他在催逼著她,“如果你有動搖,如果你不能堅強,那么你可以離開,走得遠遠的!但你阻攔不了我!”

他大概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了。但事情和他想象的有出入,父親沒有走進來給他一槍,而是把槍交給他。他把槍放在他面前那張白色的小桌子上,讓他自決。“你知道該怎么做,你有足夠的時間考慮?!边@是父親臨走時對他說的話,也是他這輩子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雅各布看著驚呆的戴維,深深噓出一口氣:“我非常高興我終于能把這些都告訴你。我知道在有些地方,父母可以接受孩子的不同性向,而孩子也不會覺得自己是怪物、魔鬼。但我顯然沒有生在那樣的地方。所以,那天上午,我的確試著拿起來槍,朝自己腦袋上來一下,我覺得也許真該這樣,就那么一下,一切就解決了。從我自己的意志來講,我是準備這么做的。但我卻渾渾噩噩、不顧一切地逃走了!我那時才十五歲,只想活下去?!?/p>

5

那是一條南方的鄉(xiāng)村土路,路邊的風景是荒草、灌木和稀落的農(nóng)莊,突然中斷的、長滿荒草的灌溉渠,以及從灌木叢后一閃而過的、渾濁的無名河流。戴維想,那完全不像一個現(xiàn)代的故事,但它似乎又和這里的孤獨、荒涼相得益彰。在他那個城市不會有這么暴烈的故事,他的城市具有將一切掩蓋起來、悄悄吞噬掉的能力……雅各布看起來只是在過于專注地駕駛,盯著前面的路。戴維極力想象十五歲的雅各布,難以把那個驚恐的農(nóng)家少年和眼前這個英俊、沉穩(wěn)、有都市風范的人聯(lián)系起來。他想等一下他會和雅各布一起走進那座屋子,看看他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很可能,那張白色的桌子還放在那兒,甚至那把手槍也還躺在某張桌子的抽屜里。

“我發(fā)覺我不會再習慣這里的生活了,難以想象平常能做些什么。沒有便利店、書店、劇院、咖啡館……”雅各布打破沉默。

“沒有24小時營業(yè)、可提供外賣的餐館!”戴維回應道,“我大概無法離開城市長達三天?!?/p>

“很奇怪,當我聽到他去世的消息,那種感覺是,一切突然都過去了、終止了。巨大的安靜?!?/p>

他們的車在土路上顛簸著,雅各布開得很慢,戴維甚至感覺他在刻意拖延回家的時間。接近傍晚的空氣仍然溫暖,天空中厚厚的、大塊的白云仿佛靜止不動。

“你覺得還好嗎,雅各布?”戴維問,他伸手揉了揉雅各布的頭發(fā)。

“很好?!毖鸥鞑颊f,“我們很快就到了?!?/p>

“我覺得你母親會非常高興見到你?!?/p>

“希望如此。她大概已經(jīng)非常非常老了!這是一件奇特的事,我是說,我還能在她的有生之年見到她。我原本以為,她會走在我父親前面……她肯定已經(jīng)非常老了,她以前就顯得比她的實際年齡老?!?/p>

“我想……你最好告訴她我是你的同事。”

“戴維,我不會這么說。如果她不問,我就不說,如果她問,我會把你介紹給她,你就是我的愛人。我們現(xiàn)在不需要隱瞞什么。”

“你很勇敢!”

“你說什么?”

“你很勇敢。我剛才在餐館里就想對你說這句話。你看,我通常會選擇掩蓋起來的方式,如果我能掩蓋住可怕的真相,我就會一直掩蓋下去……但你十五歲就不這么干了。你比我勇敢。”

“戴維,我沒那么勇敢。我甚至不敢獨自回到這里。”

他們相互望了一眼,沒再說話。

“你知道嗎?我突然有一個想法……”過一會兒,戴維轉向雅各布說。

“說出來。”

“我在想,你父親可以輕易地殺了你,像他這樣的人,大概也不會在乎背不背罪名。他那樣做,也許只是為了讓你逃走,我是說,逼迫你離開,一方面,他從形式上完成了懲罰你的‘義務,另一方面,他還是把求生的機會留給了你?!?/p>

雅各布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他笑著說:“謝謝你,你總是愛諷刺人,但關鍵的事情上,你就拼命把人往好的地方想。你這么說是為了安慰我?!?/p>

“也可能事實就是這樣。”

“好吧,既然你這么說,我就這么相信吧,這樣我會感覺好點兒?!?/p>

戴維點點頭?!盁o論如何,這地方現(xiàn)在看起來很美?!彼f,看著天空中那些云塊兒。暮色里有一種極安靜、溫柔的東西。

最后,車停到農(nóng)場那道簡易的鐵門前面。他們下了車,站在信箱旁邊,朝里觀看。一些牛在已經(jīng)微微泛黃的陽光下面啃草。

“你猜她會在家嗎?”雅各布問。

“我猜會?!贝骶S微笑著說。

“門沒有鎖?!毖鸥鞑颊f,“我們就這么進去吧?!?/p>

責任編輯 鄢 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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